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郊 賽馬場

初夏的傍晚還微微帶著一絲涼意, 林語疏換上了騎馬服, 幹凈利落的翻上一匹棗紅色馬的馬背上，雙腿一夾, 馬兒在草地上跑的飛快。

自從林老將軍退下來，林語疏很少能這麽痛快的策馬狂奔，所以一上馬就下不來了。

顧吟剛剛換好騎馬服從屋子裏走出來, 剛好看到林語疏在草場裏騎馬。

少年神采飛揚, 在落日下仿佛散發著光芒。

“餵！顧大人！敢不敢比試一場！”林語疏朝著顧吟喊道。

顧吟被林語疏的模樣逗的一樂，在馬廄裏隨意挑了一匹馬便往林語疏的方向追去。

玉佩疏聽到了不遠處兩家下人的竊竊私語。

“今兒是怎麽了？大人竟然同林將軍一起騎馬？是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嗎？”

“可不是, 我也納悶呢。我看著咱家大人和林將軍站一起就渾身別扭。”

玉佩疏被林語疏在馬背上顛得頭暈目眩, 後來的話便沒有聽到。

此處是一處私人馬場，經常會有達官貴人天潢貴胄過來玩，所以閑雜人等都進不來。

林語疏要同顧吟一起比試，兩人定了路線便飛馳而去。

清脆的馬蹄聲，少年得意的笑聲一路伴隨著他們。跟隨的仆人被他們輕松的甩在了後邊。

唯一遺憾的大概是比賽的時候林語疏給顧吟下了好幾次絆子，顧吟卻一次都沒有中招，反而贏了林語疏。

分出勝負之後朝氣蓬勃的少年騎著馬慢走，努力平覆著自己的呼吸。

“顧吟。”他低聲道，“你為何……非要做一個……諂媚寵臣呢？”

“嗯？”顧吟在林語疏前邊一點的位置，並沒有聽清, 只是感覺到林語疏的情緒在那一瞬間低落下去。

“我說——你為什麽要做一個……諂媚寵臣。”這句話裏夾雜著林語疏的怨氣，所以聲音格外的大。

因為你明明……博學多才知識淵博。

這話在他們兩個的關系的基礎上本不該說, 但是經過一場賽馬, 林語疏心裏卻對顧吟多了一絲欣賞。能同他比賽跑馬還能獲勝的人並不多, 他能感覺到顧吟並不是那樣的人。

可為什麽……偏偏要做那奸詐諂媚的寵臣？

“你也如此認為？”顧吟略微放慢速度，逐漸和林語疏持平。

他的語氣有些低沈。

林語疏望著面前的人沒有接話。

“那今日便敞開了說，語疏。”顧吟望著他，“當今聖上並不聰慧，他貪玩懶惰，天資愚鈍，即便太傅如何教導也不肯擔起責任。他做不了一個明君，但是——”

林語疏心中微訝。

“但是我們可以引導他做出最正確的行為。”顧吟眉頭輕皺。

誰不想做肱骨之臣名垂青史，誰願意頂著汙名做奸佞呢？

可是對待幼年的皇帝，為了不讓他被真正的奸佞所騙，他願意去討好皇帝，他願意做小伏低，這樣就可以在皇帝做最後的決定之時，引導他做出他想要的結果。

“不過還好有林小將軍把持兵權，不然如今恐怕早已經有了攝政王。”顧吟低頭苦笑道。

這一刻，林語疏才真正明白顧吟的用意。

夕陽漸漸的落下地平線，馬場裏漸漸點起了燈火。林語疏和顧吟騎著馬慢慢悠悠地往回走，林間清新的風徐徐吹過，時不時帶來下人的呼喚聲。

馬上就要到分別的地方，顧吟坐在馬上，靜靜的凝望著林語疏。林語疏低頭笑了一下，兩個人很有默契的擡頭又對視了一眼。

“我身下這匹馬送你了，顧吟。”林語疏目光溫和而專註，他指了指他正騎的這匹馬，“這匹馬是我從匈奴人手裏搶過來的，我起了名字叫不疑。”

