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三十這天, 藺書雪的重感冒徹底好了。

她終於走出房間，去顧峻川的帳篷天幕下坐了會兒。顧峻川問她要不要停一下那個度假村的開發，藺書雪反問他：“為什麽停？我不停。你要撤資嗎？”顧峻川也投了大筆錢在裏面。

“你不停, 我不撤。賠了咱倆就沿街乞討去。”顧峻川也有股子狠勁在裏頭。反正未來也看不到，賭一把就賭一把，玩的就是心跳。

“你跟落落商量過？”藺書雪給他上課：“你想跟人家長久, 這樣的大事就要讓人家知道。不然等你真破產了，再讓人做選擇，多少有點不地道。”

“我破產了藺雨落養我。”顧峻川非常自信：“我願意吃軟飯，什麽都不幹, 天天給藺雨落做飯，等她下班回家。她能養小舟就能養我。”

“小舟是她弟弟, 你算老幾？”藺書雪給他潑涼水：“要商量知道嗎？不要覺得她不想聽你就不說, 這種事說多了, 說著說著就成一家人了。怎麽什麽都要我教你？”

藺雨落在裏面洗頭，隱約聽到幾句, 微微紅了臉, 跑到門口, 頭上還有泡沫, 用手捏著頭發說：“我養不起顧峻川。”

“你怎麽養不起？”顧峻川不滿意。

“你喜歡買那些貴的東西，動輒幾萬十幾萬幾十萬，我一年分紅都不夠你買個玩意兒。我不養你。”說完跑回去了。

藺雨落當然知道人和人成長環境不一樣, 顧峻川花的那些錢是他自己賺的，他賺得多花得多覺得沒所謂。但對藺雨落來說，她看到他花錢不眨眼會心疼。她養藺雨舟, 盡可能給他最好的, 對藺雨舟來說也的確是最好的；她養顧峻川, 累死累活夠不到他基準線。他還不如自己去要飯。

藺書雪在一邊看熱鬧。

她自己過了很長時間苦日子，當然能理解藺雨落的心態。

“改改吧。”藺書雪勸顧峻川：“落落說的有道理。”

“我很久沒買了。藺雨落冤枉我。”

顧峻川讓藺書雪找穆力堯玩，他轉身回去藺雨落。他準備問問藺雨落關於她覺得他奢侈的事。

藺雨落則滿臉認真：“怎麽？你不奢侈嗎？”

“我買的都是我需要的。”

“你買完就新鮮一天。”

顧峻川不跟她掰扯這個，他讓藺雨落坐在她對面，跟她商量度假村的事。

“我投了五千多萬，這麽說吧，我的大部分積蓄都進去了。”

“你為什麽跟我說這個？這是你的錢啊。你有支配的權利，並且不需要告知我。”藺雨落說。

“我在跟你商量。”顧峻川覺得藺書雪說得對，不要覺得藺雨落不在乎就不商量，商量多了，他們慢慢就商量到了一起。

這一次藺雨落沒有表現出抗拒，她歪著頭想了想，然後說：“你不是說要玩大的、玩心跳的嗎？把我那120萬也一起拿去玩，你覺得怎麽樣啊？”

藺雨落太野了，顧峻川被她嚇到了。別人還在思考該前進還是該撤退，她一把把人推上了路。還要安慰你：別怕，沒錢的日子我有經驗。破產了我能告訴你怎麽在沒錢的日子吃飽飯。

顧峻川搖搖頭，又拍她後腦：“你挺行啊藺雨落。”

“沒你行。我至少還有50萬分紅傍身。”

“我也有點，改天都拿出來玩別的。”

“玩唄。大不了要飯。”

兩個人一個比一個會說狠話，但心裏都在忐忑。基地的這個年很清靜，只有少量滯留的房客。每年一起包餃子放煙火，在這一年突然就都沒了興致。盡管這裏的年輕人是最自由的年輕人，也突然都有了心事。

藺雨舟因為學校臨時調整，在過年前一天要搬出去住。他無處可去，最終藺雨落建議他去她租的房子住，也就是李斯琳家裏。藺雨舟盡管為難，但在特殊的時刻真的找不到住處，所以住了進去。

他采購了很多食物放在冰箱裏，年三十晚上他給自己煮了速凍餃子。遠在雲南的藺雨落擔心他，跟他視頻，給他看基地的煙火。

這是姐弟兩個分開的第一個年三十。

盡管他們哈尼族人對這個節日並不十分看重，但在外漂泊近十載，年俗文化已經熏陶了他們。在此之前藺雨落給自己做了很多次心理建設，但到了這一天，跟相距三千公裏的藺雨舟視頻，她心裏還是一陣難過。

她吃山珍海味，弟弟吃速凍餃子，這種參差讓藺雨落心酸。藺雨舟倒不覺得，他安慰藺雨落：“姐，李斯琳的房子很舒適。”

