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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天下英雄皆辟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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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七張,我訂下了,哪個敢動?!”一聲喊過,就看南面圍觀人群紛亂,一個人踩著眾人頭頂,如履平地般來到場中。此人一張青臉,獐頭鼠目,兩撇翹須,走到柱下,五指呈龍爪形,輕輕一插,入木數分,借力向上。向龍雨笑道:“你有甚麽本領,也敢前來搶座。”大袖揮處,陰指勁又已遞出。

那青臉漢子不慌不忙,身形一滑,已到柱後,“噗”地輕響,木柱上被陰指勁戮了一個寸深的孔洞。冷謙也笑:“好壁虎功。”一掌拍出,那漢子揮掌來迎,雙掌相交,他便如一片枯葉般向後飄去,正好落在一張繡椅之中。

“此人功夫不錯,”冷謙道,“這繡椅他坐得的。”向龍雨問道:“冷先生試過了,他果然坐得麽?”冷謙打著戲腔:“果然坐得。”程肅亭點頭說道:“既是冷先生如此說,那也罷了。一萬兩黃金,正好均勻分開,每人得兩千五百兩。”

那青臉漢子搖搖頭:“我適才講過,七張椅子都訂下了,遮莫你們聾的麽?”程肅亭問:“不知是哪七位英雄訂下了?”青臉漢子道:“‘七曜星君’的名頭,以你的年紀,須不陌生罷?”

向龍雨臉色大變:“為甚麽是‘七曜星君’?不是‘九曜星君’?”眾人都聽得一頭霧水,只聽那漢子道:“日帝、月後,領袖天下,自然是不來的。若非三張椅子都已有主,我便要訂八張,再等等月孛小妹呵。”

冷謙笑問:“我看閣下青面木形,想必是東方歲星了。”“正是,”那漢子回答,“我是木星木子李。”向龍雨問:“怎樣稱呼?”那漢子仍然回答:“木子李啊。”向龍雨不耐煩了:“李甚麽?”“甚麽李甚麽?”那人的神情只有比向龍雨更不耐煩,“單姓木,雙名子李。”

眾人皆笑。向龍雨冷哼一聲,問道:“‘九曜星君’不出江湖近二十載,今日齊集大都,不知所謀何事?”木子李道:“自然是掙黃金來的。有了這筆黃金,予周子旺大哥重振聲威,再起義兵,驅逐韃子,好還我大漢河山呵!”

眾人聽到“周子旺”這個名字,盡皆失色。王保保奇道:“周子旺兵敗近三十年了,難不成他還未死麽?”毛翼在旁邊撇嘴:“我看此人八成失心瘋了。”

伽磷真冷笑道:“拿下了!”渥爾溫答應一聲,站起來抄過一支丈八長矛,用足右膀氣力,直向木子李擲去。冷謙眼明手快,一劈空掌擊落長矛:“國師這是何意?”

伽磷真道:“此人分明是個反賊,冷先生休要攔阻。”冷謙道:“不是說出場比較者,過往罪愆一概赦免麽?何況此人開口便是周子旺,分明失心瘋了,哪裏是甚麽反賊?”巴兒思道:“此人裝瘋賣傻,又隱瞞真實姓名,分明反賊前來攪鬧。冷先生放心,小王執法如山,若審得他不是反賊時,定會以禮相送。”

木子李聽到巴兒思講話,“哈哈”大笑:“原來這裏便有一個韃子。”飛身撲下,手仍呈龍爪形狀,向巴兒思當頭就是一爪。

巴兒思出招相迎,但木子李實在來得太快,饒是他及時變招撤步,衣袖還是被敵人抓裂,碎布如蝴蝶般片片飄落。渥爾溫急忙上前相助。只聽向龍雨大笑道:“好,好,這個瘋子走了,程兄,咱們還是毀了那七張椅子罷。”

