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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家仇國恨孰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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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丹楓九霞閣中,史計都掙紮著坐在床上,彭素王盤膝坐在床邊地上,距他不過兩尺遠近。淩沖和陸、厲二老都在門邊,龔羅睺卻一個人站立在窗前。

聽了龔羅睺咬牙切齒的說話,陸清源長嘆一聲:“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日帝既是故去了,前仇也盡可銷解,你還耿耿於懷則甚?這丹楓九霞閣乃是咱們的故居,反元的聖地,你一把火將他燒作白地,不恁可惜麽?”

龔羅睺冷笑道:“有甚麽可惜?二位隱居起來,自不知我與史兄弟漂流江湖之苦。當日因李大哥瘋顛了,失手害了華山、峨嵋兩派高手的性命,咱們兄弟為他上少林去求情,遭中原豪傑的圍攻呵,直殺得血染征袍,險險埋骨頭嵩山!追本溯源,都是那趙卓思害的哩!”

史計都長嘆一聲:“當日不得已而殺人,使九曜的名頭,在武林中仿佛妖魔鬼怪,今日反思,小弟好不痛悔……”“痛悔甚麽?”龔羅睺大聲打斷他的話,“若要痛悔,便當初悔不該識得了趙卓思那賊廝鳥!”

“放肆!”厲銘大怒,花白的胡須倒豎起來,“你再敢直呼日帝趙大哥之名,我當下便取你性命!咱們都是為了反抗韃子****,走到的一處。日帝自三十歲上傳教息州,掀起驚天波瀾,此後棒胡、彭瑩玉、周子旺大哥,乃至韓山童、劉福通、徐壽輝、明玉珍、張士誠、朱元璋等,哪一個起兵不是拜他的白蓮教?他又聯絡天下豪傑,呼應各處義軍,倘無日帝呵,今天中原,豈有如此轟轟烈烈的局面?他便害了咱們一幹老兄弟,卻救了普天下無數的漢人,功過兩分,但身為漢人便不可怨懟於他!”

龔羅睺冷笑道:“兩位大哥難道便全無怨懟之心麽?”陸清源回答:“咱們也甚想捉了他,好好打他一頓,出了憋在胸中的鳥氣,卻不想取他性命,更不想毀了丹楓九霞閣。少年時銳氣已銷,日帝開創的大事業,咱們是不再與聞了,然則卻也不容他人毀傷。毀傷日帝,便是毀傷驅逐韃虜的大業哩!”

淩沖在一旁不說話,心中卻不住鼓掌,對這兩位老人的敬意油然而生。龔羅睺搖搖頭:“兩位大哥好胸襟,好氣度,小弟卻是個偏狹人,這等深仇大恨,今日便要報覆——待我先殺了這彭素王,教丹楓九霞閣無主者!”說著話,邁開大步,雙臂一振,向彭素王當頂拍下。

陸清源清嘯一聲,縱身上前阻攔。兩人倏忽間連交三招,龔羅睺抵擋不住,向後一躍,跳回窗前,口中卻不禁“咦”了一聲。

淩沖看陸清源雖然勝了半式,卻眉頭微皺,還沒明白過來,龔羅睺猱身又上。他一掌拍向陸清源面門,陸清源翻掌來格,卻被龔羅睺突然變掌為爪,叼住了他的手腕。陸清源還沒來得及退縮,“喀”的一聲,腕骨已脫,他疾步後退,卻早被龔羅睺進步追上,重重一掌印在他的心口。

陸清源“噔噔噔”倒退三步,跌倒在厲銘的懷中,但隨即翻身站起,自己接上了腕骨。

龔羅睺笑道:“陸大哥想是二十載隱居山林,功夫都已經放下了,小弟連番在江湖上惡戰,近來進益卻多,還請陸大哥多多指教。”陸清源長長吸了一口氣,面色由紅轉青,又由青轉紅。龔羅睺道:“嗯,陸大哥的沛若神功倒是精進不少,可惜小弟最恨與那趙卓思有關的事物。卻不知你能接我幾招腐心蝕骨掌?”

