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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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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東院,僅僅只剩下薛氏一人獨居,衛邕要麽將自己鎖在閣樓上,要麽,便只是徒步到西院漫步,看著周氏當年留下的花樹種子,如今臨著墻根蓊蓊郁郁地亭亭立著,宛如擎蓋,花朵倒懸於枝頭,花色飽滿,濃香醉客。父子倆沈默無聲地穿過西院最長的一道廊廡,不知不覺,已走到庭院深處,四下恬闃無人,碎葉落紅的聲音分外清晰地傳入耳中來。

“你留在洛陽,為父以為,你是想通了,決意跟著新皇陛下好好幹一番大事。”

衛邕得知衛不疑的來意有些意外。

衛不疑自幼叛逆,不服管教,幼時的記憶裏只剩下嚴父疾言厲色的指責和怨怪,情隨事遷,如今回想起來,那股怨怒不平之氣,也早已大多散了。

“我於洛陽謀職,是為了我自己,至於幫著阿綰離開洛陽,卻是為了她。王徵仗著如今是皇帝寵臣,便在朝野之中橫行無忌,不知為何,皇帝對此視而不見,對他諸多縱容。如今他仗勢欺人,要強娶阿綰。阿綰與太子還未和離,若順了姓王的之意,豈不是掌摑了太子的臉?孩兒是阿綰的親哥哥,又曾在太子帳下謀職,實在難以忍見這種事發生。”

“你說得對,”衛邕站在衛不疑的立場上想著,衛不疑要做這件事,沒有什麽錯,“你要為父幫你甚麽?”

衛不疑道:“孩兒已經脫離衛家,若東窗事發,孩兒也自己一肩扛下來,絕不連累衛府,請父親大人借我一枚令牌,讓我順利護送阿綰出城。”

“你要親自送阿綰去河西?”

面對父親沈下臉色的質問,衛不疑蹙眉,“是,別的人我都不放心,何況王徵奸猾,阿綰身邊沒有勇武之人的保護,恐怕一出城便已是自投羅網,只有孩兒親自護送,這才安心。”

“那之後呢?”

衛邕皺眉表示不滿。他並不是對夏殊則不滿,而是,一旦衛不疑冒著開罪王徵的危險護送衛綰離開洛陽,便極有可能回不來了,如今畢竟還是燕王登基當政,除非……

衛邕沈默良久,從懷裏摸出一枚腰牌,“這是出關所用的令符,你拿著它,沿途便可暢通無阻,盡量不與王徵正面為敵,如果情勢所逼,不得已,你便祭出為父的名頭,相信那王徵也必會忌憚幾分。”

衛不疑胸口一燙,單膝跪倒,接下了父親大人遞來燙手的腰牌,“孩兒叩謝父親!”

“去罷。”衛邕背過了身,唉了聲,背影蕭索地朝拱門快步走去,轉眼便消失在了視線之內。

沒過兩日,衛邕便聯合諸位大臣,洋洋灑灑寫了一封彈劾王徵的萬言書遞了上去。

但皇帝對此置若罔聞,反而依舊寵幸王徵,還將洛陽城外一個占據地利之勢的大莊園賜給了他,另賜了田產百畝,農夫子弟若幹。

寵臣王徵愈發得勢,招搖過市,人仰馬翻,致使百姓敢怒不敢言,背地裏全在議論這位新貴。當初王徵還是先帝陛下封的符節令,為人聽說很是高風亮節,於一幹小官之中,如鶴立雞群,惹眼得很,人又生得風流倜儻,雖是寒門出身,亦曾得到過貴女的青睞,誰知一朝得勢,狐貍尾巴便藏不住了,露出了本真的德性來。

更有議論的,道陛下與王徵乃有斷袖分桃之癖,王徵常出入宮門,與皇帝在寢宮之中交談,一談便至深夜。

王啟微白衣楚楚,說不出的俊俏撩人,似一陣風便能刮走的花般的人物,令這傳言不知不覺深入人心。

又數日,王徵帶著人吹吹打打到衛府要強娶衛綰,新婚郎君錦衣如霞,面若彤雲,塗脂傅粉,一雙薄薄的唇瓣猶如三月之桃,有著無邊的喜氣,他到了門前,把袖一招,便命人停下,自己帶著人公然闖入。

屋內只有月娘與常百草伺候著,新嫁娘已經蓋上了蓋頭,王徵面露笑容,環顧周遭,信口問了聲:“怎不見你兄長?”

月娘面露怒容瞪著他,“呸!”

王徵也不惱,將垂著螓首,沈靜如畫的紅衣女子攔腰抱起,便朝外走去。

常百草匆匆幾步跟上,卻被月娘攔住了,常百草急得眼淚在眶裏打轉,月娘拉著她從後門間道而出,坐上了衛家早已準備好的馬車,匆匆離去。

王徵抱著新婦上車,嗓音清沈:“阿綰,我有多年未曾抱過你了。”

紅蓋頭下卻無聲息,車走動起來,穿過巷口,駛入長街。

王徵還道她是惱羞成怒了,面露喜色,溫柔地攬住了她的纖腰,低聲道:“怎不說話?應表兄一聲好麽?”