伽磷真怒氣勃發,看這邊渥爾溫與巴兒思雙戰木子李,稍占上風,那邊向、程二人劈空掌、陰指勁齊出,已經開始拆木柱了,只剩一個冷謙坐在繡椅上,笑吟吟的左顧右盼象在看戲。伽磷真雙掌一分,將金鈸拿在手中,聚力一合。

此鈸乃是伽磷真修煉多年的法器,再配合上渾厚的內功,聲音嘹亮,直刺人心。場內外百姓兵丁立時倒下無數,饒是淩沖等人坐得稍遠,也自覺內心狂跳,惡心欲嘔,毛翼“阿也”一聲,早縮到桌子底下去了。

場中正鬥的數人,功力深厚,真氣又早游遍全身,雖然被鈸聲震得口幹心跳,兀自不肯停手。伽磷真大叫:“向先生住手,莫非你存心前來攪局不成?!”向龍雨正一指將左首第四張繡椅劈裂,大笑道:“便是來攪局的,你待如何?”

伽磷真怒氣沖天,右手鈸脫手飛出,直擊向龍雨的面門。向龍雨一指戮出,金缽微微一晃,卻仍然電一般地飛至。他“咦”了一聲,左手撐著椅背,空中一個大翻身,才免了頭豁腦裂之災。

伽磷真左手鈸擊向程肅亭,口中叫道:“冷先生,助我拿下此二人,定會奏請個二品參政與你。”冷謙笑道:“倘若我也是來攪局的呢?”劈空一掌,把身邊的繡椅打得粉碎。

伽磷真大喝一聲,右足在自己坐的椅子上一點,騰空而起,躍向木柱。擲出去的雙鈸在空中一個回旋,收回他的掌中,雙臂一振,再度擊向程、向二人。二人各接一招,只覺氣血翻湧,心道這個番僧果然厲害,不愧元朝國師。冷謙瞅一個空檔,雙掌擊向伽磷真胸口。伽磷真雙鈸在外不及收回,當下運起全身真氣,自膻中氣海噴出,一聲獅子吼。冷謙經受不住,急忙變招,向後翻去。

王保保在閣子裏看得大驚:“這個妖僧好生厲害,當日倘若他認真出手,你我哪有命在?!”淩沖跳上桌子,就要從窗口躍出,被王保保扯住了:“休要惶急,以三打一,料令師不會有甚麽危險。”

淩沖站在桌上,仔細看去,只見伽磷真左足在一根斷裂的木柱上一點,身形越發騰高,大鳥一般,躍在空中兩丈多高處,憑空下擊。向龍雨、程肅亭、冷謙在幾張繡椅上來回縱躍,不敢正攖其鋒。交手已十數招,三人猶自落在下風,沒有還手之力。

四周驚呼讚嘆聲中,突然人群中一聲朗笑,踱出一個人來,青衫方巾,長須及腹,順手就場邊拔起一面虎紋錦旗,來到柱下,一招“把火燒天”,向伽磷真縱落之處疾刺。

伽磷真身在半空,無從借力,想要翻身移位,卻突然發現這一招裏變化無窮,已將他前後左右諸方退路全部堵死了。只聽“噗”的一聲,漫天血雨灑下,堂堂大元國師,竟被洞穿胸腹,戳死在旗桿之上!

青衫人右手一抖,將旗插在地上,隨即如鬼魅般向後一個滑步,躲過了噴撒的血雨。場中立時寂靜無聲,木子李等人也都停止了格鬥,眼睜睜望著此人,震憾無已,仿如身在夢魘之中。

那人的聲音如有磁力,向木子李道:“李大叔,你還記得我麽?”木子李如聞霹靂:“你、你姓彭?”“不錯,”那人態度悠閑,微笑道:“我是彭素王。”冷謙和淩沖同時想道:“彭素王,這名字好熟,卻在哪裏聽到過?”