他住進來的時候認真參觀了公共區域。李斯琳的家很溫馨，也有的角落敢於用鮮艷的色彩，給人以巨大的沖擊感。

馬上要敲鐘的時候，藺雨舟收到李斯琳的消息：你進到我的房間，床底的櫃子裏有我從前準備的應急物資。這是她時隔幾個月後跟藺雨舟說的唯一一句話，說完這句話後就沒了動靜。

藺雨舟真的去看，李斯琳的床底櫃裏，有幾袋大米，壓縮餅幹、糖果、很多瓶礦泉水。他不知道她為什麽要在家裏放這些，但他再問她，她又消失了。

這個年讓藺雨落有點恍惚，不知為什麽，她的情緒總是低落。顧峻川倒是不大能看出來，但在他們第一次取消返程機票以後，顧峻川的睡眠似乎少了。晚上藺雨落翻身，發現他不在。找出去，看到他站在天幕下抽煙。說是抽煙，那煙夾在指尖，很久也不送進去一口。煙頭自顧自燒著，過一會兒就有煙灰落到地上。顧峻川偶爾抽一口，對著黑夜吐出幾個煙圈，又看著夜空發呆。直到煙頭燙了手，他慌忙扔下，用手揮了揮周身的煙氣。

藺雨落沒有叫他，悄然回到床上。顧峻川再回到床上的時候，內裏的衣服已經換了一件。藺雨落假裝翻了個身，滾進他懷裏。顧峻川接住她，撓了撓她頭發。

他接連幾個夜晚如此，藺雨落想寬慰他，又不知從哪裏開始。兩個瑜伽館都閉店了，學員們的情緒似乎也都不太好，大家無心上線上課，都陷入焦慮中。

藺雨落怕顧峻川出什麽事。

她從來沒見過顧峻川有這麽深的思慮。幾天以後的夜晚，他穿戴整齊，一個人穿過夜色向山間走去。藺雨落隨便裹了一件外套跟出去。山間霧氣重，顧峻川越走越快，身影逐漸模糊。藺雨落眼見著他要消失在眼前，瞬間就被恐懼籠罩了。

她快速跑起來，大喊：“顧峻川！顧峻川！”

八成是恐怖電影看多了，她以為顧峻川會消失在濃霧之中，再也不會出現。藺雨落追不上他，她的喊聲在夜晚非常瘆人，像被誰掐住了喉嚨，聲音很顫很尖很細。

顧峻川在思考事情，聽到這一聲嚇他一跳，以為自己夜路走多了終於碰到了女鬼。再仔細去分辨，不是女鬼，是他那可愛的女朋友。他心提到嗓子眼，生怕藺雨落遇到什麽危險，拔腿往回跑。差點跟藺雨落撞個滿懷。

藺雨落尖叫著撲進他懷裏，再也憋不住，哇一聲哭了。她哽咽著說：“顧峻川，顧峻川，你是不是想要尋死？你是不是覺得你的生意要完蛋了，要破產了，你不堪重負了。你別這麽想，我根本不愛你的錢。”

“你那天不是讓我養你嗎？我養，你喜歡吃什麽，我買；你喜歡什麽，我買，太貴的我買不起，你自己控制一下物質欲望；你喜歡旅行，以後咱們攢錢去。不就是錢嗎？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榮華富貴都是過眼雲煙，賠了就賠了。”

“我真的不愛你的錢，我愛的是你這個活生生的人。你要是想死，你等我跟藺雨舟打個招呼，我陪你去，看著你死...”

藺雨落前面的話感人至深，顧峻川甚至覺得自己的眼睛都要濕了起來，直到那句“看著你死”，讓他的感動泡沫一瞬間破了。

他擡起藺雨落的下巴，在月光下看著她淚盈盈的眼睛：“為什麽不跟我一起死？”

“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我們放棄自己的生命。”藺雨落說，抽泣了一聲：“你別嚇唬我，我真的害怕。”

顧峻川抱緊她，著實安撫很久。

冷靜下來的藺雨落問他：“你天天晚上不睡覺，又這麽晚跑出來，你幹什麽呢？”

“我在思考問題。”

“你思考問題為什麽帶著尋死的架勢？你像正常人一樣思考不行嗎？你喝杯茶看個電影打坐冥想思考不行嗎？你思考問題的路數怎麽這麽嚇人啊？”她真的委屈，說著說著眼睛又紅了：“你有什麽困難你可以說出來。我雖然沒有你那麽大的本事，但我多少也會點偏門。我們可以商量。或者你幹脆就是傾訴都行。”

顧峻川第一次聽人形容自己會點偏門，一下就笑了出來。

“你困不困？”顧峻川問她。

“我不困，我被你嚇精神了。”

“那咱倆夜爬。”

“有狼怎麽辦？”

“我保護你。”

兩個人就牽著手慢慢爬山。顧峻川在思考什麽呢？在思考怎麽快速把生意盤到線上來。他當下急需解決的就是綠野點心的保質期和物流鏈的問題，不然綠野的生意就只能這麽停擺著。他的員工溝通了一些冷鏈，最快24小時送達，但只能輻射店鋪所在五百公裏以內的城市，購買量太小了。而他又不太想使用防腐劑，因為綠野做的是純天然綠色的健意。還有一個冒險的辦法，就是多開幾個制作基地，但這其中的成本暫時還未核算出來。顧峻川的生意跟藺雨落的生意不是一種生意。最重要的是，人都沒法到一起去，綠野關一天就損失一天。

