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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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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主,我有一事求問,還請你不吝告之。”

朱笑聞言抹去眼角濕潤,低聲道:“壇主盡管問,我定知無不言。”

“多謝。”白芷霜睜開眼看他,“敢問司主,我師弟還活著嗎?”

朱笑道:“壇主是說山主帶回的那人?”

“帶回?”白芷霜激動地起身,然而傷痛使他蹙眉,朱笑連忙將他壓回椅上。

“不錯,山主歸來時帶了一人,也是那時下令懲處壇主。”

白芷霜道:“那人現在如何了?”

朱笑道:“聽聞山主將他帶到琳瑯樓中,至今未出。”

白芷霜見他欲言又止,心中惶急:“還請司主直言相告。”

朱笑見他焦急萬分,怕他牽動傷口,只好道:“他如今是山主的私囚,我聽侍奉琳瑯樓的仆役說,山主日日夜夜變著法子……對他,雖是承歡侍寢,但性命無虞。”

白芷霜聞言幾乎將椅把捏碎,半晌,以掌捂額,頹然道:“早知他會受更大的羞辱,當初不如不救他。”

朱笑見他傷心,無話可勸,只能沈默著替他上藥。

昏暗的刑室內,白芷霜滿身血痕,愈發襯得他白衣勝雪。朱笑記得,從前的青河居士喜穿青衫,他有一把袖劍,名喚清涼劍。甚少有人見過那把劍,但聽聞,那是青河居士耗費十年所鑄,劍身冷若冰霜,受此劍傷者,傷口凝霜久不愈,要以烈火灼燒使寒霜化水,再讓那淤血流出,而後再灼燒傷口方能醫治。然而,便是傷口痊愈也會留下一道流水痕跡般的疤痕,是以劍稱清涼。

過去,青河居士的袖劍未曾殺過人,面對窮兇極惡之人他也只是出手教訓,不曾取過他們性命,那些人在醫治清涼劍傷口的過程中極為痛苦,須得有極大的忍耐力,承受那焚心般的痛楚,是以被他教訓過後的惡人大多不敢再作惡,便是有些屢教不改的,也對青河居士的清涼劍聞之色變。

但甕江一戰後,江湖人以為青河居士身死,有人打撈過他的屍體,也有人尋過他的劍。

朱笑望著白芷霜的側顏,如筆勾勒的輪廓,在昏黃的燭火映照下如夢似幻,他不經意擡起手指,想要去觸碰那張臉。

輕皺的眉頭,擔憂師弟的神色。

他之容顏,非梅山主那般模糊性別不可方物,他清俊儒雅,不似世俗中的打鐵匠人,反倒帶著一絲書卷氣,舉手投足之間自有風雅。這人有些冷淡,有些寡言,在山中兩年,這是朱笑第一次這般近距離的與他共處一室。

近在咫尺,心中敬慕如天的人。

指尖碰到那人的臉,那人轉過頭來,朱笑受驚地收回手,掩飾地垂下眼簾,不敢看他。

白芷霜道:“司主?”

“是。”

朱笑咳了一聲,幸而燭光昏暗,不然他羞得無地自容的模樣就要叫白芷霜看笑話了。

“司主可是有話對我說?”

朱笑轉念一想,確實有一事,於是道:“山主命你下山去招降女昭派。”

白芷霜皺眉:“若不歸降呢?”

朱笑道:“山主命我隨行,若葉素清不肯歸順,滅其滿門。”

白芷霜低低一笑:“山主是要我將功贖罪。”

朱笑心中一跳,低聲道:“若雪壇主不願……”

“願。”白芷霜打斷他的話,“怎麽會不願,我既已入此道,便不會再回頭,我之最後一絲悲憫也是為了我師弟。從此後,這世間之人,山主要我殺誰,我便殺誰。”

他之言語輕淡,朱笑卻聞之動容。他垂著眸在心中說道,從此後這世間之人,你要我殺誰我便殺誰。

白芷霜身上的鞭傷隱隱作痛,他問道:“山主可曾交代過期限?”

