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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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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興懷加入翻譯組之後, 葉景博請大家吃了一頓飯。地點選在公司旁邊的酒店, 預定了最好的包廂, 葷素菜品一應俱全,可見葉景博的用心。

席間, 何興懷舉杯,面對徐白道:“我剛來, 啥也不懂, 得虧你指點。”

徐白與他碰杯:“指點談不上,希望能一起進步。”

她倒了半杯啤酒,但只喝了一小口。

何興懷比徐白誠懇,悶幹了一瓶二鍋頭,酒後吐真言, 話也變多了:“我今年二十四歲,在巴黎工作兩年, 經人介紹,回國來了恒夏。”

他夾起一支螃蟹腿,用後槽牙咬斷了蟹殼, 拿牙簽剔出肉來,嘴裏還在說話:“本來想做口譯的,那樣掙得更多,但是口譯要門路,我交際圈子窄……”

周圍幾人連聲附和。

趙安然微微擡頭,先瞥了徐白一眼,隨後才看何興懷。

手中端著茶色玻璃杯, 趙安然透過杯中酒水,觀察何興懷被燈光拉得扭曲的臉,他意味不明地暗暗發笑,話卻說得熱情周到:“你來了恒夏,我們就是同事。”

趙安然道:“咱們工作氛圍好,任務輕松,偶爾加個班,都沒什麽壓力……啊對了,食堂特別好吃,我推薦雞汁包。”

徐白接起話題,開始討論食堂。

這一頓飯吃到晚上八點,同事們三五成群離開了。

恰巧技術組又在加班。徐白準備走的時候,接到了謝平川的電話,他讓她站在酒店門口,等他開車過來,和她一起回家。

徐白道:“可是今天……我們同事聚餐啊。”

即便是隔著一個手機,謝平川的聲音也很好聽:“剛好我下班了,順路來接你。”他拿著車鑰匙,寬慰徐白道:“讓同事看見也沒關系,我們遲早要發喜帖,你怕什麽呢?”

徐白咬唇,答不上來。

她猶豫片刻,終歸順從,聽話地站在酒店外,安靜地等候謝平川。

酒店距離公司很近,沒過幾分鐘,謝平川就出現了。他把車停在徐白面前,看著她坐上副駕駛——他疑心徐白妥協,正是一個機會。

“今天是十一月七號,”謝平川道,“你回國五個月了。”

他打開車上的暗格,從中取出一個紅盒。

想到剛才的“發喜帖”,徐白似有預感。但她不敢看他,她刻意去看窗外,夜深露重,燈光撩開人影,月色稀稀落落。

若要她講,那麽北京的晚上,和倫敦的晚上,其實相差無幾。一樣的大城市,一樣的行色匆匆。

城市中有車馬紛紛同白晝,也有萬家燈火暖夜風,誰不想要一方居室,琴瑟和鳴……可惜生活充滿變數,未來難以預知。

哪怕聽了很多情話,做了很多親密事,她仍然擔心風花雪月,只是一場浮光掠影。

無人給她忠告。她唯一知道的是,從年少開始,自己就被拴牢了。

徐白倚著車窗,神情迷茫。

酒足飯飽之後,容易胡思亂想——她這樣自我調侃。左手就被牽了起來,被謝平川握在掌中。

他先是恭維了一句:“你的手指很好看。”然後,單獨挑起無名指:“這裏還缺點什麽。”

徐白回眸看他。

秋夜涼氣襲人,玻璃窗擋不住。謝平川半低著頭,眉眼浸在燈光中,唇邊也帶著笑——凝視的時間久了,心底便多了暖意。

徐白挪不開目光。

她道:“哥哥……”

“戴個戒指怎麽樣?”謝平川打開盒子 ,露出天鵝絨的裏墊,以及一枚精巧的鉆戒。

他一定是籌謀已久,想好了措辭,照顧她的情緒,絲毫不隆重。他把戒指拿出來,戴在徐白的無名指上,然後俯身親吻她的手背。

小心翼翼,生怕她不答應。

他把姿態放得很低。有生以來,大概是第一次。

徐白沈默半晌。

她收回了手,把戒指拔下來,放進盒子裏,重新塞回暗格。

當然還需要借口,徐白編造了一個:“鉆戒太貴重了,你幫我保管吧。”

思維繞成了麻繩,沒有起點,也沒有盡頭,她自己解不開,身陷囹圄,還想留下退路:“也許將來……”

