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根一度將覆仇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趙淑芬的身上，他感覺趙淑芬就像是上蒼為了可憐他特意賜予自己的一把手槍，他甚至感覺覆仇計劃的實施觸手可及、指日可待，他萬萬沒有想到趙淑芬這把手槍中充填竟然是一顆顆啞彈，不但沒有出現聲響，而且根本就沒有扣動扳機。

福根面對突如其來的打擊，再也沒有力量支撐自己站立起來了。他一蹶不振，陷入了自暴自棄的泥潭。他只有通過嘲笑自己這一種方式發洩心中的悶氣，因為發生的這一切他都無法向任何人傾訴，更不可能得到別人的同情和安慰。這也難怪，就在他倒下的同時，醉心居正敞開胸懷迎接八面來客，小木樓依舊巋然不動。

對於任何一個幻想站在雲端的人來說，當殘酷的現實讓他明白，自己不但沒有站在雲端，相反正處在四顧無路的沼澤之中，這種天與地一樣巨大的落差對身心造成的打擊是難以想象的。福根正處在這樣的狀態之中，他如同霜打了的茄子，蔫了，整天愁眉苦臉，既不喜歡與人相處，更不喜歡拋頭露面，要麽躲在醉心居的某個角落，要麽躲在屬於自己的那個荒涼的院子裏。所有的人都認為他在半夜遭遇了孤魂野鬼的襲擊，被攝走了魂魄。

短短數日，福根的頭頂出現了一塊圓形的空白，圍繞在這塊空白四周的頭發如同秋天的蒿草，枯黃而又雜亂，眼眸如同斷了鎢絲的燈泡呆滯且又無光，嘴唇泛白，沒有一點血色，唯獨那張“假臉”還有人臉的特征。原來直挺挺的身板，而今變成了拉彎的弓，就連一向不願意多張開的嘴，也讓時不時的唉嘆聲代替了，這天地決裂般的哀嘆聲，讓周邊的人的有一種欲死不活的沖動。

看到而立之年的福根，不禁讓人想到了唐代李端的兩句詩來，“交結漸時輩，龍鐘似老翁。”就連一向只認識錢財，不理會人情的醉心居的周姐和郝局長也發出了善良之人的憐憫之聲，“真是個可憐的人啊！”

沒有什麽比時間更能讓人學會成熟，學會忍受；同樣，也沒有什麽比時間更能治愈人的傷痕，讓人懂得堅強；同樣，也只有時間能讓人認識到自己的懦弱和無能，理智對待眼前的困難和處境，放棄僥幸，選擇務實。

福根有一段時間確實墜入了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境地，產生了放棄生命的念頭。我就是一個他娘的窩囊廢，一個毫無用處、地地道道的窩囊廢，什麽事情都幹不成，還整天天真地幻想著要替親人報仇雪恨，到頭來，自己他娘的讓人當猴耍了，還在那兒嬉皮笑臉地活著，真是豬狗不如啊！狗都知道誰是自己的主人，知道要用實際行動旅行對主人的忠誠，而我呢？竟然差勁到不但報不了深仇大恨，而且還要寄身於仇人手下混吃混喝，這麽多年豈不是白白浪費掉了的糧食？既然這樣，那我活著還有什麽意義，不如一死了之。

這樣的想法如同一把無形的尖刀，時不時就會直刺福根的心臟，而且邊刺邊露出猙獰的獠牙，壓低嗓門問福根，“無能的窩囊廢，你怎麽不死呢？你還有什麽臉面活在這個世上？”福根實在受不了這份折磨。

福根曾經躺在小院裏的一堆幹草堆中，面對著空泛的天空，他幻想自己睡著之後再也不會醒過來，等到他的屍身被飛禽啄食得只身下一副骨架子的時候，有人將他的骨頭當成柴禾燒了取暖。想到此處，他就像打了勝仗的將軍，從草堆裏下來，整理了一下衣服，邁出鏗鏘有力的步伐，從裏屋拿出一支點燃了的蠟燭來，打算將草堆和自己一起化為灰燼。甚至他還幻想著，如果蒼天睜眼，也許會將火苗刮到不遠處的小木樓上，連同那惡婦一塊兒燒死。他將燃燒的蠟燭扔進了雜草之中，然後自己爬上了草垛等待熊熊烈火，沒想到的是，融化的雪水濕透了雜草，蠟燭的火苗在潮濕的雜草上，勉強地跳了幾下，就熄滅了。回到房間，福根點燃蠟燭，在屋子裏徘徊了好幾圈，一度萌生了將這座上了年歲的屋子付之一炬，自己葬生火海的念頭，然而當他正要實施的時候，他的腦海中出現了那位將這房子賣給自己的骨瘦如柴的老爹，他滿嘴皺紋，微弱翕動，眼眶含淚註視著自己。

福根就此打消了用火結束生命的念頭。

一天中午，福根從醉心居出來，頭頂上滿是狂風吹得飄飛的雜物，他如同前往亂墳崗子的幽靈，背著手在街道上漫步。

商鋪門口的廣告旗幟，在狂風中就像精神失常了一樣瘋狂地搖擺著、叫囂著。街道上擺攤的商販，實在受不了狂風肆虐，都背著風收拾擺放在地上的商品，時不時嘴裏還冒出幾句罵街的粗話。街上的行人，更是用手遮擋著狂風和雜物的襲擊，艱難地往前挪動著步子。

