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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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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殊則趕回莊上時,炊煙已熄,夜幕降臨,星垂四野。

過中庭,院門深處圈出拱形的熠熠燈火,沒什麽人走動,幽邃得死氣沈沈。

夏殊則駐足不前了,薄唇慢慢地拉了下來。

巡夜的侍衛跟了進來,他轉過面,“夫人走了?”

侍衛叩拜,“走了,先前是衛三郎送夫人來的,後夫人獨身去了馬場,豈知沒過許久,夫人便回來了,兩腮懸淚,立時便與衛三郎一道牽了馬走了,主公回來稍遲一些,但現在若是要追,也是追得上的。”

他偷覷著主公臉色,試探著問道:“要追麽?”

夫人回來時,兩腮上掛著淚珠,花容慘白慘白的,他們這幫人雖然不懂風月,可再是不解風情,也知道夫人是傷了心,又見她身子骨單薄得似一片紙,自然都不放心讓衛綰白跑一趟,就這麽回去。所以侍衛這時已是在等著殿下一聲令下,他們即刻發兵去,將夫人接回來。

但主公的神色確實微微一滯,他在拱門外的一株野薔薇旁立了片刻,嗓音沈啞:“不必了。”

侍衛驚訝皺眉,“這……主公,夫人千裏迢迢趕來,投奔於你,方才之事定有誤會,不如解釋清楚了,再分開也好啊。”

侍衛的話又讓夏殊則有了松動,他迷惘地擡起了頭。

雪停了兩日,塞外的流星帶著箭矢一般的銀色拖尾,落於屋檐後漆然如墨的夜色裏。

風一動,滿院子都是冷意。衛綰向來怕冷,渾身都冰涼,到了冬夜裏,晚上入眠後總是自覺地爬到他的懷裏來,像只乖巧的小獸,將鮮嫩的利爪全部小心翼翼藏好,輕輕撓著他的胸膛。一路疾行,怕是對她身體有礙。

夏殊則發出一聲低低的咳嗽聲,蹙眉道:“吩咐下去,讓馮炎帶著人,暗中護送他們回洛陽。”

“諾。”侍衛不再勸告,折腰抱拳,轉身朝院門外走去。

衛綰哭著上了車,鼻尖凍得通紅通紅的,衛不疑遞給了她一只手絹,衛綰接了過來將鼻涕全擦了,哭得難看得像只花貓。

衛不疑也不吩咐人駕車,便在一旁睨著她,眉梢朝上吊著戲謔道:“我的妹妹阿綰從小便不愛哭,現在倒好,為了一個男人,成日裏以淚洗面了!你從前不是常說,為男人哭的女人最沒用了,你決不能當第二個母親麽?”

衛綰早將眼淚擦幹了,瞪了他一眼,嘴硬道:“誰哭了?笑話!駕車,回洛陽!”

衛不疑無奈地搖頭,取過了馬鞭坐了上來。

出發之前,也不知道是誰信誓旦旦,說短時間內絕不回洛陽了。

不過他要警示衛綰:“王徵在洛陽春風得意,你一逃婚,再回去不是自投羅網麽?”

衛綰不說話,心中暗暗想著,許人家另結新歡,便不許她琵琶別抱?她回去便將和離書簽了,好好嫁個老實人去。

她將厚實的鬥篷拉了上來,就著星夜下原野疾行的勁風,竟不知不覺墜入了夢鄉。

她的眼睛沁出了大顆珍珠似的淚水,沿著秀麗的瑤鼻滑落,香腮如霧,如芙蓉沾露。她閉著眼,長長地做了一個夢。

前幾個夢都太過哀傷了,衛綰一發現自己墜入夢境裏,便心有餘悸,熟悉的黑霧再度籠了過來,將她的身體全罩在了裏頭,衛綰隨著這團誰也瞧不見的黑霧刮入了中原,流光溢彩的洛陽城中。

