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二娘捱過一宿，看著榻上的石頭直抹眼淚。

那孩子面上蒙著浸濕的紗布，脖子上緊緊纏著繃帶，透出淡紅的血色。

老林趴在床沿上睡得正熟，一雙濃眉擰成一個結，雖嘴上沒說什麽，心裏也萬分擔心兒子。

“二姑！”柴門被拍得砰砰響，女孩子清脆的聲音傳來，“二姑父！你們在不？”

範二娘怔了回神，抹一把臉，整整衣衫，跑去開門。

小鈴帶著幾人站在院子外，有老有少，每個人都背著藥箱。

“你們是……”範二娘一宿沒睡，本就不大好使的腦子更不靈光。

“是我們奶、我爹，還有叔叔伯伯們請來的大夫，都是附近鎮上還有平江城裏最會治燙傷的大夫。”小鈴將柴門推到敞開，“二姑，你別磨磨蹭蹭的，給石頭看病要緊。”

範二娘擰著細眉跟在一眾大夫身後，握在胸前的手裏滿是汗，翻來覆去捏著手裏沈甸甸的金簪子。

沈青青用這根簪子救了石頭的命，還說簪子送給他們當作藥費。可是老林說，人家娘子好意，但他們並非窮苦人家，這簪子要好好保存，等石頭好了，讓他拿著這簪子去救命恩人跟前磕頭去。

小鈴給大夫們張羅著落座，擡頭見了她二姑，問道：“二姑，青青不在這兒嗎？方才去沈家莊子問過，也說沒回去。”

“那……小娘子……”範二娘舌頭有點打結，慢吞吞地道，“早上恍惚聽聞，那位青娘子和薛家郎君帶了幾人進了天平山。”

“啊？！”小鈴側過臉，仰起頭看看身旁高聳的山脈。

今年氣候奇異，不僅初秋一場大雪來得奇怪，冬天也尤為寒冷，時不時飄起雪來。天平山已有一半都披上了雪蓋，遠遠望去白茫茫一片。

“這種天氣，進山裏做什麽？”小鈴鼓起腮幫，急得在院子裏轉圈，“青青真是的，真要去，怎不叫幾個熟悉山裏的獵戶帶路，跟著薛家那個繡花枕頭郎君，有什麽用？”

走在山道上的薛麟結結實實打了個噴嚏，揉揉鼻子的同時不忘回頭去看沈青青，“山上冷，你穿的少，若是冷我們先下去。”

“不妨事。”沈青青雙手抱在胸前，攏在寬大的青色鬥篷內，“……山中有重要的東西。”

幾月前，薛家女眷歸鄉時偶遇匪類，被困天平山。

薛老太君北上白石城之前，曾讓薛珺轉告她，找個時間去查一查天平山那夥匪類究竟是不是偶然。

如今大雪封山，來去蹤跡難以遮掩，正是查探蛛絲馬跡的好時機。

薛麟憑印象在最前面帶路，俞大成跟在後面，不時環顧四下山野。山中一片銀白，四野寂靜，不時有飛鳥掠起，振落幾點細碎雪粒。

沈青青抱著手一言不發地踩上積雪零落的石階，目光始終落在道路兩旁，不知在看什麽。

“青青，就是前面，看附近的路應當是這裏，只是……”薛麟驀地停下腳步，“那是……”

杳無人跡的雪地上，倒伏著一個人影，衣衫上覆蓋著薄薄一層雪，能勉強辨認出他穿的是一件灰色粗布棉衣，身旁落著一個鼓囊囊的包袱。

“今年大雪來的早，恐怕有行路人不知，迷失在山中。”俞大成繞上前，撣去那人身上的雪，把他翻了過來，探探鼻息，又摸摸心口，“娘子，這人還有氣。”

沈青青點頭：“你先背他下山醫治。”

俞大成背起凍僵的旅人，口中叼著旅人的包袱，含糊地道：“深山中不易辨別方向，何況還落了雪，娘子和郎君也一起下去吧？”

這些大戶人家的年輕人不比他們在外闖過，獨自留在山中，豈不令人掛心？

“我認得路，一會兒再下來。”沈青青拉著薛麟向右一轉，矮身從一叢枝椏間穿過，面前陡然一亮。

“……！”薛麟一怔，面前的低谷積滿了雪，亮得刺目，雪地中間，那斷了車轅的馬車仍在遠處，“你是怎麽找到的？”他分明兜了好幾圈都沒發覺入口。

沈青青凝眉，“這裏……喚作徐家墳，當初羌人設計將徐家軍引入此地，無一生還。後來徐家將主將屍骨帶回平江安葬，餘下的陣亡士卒就地安葬，入口處遍栽草木，免人誤入，你尋不到入口並不丟人。”

這谷地是絕地，一旦進入便只能束手待斃，她第一次循聲找來，就不明白薛老太君為什麽會帶領手無寸鐵的女眷退入這裏躲避匪賊。

除非她有一個，讓那些山匪絕不進入山谷的理由嗎？

“徐家軍。”薛麟垂下頭，十年前和薛家軍齊名的徐家軍，原來就隕落於此。

入口處的草木一搖，走進一個血紅冬衣的人影。

薛麟下意識把沈青青護到身後，警惕地看著那個人影走近。

“徐七娘！”沈青青駐足不前。

“小娘子，是你們啊。”徐氏臂彎裏挽一個竹籃，慢慢走到谷地中央，向沈青青伸出手，“我聽說你抓了那葛三，我代晴丫頭多謝你。”

“……嬸娘不必客氣。”沈青青低下頭，含笑讓了一步，“嬸娘是來為將士們上墳的嗎？”

徐氏突然抽出手，猛地往沈青青胸前劈去。

沈青青往後退開幾步，繞到薛麟身後。

“不必躲了，您的身手騙不了人。”徐氏收起手，彎腰放下手中竹籃，撤了一步，單膝跪在雪地上，“徐七參見長公主殿下。”

“……”沈青青面色一僵，攥住薛麟衣袖，緩了口氣，平靜地道，“七娘很早就在懷疑我吧？”

徐氏低頭不答。

“青青，走吧。”薛麟拉起沈青青往谷口走，低聲道，“她應當想自己待一會兒。”

“等等。”徐氏慢慢起身，擡起頭註視沈青青，“末將有一件事始終不明，殿下既然亦置身其中，應當知道解答？”

沈青青停下腳步，側頭回望，“何事？”

徐氏傲然立在雪中，紅衣欲燃，一字一頓地問道：“我家停雲妹子貴為當朝皇後，您亦曾賜婚下嫁薛家。帝家既然決意以聯姻籠絡徐家和薛家，為何到頭依然殺戮舊臣？徐家軍之事且不說，連芹娘散去薛家軍，也不能換來數十年安穩嗎？”

薛麟一震，側頭看向沈青青。

她面色驟冷，眼中似有冰霜凝結，但她隨即笑笑：“七娘想錯了。我和哥哥從未如此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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