福根似乎沒有感覺到這一切，或者說，這一切似乎與福根沒有關系，他繼續著自己的節奏，繼續著幽靈般的狀態，背著手在街道上漫步。

“上好的老鼠藥，全都給我吹散了。”正當福根要走過的時候，聽到了旁邊一個攤販的抱怨聲。福根沒有停下腳步，只是歪頭看了一下這個人，這個矮個子攤販正跪在地上邊抱怨邊用手掃散在地上的藥沫沫。

福根走過了好幾步，好像突然想到了那個矮子的話，自言自語到：“老鼠藥，老鼠藥。”他停了一下，便很快扭過身朝那個賣老鼠藥的攤販走去。

“你這兒有老鼠藥，是嗎？”福根精神抖擻地問到。

“咋了？你要老鼠藥？”攤販仍然跪在地上，只是斜視了福根一眼，極其不耐煩地問了福根一句。

“啊，噢，對啊，我要老鼠藥。”福根連忙應承著。

“老鼠藥有的是，就是被妖風勸吹灑在了地上，你還要嗎？”攤販站起身來，雙手不停地捏著自己的腰，活動了一圈自己的脖子，用不屑的眼神看了看地上的藥沫，又看了看站在一邊的福根。

“那我也要，我全要了，多少錢啊？”福根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

“隨便你，給多少算多少吧！不過你得自己收拾，我不負責給你打掃。”

“我自己收拾，我自己收拾。”福根從口袋裏掏出了錢，毫不憐惜地放到了攤販的手裏，跪在地上開始掃藥沫沫。

攤販註視了好大一會兒手中的錢，又不解地繞著圈看了看跪在地上掃藥的福根，搖了搖頭，挑著自己的東西離開了，沒走多遠自言自語到：“有個傻子，看見老鼠藥就像看見了仙丹神藥一樣。”

福根好不容易戰勝狂風的侵略，將灑落在地上的老鼠藥攬到攤販鋪好的大紙上，形成了一座小土包，他細心地將它包起來，又擔心半路紙破藥灑，便脫下了上衣，用上衣將紙包嚴嚴實實包在裏面。將它當成寶貝一樣抱在懷裏，匆匆朝自己的那個滿是狼藉的院子走來。

福根走進院子，關上了院子大門。走進了房裏，關上了房門。將抱在懷裏的寶貝輕輕地放在了炕頭上，然後一層層地打開，當混雜著塵土的老鼠藥再次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興奮地像個孩子，手舞足蹈了一番。

欣喜之餘，福根從水缸裏舀來一碗涼水，將好幾把老鼠藥放進了水中，用手指頭攪拌了幾下，毫不遲疑地端起碗一飲而盡，如同喝到了皇帝禦賜的瓊漿一般。他放下碗，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打了個飽嗝。

一碗**下肚，福根斜靠在被子上，卷了一根紙煙，輕松地抽了起來，煙裊裊升起，慢慢散在屋頂的木楔之中。

一支卷煙過後，福根又從水缸裏舀來一碗涼水，抓了幾把老鼠藥放進了水中，再次用手指頭攪拌了幾下，毫不遲疑地端起碗，這一次他是分三次喝完了者碗**。放下碗後，他摸了摸腆著的肚子，打了個飽嗝。

福根感覺這一次應該差不多了，他穿著鞋躺在炕上，平靜地等待著最後時刻的到來。多麽可惜的事情，解脫的時刻遲遲沒有到來，相反越是等待越是清醒，竟然一點兒喝了**的感覺都沒有。

一個時辰後，福根似乎忘記了喝藥的事情，他掀開被子匆忙跑出了房門，拐到墻角處，便撒起尿來。提褲子說到：“正是水火無情啊，差點兒憋死我。”走進房間，看見還有半包老鼠藥的時候，他自責起來，“難怪一點兒反應都沒有，藥性全都跟著尿流走了。”

福根再一次舀來了涼水，這一次他將剩下的老鼠藥大半倒入了水中，用手指頭攪拌了很大一會，就像喝粥一樣一口一口咽了下去。一碗藥喝完，他確信不會再出現意外，便躺在床上，蓋好了被子，閉上了眼睛，臉上的表情異常平靜。

當捆綁良久的精神終於得到解脫，人從精神到肉體都會享受到無比的輕松感，這種感覺是前所未有的，是刻骨銘心的，是沈醉的美好，是美好的沈醉。

福根正是感覺自己解脫了，不知不覺，便進入了夢鄉。

在夢中，福根遇見了滿身是血的愛蓮和王先生，他們站在不遠處，披頭散發，哭訴到：“我們死得好慘，死得好慘，你要為我們報仇，你必須給我們報仇。如果你不能為我們報仇，我們永世不得安息……”

福根從夢中驚醒過來，滿臉都是汗珠子，斜靠著墻根喘粗氣，陽光灑在屋子裏，格外刺眼。福根用手搓了搓眼睛，看到炕邊上剩下的老鼠藥沫，才意識到自己喝了**，令他不解的是他不但沒有感覺出身體有什麽不對勁，相反感覺比喝藥之前更加精神，更加神清氣爽。

福根將炕邊上老鼠藥沫子踹到了土炕下面，仰著頭看著房頂，自問到：“我到底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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