上元佳節,街衢上熱鬧非凡,車水馬龍,鬧哄哄的一片。

衛綰疑惑地穿過熙攘的人潮,好一會兒,才尋到一個踽踽獨行的玄色身影。

他沈默地匯入人流裏,負著雙手,眼瞳漆黑,與他年齡並不相符,他的眼睛深如淵海,眼形深而長,鼻梁俊挺,襯得白皙的皮囊如無暇冷玉,愈顯得凜然不可侵犯。

衛綰愕然了片刻,差點兒沒認出來,這個少年是殿下。

他約莫十四五的年紀,出落得身姿修拔,超然於眾,況且這身尊貴不凡的氣度,在人堆裏也極為紮眼,衛綰豈能認不出。

殿下冷著一張臉,像是等著什麽人,極為不耐。

衛綰的心不受控制地跳了起來,有一個明晰的直覺,在她心頭不斷地被壓下,又不斷地湧了起來。

高臚穿過人潮,快步朝他跑了過來,那時高將軍也才二十出頭的年紀,是個身材瘦高、皮膚黝黑的年輕人,亦有幾分俊美,他手裏拽著兩只面具,一個淡黃色的馬面具被他戴上了,剩下的一只是鬼面。

“屬下挑了老久,這張面具是貨架上最醜最嚇人的了,主公試試便知,保管小姑娘見了繞道走。”

出門在外,有些麻煩能省則省。高臚勸了他一路了,這個少年主公始終不肯答應。

衛綰好奇地盯著高臚手裏拽著的鬼面看了許久,熟悉,真是熟悉。短暫的茫然讓衛綰腦袋空白,隨即又猛然想到,這不是她歸寧那夜裏,殿下深夜來街上尋她,她送他的那張面具麽?

洛陽城裏的小玩意兒,一旦流行起來,百十家商鋪做的不帶一絲不同的。

這張鬼面,便與衛綰這輩子送給夏殊則的,款式材質都別無二致。

少年面露不耐,一把扯過高臚送來的面具替自己戴上,衛綰隱隱約約聽到他尚存幾分稚氣地說了一聲“麻煩”,似乎頗感嫌棄。

高臚跟在他身後走著,聳著肩膀,低聲道:“主公知道自己這兩年惹了多少桃花債麽?好家夥,從大魏到羌人族到匈奴,全沒落下。”

夏殊則忍夠了他的絮叨,回身朝高臚瞪了一眼。

高臚立刻識相,將嘴巴拉上了封條,絕不再說一語。

這是衛綰不曾見過的殿下,鮮活的,有著如日暮西山的最後一絲肆意。她知道再過不久之後,那抹少年氣,便將被拋擲入暗無天日的長夜,再也不覆得見。

鬼面具確實駭人,一路上夏殊則沒有收到來自任何姑娘的殷勤和搭訕,旁若無人地穿過了人潮海海,隨著一陣湧動如銀龍的光火,流到街衢另一角。口吐烈焰的街頭雜耍人,於一年一會的佳節,正兢兢業業地賺著立命錢。

夏殊則百無聊賴地停在了人圈外,皺眉看著,也不覺得新奇,而是身後都是游龍舞獅,將道路堵住了,他一向最不喜歡與人擁擠。

衛綰被裹在黑霧裏,街上人聲太鬧,衛綰一時聽不出殿下的心聲了,她煩郁地轉過視線,於另一頭,撞見一個帶著粉白豬面具的少女,笑如銀鈴,抓著一個同樣戴著修羅惡煞面具的少年男子一道闖了進來。

衛綰怔住了——這不是自己麽。難道,這真是她和殿下的初會?

殿下他,一見鐘情了?

衛綰的心跳得快要吐出來了,記吃不記打地又忘了這黑霧的厲害之處,竟妄圖掙開,結結實實挨了一頓刺,紮心的疼痛讓她終於能夠保持清醒。

那廂衛不疑將衛綰的小腦袋不住地往下壓,“老實點!”