木子李問:“你不是與日帝在一處麽?日帝何在?”彭素王道:“我這便帶您去拜見日帝。”木子李面色大變,雙手抱頭:“不,不,我不見他,我不見他!”大叫一聲,向西便跑。

彭素王拔腿追去,身如馮虛淩風,優雅迅捷,仿佛大羅真仙一般。眾人都在心裏大叫:“天哪,天哪,世上竟有如此的武功!不,這不是人,一定是神仙,一定是神仙!”

※※※

原本準備舉辦三天的豪傑大會,就這樣短短兩個多時辰,以主持喋血當場而告終。淩沖雖然急忙沖了出去,還是失去了師父冷謙的行蹤。他沒心思吃午飯,告別了王保保和毛翼,就徑自回到了萬寶坊左李花園。

那位使豹尾鞭的高手正在等他,見淩沖面色蒼白,雙目呆滯,仿佛中了夢魘一般,趕緊走上前來搭他脈息。淩沖強自震攝住心神,將會中情況細說一遍。那高手聽到有人一招便殺死了伽璘真,雖非親眼所見,也同樣震撼不已。他沈吟半晌,低聲道:“兄弟,此中情由,愚兄倒略知一二,不能再瞞著你了。我姓史,父母起的名字早已忘記,倒是還有個諢名喚做史計都……”

淩沖一楞:“計都?”“不錯,”史計都嘆口氣道:“兇星計都——日、月、金、木、水、火、土七曜,再加羅睺、計都,是為九曜——甚麽人?!”他說著話,突然站起身來,面對窗口,擺一個警戒的式子。

“是我。”兩扇窗戶無風自開,只見園子裏施施然一人背手而立。淩沖認得,正是幫助收捕邱福來的那位青衫文士龔先生。

史計都長嘆一聲:“你果然找來了。”他轉向淩沖:“兄弟,你先大都城中隨處去走走罷,我與此人有些話要講。”淩沖望著他,卻並不動步。史計都又道:“無事的,休為我掛心——你掌燈時分再回來罷。”

淩沖望一眼那位龔先生,只見他微笑而立,倒似乎並沒甚麽殺氣,想起在警巡院裏聽見,程肅亭叫他作“龔羅睺”——龔羅睺,羅睺,莫非他也是九曜中人麽?於是淩沖向史計都一揖:“大哥小心者。”走出屋去了。

※※※

出得花園,淩沖漫無目的地亂走了一陣,看天色已經申時了,這才想到午飯還沒有吃,不免肚子一陣叫窮。他找一個小吃攤,吃了兩碗陽春面,又一路向北走來,走了一程,突然醒悟,前面不遠就是清真居了。

自己怎麽莫明其妙地又要往清真居去?他滿腦子都是雪妮婭的面孔,揮之不去,心裏似憂似喜,正自徘徊,突然一物自天而降,打在頭上。

他一撫後腦,定睛看時,是一柄短短的竹叉子,擡頭望去,只見旁邊是棟兩層小閣子,窗戶裏隱約一個女人的影子一閃。淩沖心裏好笑:“莫非是潘金蓮叉窗打著了西門慶?噫嘻,我可有哪點象著西門大官人?”

正待離開,忽然聽見窗子裏果然傳出個女人柔媚的聲音:“官人請留步。”淩沖又好氣又好笑:“不曾打痛,娘子請回。”那女人聲音道:“我看官人好生面善,有一事相詢。官人且請留步。”

淩沖一楞擡頭,見那女子已經探出臉來,真的風韻嫣然,只是還沒上頭,是個黃花閨女——倒果然很面熟的樣子。那女子問道:“官人前些時候,可曾與朋友往驅口市去?還記得奴家麽?”