他隔著紅綢,將嘴唇壓了下來,親吻在新婦紅嫩的鮮唇上,咬了一口。

懷中的女人仍然不動,王徵驟然心跳加疾起來,直覺有甚麽不對,在反應過來之後,又驚又怒,他松開這女子,劈手扯落了她頭頂的蓋頭,於是錯愕而激怒,“你是何人?”

懷中的女人,雖也是明眸皓齒,美艷絕倫,可這不是衛綰!

這是一張陌生的面容,正閉著雙眼,淚水從她的眼眶裏滾落……

“你是誰?”

那女子閉著眼,對王徵道:“王郎君不是要娶我麽?我便是你的新婚夫人。”

“胡扯!”王徵暴怒,揮袖從車中起身,命人停車。

街市上,招搖的迎親隊忽然不走了,惹來百姓紛紛圍觀,這王徵恬不知恥,前不久竟揚言說要娶太子之妻,說區區一個庶女,太子娶得,他如何娶不得?這話不知道要臉皮多厚才能說得出口,如今這位王郎君似是鬧了笑話,便讓人感到無比地可笑,他們將迎親的婚車和隊伍包圍了起來,指手畫腳地看起了熱鬧。

街衢被堵得水洩不通,王徵走也走不出去,大喝一聲,回身去一把掐住了那女人的脖子,質問:“你到底是誰?衛綰呢?衛綰何在?”

女人被掐得哪有餘力說話,痛得眼淚汪汪,倔強地瞪著王徵。

王徵咬牙,“說!不然本郎君掐死你。”

女人吃吃笑著,纖細的手一把拽住了車門的紅綢,吸了口氣,不顧疼痛地說道:“衛小娘子早就跟著殿下的人出城去了,你抓不住她的,王郎君,你死了這心吧!你一輩子輸給殿下!”

王徵勃然大怒之中醒悟,夏殊則竟在洛陽還有暗衛?他們沆瀣一氣,帶走了衛綰?王徵怔忡之際,手上一使勁,那女人便登時腦袋一歪,氣絕身亡。

“死了!”

“新嫁娘死了?”

“這這怎麽回事……”

眾人驚恐地後退,這心狠手辣的王徵,竟能在大婚之日,將自己迎娶上花車的新婦一手掐死了?

王徵也愕然不已,他看了眼自己的手,不敢置信,一把撬開這女人的嘴,她的喉管之中還源源不絕地噴出一口血沫來,血成黑紫之色。

原來這女人早在上車之前便已服毒了,他賠了夫人又折兵,不但錯失了衛綰,還被人算計了一道。可恨!

但王徵當街殺人的傳聞便不脛而走,傳得沸沸揚揚,縱然皇帝想塞住耳朵,也架不住一些老臣痛心疾首地上書,大夫王徵行事愈見跋扈,藐視王法,褻瀆皇恩,實在愧對陛下的栽培雲雲,皇帝不可能將自己耳朵完全堵上,連夜裏命人將王徵召入了宮中。

深夜裏廣明宮燈火不熄,一直到後半夜,王徵踉踉蹌蹌、衣衫不整地從宮中出來,被人瞧見了,愈發詫異。

但接著,王大人又繼續扶搖青雲,加二百石。

當街殺人,陛下不但不罰,反而嘉獎?這是何道理?

法之不法,必國將不國!

王徵羞怒地將桌案上的盆盂之物全部掃落,水灑在地上,濺落而起,將他雪色映梨紋的衣擺打濕了大片。

王徵扶著木案,餘怒未平地喘著氣。

昨夜,皇帝將他抱上床榻,命他不許動彈,王徵羞怒不已,以為皇帝要對自己動手。旁人不知道這個皇帝的癖好,他是知道的,皇帝行床笫事向來不挑男女,這宮中的內監還有不少被他糟蹋了的,王徵被抱上床,便知道逃不過了,出賣屁股換來富貴榮華,他肯,只要能做人上人,能……壓住那些人的氣焰,能得到衛綰,有何不可?

可皇帝卻沒有,他的神情充滿了嫌棄和鄙夷,在將他如對待孌童般羞辱了一番之後,便將他逐出了寢宮。於是王徵只能當著所有人的面,咬牙忍著恥辱離開。

這一切讓王徵比被侵占了還難以忍受。

皇帝那蔑視和輕賤的目光,更讓一向自傲,容不得絲毫屈辱的王徵,如芒刺在背、萬箭穿心!

他要殺人,要殺了這些人!

皇帝冷冷道:“你以為朕會碰你?齷齪至極!朕實在不屑一碰。”

王徵的手抓緊了身下的被褥。

“朕告訴你,朕不但不罰你,朕還要封你官,賜你重金,讓全天下都知曉,你是朕的佞幸。”

“王啟微,孤高放曠如你,如今這滋味,可還銷魂否?”