衛綰怎麽肯,偏要揪起小腦袋看人耍火圈,衛不疑恐嚇道:“我昨日與你說了,我得罪了這條道上的一個老大,上元節他們要出來游街的,一會兒撞上了有得苦果吃,老實看了這會兒咱們便回家。”

衛綰最好打抱不平了,一不留神,這洛陽城裏的黑白兩道都算是有了交情,她還真不怕有人找上門來。她年紀小,功夫也不濟,但偏偏有個在朝裏當大司馬的爹,只要惹了禍事,報上衛邕的名號,便能逢兇化吉,還能將阿爹氣得胡子歪。

事實證明衛不疑的擔憂是有道理的,衛綰揪著腦袋看了少頃,跟著便有一群扛著狼牙棒的人馬沖進人潮來,於是看客被沖散了,分出幾波四處逃跑。

夏殊則的肩膀亦被一撞,少年沈了面孔,手按住了腰間的劍鞘。

高臚大驚失色,忙將小主公往身旁拽了出去,告誡道:“主公莫沖動,咱們強龍不壓地頭蛇,何況不是沖咱們來的,莫惹是生非啊,不然陛下不喜……”

夏殊則沒有動,但皇帝喜不喜與他無關。

高臚自是知道,這個少年在西北一戰成名,誰人不仰?可是堂堂大魏太子,當街與地痞流氓起了糾紛,怎麽看都是自降身份,對方只是撞了一下主公的肩膀而已,些許小事,回頭派人來收拾就是了,親自過手太不值當。

衛不疑身手不錯,不過那時也才十二歲,打不過一群已及冠的少年也是情有可原,打鬥過程之中吃了一些虧,腹背受敵,面具也被打歪了,露出一張半大稚澀的少年面容,這時高臚終於認了出來,驚疑不定。

“呀,這怕不是衛大人家的一雙兒女。”

夏殊則神色微涼地睨著他。

高臚心神一凜,立即拔劍上去助戰。

耍寶的藝人們將東西背了起來,亂紛紛地到處抱頭鼠竄。

小少女衛綰也被人潮沖到了外頭,到處都是高她一頭的大人,她一時也不知上哪去尋自己的哥哥,急得直跺腳。

而這時深陷黑霧之中的衛綰,卻疑惑地“嘖”了一聲,她大概想了起來,後面發生了什麽。

真是天意不湊巧,偏偏教她一頭撞到了那個孤高卓絕的少年懷裏。

於是衛綰認錯了面具,又見人拎著狼牙棒上來圍毆,於是,她拉著夏殊則的手便飛奔起來。

如禦風一般穿過擁擠的人潮,朝著外面跑去。

軟軟的小手,帶著絲絲涼意,固執地扣著少年的兩根手指,拼命地將他往外拽。

兵荒馬亂裏,衛綰讀出了少年心裏的錯愕,是的,這於太子殿下而言看起來何其荒謬。一個小姑娘一跤撲到他的懷裏,還自來熟地喊了一聲“哥哥”,不待人反應,拉著人便跑。

最荒謬的是,這個以為此情此景已經足夠荒謬的少年,竟然沒有如以往一樣不解風情地甩開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姑娘。

可以肆意地奔跑,在熟悉的洛陽城中,因戴上面具,便不必再顧忌任何人的嘴臉和目光時,是何其暢快。冷風掛在臉上,吹得人格外清醒些,夏殊則知道自己正做著什麽,也知道,這個女孩兒只是認錯了人,他只是縱容了自己少頃,沒有出聲喝斷這樣的尷尬。

直至跑出了包圍圈,跑出了敵人的追捕,小姑娘拍著胸脯,氣喘籲籲地擡起了頭來。

面前立著一個清瘦的如俊竹玉樹般的少年,鴉青衣衫,身材高挑,比她阿兄衛不疑要高半個頭呢!

小衛綰傻了,啞巴了。

她呆呆地看著面前的人,臉頰漲得像身後兩團高高掛起的紅燈籠。

“你,你是誰啊……”

作者有話要說:

夏夏:你未來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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