淩沖恍然大悟,這不是驅口市上,暗中遞給王保保一枚金釵的那個女子麽:“原來是姑娘。”那女子見他記得了自己,甚為高興:“官人稍候,我下去開了門,有些事情請問官人。”

年輕人好奇心旺盛,淩沖立刻把甚麽潘金蓮、西門慶的故事拋到了爪哇國去。當時男女之防也並不象宋代那樣嚴密,不一會那女子開了門,他便告個罪,老實不客氣走進去了。

屋子不大,陳設簡陋,那女子讓了坐,燒了碗茶遞上來,開口問道:“請問官人,當日與官人同行的那位朋友,喚作甚麽?”淩沖皺皺眉頭:“終究不是那廝買的你麽?”“不,”那女子笑了,“第二日便有一位老人家,執了那股釵來買下我,喚我認了他作幹爹,養在這閣子裏,說主人過幾日便來,卻始終不知他究是何許人也。”

“此人喚作王保保,”淩沖道,“我與他相識不久,只曉得中州人士,做軍官的,其他麽……也不甚了了。”那女子一楞,淩沖問她:“我只道姑娘曉得他的底細,這才贈釵。偌大個大都城,王孫公子正多,不知名姓身份,姑娘如何偏挑中了他?”

那女子笑道:“官人也不知他的底細,如何肯與他交游?我看他眉目間英氣勃發,料是個英雄豪傑,這才……告罪,還未曾請教官人貴姓?”淩沖抱拳答道:“敝姓淩,單名一個沖字。姑娘……”那女子一福:“小女子姓商。”

淩沖站起身:“實是幫不到商姑娘……這樣罷,再見了王保保,我催他盡早前來與姑娘相見。”那女子站起身來又是一福:“如此,有勞官人了。”

從閣子裏出來,淩沖越想越是疑惑。王保保布衣科頭,口稱貧窮,可是真的買下了這女子,還有一所宅子養著她。雖然宅子不是很好,但大都地貴,是眾人皆知的事情,他一個外省軍官,如何有這等財力?

再想想他的氣度,果然並非常人,連小舅子毛翼也是錦衣華服,相貌威武,而且能在校場上訂到閣子,與都總管顧秉忠相鄰——莫非,他是廓擴帖木兒軍中的高級幕僚?

想到毛翼,才想起王保保斷弦未續的消息忘了告訴那商姓女子。閉上眼睛琢磨一下,二人郎才女貌,倒是佳配,如果再遇見王保保,不妨拿此事開個大大的玩笑。胡思亂想中,竟然又走到了清真居的門口。

淩沖想,王保保也許正在清真居裏,不妨拉了他去見那商姓女子。明明知道是自己找個借口,想再見雪妮婭一面,還是擡腿要往裏邁,卻見兩個太學生模樣的人醉醺醺踱了出來,擋在他的面前。

只聽其中一人道:“甚麽鳥回回,竟不許人吃酒。咱們且他處吃來。”另一個道:“都怪張強那幾個賊廝在此鬧事,害得舍監發話,天黑前必要轉去。否則你我再喝他個兩三斤,打甚麽不緊?”另一個道:“這清真居的老板不知甚麽來頭,小小件事,竟勞動顧總管來太學裏大發脾氣。你都腳下飄飄了,還再喝兩三斤,小心與張強他們一般,著拿去總管府裏吃板子。”

淩沖聽他們說話,擡頭一望天色,果然昏沈沈的,快要掌燈了。心裏記掛史計都,急忙把邁出去的腿又縮了回來,匆匆往來路趕回去。

※※※

史計都正擺好了酒等他。淩沖才坐下來,他便忙著倒酒:“兄弟,且陪大哥吃上幾杯。”淩沖連忙端杯奉陪。二人連吃了七八杯酒,史計都只是皺著眉頭,一語不發。

“大哥,”淩沖忍不住了,“有甚事情為難麽?”“唉,”史計都嘆氣道,“這樁情事,不曉得是福是禍哩。兄弟,你我既然是好兄弟,我的事情總不好瞞你——你也休瞞我,你是西吳王的部下,派來大都城裏坐探的不是?”