朱笑道:“未曾。不過,恐怕你去晚一日,你師弟便要多受一日的罪。”

白芷霜心下嘆息,山主從不是什麽良善之輩,何況他之善已死,心中恐怕不會對任何人有一絲憐憫,師弟落到他手中當真是萬分不幸。但好在師弟不是那種自命清高,寧折不彎的迂腐之人,先前在山主手上吃了一次大虧,此次以師弟的性子應當能設法保全自己。

這廂白芷霜在擔憂師弟,那邊隨義八卻無暇顧及師兄。他感覺自己快要完蛋了,先前的噩夢成真,現在他日夜受人欺壓。

隨義八一向知道梅山主此人傲慢狂妄,他之衣著總是玄色寬袍金絲梅紋,叫人一看就覺得此人金貴無比。

可在琳瑯樓的這些時日,梅山主卻穿了一襲畫著墨梅的白色長杉,廣袖微垂,清麗素雅,盡管他之容貌無雙讓人覺得盛氣淩人,卻仍有一股與生俱來的矜貴高雅。

隨義八本來不是個會註意他人容貌的人,只是這些時日,他每天睜開眼見到的都是這人,他被這人顛來倒去地欺辱,從開始的抗拒掙紮到後來氣若游絲的討饒,度日如年般的漫長。

隨義八記得有一日他從昏迷中驚醒過來,身側便睡著這人,眉目如水墨勾勒,肌膚白璧無瑕,靜睡中全無鋒芒,如墨畫一般有著繾綣風情。可這必是假象,隨義八還記得他昏迷前那人王者般居高臨下望著他的樣子,讓他從心底深處生出懼意。這人殺他辱他,還敢安睡在他身側,隨義八一時鬼迷心竅忘記了這人是練成九張機邪功的魔頭,遂解下發帶纏住他的頸子想要將之勒死,結果自然慘不忍睹。那人睜開雙眸看見他的舉動,冷笑一聲,隨義八覺得這世間能把獰笑笑得這般好看的也只有他了,可再好看也是個壞事做盡的妖邪。隨義八眼看著他以指勾住頸上的發帶一拉,那發帶便輕飄飄地掛在他指尖,然後那人擡手按住隨義八的肩一推,隨義八便無力地向後倒去,隨即是那人壓覆上來的身影。逆光中,隨義八看不清那人的臉,卻感覺一條發帶纏住了自己的手腕,接著那發帶猛地一收緊,將他掛在了雕花木欄上。

而後所發生的事不說也罷,隨義八想著大丈夫能屈能伸,受這點皮肉之苦且當是人生歷練了,翌日醒來又是一條好漢。可他這條好漢想的太美了,翌日醒來血流不止,更別說如廁時的苦不堪言,就在這條好漢馬上要成為十八年後的一條好漢時,覓月小築的秦離書來了。

秦離書號稱岐山醫官,非疑難雜癥不出,此時竟為了隨義八的諱疾而來,想來梅山主也不太想弄死他。

隨義八行走江湖多年,久聞秦離書的名號,卻不曾見過她。今日一見,這女子樣貌頗為清秀,但不言不語,把完脈後就直接離去未留下只言片語,把隨義八搞得莫名其妙。隨義八花了整整一炷香的時辰在思考自己究竟是不是得了什麽嚇死人的絕癥讓岐山醫官都這樣束手無策。但好在一炷香後,覓月小築派人送了熬制好的湯藥來。

來送藥的是秦煙,這女子與隨義八之間還有一段不得不提的救命之恩。

當年仇一鈴誤會秦離書和天殘道長之間有情憤而出走,秦離書因此性情大變,屢次拿秦煙試藥,幾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後秦煙逃了。不想從未出過門的秦煙在岐山下便被人販子所騙,幾經轉手被賣到了千裏之外的梳江城。

那時正是師父亡故的第三年,隨義八守孝期滿,替師父去給梳江城戲煙樓中的一位故人送信,信箋上未有只言片語,但那位故人一見便涕淚交加。隨義八當初年少,不明所以便問他緣故,那人說,他與師父是許久未曾見面的故人,他曾做過對不起師父的事,因而二人此生至死不相見,倘若有一日其中一人身死,便送一封無字之信告之另一人,此後生前所有恩怨都化作煙消雲散。

