長谷川歪著頭，一臉憤恨的表情，山田揭短的話和對憲兵隊隱約表現出來的不屑看來讓他十分不滿。他仿佛沒有聽到山田的話。突然，他大步走到戴眼鏡的中國人跟前，擡腳狠狠地踹在對方的腿上。戴眼鏡的中國人哼了一聲，捂著腿倒在了地上。“你鬼鬼祟祟看什麽？！”長谷川大吼，顯然是拿對方當出氣筒，“站起來！”

瘦弱的中國人扶著墻慢慢站了起來，眼簾低垂，一聲不吭。這似乎讓軍曹更加憤恨了，他抽出手槍，用幹脆利落的動作把子彈上膛，擺出一副誓不甘休的樣子。

山田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長谷川的吼叫並沒有讓他有任何不舒服的表示，似乎是見怪不怪了。42也盡量做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

長谷川似乎感到了兩人的無所謂態度，狠狠地推了那個戴眼鏡的中國人一把，說道：“你，小心一點！當心我槍斃你！”說著，他拿著手槍在兩個中國人面前揮舞了一通，但最終還是把槍收回了槍套中。

“對了，既然你失去了記憶，那麽我就給你講一下目前的情況吧。”山田突然對42說道，“大家也趁機休息一下，出口已經被封死了，我們得想想辦法。”

“想辦法？”長谷川似乎終於找到了反擊的機會，“我們應該立刻返回二層的警備隊總部，向南少佐報告這裏的情況。”他頓了頓，加重語氣說道：“現在是非常時期！”

山田不為所動，緩緩地說道：“主通道的門都已經封閉了，要下去的話，得經過那個骯臟的1號實驗室。再說現在地下二層加上沒撤出的憲兵，頂多二十來個人。剛才你也看到了，塌方的地方距離出口至少有幾十米，想要清理出一條通道恐怕要搬開幾百噸重的石頭，地下二層警備隊總部裏也沒有工具。所以，就算回去了又能怎樣？與其浪費體力，不如我們幾個人先在這裏休息一下，等下面的人上來，另外還可以利用這個機會看看能不能和外面聯系上。”他又擡頭看了看通道頂部的燈，“至少電源線還沒全斷掉，通風系統也還在工作，說不定我們能找到其他路出去。”

42號覺得山田的話也有一定道理，雖然長谷川看來還是很抵觸的樣子，不過軍隊裏森嚴的等級觀念又一次發揮了作用，他皺著眉頭走到了另一邊，惡狠狠地盯著那兩個垂頭喪氣的中國勞工。

看到長谷川終於沈默下來，山田也順勢坐在地上，立刻流露出了那種與行伍氣氛格格不入的知識分子氣息——他松了松腰帶，還解開了領子上的口子，好像這些東西是一種禁錮。把這些工作完成後，他輕輕出了一口氣，仿佛是從牢籠裏掙脫了一樣，他開始仔細打量起42號來。

“你覺得冷不冷？”在得到42號否定的回答後，山田把身體的中心向後，手撐在地上，講了起來：

“你可能已經發現，我們是在地下的建築物中。其實這裏是隱蔽在山體內部的大型基地。”他把目光轉向一邊，通道的燈光很暗，但是仍然能看出黑黝黝的通道似乎伸向很遠的地方。通道寬10米，高3.5米。“那裏就是出口，當然現在已經被幾百噸的石頭給堵住了，大概需要專業的工兵用炸藥才能清除出一條路來。而且雖然我剛才說過可能還有別的出口，但是很不幸的，據我所知這裏就是唯一出口。”

“那邊……”42號指指出口處，“還有別人嗎？”

“只有一些人體的碎片。”山田回答得異常幹脆，“連是身體的哪個部分都分不出來了，也不知道有幾個人。”

42號點點頭，沒什麽可說的了。

山田繼續說著：“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是在滿洲某處，具體在哪裏，我也不知道。我們都是被裝在看不見外面的卡車或者火車裏輾轉被送到這裏的。我只知道我們是在一座山中，通道外面是一個設立在巨大山洞裏的制造工廠，據說是滿洲飛機制造廠（滿飛）的秘密工廠，名為51號廠。不過以滿飛的水平，連像樣的戰鬥機都造不出來的，又何必搞得這麽神秘。所以外面不管是個什麽工廠，多半是關東軍在滿洲搞出來的另一個見不得人的玩意，就像我們這裏一樣。”

山田露出了自嘲式的微笑，看來對自己的推測很是得意，“但是實際上，這裏其實是個細菌戰試驗場。我們隸屬於100部隊，100部隊名義上是後勤部隊，實際上是從事細菌戰研究的秘密科學部隊。據說也是整個帝國陸軍部隊中唯一從事細菌戰研究的部隊。”山田停了停，似乎是想欣賞一下自己制造出來的戲劇性效果。“當然什麽‘唯一’之類的，估計也不過是騙人的鬼話，誰都知道即使是關東軍的野心也不可能只有這麽一點點。”

“言歸正傳，100部隊從事的研究項目，應該是以對動物實施的細菌戰為主，比如鼻疽、豬瘟、雞瘟等等，目的是破壞敵人的交通運輸和生產。我們所處的地方統稱‘（艾）實驗區’。”

