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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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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廳與酒吧,或者更確切地說光明與黑暗真的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她們被一群男人裹挾著,去了離腐敗一條不遠的酒吧街。已經九點半多了,酒吧裏的氣氛已被炒熱,旋轉的射燈不斷地掃過眾人的臉,讓人看不清彼此的真實面目。酒吧裏也有樂隊表演,重金屬震耳欲聾。他們一群人擠進了最大的一片卡座,叫了高度數的whisky、ram等酒上來,也有點雞尾酒的。秦月拉著E坐到了這個卡座的最邊上,深深地呼氣吸氣,安撫著被重金屬隱約震得要跳出嗓子的心臟。E也是一臉的不適應。兩個女生對視了一眼,決定不再為難自己,去找K道別。K還沒來得及說話,那個現役船長,將來負責駕駛這艘新船的M開了口,“別著急走,十點鐘有精彩的表演。”K聽了這話皺了皺眉,卻沒反駁。秦月第一次見M,在昏暗的燈光之下,M的眼中似乎隱著一絲暧昧,讓秦月看了不由得提起了心,暗暗地有了些猜測。

秦月和E坐了回去。秦月一邊喝著西紅柿汁,一邊瞇著眼睛四處打量著酒吧內部的裝修,無論是塗料、家具還是壁畫,顏色無不是跳躍的、濃烈的,圖形都是前衛和抽象的。

樂聲一變,舞臺樂隊頭上的射燈暗了下去,舞池中央的射燈亮了起來。一個新的舞臺從酒吧的正中間冉冉升起,先出來的是一根長長的鐵柱,不停地向上延伸著。秦月擡頭看向棚頂,那裏有一個金屬的凹槽,看樣子,這根柱子要一直伸到天棚,卡進那個凹槽裏才算結束。酒吧裏歡呼聲和口哨聲四起,秦月環視了一下四周,看到男人們的臉上無法抑制的興奮,秦月心裏已經可以確定了接下來要看見的是什麽了。

果然,一個身著亮片舞蹈服的女人,緊緊地攀在了鐵柱上,從地下升了上來。男人們的興奮達到了高潮。秦月擔心屋頂會被掀起來。E有些不安地轉頭看秦月,秦月朝著她安撫地笑了笑,“沒事兒,就當長見識了。鋼管舞其實是一種很健美的舞蹈,好好欣賞。”說完,拍了拍E的手背。E聽了這話,尤其是看到秦月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徹底放松了下來,眼裏的不安化作好奇,朝著秦月粲然一笑,扭過頭去和秦月一起欣賞起舞蹈來。

舞者是個金發碧眼的美人。身材修長健美,面貌如雕似琢,可以入畫。秦月心平氣和地品鑒著舞者和舞蹈的美。

臺下的口哨聲不斷,秦月微微地蹙了蹙眉,在心裏嘆了口氣。中國的老話說得不錯,淫者見淫,智者見智。原本十分健美的舞蹈,在他們眼裏就成了挑逗。

秦月想到自己所在的行業,心不由得灰了灰。自古以來,女性大多數時期經濟不獨立,或者收入明顯低於男性,因而常常被物化。在中國古代,女人被當作商品買賣或禮物送人是常有的事。即使在婚姻裏,也大都處於從屬地位,是可以隨時被處理掉的、可輕易被替換的物件。女人的作用是什麽呢?在男人的眼裏,她們不過是用來取悅自己和傳宗接代的工具罷了。即使到了今天,在這個所謂的文明社會裏,在座的男性,有國人也有老外,卻沒見著這些人的表現與幾百年前甚至幾千年前有了任何的進步。

秦月想起以前的一些類似的經歷。與外商談判的時候,吃完晚飯,如果對方有某種暗示的話,就會被帶到一些能滿足他們喜好的地方。有的時候,外商看上去很端正,中方卻能用自己的法子試探出對方的真實意圖來。比如,晚飯後去K歌,然後叫公主進來陪酒。一手美酒,一手美人。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從古至今,男人的追求似乎就從來沒有變過。很多衣冠整肅的人在這裏都會脫下自己的偽裝,只剩下禽獸了。