說著話,掌隨聲到,一招“風雷疾變”,打向陸清源左肋。陸清源邁上一步,橫臂來格,雙方戰不十合,又被一掌狠狠打在胸口。他後退半步,面色青紅不定,緊鎖雙眉,似乎已經受了內傷。

龔羅睺第三次撲上。厲銘突然翻手從淩沖腰下抽出鋼刀,疾斬向龔羅睺左肩。龔羅睺用右手格開陸清源的來招,左臂一縮一擡,已將鋼刀打飛,隨即大袖一揚,喝道:“你個廢人,也敢出手!”“咕咚”一聲,厲銘連人帶椅翻倒在地。

淩沖扶起厲銘,隨即擰腰錯步,一招六花拳“虎飽鴟咽”,擊向龔羅睺腹部。龔羅睺退了一步,淩沖又一招內家拳“掛樹踢腳”,右腿飛起,踢向對方左肋。龔羅睺不慌不忙,身體一側,避開來招,同時化解了陸清源的一式進攻招術,又是一掌,印在陸清源胸口。陸清源大叫一聲,再也站不住,翻身倒地。

淩沖連使三招六花拳:“地獄變相”、“天保九如”、“龍潛於淵”,堪堪把龔羅睺逼退。他俯身扶起陸清源,低聲問道:“陸前輩,你傷得重麽?”陸清源勉強笑笑,搖搖頭,也壓低聲音對淩沖說道:“內家拳法博大精深,單論招術,你與那廝相差有限,只是功力不及耳。我們兩個老的,多年來罕出山洞,功夫都耽擱下了,但每日煉氣,內力卻在那廝之上。且待我們助你一臂之力,你去拾掇下那廝。”說著話,把左掌抵在淩沖後心,淩沖只覺得一股暖洋洋的氣流直透膻中氣海。

這時候,龔羅睺又沖了上來,淩沖以目內視,將膻中熱氣運遍全身,喝一聲,迎了上去。這次他單使內家拳,“擺蓮轉身”、“海底珍珠”、“七星八步”、“雙鞭”、“推碾”……一連十數招,內力既然充沛,從來沒打得這樣得心應手過,逼得對方不住倒退。使到第十七招上,龔羅睺一掌打來,被淩沖矮身化解,隨即一式“抱虎推山”,雙手如抱石球,打向對方兩肩。龔羅睺閃身躲過,擡臂格向淩沖肘底,淩沖不及變招,只好硬生生接了下來,不禁“哎呦”一聲,雙臂疼痛,向後便退。

龔羅睺本擬這招要震斷淩沖的胳臂,卻不料這年輕人連退三步,抖抖雙臂,竟似乎沒有受傷,不禁“咦”了一聲。他沒發覺陸清源潛輸內力給淩沖,心中好生詫異,暗道才數月未見,這小子的功力怎能精進如斯?

淩沖長吸了一口氣,再退一步,只覺得又一只手掌貼上了他的後心。這次度來的內力與方才不同,方才的內力柔如蠶絲,綿綿不絕,此次卻雄猛剛勁,霸氣十足,想必是金星厲銘所輸。想不到他手腳雖廢,內力之渾厚還在陸清源之上。淩沖只覺得膻中大熱,如同火炙,不禁長嘯一聲,揮拳向龔羅睺沖去。

龔羅睺打點精神,立掌來迎。淩沖此時內力充沛,腐心蝕骨掌已很難對他構成威脅,而僅論招術的巧妙,內家、六花,還在龔羅睺所學掌法之上,只因為臨敵經驗不足,才堪堪十數合打個平手,沒能趁機傷到對方。

然而,龔羅睺的武功終究要高過他甚多,二十合後,淩沖便又漸漸落在了下風。他找個空隙,後退數步,再次接受陸清源傳遞過來的內力。淩沖從來沒和龔羅睺這樣的一流高手鏖戰過那麽長時間,分合之際,得益極大。雙方又鬥了數十招,淩沖越戰越勇,拳法連貫流暢,仿如江水濤濤,他只覺得在自己眼前展開了一片廣闊的武學天地,逐漸整個身心都沈浸了進去,殺機消隱,韌力卻更悠長。

龔羅睺心裏焦躁,又聽彭素王在旁邊笑道:“龔叔父,已近百招了,你竟連個後輩也拾掇不下,傳出去顏面何存?”龔羅睺匆匆逼退淩沖,怒喝道:“待我先宰了你這廝鳥!”雙掌聚力,疾往彭素王頭頂拍下。

此時,淩沖與陸、厲等人都隔得較遠,不及救援,眼看龔羅睺目露兇光,雙掌挾著一道腥風,重重擊落,彭素王慘然一笑,閉目待死。眼看敵人雙掌將到頭頂,忽然一個人和身撲來,把彭素王壓在身下,用自己的背脊,硬生生接下了這一招雷霆萬鈞的腐心蝕骨掌。

