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剛好在園區開門時抵達了游樂園門口。游樂園內漆成鮮艷顏色的設備隔著車窗映入車內, 園內游客的尖叫歡呼聲一波接著一波, 煎炸食物的香氣透過車窗縫鉆了進來。轟冷坐在後座，偏著頭看向車窗外，眼中不自覺地亮起星星點點的細微光芒來。

林原薰坐在她身邊，下意識擡眼去看副駕駛位——戴著考拉頭套的轟焦凍就坐在那裏。出於幾分近鄉情怯的不知所措, 他在轟冷上了車之後快速地搶占了副駕駛位, 就這樣安靜地坐在那兒, 一言不發，雙手緊緊地抓著頭套下方。

車門打開, 轟冷從車子裏彎腰鉆了出來。轟焦凍連忙打開前面的車門跟上，下車的時候因為動作過於急切, 還絆了一下。

手臂忽然被人輕輕一扶。考拉怔怔地擡起腦袋，看清轟冷略帶擔憂的臉後, 連動都不會動了。

“要小心。是頭套擋住視線的緣故嗎？”轟冷關切地問, 又重覆了一遍，“脫下來的話也不要緊哦？我會跟你的主管說這是我的要求, 不讓他處罰你的……你年紀還不大吧？出來打工摔傷了的話家裏人會擔心的。”

轟焦凍的手微微顫抖了起來。他像是突然回過神來一樣, 猛地將手縮了回去，搖了搖頭。見轟冷有些愕然，他又擡起手, 用包裹在毛絨厚手套裏的手艱難地做了個“沒問題”的手勢。

很快，考拉又顫巍巍地從口袋裏摸出一條vip手環。他小心翼翼地抓住了轟冷的手指尖, 將手環輕輕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那是近十年來, 他第一次牽住母親的手。

見轟焦凍幾乎要控制不住情緒, 林原薰連忙翻出園內地圖走了過去：“您看，這是現在游樂園的地圖，上面標明了可供游玩的設備。您看看想要玩什麽？”

轟冷的註意力果然被地圖吸引。趁著她拿過地圖，金發少女微微側過臉，藍眸飛快地掃了他一眼，下頜輕輕朝著一旁的洗手間一擡。

背在身後的手伸出了三根手指，搖晃了一下。

意思很清楚了：她會和轟冷討論三分鐘，讓他去洗手間透透氣。

轟焦凍抿了抿唇，轉身朝著洗手間快步走去。他一頭鉆進洗手間裏，站在洗手臺的鏡子前擡手拽下了頭上的考拉頭套。窒息感瞬間得到緩解，他用力喘息著。

鏡面因為呼出的熱氣模糊了些許。轟焦凍擡眼，有些楞怔地看著自己臉上的傷疤。很快，他擰開水龍頭，掬起一捧水來摁在臉上，擦了擦水珠，又抓起頭套重新套上。

走出洗手間時，轟冷已經將接下來要游玩的設備定好了。只是林原薰臉上的神情有些微妙。轟焦凍剛走到兩人身後，就聽見她的母親用那種溫柔的聲音說出不得了的話：“……跳樓機是肯定要去的。”

“好……”林原薰見跟來的護士沒有反對，只好點了點頭，“但是跳樓機在稍微深入一點的地方，不如先沿著主幹道玩一些沒那麽刺激的項目，循序漸進一下？”

“嗯。”轟冷點了點頭，但再次強調，“但是跳樓機是一定要去玩的。”

看見轟焦凍從洗手間裏出來，林原薰不由得沖著他露出了求助的神色。

轟焦凍陷入了沈默。

他的媽媽……原來是喜歡玩跳樓機這種刺激游戲的人嗎？

***

幾人一路順著主幹道過去，只要轟冷想玩什麽項目，總會有一個人陪她——不是林原薰，就是一同跟來的護士。一路玩過四五個老少鹹宜的游樂項目後，轟冷終於站在了她早就看中的跳樓機前。

“那個……”林原薰悄悄落後幾步，拽了一下轟焦凍的手臂，“轟君，我……這次沒法陪阿姨了，很抱歉……”

她看著緩緩升到頂部、在那兒停頓了片刻後又瞬間失重降落的跳樓機——在聽見跳樓機上的游客發出尖叫聲後，她捏著轟焦凍袖角的手倏地收緊了些，聲音有些發顫。

“我……比較害怕這種設備……跳樓機、過山車之類的絕叫系，我一直不敢玩。”她湊到轟焦凍耳邊，手指將考拉頭套掀起一點，輕輕在他耳畔說，“護士姐姐也不敢玩……”