那位故人姓尤,是戲煙樓的樓主,他自稱老尤,留著八字胡,發須皆白,但身體依然健朗,可他哭得太過傷心,隨義八怕他年紀大受不了這般悲慟正想寬慰他幾句,樓下忽然上來一人,他從扶梯轉角步出,一襲藍衫,清瘦高挑,發鬢斑白,亦是師父的故人。此人隨義八認得,他曾去看過師父三次,師父喚他長極,而隨義八見他當稱一聲高師叔。

“高師叔。”隨義八見到他便起身行禮,那人點點頭,便去看哭得悲慟的老尤,他拍拍老尤的背,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麽,老尤便抹淚停了下來,雙肩雖是仍在因抽噎而抖動,但人已平靜了不少。

那高師叔見老尤安靜下來,便也坐下,他向隨義八問了許多師父臨終前的事宜,最後問到墓葬之處,隨義八緘口不語,師父曾交代過,除了他與師兄二人,不許這世間任何人去祭拜他。隨義八謹遵師父遺訓,不敢將墓葬地透露,那高師叔還未說什麽,一旁的老尤聽見便又放聲悲哭起來。

他一邊哭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生前不肯見我,他怎麽死了也不讓我去看他……長極啊,常老弟不肯原諒我,他不原諒我啊……”

隨義八不知他們之間有什麽恩怨難了,他只知道,從前師父什麽也不想,只想著等一個人,後來師父誰也不等了,只想著把兩個徒兒教好。在此之前,師父的故人隨義八也只見過三個,一個自然是這位高師叔,還有一個師父喚他三哥,數年前便已病故,隨義八曾隨師父去過他的奠禮,另一個是漕幫胡幫主,在來梳江城之前隨義八便已給他送去師父生前常用的一個酒葫蘆。

就在老尤哭得快要背過氣去而高師叔也勸不住之時,一個瘦骨嶙峋滿臉生瘡的小姑娘突然跌跌撞撞地沖了上來,把桌上的茶壺杯盞都給撞倒,隨義八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那姑娘正是被拐賣到梳江城的秦煙,人販子與老鴇子在隔壁雅間談價錢,秦煙伺機咬了老鴇子一口跑了出來,正巧就撞在隨義八這一桌上。

那時的隨義八初出茅廬,滿腔熱血,見到此不平之事自然要拔刀相助。他救下秦煙不過是舉手之勞,但後來他發現秦煙一路跟著他,像個怎麽也甩不掉的小尾巴。

後來才知道秦煙是個路癡,不知回家的路,何況梳江城距岐山千裏之遠,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要徒步回去也是難於登天。

隨義八無奈,答應送秦煙回岐山,那時人販子在他手中吃了虧心中不甘,便找來當時臭名昭著的中州三魁來教訓隨義八。

如今想來,當初在嶺山破廟與中州三魁打了一架還是隨義八在江湖上嶄露頭角的第一戰。若不是後來三魁之一趁人不備抓了秦煙,還將她的臉劃花了,隨義八也不會一怒之下滅了三魁。

隨義八第一次殺人,又因輕敵使秦煙毀容,雖然她當時滿臉生瘡也沒什麽容可言,但年少的隨義八心中仍是坎坷難過。

卻不想,秦煙雖是被劃了臉,但膿血清出,幾日後臉上的瘡竟都好了,隨義八擔憂她臉上留疤,那秦煙卻滿不在乎,她自稱是岐山醫官秦離書的胞妹,區區疤痕她自能祛除。

當初岐山腳下一別,已是多年。

命數有時當真奇妙無比,當初瘦骨嶙峋弱不禁風的醜丫頭如今出落成這般妖嬈豐腴的女子。

秦煙亦是一眼認出了隨義八,還失手打翻了隨義八苦等了一炷香的湯藥。

隨義八痛心疾首道:“便是久別重逢你也別這般激動啊。”

秦煙活見鬼了一般指著隨義八:“你就是被囚琳瑯樓的神秘人?”