眾人定睛看時,卻原來是史計都從床上跳下來,拚著自己性命不要,救了彭素王。龔羅睺大驚:“史兄弟,你何苦……”彎下腰去查看史計都的傷勢。淩沖看他傷了史計都,又驚又怒,只感覺膻中熱氣鼓動欲裂,全身精力暴漲,大喝一聲,一招六花拳“天高聽卑”,雙掌挾風,向龔羅睺迎面劈來。

龔羅睺看他勢如瘋虎,不敢硬接,向後滑步退開。淩沖撲近前去一按史計都的脈門,只感覺脈相細若游絲,是將死的跡象。這一來,他心中更為悲憤,右腿一曲,躍向龔羅睺,連下三招殺手。但他此時輸入的內力將竭,心緒繚亂之下,招式不免破綻百出,才四五個回合,就被龔羅睺尋隙一掌打在左胸。

淩沖被這一掌打得接連倒退了三步,只覺得胸口氣血翻湧,難受到了極致。他長吸一口氣,內力循環周天,又再回歸膻中氣海,心中暗叫好險,幸虧龔羅睺倉促之間,毒氣未聚,這一掌用的不是腐心蝕骨掌,否則自己如何禁受得起?

龔羅睺逼退淩沖,重又俯身來看史計都的傷勢。淩沖只怕他再傷害彭素王,急忙拚了性命,再度躍前。他還沒能接近龔羅睺,忽見史計都的身體下面伸出一枚手指來,疾點向龔羅睺的咽喉。龔羅睺大驚,橫掌相迎,指掌相交,只聽他大叫一聲,一個跟頭倒翻出一丈多遠,撞破窗戶,斷線鷂子一般往閣下栽去。

眾人驚呼聲中,淩沖沖到窗前,向外一望,只見龔羅睺在空中又翻了一個空心跟頭,踉蹌落地,隨即發足狂奔,向山下逃去。淩沖正待追趕,只聽身後傳來彭素王的聲音:“我已破了他的腐心蝕骨掌,莫再追了,饒他去吧。”

淩沖轉過頭來,只見彭素王站起身來,將史計都重新抱回了床上。他急忙撲過去叫:“史大哥!”卻見史計都一臉的迷茫,楞楞望著彭素王,顫聲問道:“這……這是甚麽功夫?”

彭素王笑道:“是沛若神功第七段的功夫,我已將擊中你身體的腐心蝕骨掌吸入己身,並化解了也。”旁邊陸清源問道:“沛若神功,哪來的第七段?”彭素王轉過身去,深深一揖:“倒教陸叔父笑話,那是愚侄自創的。”

淩沖看史計都的面色並不算難看,急忙再搭他的脈門,只覺得脈息強勁,與先前大不相同。史計都長出一口氣,笑道:“那腐心蝕骨掌已被素王接了去,我本待救他,卻不料反被他救哩。”彭素王笑道:“我按住史叔父的脈門,暫閉了他奇經八脈,教他如中掌將死般,這才能使龔叔父惶急,趁機出指將其逼走。”淩沖望他一眼:“你……你可曾受傷麽?”

彭素王撣撣衣袖,“哈哈”笑道:“他誣我害了你性命,我為看他究竟為何施此詭計,假意吃下斷腸散,又硬接了他兩招腐心蝕骨掌,容他點了我穴道,倒叫各位擔憂了。我卻無事,這些須小伎倆,如何傷得了我?”

史計都道:“怪道你如此聽話,為求辯誣,又服毒又接掌的,我勸也不聽,原來根本便不在乎!”彭素王急忙作揖:“教史叔父為某擔憂,愚侄好生過意不去。”史計都“哈哈”笑道:“你的智計與膽量還則罷了,這份功力,真個可比大羅神仙哩,凡人誰可傷你?”

淩沖心底更是敬配無地,忽聽身後厲銘冷冷地問道:“你方才使的,可是‘峻極指’麽?”彭素王急忙回答:“厲叔父所猜不錯,正是峻極指。”厲銘冷哼一聲:“果然日帝將畢生絕學都傳了於你。只盼你休要似他般踏錯了步,便武藝天下無雙,難免眾叛親離,郁郁而終。”彭素王正色道:“叔父們放心,愚侄省得。便日帝臨終時,對其十餘年前所為,亦好生的愧悔。前鑒是在,愚侄又怎敢不日省其身,終夜悚惕。”

事後,彭素王告訴淩沖,日帝有兩門自創的絕學,一名“沛若神功”,一名“峻極指”,名稱來源於他自己少年時代所做的一首五律:“百辰居峻極,旋拱不稍停。休向喧囂問,還從靜謐聽。淵兮宗萬類,沛若塞滄溟。大道誰傳說,塵心一鶴翎。”