淩沖知道這事也根本瞞不了對方,於是點一點頭。史計都道:“愚兄之事呢,咱們從頭講起。三十年前,那時辰我不過十七八歲的後生,方才藝成下山,一心要行俠仗義,還想驅逐韃虜……”

他又喝幹一杯酒,夾了塊肉吃,這才緩緩地說道:“行走江湖,終於被我結識了一些好朋友,都說韃子勢大,非是一兩個人逞血氣之勇便可成功的。他們引我去見了一個人也……”

他眼望遠方,象在回想那遙遠的過去:“怎的說呢?愚兄笨嘴拙舌的,也不詳細講說這段因果了罷。總之大夥一起做這番事業,都結義拜了把子,便是‘九曜星君’。”

淩沖凝神聽他往下說。只聽他長吸一口氣:“實則還應是‘七曜星君’,中央鎮星周大哥,東方歲星李大哥,南方熒惑董大哥,西方太白厲大哥,北方辰星陸大哥,還有就是適才來尋我的羅睺星龔海端龔大哥,與我這個計都星。七曜之外,其後又來個月孛星簡小妹……”

淩沖問道:“那日月呢?”史計都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只是沈浸在自己的回憶之中:“日帝、月後,本是夫婦,豐神俊朗,武功天下無敵,仿佛大羅金仙一般,你休說見呵,想都想不到哩。雖者說拜了把子,但咱們幾粒凡星,哪敢與日月爭輝,還有其他一些兄弟,都心甘情願地做他們婢仆,任由差遣。

“至元四年,二十七年前罷,鎮星周子旺大哥在袁州率白蓮徒眾起義——周大哥是彭瑩玉彭和尚的首徒,功夫青出於藍,不在乃師之下,咱們兄弟幾個,除了日帝、月後,最敬服的便是周大哥。周大哥後來吃了敗仗,身負重傷,但並未曾死。被韃子捉來大都淩遲的,不過是個替身而已……”

淩沖心道:“果然周子旺當日未死。”只聽史計都接著說道:“周大哥逃歸丹楓九霞閣……”淩沖驚問:“丹楓九霞閣?!”“正是,九曜的本營便是丹楓九霞閣,日帝便是丹楓九霞閣主人,”史計都似乎並沒有註意到淩沖驚愕的神情,繼續說道,“周大哥逃歸丹楓九霞閣養傷,卻引出一場天大的禍事來呵!”

他頓一頓,又是一杯酒落肚:“日帝責怪周大哥太過輕舉妄動,白白葬送了我大漢數千好男兒的性命。月後卻讚周大哥才是真正的英雄豪傑,說日帝每日只會嘮叨‘時機未到’,徒為大言,卻不敢有絲毫舉動。二人大吵了一架,月後竟然領著月孛小妹反出丹楓九霞閣而去。

“時隔不久,周大哥傷愈,領了歲星李大哥——便是今日你在校場上所見的那個‘木子李’,他的本名喚作李樹坤——他們二人前往淮東,尋機再起。到了至正七年,萬事俱備,正要起事,卻不知哪裏洩露了消息,韃子調了數萬軍馬前來剿殺。周大哥他們才三十六人呵,雖雙拳難敵四手,兀自與敵周旋了七、八日,殺死韃子千餘。周大哥終於力盡,中箭身亡,李大哥重傷逃回……”

淩沖聽說過這件事情,當初集慶花山一帶三十六人打敗元軍數萬,自己或死或逃,卻無一人被捉,時隔二十年,想起來都不免使人血脈賁張,翹指大呼“真個好漢”!

