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沒有說話，提著燈漸漸朝她靠近，梅馥白呆楞著，眼眸一眨也沒眨，燈光漸漸來到了跟前，她能更清楚地看清來人的樣子，卻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耳畔傳來女人溫柔的聲音。

“小梅，我來接你回家……”

是娘的味道，娘的聲音，娘的模樣……是夢嗎？

梅馥白一直都在想，若有一天自己下了地獄見了母親，有一句話一定要問清楚。

從小梅馥白就知道，自己的母親不同常人。外界都說百曉生一族充滿神秘，明明足不出戶卻可知曉天下事，但梅馥白知道，那只是過去歷史中的百曉生一族。在中間很長一段時間的日子裏，白家再也無人擁有那樣的天賦才能，直到二十多年前，梅璇璣嫁入白家。

梅璇璣在白家的地位很高，幾乎連族長都要禮讓三分，皆因她手中的蔔卦之術登峰造極，幾乎算無遺策，也是白家被世人稱頌的最重要原因。可以說，百曉生一族是依靠梅璇璣才能重振威名，因此白家人對梅璇璣一直讀都極為敬重，小小年紀的梅馥白也總以為母親是這世上最厲害的人。

娘是無敵的，永遠不會敗的。

“傻孩子，娘怎麽可能永遠不敗呢……娘只是，輸不起啊。”

在有心人的陷害和絕對的權利面前，白家人也低下了高貴的頭顱。母親唯獨帶著她去離火山莊求助，那時候梅馥白尚且懵懂，以為母親總會有辦法可救白家於危難之中，也固執地認為母親讓她在離火山莊等著，就一定會再回來接她。

她等了一天又一天，直到白家被滅的消息傳遍江湖，女孩才終於明白，母親失敗了。

母親失敗了，代價就是百曉生全族的性命，而她作為白家舍棄全族也要保住的那個人，又究竟有什麽資格這樣茍活？

是了，她想起來了，要對“母親”說的話。

“是夢也好是鬼也罷。”躺在地上的女人緩緩朝來人伸出還有些乏力的手，嘴唇微張，說出這世間對一個母親來說最殘忍的話，“告訴我，為什麽不讓我也去死？”

“咣”地一聲響，明黃的燈跌落在地上，火已熄滅，燈籠滾到梅馥白的腳邊，持燈女子的身子在黑暗中晃了晃，卻看不明朗她此刻的模樣，寂靜的夜晚，只能聽到女人疑似在隱忍著抽泣的聲音，梅馥白這才察覺到哪裏不對。

“你……”

她伸出手試圖在黑暗中抓住對方，房間門忽然又被打開了，伴隨著新的明燈，屋內頓時又亮了起來，梅馥白瞇起眼看著終於趕到的莫承卿，一時間也忘記自己在做什麽，卻見他正臉色陰沈地盯著屋裏的另一人。

“我告誡過您不要再出現。”

聞言，梅馥白這才察覺現在不是夢中，身子驀地僵住了，她緩慢地偏過頭，不可置信地看著身旁的女人，熟悉的眉眼，歲月不曾留下痕跡的容顏，無奈上揚的唇角……絕對無法被模仿的，母親的模樣。

“真的是……娘？”

“是我，小梅。”梅璇璣忽然開口，看起來神色平常，對上梅馥白震驚的表情，她緩緩張開口，卻是回答了先前梅馥白問的那個問題。

“因為你是被陰陽璇璣圖選擇之人。”

雲族的下一任天女。

雲族人從不對外說雲族之事，因此江湖上沒有人知道，百曉生一族也是起源於雲族，對雲族天女向來敬重有加，若梅馥白是陰陽璇璣圖認定的天女，那麽白氏一族便是賠上全族性命也甘願。

莫承卿覺得可笑，梅馥白覺得不可理喻，當然，最不可理喻的並不是白家人，而是眼前這個女人。

“我不管天女是個什麽了不起的東西，我只想問你，你算無遺策的蔔卦，是否早就料到了白家會遭逢大劫？”

“是。”

“是不是……早就知道莫叔叔他們會死？”

“是……”

“那你為什麽不救他們！”這句話幾乎是被吼出來的，說完梅馥白便再沒了力氣，整個人朝後倒過去，莫承卿驀地伸出手扶住她，看著她咬緊牙關渾身顫抖的樣子，他的手不自覺收緊。

“我們走吧。”

說罷，他扶著她準備離開，梅馥白卻忽然伸手制止了他，她的眼眸直盯著一言不發的梅璇璣，似乎是在等待回答，然而接著她又自己笑了起來。

“呵呵……也是啊，娘和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不一樣，是心裏裝著大事的人，倒是女兒蠢了……”她的唇角笑著，眼角卻很快凝聚出淚水，眼看就要落下來，她完全不顧形象地擡起手用袖子摸了摸眼淚，一時也沒看清母親的表情，兀自嘲諷地開口，“十年了，你倒是記得你還有個女兒，可女兒不孝，只能當您已經死了。”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踉蹌地邁開腳步朝外走，莫承卿看了一眼這個時候竟然還面色平靜的梅璇璣，似乎想要說什麽，最終還是沈默地離開了，在房梁一直沒找到機會下來的小竹正準備跟著離開，卻聽得一直站在門外的男人踏了進來。

“主子今日之行確實有欠妥當，小姐是性情中人，未必能理解您的苦衷。”