男人註意到山田提到了一個奇怪的名字，隨即意識到他說的是英文字母“i”，也就是說，這裏叫做——“I”試驗區。

山田指著另一邊的通道繼續說道：“那邊有一個很大的實驗室——1號實驗室——就是進行動物試驗的地方，試驗的對象有猴子、馬、牛、豬、雞、鴨、鵝，甚至有傳說還有魚。總之像個地下動物園，或者說地下屠宰場。以前那裏還有專人負責清理，最近幾天因為忙於撤離的事情，那裏骯臟的不像話。”山田露出了厭惡的表情。

“撤離？”42號問道。

“對了，幾乎忘了你失去記憶了。那麽把現在的東亞聖戰形勢也跟你講一下吧。”山田講道“東亞聖戰”時特別加重了語氣，似乎是要強調這個詞在當前的無奈。“你知道日本正在與全世界為敵吧？”42號點點頭，說：“有一點印象，好像戰爭已經進行很久了。”“正是，”山田答到，“原本是為了在亞洲爭取生存空間，對抗ABDA（美英荷澳）殖民奴役和種族壓迫的戰爭，現在已經成為一場國民噩夢了。今天是1945年8月12日，時間是13點22分。”山田看了看手表，那手表看起來很老舊，“3個月以前，我們的盟友——納粹德國土崩瓦解，像掉進水溝的老鼠一樣被美英和蘇俄聯手剿滅了。現在輪到我們了。美軍在太平洋戰場上節節進逼，多年來苦心經營的‘拒敵於國門之外’的政策已經破產了，本土決戰無可避免。不過在這個偏僻的滿洲，大家原來還一直可以有置身事外的悠閑，畢竟大家都相信美軍不會打到這裏來，最多也就是派些飛機轟炸一下新京和奉天的機場罷了。可惜的是，這個如意算盤也落空了，幾天前，蘇俄軍隊單方面拋棄了簽訂多年的互不侵犯和約，突襲了關東軍在國境上的防禦陣地，現在正迅速向新京推進。在蘇聯坦克面前，關東軍設立的所謂‘固若金湯’的要塞防禦陣線就好像是紙糊的一樣不堪一擊。”

山田用眼角的餘光瞥了瞥站在一邊的長谷川。看來長谷川並沒聽到他的話，若有所思地站在墻邊，仍然是一副戒備的樣子，盯著通往一號實驗室的通道，似乎在期待什麽。

“這就是目前我們的處境了，數百萬關東軍和十幾年來移民滿洲的日本人現在像落在桶裏的老鼠一樣，只有等待最可怕的事情發生。關內的（日本）中國派遣軍還有機會和重慶的國民政府商談停火撤軍的事宜，滿洲的日本人面對的就是布爾什維克的鐵蹄了。軍人也許會被槍斃，其他人都會被送去西伯利亞的勞動營……”

“玉碎……”42號腦子裏突然閃過這個詞，他不假思索地說了出來。

山田的目光似乎閃爍了一下，低下了頭，隨後又擡了起來，說道：“給集體自殺起這麽好聽的名字又能改變什麽？只不過是一群瘋子和癡呆者的囈語！不管怎麽樣我都要活下去……”當警覺到自己有點激動時，山田騰地打住了話頭，“對了，目前的情況如果不改變的話，我們早晚也會變成‘玉碎’的結果吧。在滿洲這個不知所謂的荒山野嶺中，誰會想到居然還有這樣一處秘密的場所，從事著見不得人的事情。我們就在這山裏成為這個秘密的陪葬，也許根本沒人知道我們曾經生存過。”顯然，山田又找回了對情緒的控制，他把話題轉回了原來的方向：

“雖然跑得再快也不可能快過全機械化的蘇聯近衛坦克師，但是看來軍部和憲兵隊高層裏還是有人對這裏念念不忘的。蘇軍進攻前據說就已經下達了搬空實驗室的命令，只不過要經過層層審批和報備一直沒傳達下來罷了。實際上開始撤離也不過才兩天的時間，大部分東西都沒有來得及搬出去，工兵就已經開始裝炸藥了……”山田指了指通道頂部，42號順著他的指示才看到在電燈的電源線旁邊，原來還有一條淺色的電線，“搞得很覆雜的，工兵要爬上去鉆孔，然後用特殊的釘子固定電線，那就是引爆炸藥用的電線。”山田把目光收回來，繼續說道，“他們要遵照工兵的戰術教條，一絲不茍地做這件事情。就像我們日本人總在做的，一絲不茍地工作，一絲不茍地思想，一絲不茍地作戰，一絲不茍地自殺……”山田露出了一絲冷酷的微笑。

“不過表面上的一絲不茍也掩蓋不了無能、保守和固執。就像這次爆炸……”山田轉頭看了看漆黑深邃的通道的另一端，在100米外就是另一個充滿生機的世界。“這次爆炸也許就是因為哪個笨蛋工兵一絲不茍地接錯了電線，就好像這十幾年來軍隊上層的無數蠢貨一絲不茍地把這個國家和自己一起帶進地獄一樣。”

發表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論，對山田來說似乎反而是一種解脫。仿佛是為了回味自己的這一番言論似的，山田沈默了10秒鐘，仔細端詳著42號，好像是想看看自己這番話在對方身上的反應。

不過這番話對42號並沒有太大意義，就像把石頭投進一口很深的枯井一樣，雖然石頭墜落井底發出響聲，但區區一兩塊石頭也不可能填滿枯井。42號感覺自己就像這口井，語言、情緒、事件對自己全無意義。對於一個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的人，這些東西有什麽意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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