彭素王把這首詩寫在紙上,送給淩沖,並說:“這峻極指乃是腐心蝕骨掌的克星,料龔叔父半年內不得再用那毒掌也。”

淩沖反覆誦讀這首名為《大道》的五律,只覺其中深意,來源於師父從啟蒙開始就督促自己誦讀的老子《道德經》,兩相印證,似乎想到了一些甚麽,可是模模糊糊的,又如水中之花,燈下之影,把握不住。

彭素王看他發楞,只道他剛才一番惡鬥,實在勞乏了,就勸他先去休息。淩沖恍恍惚惚地離開史計都養傷的屋子,忽然聽到身後腳步聲響起,轉頭望去,卻原來是陸清源推了厲銘走過來。

厲銘的坐車,早被彭素王招呼仆役搬上了樓。此時只見他端坐車中,面色更為灰敗。淩沖急忙問道:“厲前輩,您的臉色……”厲銘搖搖頭:“輸了恁多內力於你,豈三五日所能補回的。哼,小子,你可知我跟將出來,要對你說些甚麽?”

淩沖雖然聰明,但此刻根本沒有考慮這些問題的心緒,於是搖了搖頭。厲銘一瞪眼睛,低聲道:“你若敢洩露了咱們兄弟隱居的所在呵,我必要抽你的筋,剝你的皮,你可仔細了!”淩沖一楞,急忙問道:“兩位前輩真的不願留在丹楓九霞閣中麽?”陸清源“嘿嘿”笑道:“咱們已是風燭殘年,武藝也擱下了,留下來何益?”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卷紙來,湊近遞給淩沖:“這是沛若神功的精要,今贈於你,以為你守諾之報。休洩露咱們藏身處者,不然我必要討回的。”

淩沖不敢接受,連連擺手:“這是丹楓九霞的秘技,在下豈敢貪圖。兩位前輩放心,在下定不會洩露兩位的行蹤。”陸清源卻一定要把精要塞給淩沖:“日帝當年傳授於我,也未曾講說不得再傳他人,我自與你,非是你向我討的,怕的甚麽?且收下罷。可惜,只到第五段,日帝曾練至第六段,小彭年紀輕輕,竟能自創第七段——他哪裏是人,定是天星下凡哩!”

淩沖推卻不過,只好暫時收下了。當晚,彭素王就在史計都床前擺下宴席,為陸、厲二老接風。他頻頻舉杯敬酒,請幾位星君覆歸丹楓九霞閣,共商反元大計。史計都躍躍欲試,連和龔羅睺的決裂,也抵消不了他現在興奮的心情,但陸、厲二老卻總是含糊其辭,或者故意東拉西扯,把話題岔開了去。

第二天一早,二老不辭而別,消失了影蹤。淩沖知道他們又回到地下秘室隱居去了,但在彭素王問起的時候,卻堅決不肯透露他們隱居的所在。彭素王也不追問,搖頭嘆道:“看二位叔父昨晚席上的神情,我難道還不明白他們心意麽?人各有志,豈敢相強。”淩沖從懷裏掏出陸清源給他的沛若神功的精要來,說明原委。彭素王道:“既是陸叔父贈與退思的,你便收下罷。若有甚麽不懂的,可來問我。”

這沛若神功,是源自道家采氣煉神的一套內功心法,和淩沖自小所學的內家心法路數相近,因此他一連幾天苦讀試練,沒怎麽請教彭素王,就已經練到了神功的第三段。自覺內力修為大有提高,配合著拳腳功夫,威力增大何止一倍。

臘月底,在淩沖和彭素王的細心照料下,史計都的傷勢痊愈了七八成,平常行動,已經和常人無異了。彭素王對他說:“愚侄醫道不精,史叔父傷愈後,功力怕要打些折扣。”史計都倒看得開:“這性命本是撿回來的,我豈敢有太多奢望哩!”

彭素王和他們商量,先趕緊動身,前往山西清源,去找盧揚。他的意見是,趁著過年各地罷兵的時候,趕緊把這件事情給解決了,等到說服了張士誠歸順小明王宋龍鳳政權,此後漢人北伐,建立新的統一王朝,種種事情壓在身上,要等到何年何月才有機會前往清源,揭開“劍聖”之謎,就很難說了。

“只是年節不得在莊中過了,”彭素王對淩沖和史計都說,“要二位冒寒行路,甚是過意不去。”史計都沒有二話,讚同了彭素王的提議,他說:“是我自招惹那盧揚哩,他雖傷了我,我豈敢怨恨於他?但自來無怨無仇,他卻為何下此毒手,不揭開了這個謎團,我連覺也睡不得安穩哩!”