隨義八撇嘴:“我一點都不神秘。”

“天哪。”秦煙低呼,“我心中高大威猛所向披靡的恩人哥哥怎麽會……淪為山主的禁……”

在隨義八眼刀子飛過來之際秦煙及時住了口。

秦煙不住地偷瞄隨義八,那眼神讓隨義八渾身別扭,受不了地道:“有話快說。”

“恩人哥哥,一別數載,你可還好,阿煙十分掛念你。”

隨義八聞言猛地打了一個寒戰,說道:“打住,有這功夫敘舊,不如趕快再去給我端碗藥來,不然你恩人哥哥就要死了。”

秦煙聞言連忙點頭應好,匆匆出到樓外,琳瑯樓同處機閣一般是山中禁地,閑雜人等不得隨便進出,因而她帶來的小廝便只能候在樓外。

秦煙拿了湯藥又返回樓中,隨義八接過,也不管燙嘴便一仰而盡。

待碗中一滴不剩,隨義八問秦煙:“我這傷幾日能好?”

秦煙從袖兜裏拿出一個青瓷小瓶遞過去:“此膏藥外敷,不出三日便可痊愈。”

“還要三日?”隨義八大叫,一時又痛得齜牙咧嘴。

秦煙捂嘴失笑。

隨義八道:“想不到你這醜丫頭也長成了個大姑娘。”

“恩人哥哥也從小小少年長成了偉岸男子 ”秦煙道。

隨義八被誇得神清氣爽,多日來的陰霾瞬間煙消雲散,這才有了幾分心思與她敘舊。

秦煙道:“聽聞哥哥武功盡失?”

隨義八見她眉頭不展,確實是關心自己,便點點頭道:“無妨,武功還可以再練。”又問,“你怎麽與你姐姐在這山中?”

秦煙道:“姐姐愛慕山主,是為追隨他而來。”

隨義八道:“那你呢?沒有自己的事要做?”

秦煙搖頭:“姐姐去哪我便去哪。”

隨義八感嘆道:“還是當初的死腦筋。”

“恩人哥哥。”秦煙佯裝生氣叫了一聲。

“好好好,不管你。”隨義八擺手,突然想到一事,脫口問道,“對了,我師兄呢?他可有受什麽責罰?”

秦煙道:“數日前便已去罰惡司受刑,今晨應是下山了。”

“受什麽邢?受完刑就下山,你們山主將他驅逐了?”

“一百鞭刑。”秦煙搖頭道,“雪壇主乃鑄兵神師,因而山主只是對他略作小懲,若換作旁人早就性命不保,如今他受命前往女昭派將功贖罪。”

隨義八聞言,稍安下的心瞬間又提了起來。

“怎麽去女昭派了?師兄是去替梅山主殺人?”

“說是招降,若不歸順,殺無赦。”秦煙道。

“可惡至極。”隨義八猛一拍桌,想了一想,又朝秦煙道,“你姐姐既是岐山醫官,你跟在她身邊這麽多年,醫毒應是知曉不少,你可知有什麽毒藥可使人四肢麻痹不能動彈,但神志仍在?”

“神智仍在不能動彈,麻沸散?”秦煙又搖頭,“不對,若論毒藥應是躺屍散。”

“躺屍散?”

秦煙道奇怪地看了一眼隨義八,說道:“便是半年前山主用在你身上的啊。”

“用在我身上?”隨義八更加驚疑了,“你是說半年前,我與師兄下山尋歡作樂的那一夜?”

秦煙點頭道:“若恩人哥哥便是琳瑯樓中的神秘人,那便是你無疑了。”

“怪不得我說那夢如此逼真,原來當真是他。這個卑鄙無恥的……”隨義八怒到極致,口中罵出一長串秦煙聞所未聞的難聽話語,連秦煙拼命給他使眼色也看不見,直到一人慢悠悠地踱步進來,隨義八才猛然緘語,一口氣哽在喉中憋得滿臉通紅,連忙伸手拿杯佯裝喝茶。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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