王徵閉了閉眼,睜開雙目時,忽眼眶猩紅,狀如發狂,一拳打在門框上。

衛綰易容喬裝,跟著車隊走了一個多月,抵達河西。

胡地下了一場大雪,連綿多日,衛綰到了原來的莊子上,問餵馬的下人,下人說主公到草場上打馬球去了,衛綰還有點兒驚訝。

繼而她委屈地想道,她在洛陽受了諸多委屈,又被人逼婚,殿下在這邊竟放縱享樂,還出門去打馬球了,她都不知道他竟然還會打馬球!

衛不疑的掌腹搭在她柔軟的香肩上,“是在這兒等著,還是去馬場?”

衛綰一刻也等不及,咬了咬唇,紅著臉道:“我去馬場,阿兄在這兒等著便好了。”

衛不疑笑著點頭,便隨著人朝裏走去。

下人驚訝地盯著衛綰,道:“夫人在洛陽過得不好麽?”衛綰風塵仆仆而來,臉色發白,看身姿步態,也能看出她身子不大好,下人怕主公見了擔憂,故有此一問。

衛綰垂著面目,輕快地坐上了馬背。

“你留在這兒照顧我兄長,我認得路。”

下人點頭,衛綰便一個人策馬去了。

馬兒走得很慢很慢,馬蹄踏在一層覆著一層的碎瓊上,發出橐橐的碾壓聲。

衛綰一路上都在不停地想著,一會兒與殿下見了面,他到底是會歡喜,還是會皺著眉,讓她又回洛陽去。反正暫時地,衛綰是不想回洛陽那個虎狼窩了。

不知道當今的這個皇帝陛下的荒誕行為,有沒有傳入他的耳中,他竟還有心思去打馬球。

馬場的雪被清掃了幹凈,夕暉灑落下來,將晶瑩的積雪染上彤色。

衛綰翻身下來,執著韁繩,傍著馬腹走入馬場。

人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的,裏頭的人影亂糟糟的,馬蹄下雪泥四濺,衛綰幾乎看不清人,她看了好幾遍,才發覺這下場打球的沒有夏殊則。

於是她的目光又轉到了別處,在一旁與羌人豪客飲酒的人群中,她發現了熟悉的身影!

那一刻衛綰的心跳到了嗓子口,幾乎要嘶聲大喊了。

她壓抑著激動,牽著馬退出馬場,沿著外圍慢慢地朝那邊溜過去。

夏殊則停了酒觴,歉然道:“在下不勝酒力,只能與諸公飲至此處了。改日再盡豪興。”

他壓著唇發出一聲咳嗽,這幾個羌人見了,面面相覷,不敢為難,紛紛施禮表示並不介意。

一輛原來的馬車忽然停在了馬場外頭,馮炎對夏殊則說了低聲耳語了一句,夏殊則點了下頭,沖幾個羌人告了辭,便朝那馬車走去。

衛綰好容易才繞到這邊來,沒想到人忽然走了,她懵了半晌,跟著便撞見那馬車之中徐徐走出來一個披著雪白絲帛的女子,那身影如一把煙霭,仿佛手一掐便散了似的,衛綰一怔,只見那女子的臉上戴著一重雪白的紗,從素色的衣衫底下伸出一只玉手,遞給了夏殊則。

她想念了很久的殿下,姿態親昵,將那女子的手牽住,將她用近乎是抱著的姿勢帶下車來。

那女子便溫婉地跟在他的身後,一前一後地走入了馬場中。

滿臉蓬松胡須的羌人豪客大笑,對夏殊則舉起了杯,“令夫人風華無雙,夏公子,你真是令人艷羨!”

那女子像是怕生,一直躲在夏殊則身後。

夏殊則看了她一眼,沖那豪客低聲笑道:“使者玩笑了,這是家姊。”他低頭,飲盡杯中酒道:“家姊身上不適,吹不得風,馬球賽後,容使者多分出一頂帳篷給她獨住。”

羌人豪客則大為驚疑,“這竟不是你的妻子?夏公子你不是說,你有個美麗的妻子麽?”

夏殊則面露歉然,“不是。她不在。”

下人忽然走了來,左右環顧,也沒見著衛綰的身影,不禁詫異地問道:“主公,夫人方才非要一個人來馬場,我們攔之不住,便讓她一人過來了,後來想想,又實在覺得不妥,故而也跟了來,怎麽在這兒竟沒見著?”

夏殊則的呼吸忽然一滯,“你說什麽?”

下人楞楞地道:“夫人、夫人她來了河西啊……主公你難道不知?”

一口冷氣嗆入了喉嚨,嗆得他不住地咳嗽,烈酒在喉中仿佛化作了一團火焰。身後的女子將他的背輕輕拍了下,聲音輕柔:“我就在這兒坐著,你去找找。”

“阿姊。”

白衣女子溫柔地笑道:“常常聽你說起你‘美麗的妻子’,連羌人都聽熟了,也會好奇,我難道便不會好奇麽?”

夏殊則的臉冒出了淡淡的紅暈,她從未在弟弟臉上看到過這種類似羞臊的神情,驚訝地望著他。

他擡起了頭,“你們帶著人在這附近找,我回莊上一趟。”

“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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