他問藺雨落：“你覺得我該怎麽辦好？”

“我沒有好辦法，我的辦法就是先活著。你的點心都是現制現賣，如果開不了工，倒不是搞預售制。”

“預售制？”

“對，就跟我們瑜伽店一樣，先賣卡，什麽時候劃課看學員。讓所有的店員都去社群賣卡，給他們做提成，你有收入，他們也有收入，你們反正也有會員卡...”她說著說著還有點興奮：“還有啊，你們L線上賣得好，那L跟綠野的生意可以攪到一起。搞聯名。反正我們瑜伽店總跟別的店搞聯名...”

顧峻川聽藺雨落說這些，非常有趣。藺雨落的腦子的確是很野。顧峻川想，怪不得她能在東安商場那麽個地方，把瑜伽館做那麽好。的確是費了大力氣的。他也偶爾冒出過這樣的念頭，但這樣會非常考驗品牌的凝聚力和消費者的信任度。整體管理上要花費大精力。而綠野的團隊沒有這樣全方位的線上作業過，風險很大。

“搞試點嘛。先來一個城市練練手。沒問題再全國通用。”藺雨落倒覺得這不是問題。

反正她不是老板，她不管顧峻川死活，有什麽野路子就說出來。兩個人爬到山頂的時候，顧峻川已經快要把藺雨落的腦子掏空了。藺雨落出來很急，紙巾都沒帶，就扯著顧峻川衣服擦汗。

顧峻川好像不那麽焦慮了，不管藺雨落的辦法是否可實現，他都被藺雨落的陪伴治愈了。

兩個人看著遠方，有一縷陽光穿透樹葉，藺雨落哇了一聲：“要日出了。”

因為山連著山，山間的日出不如海上磅礴。但那種感覺很奇妙，看著葉子一點一點被光打透，山間透亮起來，最終落到人身上，一切變暖起來。

兩個人感受這清晨的暖意，覺得人生大概都像這日出。都要經歷一段漫長的黑暗，然後能看到一縷光一束光，最終世界光亮了。

藺雨落又想喊了，看海要喊海，看山要喊山。

這一次她喊的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顧峻川要笑死了，他說：“這關你屁事，你又不能左右。”

“你不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你才能賺到錢。”

“...”

藺雨落喊完也覺得自己傻，跳到顧峻川身上讓他背他下山。她覺得顧峻川身體素質好，能背她五百米，顧峻川說她看不起人，他能一直背到帳篷。藺雨落不信，摟著他脖子，感受他身體因為慢跑一顛一顛。

她的臉貼在顧峻川背上，舒服地閉上眼，睡著之前對顧峻川說：“你記得十點叫我起來。”

“你要幹什麽？”

“搞直播。”

這也是藺雨落的主意，反正會員無心上課，那就不如搞點別的。既然每天都要練功，那就開個直播嘛。她是不怕的。她給鄭良公司搞直播，可是獲得無數好評。

她睡著了，伴隨她的世界的喧鬧也消失了。她甚至做了一個夢，顧峻川變成一艘大船載著她在海上航行。她說去哪裏，她就去哪裏。她在夢裏對他說：“你別離開我，我也不離開你。我們一起到最高最遠的地方。”

顧峻川聽到她說的夢話，忍不住笑了。

可當她睜眼再問她，她死活不肯承認。甚至不承認自己做了夢。

“你良心讓狗吃了吧？”

藺雨落就握著他手：“顧峻川，等咱們回去了，我徹底退租好不好？反正小舟說他想租下李斯琳的房子，那離學校近，他也能有更安靜的環境。”

“…小舟租跟你租有什麽區別？”

藺雨落就打他：“你笨死了！我的意思是我真的要好好跟你同居了！”

“然後呢？”

“然後咱倆省點錢，一分錢掰成兩瓣花。抱團取暖，提前適應一下苦日子。”

“咱倆”這個詞很好，顧峻川很喜歡。他抓著她的手，跟他自己的比大小。這樣的沈默持續很久，他才開口，語氣是他罕見的溫柔：

“我從前會想，現在愛一個人跟年少時有什麽不同呢？今天我徹底品出了不同來。年少時愛一個人，總喜歡說豪言壯語，以為自己能摘星能如夢能定乾坤，偏愛驚天動地，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現在呢？愛讓我忐忑。我說的每一句話都過腦之後再留三分，生怕哪一句是空許諾。我會小心翼翼，生怕我們之間的線斷了。一心只想細水長流，奢望天長地久。”

“藺雨落，我問你一個問題啊，你可以不用現在回答：你覺得我們有沒有可能走得比五年更長？”

顧峻川擡起頭來，他的眼神無比真摯。

他們的都很真摯。

“我覺得，我現在不理智了。”藺雨落搖搖頭：“我的理智消失了。”

“我是不是待傻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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