秦月一發現到的是這種場合就會找借口溜掉。中方見她態度堅決,再加上有她在一旁盯著,在談判桌上還道貌岸然的男人們多少會感到不自在、放不開,所以也不會挽留她。讓秦月無奈的是,偶爾的,中方的人也有異類。她記得有一次,中方年輕的總經理非要親自送她回家。

她當時已經累得快虛脫了,一整天的高強度翻譯,再加上酒桌上的刀光劍影和飯後KTV的喧囂,秦月只想回家。原本還有一個翻譯跟著,可那個已經工作了數年的女人,在談判桌上張口結舌地譯不過去也就算了,到了飯桌上也笨得像只鵪鶉,害得秦月只能十幾個小時一個人頂下來。最後散場的時候,秦月聽到那個女翻譯跟中方經理討要車馬費。雖然她一點兒活沒幹,心裏也清楚接下來的幾天工作,雇傭方不會再用她了,但她畢竟還是跟了一天下來,怎麽也要一筆勞務費才肯走。

秦月躲在洗手間外的洗手池那裏,聽著走廊裏的討價還價只感到尷尬。如果她是那個女人的話,業務不精斷然不會出來接活兒。即使出來看看是否能夠勝任這份工作,一旦發現不能,就會馬上離開。今天幸好有她在,才沒誤事,否則雙方的談判都無法順利進行。這種做法實在是太不負責了。她覺得對方給翻譯這個行業抹黑,也給女人丟臉。

沒成想,中方的總經理還覺得不夠累,已經午夜時分了,硬是讓司機載著他們去了一個地下賭場。關於賭場的記憶有些模糊,因為秦月當時已經累得無法擺出好臉色來。發現車停了,車外卻不是自己家的時候,秦月的忍耐到了極限,她冷著臉,不肯跟經理上樓。其實經理年輕英俊並且未婚。他是秦月父親老同事的兒子,搞邊貿多年,身價頗豐。這次的談判是想與一家加拿大的上市公司聯合開采金礦。談判桌上的人非富即貴,局長身份的只能陪坐。秦月卻顧不上這些,只盼著一個錯誤無不犯。在座的那些人對她而言,是另一個世界裏的人,在這場戲裏客串一下就好,當真了就傻了。

眼前的是一棟獨立小洋樓,裏面燈火輝煌,卻很安靜。不知道經理吃錯了什麽藥,一定要讓她上去看一眼才肯放她回家。秦月逼著自己跟著對方走到了賭場的門口,有穿著制服的侍者站在門外,見到了經理,就推開了門。屋裏的喧囂一下子沖了出來。那情景跟周潤發主演的賭神差不多,滿屋子的人,坐在許多桌子旁,忘我地看著莊家發牌。荷官都是外國美女,侍者也都是外國美男。臨海市裏別的不多,從前蘇聯解體後行成的各國過來討生活的俊男靚女卻是不少。這不,今天晚上跳鋼管舞的恐怕就是這樣過來的。

秦月還記得,當她說了句,“經理,您讓我看的,我看了見了。現在可以回家了吧?”然後,就回頭下樓上了車。後面的年輕人跟著上了車,表情有些訕訕的。他可能也是好意,想讓秦月長長見識,可秦月卻覺得這些都和自己不相幹。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好好讀書,去國外留學,然後找份好工作,再找個門當戶對的人,舉案齊眉地過一輩子。這樣,老爸才會安心。她想著自己可以在國外讀書的時候就讓老爸老媽出國見見世面。他們一輩子都沒出過國,她希望能帶著他們看看世界的廣袤。可惜,上天不肯遂人願,子欲養而親不待。當年的打算轉眼成空,秦月覺得自己現在是在一葉小舟上,卻丟了船槳,漂到哪兒是哪兒。

往事如電,轉瞬即逝。秦月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一曲鋼管舞竟然還沒有完。她不禁扯了扯嘴角,只覺得一切乏味了起來。終於曲終,秦月拍了拍E的後背,“我要撤了,你要不要一起?”

E轉臉看她,雙頰紅撲撲的,眼睛亮晶晶的。秦月見了不覺好笑,“你是個女的,怎麽也看得這麽興奮!”