徐白的話尚未說完,謝平川便打斷道:“我理解。”他此地無銀三百兩:“沒關系,我很高興,說明你認真對待,不會敷衍了事。”

謝平川的神情,可不像高興的樣子。

他啟動汽車,握著方向盤,開上回家的路。而且開得很平穩,不過一路無話——並非謝平川故意冷場,事已至此,閑聊也顯得尷尬。

到家之後,謝平川去了書房,繼續忙他的工作,忙到夜裏十一點。

期間徐白心懷忐忑,洗完澡在床上等他。

徐白擅長換位思考,她假設自己是個男子,策劃了很長時間,謹慎地向女友求婚,結果被當場拒絕,毫無餘地……怎麽可能不生氣呢?

可她並不想讓謝平川生氣。

她沮喪地趴進被子裏,心情低落到了極點。

所以當謝平川來到臥室,徐白拉住了他的袖子,燈光與人影重合,落在衣櫃的木門上,謝平川略微靠近,像在含蓄觀賞她。

他的影子是筆直的,目光也沒有偏移,他和徐白說:“你的嘴唇沒有血色,是身體不舒服,還是遇到了煩心事?”

徐白覺得他明知故問。

她道:“心裏堵了一塊,你親親我,我才能高興起來。”

謝平川沒有關燈,他當著她的面脫衣服,像他這種外表沒有缺點的人,大概不怕在燈光下袒露,但是放在今日,又有了別的意思。

徐白坐在雪白的被子中,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他傾身壓下來的那一刻,徐白就主動躺倒了,雙腿繃直又張開,緩慢地蹭過床單。

她顧盼生姿,他卻心如止水。

謝平川親了她的額頭,關掉臥室的臺燈,恰如往常一樣,將她抱在懷裏:“睡吧,晚安。”

徐白放松的心弦,倏而重新繃緊,她小聲應道:“晚安哥哥。”

這一夜她睡得不太好。

半夢半醒時,總覺得謝平川要走——假如不在乎,就不會失態,可是她最在乎的人,只有謝平川一個了。

她不知自己害怕什麽,極度困乏,有些心悸,睡不著的時候,就緊緊抱著他。謝平川換一個睡姿,徐白就以為影響了他,她識趣地拉開距離,心裏又空落落的。

到了最後,徐白光腳下地,從沙發上抱來毛絨兔子,躺在了大床的另一邊。她還拿出一顆珍藏的紐扣,擺到了一旁的床頭櫃上。

終於勉強入夢。

這夜下了一場雨,水色空濛,映照秋末初冬。

謝平川醒的比徐白早。他拉開被子,餘光不見徐白,側過臉一瞧,發現她在角落。

他穿著拖鞋起床,走近落地窗前,從簾幕的縫隙裏,看到雨水浸染的清晨。鉛灰色的雲朵蔓延至地平線,一輪朝陽被雲翳兜頭蓋臉。

謝平川把窗戶關得更緊,然後走回床邊,給徐白蓋好了被子。她抱著毛絨玩具,呼吸均勻,閉著眼睛,並未留意他的接近。

徐白之所以醒來,是因為電話鈴聲。

每周四的早晨七點半,家裏的固定電話都會響。謝平川不讓徐白接聽,每次都是自己接了,徐白之前毫不在意,今天卻是倍加關心。

謝平川如她料想,站在客廳,拿著聽筒,低聲答話道:“工作很忙,暫時沒有假期。”

電話另一頭,是謝平川的父母。

他的母親想念兒子——她定居美國加州,兒子卻執意回國,算來算去,還是為了一個小丫頭。

謝平川的母親道:“既然你抽不出空,我和你爸去看你呢?你們前幾年忙創業,春節都不回家,今年再不回來,你姑姑、堂哥,你那一幫朋友……”

母親話語一頓,嘆氣道:“還有我們老兩口,都很想你啊。”

說起來,謝平川的父母、關系近的親戚、大學時代的人脈,幾乎都紮根於加州。他當年只身回國,基本沒有人支持。

可他的少年經歷,又與普通人不同。

那時候,父母常年在外,留他一人在家。

每晚放學回來,與他作伴的人,也只有徐白一個。偏偏他自尊心極強,不可能和外人傾訴,假如沒有徐白,生活會相當煎熬——畢竟他當時年紀不大。

徐白歲數也小,可是活潑開朗。她圍著他繞圈,一口一個哥哥,一會兒是:“哥哥,你會寫程序嗎?那種小黑框,可以畫出愛心。”