於是,十二月二十七日,彭素王、史計都和淩沖三人離開了太白山中丹楓九霞閣,來到亞柏鎮。木星李樹坤就在鎮上褚大戶家裏養病。原來這個褚大戶名叫褚平,字長寧,是日帝至正十三年以後新收的仆傭。新老兩派相爭,原本有仇,史計都見了他就吹胡子瞪眼睛,卻被彭素王遞一個眼色,褚平倒頭便拜:“小人年青時不曉事,有得罪了諸位星君的地方,求史星君看在主人面上,饒恕則個。”

對方既然是這種態度,史計都也就不好發作,伸手扶他起來。他們一起去看李樹坤,就看木星躺在床上,氣色還好,只是精神有些委靡。史計都坐在床邊和他攀談,李樹坤看到老兄弟,大為開心,笑道:“小彭講我有病,要我在此間靜養,好不煩悶殺我也。我也知自身頭腦或有些不清爽,卻算甚麽病了?”

互道別情,唏噓感傷了一番。出門後,彭素王對史計都和淩沖說道:“我封了他膻中周邊經脈,教他不得動武,在此間好生調養者。好不易哄他每日躺了靜養,探問消息,他這些年來四處漂泊,好不可憐煞。但究竟是何人教他前往刺殺擴廓帖木兒的,他卻堅不肯透露。”

史計都道:“偏你逞英雄,不肯殺了那韃子丞相,若殺了他呵,天下可得太平!”彭素王苦笑道:“則史叔父你也這般說?倘擴廓帖木兒死了啊,北軍必要大亂,驟起紛爭,流血漂櫓,苦的是中原百姓。你不看前些年察罕帖木兒父子與孛羅帖木兒父子爭鬥,殺得河北十室九空,好不淒慘……”

史計都搖搖頭,不能完全接受對方的想法,可是也暫時不表示反對意見了。他們在亞柏鎮僅僅停留了一夜,第二天跨馬啟程,延著黃河,向東方走去。春節是在奉元路治所長安城中度過的,中原多年鏖戰,關內卻相對太平,軍閥李思齊、張思道等勢力間的大規模戰爭,從至正二十一年開始就基本停息了。長安城中街市繁華,百姓富足,雖還遠比不上大都城的熱鬧,和歷經兵燹的關東地區,卻不可同日而語。

只是,到處傳說擴廓帖木兒將以拒命之罪討伐關中諸將,因此即便在過年期間,淩沖他們都不時看到頂盔貫甲的關西軍三兩小隊地向東方開拔,想必是前往潼關扼守,阻擋中州軍西進的。他們在長安也只停留了一天半,彭素王從酒樓上要了桌席面,就在居住的客棧中擺下年夜飯,邀淩沖和史計都過來痛飲一場。“韃子氣數盡也,”彭素王端起杯向二人敬酒,“說不準明後年春節,便好在大都城中過,慶祝中原光覆哩。”

史計都大聲叫好,也不怕被別人聽見。淩沖也是激動萬分,同時心裏暗想:“若兩年內真能光覆中原,我便好往大都去尋雪妮婭呵。只求進攻大都城之時,他們父女休要受了傷損。”悄悄摸摸懷中貼身藏著的玉鐲,不禁憧憬無限,感慨萬千。

正月初二上午便收拾起程,加緊趕路,經臨潼、渭南、華周、華陰,初五來到了潼關。潼關滿街都駐紮著各部關西兵馬,關上盤查仔細,沒有幾個軍閥的親筆文書,誰都不許出關。彭素王早料到這種事態,離開丹楓九霞閣的時候,已經用飛鴿傳書通知自己在潼關的耳目,教他盡快準備好出關的文書。此時,他在街道上幾處墻角都畫了些奇怪的符號,指引自己所住客棧的方位,然後靜等部下前來稟報。

第二天一早,就有一個總把模樣的關西軍官按圖尋來,把李思齊親筆寫的一紙出關文書呈給彭素王。彭素王接了文書,才準備起程,突然店夥計來報,又有人來到店中,指名要拜見“西路來的彭大官人”。彭素王心中疑惑,望望淩沖和史計都,吩咐夥計道:“既如此,且引了他來。”

時候不大,夥計帶了一個身穿儒衫的年青人進來,那年青人見了彭素王,“撲”地倒頭便拜。淩沖正坐在彭素王旁邊,仔細一看,此人好生面熟,原來自己曾經見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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