“我知道，這孩子……倒是和阿嬋一樣的性子。”梅璇璣無奈地笑了笑，視線越過韓光遠看向寂靜的黑夜，“光遠，你說，天到底什麽時候亮呢？”

“方才聽聞雞鳴，應當是醜時，還有三個時辰。”

“三個時辰……和三十年比，好短。”梅璇璣忽然笑了，“可我……咳咳……等不起……咳咳……”

“主子！”韓光遠的面癱臉終於現出慌亂，急忙蹲跪下來扶住梅璇璣，後者搖搖頭，拿出一方手帕捂住嘴猛地吐出一口血來，距離有些遠小竹瞧不真切，但那血的顏色著實濃郁了些，看起來竟像是……

******

今夜的離火山莊格外冷。

莫承卿並不意外梅璇璣能這樣悄無聲息地潛入這裏，但當時他和梅璇璣說的那麽清楚，這人還是出現在了梅馥白面前，他心裏實在不爽，只是那些不爽的最根本原因，說到底，也是因為梅馥白現下的模樣讓他實在無所適從。

告別了梅璇璣之後，梅馥白回到自己房間裹著一床被子又去了廚房，已是深夜廚房自然沒人了，竈底火已熄滅，在冬夜裏的時候廚房其實比臥房要冷得多，女人坐在竈前微微發著抖，卻是蜷縮在被子裏始終一言不發。

莫承卿嘆了口氣在她旁邊坐下，也不說話，只默默地看著她，沒一會兒，被子裏的人動了動，探出頭，露出哭得紅腫的眼眸，聲音也悶悶地。

“你不冷嗎？”

“冷。”他很老實地點頭，事實上他的內力足夠支撐這點寒冷，但必要的時候撒個謊是他娘的教誨。

他向來是個孝順的兒子。

“那你還不回去睡覺？”梅馥白吸了吸鼻子，不知是因為太冷還是剛才哭得太慘，她此刻的脾氣也不太好，“不要管我。”

“這裏是我家，我要在哪是□□。”莫承卿挑眉，“剛好我也不困，你有什麽想說的話就說吧。”

似乎是說出了什麽暗號一樣，梅馥白的身子僵住了，好一會兒才低著頭委屈地開口：“你爹娘的事，對不起……”

“那和你無關，你救了我，你還記得嗎？”莫承卿的聲音淡淡的，不見悲傷也未見喜色，只是單純在訴說事實，被子裏的人還是搖了搖頭。

“我娘……她魔障了，腦子裏只有她的雲族，總是看不清身邊的人，所以才總是在失去。”

無論是白家人還是水連嬋，所有無條件信任她並支持她的人都死了，可她還是執迷，怎能不讓身為女兒的梅馥白感到悲傷。

說著埋怨母親的話，甚至殘忍地說出就當她死了，但梅馥白的內心到底還是眷戀著母親的。

“她說過，這世間萬事，不是提前預知就可以改變的，窺測天機之人終會被天機所噬，所以這些年我一直以為她真的已經離開了。”

她只是一直想不通為什麽母親不帶自己一起走，她以為唯一活著的人就總要覆仇的，於是硬生生逼著自己恨所有人，攪亂了江湖擾亂了自己，最終卻敗在了母親面前。

梅馥白並不蠢，身為陰陽璇璣圖認可的天女，她或許沒有梅璇璣聰明，沒有梅安筠那樣善謀，然而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她也不難猜出自己身邊的一切都離不開母親的暗中部署。

“莫承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不二客棧真正的主人是我娘了？”

所以她每次去不二客棧他都不太高興的樣子。

“比你知道的稍微早一些。”莫承卿坦言，“之前她派人來找過我。”

“所以你才突然跑去要做什麽武林盟主？”梅馥白忽然掀開被子露出半個身子，臉色極為難看，“她逼你的？”

“沒有誰逼得了我，是我自己的決定……你別出來。”莫承卿有些無奈地扯過被子又將她重新塞進去，他發現自己不看她的臉的時候更能理智又冷靜地說話，一看她兩眼發紅的樣子又有些窩火了。

“你……別太自責了，長輩的事總有自己的難處，你也說了很多事不是預知到了就可以阻止的，我想你娘自己也是很難過的。再說，活著的人未必就幸福。”

最後一句話他說的很小聲，隔著被子的人似乎沒有聽到，梅馥白又掙紮了半晌才又從被子裏探出頭，紅著眼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你……不恨她嗎？”

總算是等她說出這句話了。

莫承卿暗自松了口氣，緩緩伸手撫了撫她生生被自己憋得發紅的臉，表情有些無奈，更多的卻是釋然。

“她是你娘。”似乎這四個字就表達了一切，他收回停在她臉上的手，微微低下頭將額頭抵在她的額前，輕聲開口，“我帶你去見她，嗯？”

“莫傾城，你是傻子。”她望著他，眼淚忽然又滾落下來，聲音悲痛卻又委屈得不行，“你知不知道，你越來越像你爹了。”

“嗯。”莫承卿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大手輕輕地繼續替她擦著淚，梅馥白卻就著他的動作張口咬住了他的手，他吃痛地皺眉，卻沒抽回手，只沈默地望著她任她咬著，梅馥白卻只是哭得更委屈了。

“你壞蛋，為什麽要原諒她……”

“因為她把女兒賠給我了。”莫承卿伸手將哭得不成樣的人攬在懷裏，一句似乎是玩笑話，卻說得格外認真，“紅團子，別哭了，我看著心疼。”

作者有話要說： 悶騷男終於放大招了【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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