一會兒又是:“哥哥,我看到你就好開心呀。”

她還經常說:“哥哥是我的榜樣,我要向他學習。”

她說過不少類似的話。日久天長,蠶食鯨吞,占據了他的潛意識。

謝平川回國之後,最順遂心意的日子,莫過於同居的四個月。他在電話裏和父母說:“明年春節要是有空,我帶她去加州見你們。”

謝平川說的是“去加州”,而不是“回老家”。其中的差別,一聽便知道。

他的母親心中有怒,臉上還笑道:“好啊,是小白吧?”

謝平川道:“是她。”

後面跟了一句:“只可能是她。”

話筒沈寂兩秒,母親試探道:“你們快結婚了吧,將來要是有了孩子,在北京準備好學區房……”

徐白不答應求婚,謝平川無計可施。但他依然回應道:“我找好了幼兒園。”

謝平川說的是實情。

不過他的母親卻聽出,兒子再也沒有打算,要定居於美國了。

謝平川的父母註重養生,保養得當,雖然他們年過五十,但從表面上看起來,遠比實際歲數年輕。可是到了這個年紀,心態卻與從前不同,總盼著一個圓滿——比如一家三口團聚。

母親叮囑道:“你在國內要是累了,別忘了回加州,你的家在這,爸媽都在呢。”

謝平川笑道:“好的。”

言罷,通話結束。

謝平川回過頭,剛好看見徐白。

徐白站在地毯上,叫了一聲:“哥哥……”許是夜裏受風,嗓子有點啞了,十分惹人心疼。

她問:“你在和爸爸媽媽打電話嗎?”

“他們讓我去加州,”謝平川實話實說,“不過最近工作忙,我打算春節抽空。”

他見徐白穿著睡裙,衣領又低,裙擺又短,擔心她真的感冒,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

徐白忽而擡頭,攥緊了他的手指。

謝平川表明心跡道:“我想帶你見父母親戚,雖然他們早就認識你。”

徐白輕輕“嗯”了一聲,主動貼近謝平川懷中。

隨後幾天,風平浪靜。

只除了在辦公室裏,徐白要指導新職員,幫助他在實習期轉正。

何興懷與別的同事不一樣,他是一個很講究的人,待了不到兩天,從家帶來鐵藝筆筒——法式設計,鏤空藝術品。

他把筆筒放在桌上,又添了兩個花籃,一左一右,懸空於辦公桌邊,盛滿了香根鳶尾。

雖是假花,卻別有情調。眾所周知,香根鳶尾是法蘭西的國花。

何興懷和徐白閑聊:“恒夏的企業文化是什麽樣?我巴黎的那家公司,大家都喜歡在桌子上啊,墻壁上啊,做些個人風格的裝飾。”

徐白道:“你裝飾自己的桌子,經理一定沒有意見。”

言罷,她拿出準備好的材料。

“這是法語規範文檔,”徐白把文件遞給他,“技術部的新要求,我給你打印出來了,今天下午之前,請你閱讀全文,按要求翻譯完三十條句子。”

徐白公事公辦,沒有閑扯的意思。

何興懷推了一下眼鏡,應承道:“下班之前嗎?沒問題的,我的法語很熟練。”

此話不假。

徐白走後,何興懷翻查文件,潛心盡力,始終保持安靜。

直到午休時間。

同事們陸續出門,偌大的辦公室裏,寬敞明亮,吊燈晃眼,趙安然立在燈下,拉緊外套的拉鏈,邀約道:“何興懷,能和你一起吃午飯嗎?”

“不急,”何興懷指著文件道,“我把工作弄完。”

趙安然垂眸看他,笑逐顏開:“徐白給你的文件嗎?”他落座在何興懷身邊,以前輩的態度指點道:“其實在我們組,就像念書一樣,要想拿到Distin,最好能超額完成任務。”

何興懷不解其意:“這話怎麽說?”

