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眾人回過神，再回頭看沈青青時，原本的六盞茶，卻只剩了五盞，茶沫依然濃綠欲滴，茶湯上白色的花紋清晰可見。

但雖知道少了一盞，一時之間卻沒幾個人能想起少的是哪一盞。

“莫不是哪一盞太精彩，被嚴九爺給藏起來了？”有人笑起來，畢竟只是一盞茶，不見了就不見了，也不會去多想。

“今日真是頻觀神異茶藝，兩位娘子茶藝絕倫，令人敬佩。”嚴九爺在一片喧嘩中開口，人群立刻安靜了下來，靜默地望著這個威嚴的海棠苑主人。

他們這才想起來，依照每年賞茶會選拔的規矩，同組鬥茶品茶令，三十二項中，得分超過十六項者為勝，可獲得參加初春的春茶會的機會。

也就是說，在這兩位茶藝頂尖的娘子中，恐怕要有一位落敗了。

“我們海棠苑賞茶會自創立以來，還從無一日如此流光溢彩，沈十八娘心思精巧，技藝絕倫，所制‘晚芳茶’聞所未聞，竟是開一派之先。而這位青娘子身負失傳已久的‘茶丹青’之法，茶上之畫留駐兩個時辰不去，可說奪鬼神之工。”嚴九爺洋洋灑灑地說了一大段。

人們屏息聽著，心中發癢，像有小貓撓一般，說這麽多漂亮話，倒是說說誰能勝啊。

嚴九爺掃了眾人一眼，待所有的聲音都平息下來，各位參賽者也各自就位，這才開始宣讀比賽的結果。

但沈青青和沈雲心姊妹兩人卻不知去向，方扶南也悄悄離場，只剩下柯沅楓一人站在庭院裏等待比賽的結果。

海棠苑的雅閣內，方扶南面前的案上正擺著沈青青所點的最後一盞茶。

已過去兩個時辰，茶沫不過在靠近杯盞的邊緣現出一線水痕，可說這一盞茶是點的登峰造極，世無其二。

方扶南手中拿著一片薄薄的竹皮，小心翼翼地將最上面一層茶沫刮去。

隨著茶沫被一層層刮去，露出沈青青開始繪制的大漠飛雪的模糊畫面。

師尹起初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待到看到最後一幕，不由喃喃：“太像了……”

“像什麽？”方扶南問。

“哦……很像大破北羌的那一天夜裏，下了很大的雪，從羌人的大營向南眺望三危山，就是這圖景。”師尹娓娓道來。

因為桐廬公主出塞和親之時便已經染了些小疾，顏晗擔憂她身體撐不住，因此在攻打羌人大營時還特意帶上了幾位醫者……不想才到大營，便聽聞桐廬公主病逝的消息。

那時的情形，就算放在今日想來，依然覺得苦澀異常。

“雪夜從羌人大營眺望三危山。”方扶南點頭，是啊，他也曾在那樣的雪夜裏，望向北邾後妃最後埋骨的地方。

那是北都長安被攻破的第二年，羌人兵臨城下，一輩子耽於書畫的孝清帝臨到生死攸關的時刻，不知怎麽生出了幾分豪氣，帶著一眾禁軍親自出城迎戰，半生拿筆的文弱皇帝理所當然地戰死城下。

皇城攻破，朝臣女眷、後妃們還有年幼的公主們都被羌人擄至塞外充為軍妓，但就在行至三危山附近時，不知是人為還是天意，空中忽然刮起沙暴，三危山也開始震動。等到風暴和地動過去時，被押解的女眷和後妃們已經沒了蹤影，羌人都說，她們是被三危山的神明吞噬了。

這些，都是在跋涉大漠的寒夜裏，由母親一字一句地說給他聽的。

方扶南看著淺淺一層茶沫最後消失，嗤笑了一聲，將杯中涼透的茶湯折入水盂，隨後提起水壺，重新點了一碗茶，拿起曲流壺，在茶沫上將方才的畫面重新畫出來。

“原來大人也會這個。”師尹眨了眨眼，“從前卑職第一回見的時候，還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看到這麽精巧絕倫的技藝，不想今日又見了兩人。”

“哦？你們那個軍師大人不會嗎？”方扶南扔下曲流壺，壺中的涼水已經用盡，壺在案上轉了幾轉，最後歪倒在一旁，蓋子落了下來，“你第一回見到，便是在塞上西北大營裏，看到桐廬公主玩著解悶吧？”

“軍師自然是也會一些，正是公主親手教的。”師尹點點頭，“塞上沒有好茶葉，公主用稻草燒成灰，筷子打出泡沫，用簪子沾了水在茶沫上畫出附近沙丘的地形，寫下不能出口的計謀，茶湯潑去筆跡即滅，不必擔心走漏消息。”

“好精妙的法子。”方扶南不由稱讚，以草灰為茶，竹筷為筅，金簪為壺，描出絕密的計謀，片刻可見，須臾即滅，了無痕跡，若非將分茶玩到極致的人，怎能想出這樣的法子？

與雅閣一墻之隔的墻外，木蘭花下，兩個少女在幽深的別院中閑談。

“菱姊姊……”沈雲心深吸一口氣，望著面前華衣肅然的少女，盈盈拜下去，“今日若非菱姊姊，雲心、雲心……”

“十八妹妹，何必客氣？”沈青青拉住她一只手。

那是一只柔弱的手，仿佛白荑，但指尖的地方已經磨出了厚厚的繭子。

她那幾個茶球是需要以針線縫制的，這些年來，也不知沈雲心縫過多少次花與葉，才將手指磨成了這般。

“若是沒有姊姊，十八怕都不敢上場，只會教老爺和夫人失望，教家裏姊妹們笑話。”沈雲心低下頭，這話說來真心實意，忍不住紅了眼圈。

她在沈家過得雖不算委屈，但沈蕊是個最不安分的，見不得家裏任何一個姊妹比過她去。像沈雲心這樣有技在身的庶女，正是沈蕊的眼中釘肉中刺，若非她是二房那邊的女兒，平日有二夫人呂氏幫襯，說不定她的下場比過去的沈青青還慘。

“十八妹。”沈青青搖頭，“何須在意旁人說什麽？陸氏娘子說的再多，與十八妹又有何關系呢？”

沈雲心扁了扁嘴：“陸七娘信口胡說，豈不讓平江城裏的人誤解於我？”

“十八妹將來婚事不能自主，不可嫁普通兒郎，便是坊間有所碎語，十八妹以技立身，又有何懼？”沈青青淡淡道。

木蘭的葉子悠悠落下，沈青青伸手接了一枚，托在手中靜靜地看，神態閑適。

沈雲心驚得倒退一步，她竟然知道！沈青青竟然知道父親著意培養她，是因聽說平王極愛茶藝，想將自己獻給平王。

居於平江城的平王徐雋是當今皇後徐氏的親侄兒，他的父親因在擊潰北羌的戰役中功績赫赫，最後戰死沙場，聖上為了安撫徐家，便將徐雋封為了平王。

與徐氏的任何人一樣，這位年輕的王爺在平江城裏低調異常，一心只愛風雅之事，府中結交的文人雅士比平江城的官員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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