顧吟微微一怔。

他馬術雖不錯，但是在如今的環境風氣下都覺得騎馬射箭無用，就連家人都告誡他少碰無用之術，更遑論他人。

沒想到林語疏竟然送了他一匹馬，名叫不疑。

不疑……不疑……這意思未免也太淺顯了些。

“那便多謝小將軍了。”顧吟拱手道謝，兩人對視，仿佛在對方身上看到了自己。

玉佩疏藏在林語疏身上，望著顧吟發楞。

這一刻，他在顧吟身上感覺到了之前黑影的力量。地縛靈如今就在顧吟身上，他能感覺到地縛靈……在傷心。

為什麽……傷心呢？林語疏的心微微一沈。

沒等他想明白，周圍的世界像是起了風暴，場景突然開始變換。他的周圍出現了許多透明的泡泡，每一個泡泡都是一段記憶，都是林語疏……和顧吟的記憶。

自從那次賽馬互通心意之後，兩個人交往越發的密切起來。林語疏天生赤誠，待人熱情真摯，在軍營混的開，但是看不慣官場蠅營狗茍。顧吟和他志趣相投，兩個人越發形影不離。

他們常常早上一起上朝，傍晚一起賽馬，晚上秉燭夜談。春日出去踏青游船，夏日相攜避暑，秋日狩獵打馬球，冬日暖爐小火鍋。

然而好景不長，北方小國挑起了戰事，北齊節節敗退。小皇帝昏庸無道，每日只知道漂亮的宮女，玩物喪志，不理國事，太監當道。

顧吟正趕上丁憂，需要回家守孝，被掌權太監糊弄的小皇帝根本沒有挽留，竟然真的讓顧吟離開。

在這些年的消磨下，北齊儼然只剩下了一個紙糊的殼子，被人隨便一戳便什麽都沒了。

然而就在此時，皇帝下旨命林語疏領兵前去雁北關收覆失地。

林語疏出城門的時候是秋日的早上。早上偏涼，他下意識的裹緊衣裳，換上一件薄一些的鬥篷。

自然是不會有人來送別的。

林語疏騎著馬，擡頭望著城門上的匾額，上邊威嚴的兩個大字讓人心生畏懼。他低頭笑了笑，想起來之前顧吟離開的時候，還是有人送別的。

顧吟與他不同，顧吟會偽裝，所以官場上還有些虛情假意的朋友過來相送。當時他一直藏在後邊沒有出來，直到人群散盡才過去送別。

可惜如今他離開了，竟無人送別，說起來甚是可憐。

林語疏最後看了一眼城門，剛一回頭，顧吟一身白衣，就站在不遠處安靜的望著他。

“林小將軍，許久不見。”顧吟淺淺一笑，背著光向林語疏走過來。

那一瞬間，林語疏仿佛看到了神明降臨。他的心跳得飛快，不知道該如何控制著自己不要那麽慌張。

“你怎麽來了？”直到顧吟走到他面前，林語疏才慌張的咽了咽唾沫，小聲問道。

“我聽說你今日出征，便過來看看。此處離城西大營最近，我猜你大概會從這裏離開，便過來等你。”顧吟的聲音還是那麽溫柔，不過是幾個月不見，林語疏發現自己極其想念顧吟的聲音。

“我還以為……”

他還以為不會有人來了。

“還以為什麽？以為我不來嗎？”顧吟被林語疏逗笑，他從懷裏拿出一個護身符來，“我在家中守孝，委實無事可做，自然過來送你。這是我小時候母親為我求的護身符，你帶上，希望它能護佑你平安。”

“多……多謝。”林語疏感覺自己臉上火燒火燎的，耳朵尖都在發熱。

“戰事吃緊，全靠將軍。”顧吟的目光裏充滿了擔憂。

“三年之內，我必定得勝還朝，你等著便是。到時候你回來繼續做你的官，小爺我繼續做我的將軍。咱們文臣武將聯合在一起，看誰人還敢欺侮我北齊！”林語疏說著說著便起了壯志雄心，說話也豪邁起來。

“好，那便約定今日！”顧吟微微一笑。

“吾等爾歸來！”

“好！三年之後，我必然赴約！”林語疏豪爽一笑，拱手與顧吟告別。

馬兒飛馳，林語疏衣袂飄揚，瀟灑而去。

然而藏在玉佩裏的林語疏卻早已經知道了結局。

林語疏最後戰死在了雁北關。

即便如此，玉佩疏還是跟著林語疏一起去了雁北關。

當時的雁北關和如今的雁北關完全不同。到處都是戰爭的廢墟，百姓們紛紛外逃，雁北關十裏之內幾乎都沒有人家。

林語疏帶過來的也不過是五萬士兵，做什麽都不夠。但是他就是憑著著五萬士兵，咬牙把雁北關守了下來。

京城裏收到了一封又一封的捷報，卻無人高興的起來。

除了顧吟。

離三年之約越來越近，顧吟的心也越來越輕快。他幾乎想要飛到邊關去找林語疏，雖然他知道他必須忍耐。

他必須要積蓄力量，不能讓宦官阻止他恢覆官職。

雖說不能去找林語疏，但是並不妨礙他的好心情。他提起筆來，再次給林語疏寫了一封信。這三年來，他幾乎日日都在給林語疏寫信，不過從來不會寄出去。

一是寄到邊關實在太難，二是他不願意打擾到林語疏。

寫信不過是解解心癮，他最想看到的——是林語疏站在他的面前。和他一起賽馬，一起賞花賞月，一起郊游踏青，一起秉燭夜談。

有林語疏這一人生知己在，他覺得無論怎麽樣都是滿足的。就算是見不到，想一想也是開心的。

然而顧吟不知道的是——

敵國國力薄弱，拖了這麽久自然無法支撐。但是敵國將領卻又不甘心，最後帶領五千士兵兵行險路，以剩下的一萬士兵作為誘餌，不惜一切代價把林語疏圍困在斷雁嶺。

周圍防守的副將得到了京城的消息不予支援。經過斷雁嶺三天三夜沒有支援的死守，最終林語疏以身殉國。

雁北關因此而破，敵軍雖然元氣大傷，但是也強行占領了雁北城。

而此時遠在京城的顧吟，還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林語疏已經戰死沙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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