“哎,我才工作四個月,”趙安然笑著偏過臉,勾上何興懷的肩膀,“一點微小的經驗,對你有幫助就好。”

何興懷撫著文件,試探性地詢問:“你最近的KPI考核……”

“大部分是Outstanding,也有Extraordinary,”趙安然擺了擺手道,“當然了,比起徐白,我還是差得遠了。”

何興懷便忍不住請教:“那要怎麽超額完成任務?我法語很好,很熟練。”

桌上的文件正攤開著,電腦屏幕光影閃爍,風從窗戶吹進來,鐵藝花籃輕輕晃動,趙安然撥弄了一下塑料鳶尾,笑道:“這樣吧,我教你幾招。”

他們在辦公室待到一點。

下午開工時,天色陰沈,雲霭浮動,站在落地窗前一望,能見到亮藍色的閃電。

徐白端著一杯蘋果汁,自言自語道:“晚上回家會下大雨。”她低頭喝果汁,忽然被嗆到,咳嗽了一聲,有人拍了她的後背。

那人正是何興懷。

何興懷道:“徐白,咱們能不能加快進度?你要我做的句子翻譯,我都搞好了。”

徐白果汁沒喝完,就去檢查他的成果,檢查不到一頁,徐白便說:“你的翻譯方法,不符合文件規範,我們不是在做傳統筆譯,必須配合技術組。”

何興懷用手撐著桌子,中指微微擡起,有一拍沒一拍,緩緩敲打桌面。

他道:“技術組要求的那種翻譯,我也做了,我搞了兩份,但是徐白……”

徐白聽他叫自己,擡眼看他。

何興懷沒來由地想表現,想一展宏圖,想一飛沖天,他指著屏幕道:“我給技術組長發了郵件,按照我們法語的構詞格式,讓他們修改目前的文件規範。”

徐白乍一聽聞,只覺得頭大。

涼風吹過她的發絲,她理了一下頭發,勉為其難審視郵件,眼神越發冷了下去,到了後來,說話也沒有溫度:“何興懷,我們需要談一談,關於技術組的工作……”

附近還有別的同事,何興懷反而像導師,耐心給徐白講解:“法語的構詞模式,你不會不懂吧?關於副代詞這一塊,難道我寫的不對嗎?”

徐白一聲不吭,努力組織語言。

何興懷以為她認同,振振有詞道:“如果技術組不能理解我們,我會約見技術總監。總監叫謝平川嗎?我聽說過他,斯坦福畢業的,視野大一些……”

徐白打斷道:“你工作不到一個禮拜,還不熟悉業務流程,提的意見都沒幫助,我這麽說,希望你能接受。”

她站直了身體,拿起桌上的文件。

誠然何興懷法語水平高,思路也很清晰。但他有一股倔勁,腦子也犟,如果措辭委婉,徐白怕他聽不懂。

她直言道:“你在巴黎工作過,知道越級是職場大忌吧,如果你真的有意見,每周一和周四的組會上,一定有你發言的機會。”

今日天涼,室外正在下雨。

雷聲倏而響動,雨水刮上窗扉,好在辦公室有空調。女同事多半年輕,仍然堅持穿裙子,徐白就是其中之一。

她穿著一條連衣裙,外套一件羊絨風衣,裙擺比膝蓋高一寸,腰間系著米色緞帶,搭配妥當,賞心悅目。

何興懷冷眼旁觀徐白,竟然說出口道:“你和謝平川的關系,我們也不是不知道,年紀輕輕的,就學會了靠領導上位。”

他聲音不大不小,周圍也有人聽到。

徐白腦中“嗡”了一聲,反問道:“你從哪裏聽說的?你進翻譯組不到一周,為什麽對工作不了解,對風言風語這麽上心?”

風言風語,她用了這種詞。

雖然她和謝平川同居是事實。

她不擅長撒謊,臉色微變,語氣也急促,正中別人下懷。

徐白的話中有指責意味,何興懷便不甘示弱道:“我關心工作,你根本沒看到,我的翻譯結果,你就掃了一眼,算什麽導師呢?”

旁邊有人竊竊私語,卻無人開口插話。

徐白盯著他的屏幕道:“我剛才告訴你了,你不能為技術組指定規則,我們應該服從規範。”

“像你服從技術總監那樣?”何興懷壓低聲音,因為工作被全盤否定,他話中帶氣道,“我說你啊,徐白,張開雙腿掙錢嗎?我在法國的時候,見多了你這種婊子。”

最後一句話,嗓音很小,窗外又是嘩然雨聲,周圍怕是沒人聽到。

徐白卻聽得清楚,她當場撕了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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