轟焦凍像是怕癢一樣僵了僵，隨後拉下頭套，點了點頭。

看著轟冷站在vip通道等待這一輪跳樓機結束，轟焦凍擡腿朝著她走了過去。沒想到他剛剛邁出步子，轟冷就像是察覺了身後的動向一樣回過頭來，目光準確地捕捉到了他。

“抱歉，這次的設備能讓你陪我玩嗎？”她柔和地笑著，朝著轟焦凍伸出了手。

少年沈默了片刻，這才擡起手，握住了她。

跳樓機的座椅“喀拉拉”地升起，地面上仰頭看著的林原薰和護士的身影逐漸變小。轟焦凍坐在轟冷身邊，下意識想要握住母親的手，手指卻顫抖了一下，停在了扶手上。

考拉頭套眼睛上的小洞阻礙了大片視野，他必須很費勁地回過頭才能看見母親的臉。轟焦凍扭過頭，看見轟冷像其他坐在跳樓機上的游客一樣，睜大眼睛緊張地看著腳下。

忽然，座椅一震，跳樓機已經卡在了最高點。下一秒，轟焦凍察覺自己的手上忽然傳來了壓力——轟冷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跳樓機呼嘯著降了下去，轟冷抓著他的手幾番松松緊緊，下落時掀起的風將考拉頭套都吹歪了些——轟焦凍想整理頭套，無奈一只手被轟冷緊緊握住，只能用空著的手勉強拉著頭套邊緣。

等從跳樓機上下來的時候，轟焦凍不得不快速整理著頭套。而轟冷的及肩銀發被吹得有些淩亂。她松開握著轟焦凍的手，將手掌塞進大衣口袋裏，神色帶著幾分欲言又止的猶豫。

“謝謝你……”過了一會兒，銀發女人輕聲說道，“……焦凍。”

整理著考拉頭套的手指一下子僵住了。過了半晌，轟焦凍才歪歪扭扭地頂著頭套，僵硬地扭過頭來。

頭套裏的雙唇微微顫抖，過了半天，才發出幾個斷斷續續的音節：“媽……媽……”

轟冷的目光柔和得像水。她舉起手，溫柔地將考拉頭套上的搭扣解開、把頭套取了下來。頭套邊緣下緩緩露出少年漂亮的下頜線、緊抿著的唇、挺直的鼻梁與那雙帶著燙傷痕跡的、一灰一藍的眼睛。

看見轟焦凍眼窩上的暗紅色後，轟冷的手顫抖了起來。

“媽！”轟焦凍察覺到了母親的震顫，啞著嗓子叫了一聲。他的眼中閃過一絲仿佛被什麽刺傷一樣的神色，擡手就想再把頭套拉下來。沒想到轟冷又用了點力，堅決地將頭套從他頭上摘了下來。

女人微微顫抖的指腹觸到暗紅色的疤痕邊緣——轟焦凍本能地想要避開，但卻忍住了。

他看見轟冷淺灰色的眼眸逐漸湧起了一層淚光。

——記憶中的母親，總是在哭泣。

而現在的母親，又再次因為他……

轟焦凍微微提起腳跟，下意識地想要後退。但就在這時，轟冷忽然朝著他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將他抱進了懷裏。

猛然被一個溫暖的懷抱包裹住，風華居小說：m.fenghuaju鼻端嗅到的是母親的氣息——足以喚起他五歲前在媽媽懷裏撒嬌的記憶的氣息。轟焦凍的身體僵硬得像石頭。他察覺到轟冷擡起手，手掌將他的後腦勺溫柔地包裹住。母親的眼淚有幾滴沾上了他的脖頸，溫熱的淚激起了大片鳥肌。

“對不起，焦凍……”她哽咽著說，“對不起……那時候，一定很疼吧……”

轟焦凍睜大了眼睛，眼圈逐漸紅了起來。少年乖乖地任由母親抱著，最終緩緩擡起了手，回抱住了她。

“媽……”他夢囈般叫了一聲，喉間滾起了顫。

***

游樂園之行最終變成了母子相聚。林原薰沒有打擾他們，和護士一起坐在不遠處等待著這對母子傾訴衷腸。

轟冷哭了一陣子——一開始是出於對轟焦凍的愧疚，後來則是重新見面的喜悅。最後反而是轟焦凍安慰了自己的母親。兩人坐在一起，他像是有無窮無盡的話想要告訴自己的母親，足足說了大半天，直到下午，兩人才像普通的母子一樣去玩了幾個項目。

——自然是以轟焦凍不戴頭套的方式。林原薰忠實地承擔了攝像師的工作，給他們拍了不少照片。

“其實我一開始就覺得有點奇怪……”游玩間隙，轟冷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小薰看上去也只有十四五歲，這種年紀怎麽會做這種實習工作呢……還有焦凍，入園的時候我就覺得是你了。去玩跳樓機也是為了看你頭套下面的頭發好確認身份……”

“這次真的讓你們費心了。”轟冷認真地向林原薰道謝，目光看向她的時候帶著柔和的笑意，“知道焦凍也有了能陪著他一起胡鬧的人，我也覺得很欣慰……”

“不是胡鬧。”轟焦凍搖了搖頭，糾正道，“媽，你本來就可以離開醫院。”

他註視著自己的母親，低聲說道：“回來吧，媽，不要再住在那個什麽都沒有的病房了……”

轟冷緩緩垂下眼，過了一會兒，苦笑著搖了搖頭。

“我還不能回去。”她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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