他仰頭也幹了一杯酒,卻聽史計都繼續說道:“月後聽聞此事,前來大鬧丹楓九霞閣,說定是日帝洩露了周大哥的行藏。日帝大怒,講道夫妻多年,不想月後竟如此看待自己丈夫,氣頭上將月後、李大哥與月孛小妹都趕出丹楓九霞閣去也,並道從此恩斷義絕,叫他們莫再踏入莊中半步。

“自此而後,日帝性情大變,今日斥責這個,明日囚禁那個,搞得谷中人人自危。我是個粗人,年紀又最小,日帝倒還信得過我。一****邀我同飲,吃得大醉,將心裏話都吐了出來。

“原來日帝與月後自小青梅竹馬,又同拜在道州大劍客符翼軫門下。符翼軫於至治二年起義敗死。日帝道:‘師父的劍術天下無敵,又精通用兵之道,連他尚且數月便即失敗,我們又豈敢不謀定而後動?惕塵’——那是月後的名字——他道‘惕塵見不及此,還則罷了,憑甚麽懷疑我會出賣周子旺?!’”

史計都長嘆一聲,道:“日帝的心事我也解得哩,竟被最親近之人懷疑,其痛何如?但他自此看誰都似包藏禍心,卻實實的令人心寒。他說平素最看顧李大哥,誰料李大哥幫腔月後來誣蔑他;他又說龔大哥心機深沈,董大哥機智多變,陸大哥總頂撞他,都不可信;剩下一個厲大哥,在月後未嫁之時曾去提過親,後來與日帝較劍輸了,才乖乖退出,此時舊仇自然也翻將出來……

“至正十三年冬臘月——嗯,我記得清哩,便是王善破羅源那一月——陸大哥突然失蹤了,不幾天便有謠言傳將出來,說是被日帝遣人暗殺。厲大哥去尋日帝理論,一言不合便動上了手——他卻哪裏是日帝的對手,不過數十合,便被廢了手腳。那幾日呵,丹楓九霞閣紛亂如粥。不過兩月有餘,董大哥重傷被囚,龔大哥反將出去,日帝氣得吐血,自此只信任自己新收的仆傭,老兄弟們殺的殺,囚的囚,我也終於存身不住,遂借口母病逃將出來。有十餘年呵,再未曾歸去。”

史計都一邊說,一邊不住喝酒,已經有幾分醉意了:“實則日帝雄才大略,月後女中豪傑,除了我不成器,眾兄弟也都是將相之才,非是普通的江湖人物。若能戮力同心,便如至元初年那般,或者蒙古韃子早被逐出中原了也。”說著苦笑一聲,又是一杯酒落肚。

淩沖問道:“自此而後,大哥再未回過那丹楓九霞閣麽?”史計都點頭:“那個彭素王,是月後的遠房外甥,年幼時候去過丹楓九霞閣,日帝甚喜愛他,我們也都見過的。丹楓九霞閣自我們幾個散夥之後,便寂寂無聲。白日聽龔大哥講起,彭素王分明得了日帝的真傳,且功力較日帝全盛時似還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們兩個,因此頗想歸去看看。”

他又要倒酒,被淩沖攔住了:“大哥,酒吃多了須傷身體。”史計都也便停手,向淩沖道:“龔大哥是身在曹營心在漢,與此間的主人一般——你大約也猜著了,此間的主人便是左李也,當日在福來金店裏放箭救你的便是他了。哼,這廝,自小練箭,原來左臂長過旁人,他是能開那地牢鎖的,我卻徒有鑰匙,摸不著鎖孔……你且放心在這裏安住下去,只是他不會與你碰面,甚麽時候想要去了,與下人說一聲便是。”

淩沖問道:“大哥這便要回丹楓九霞閣去?”“是啊,”史計都閉上雙眼,“久便想歸去看來……也不知是福是禍哩……明晨便要動身,有龔大哥同往,料應無事……”他頓一頓,瞿然醒覺,睜開雙眼:“果然有些吃多了酒,兄弟,愚兄先去睡也,你也早點將歇罷。”淩沖點頭,目送他踉踉蹌蹌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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