“嘿嘿,就當長見識了!那個,姐姐,我跟你一起走。”

“那好,咱們去跟K打個招呼就走吧。”

“好!”

兩個女生站起身來,朝著K走過去。船長M先看到她們,一臉的猥瑣問道,“怎麽樣?喜歡嗎?”

秦月清冷地看著他放大的瞳孔,彎了彎唇角,答道,“還不錯!什麽時候有男士脫衣服上場?”

M噎住了。K在旁邊大笑,結果嗆住,猛咳了起來。

秦月懶得再搭理M,直接通知K,“感謝您的款待,今晚十分難忘。我和E先撤了。你們玩兒得開心!”

K起身擺手,阻住了就要轉身的秦月,清了清喉嚨才說,“我也要走。一起吧,我讓司機送你們。”說完這話,他低頭用荷蘭語交代了M一句,秦月連猜帶蒙地聽出來,他是讓對方結賬並負責把人都帶回酒店裏去。

三個人出了酒吧,到了外面,秦月貪婪地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呼了出去。仲夏夜之夢,分不清是美夢還是噩夢,總之,醒了就好。

E還在學校住著,她輔修計算機,每天晚上回去都要和畢業論文死磕。當初秦月知道了這件事之後,用看外星人的眼光打量了E很久,然後做了個拜服的動作。秦月這輩子最佩服的就是學理科的女生。結果沒想到E竟然是個文理皆宜的女生,一時間變成了追星族。後來物是人非,很多人都已化成了記憶,秦月卻始終都和E保持著聯系。

先把E送回了學校,然後是K的酒店,最後才到秦月的家。E下了車以後,一直沈默不語的K卻開了口,“這種事情並不少見。”

“嗯,恐怕是的。”秦月不得不認同。

“幹我們這行的,情況比較特殊。跑船的時候,常年在海上,一旦船舶靠岸補給,船員們很多人都會去岸上的妓院。”

“我聽說了。”

“負責在海外造船的,如果公司的待遇不夠好,不能讓外派的人經常回國和妻子團聚的,就有可能發生婚變。”

“我聽到的不僅如此。據說,在國外又找了個女人生下孩子的也不少。”

“不錯。有的妻子很多年以後才發現丈夫一直都過著重婚的生活。”

“你究竟想說什麽?”

“我想說的是,這就是我們的生活。”

秦月苦笑了一下,“你沒有向我解釋的義務。倒是E,有機會你可以跟她聊聊這些事。那孩子太單純了。”

“我會的。”K說到這裏頓了一下,接下去,“我有個女兒,跟你們差不多大。我一直都教育她不要只盯著光明而不見識黑暗。她需要了解真正的現實和人性,才能活得明白、自在。”

秦月這個時候才真正提起了聊天的興趣,“我的一個美國朋友也曾跟我說過類似的話。他們家是個開放家庭,她父母專門收拾了幾間屋子出來,收留流浪漢和吸毒的人。我當時聽著都害怕,她父母膽子也真夠大的,就不怕那些人傷到他們。”

“她父母可真了不起!不過,我想她父母既然能有這樣的智慧,必然提前做好了保護自己孩子的準備。”

“不錯。他們兄弟姐妹一共十個人,九個是親生的,一個是從韓國領養的,那孩子的母親是個癮君子。”

“十個孩子?!天哪!他們是天主教徒?”K感嘆地問道。

“不是,是基督徒。我是幫一個貴族幼兒園聯系外教的時候認識那個美國女孩的。她當時二十三歲,大學剛畢業就跑到中國西南山區的孤兒院裏去做了一年的義工。後來才到了臨海市。”

“她現在還在這裏嗎?”

“不在了,回國結婚去了。不過她說她還會再回來的,跟她丈夫一起。”

“那就好。這樣的朋友很難得。”

“我也這麽認為。”

車子到了K的酒店,下車前,K跟秦月道別,“謝謝你能明白我說的話。”

“應該是我感謝你才對。你是一位好父親。”

“謝謝!”

車子繼續向前,秦月嘆了口氣。老吾老以及他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他人之幼。K已經做到了後者。秦月回想著K清澈的雙眼,又想到M泛紅的眼睛,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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