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頭，吃了一驚。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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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就是暑熱的天氣，與他同帳的兩個人早在他一倒的時候就把情況反映給了上頭，大家以為他也染了瘟疫，把他從帳裏搬出來，扔到了同病的那一堆人裏。
每個人□□著，蜷縮著，空氣悶熱而臟汙。沒人會來，他想，但心裏總有隱約的渴求，雖然不知道渴求什麽。次日皮膚開始水腫，眼睛甚至難以睜開，他想他快沒命了，呵。
突然人群躁動起來，隱隱約約有人喊“將軍”，然後，一雙手扶起了他。
他瞇一瞇眼。
普萊德的聲音大呼小叫：“我可憐的波伊提烏！你生病了怎麽沒人告訴我！要不是將軍突然問起你，我都不知道！！！”
他還說了什麽，可是波伊提烏沒精力去聽了。他嚅動著幹燥的嘴唇：“不——我，我——瘟、瘟疫——”
“還真是個孩子，”男人一個用力，他騰空而起，轉瞬伏到了一具背上，背的主人笑笑：“不是瘟疫，是麻疹。理查德小時候也得過，別擔心，多喝水，過一兩個主日就好了。”
那聲音如此溫和有力，如此讓人安心。他知道，他沒事了。
“室內保持通風，用鹽水給他漱口吧，皮膚註意清潔。”房內一個聲音說，頓一頓，又道：“他水腫了，情況比較嚴重，熱度也偏高，這得註意。”
“好，我知道了。還有其他的嗎？”
“給他弄點兒蜂蜜水吧。等手心腳心出現疹子的時候，說明麻已經出全，那就離好不遠了。”
“唔，退下罷。”
“是，將軍。”
波伊提烏悄悄睜眼。
這大概是間新的賬房，單獨一間，男人正背對著他，那個背影……啊，他不是做夢，一切都是真的。
男人走過來。他趕緊閉上。
一條溫熱的毛巾覆在臉上，耳朵、頸部、發際邊緣……力道不輕不重，仔細輕柔。
他心內巨震，無法動彈，這，男人這、這是在給他揩面嗎？
親自？？？
他可是萬萬人之上的將軍！！！
真的不是虛弱時期的胡思亂想？他開始懷疑，手偷偷伸到腿側，掐了自己一把。
痛！
伍德的聲音同時響起：“將軍，您不必做這些事。我會找人來照顧他的。”
男人答非所問：“醒了？”
波伊提烏知道被他發現，長長的睫毛眨了眨，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面對，只能含含糊糊嗯了一聲。
男人笑：“你為我按摩過那麽多次，我的手藝可不及你哇。”
“屬、屬下怎麽敢……”
“將軍，發現利文伯爵行蹤！”愛爾頓掀簾進來，見狀遲了一遲，瞬間恢覆自如，道。
“在哪兒？”將毛巾交給伍德，男人氣勢一凝。
“福斯河南岸，哈丁頓附近。”
“他是執意要阻擋我們直撲愛丁堡了。”男人道，“把地圖拿來。”
“還是到您帳中討論吧。關於瘟疫疫情我也要向您一並稟告。”
“也好。”男人道，返身對病人道：“好好休息，我會叫人照顧你——”
“我來我來我來！”普萊德疊聲而進，手裏拿著新的衣物，“你們都不用管，我來就行！”
“你能行？”男人瞧瞧他，又瞧瞧波伊提烏。
“反正我的炮兵派不上用場，時間最多。老大，您放一百個心！”青年拍胸脯。
男人頷首，“但願如此。”
事實證明上校對火炮很有研究，對於照顧人一竅不通。病人除了靜養，最需要的就是保持皮膚清潔，然而軍營並不燒熱水，又是夏天，於是上校自架柴火，燒得灰頭土臉，大發脾氣。
最後他叫自己的士兵搞定，頭兩天是天天一大桶，後來變成了小桶，最後變成了盆……他問波伊提烏是否生氣，波伊提烏說並不，能有溫水擦一擦已經太好了。
“人手不夠，”上校蔫蔫地：“我的炮兵現在編入了步兵隊，這次真窩囊，都還沒跟小查理正面對上呢，人員就折損一半了。”
波伊提烏擦拭著露在外面的皮膚，聞言道：“情形很壞嗎？”
上校搶過他手中棉布，幫他挽起褲腳，“放心啦，有老大在，沒有鐵騎軍打不贏的仗。”
波伊提烏被他的舉動嚇了一條，連忙縮腳：“不，我自己來罷。”
“別動。”普萊德道。
他親手將他的小腿至腳踝處輕輕擦拭，又握了一握他的足，稱讚雙足細巧優美。眼見他的鼻尖要碰上去，波伊提烏顧不得其他，死勁掙脫，“上校！當心傳染您！”
金發青年頗為可惜地松開，“老大說出過麻疹的就不會再被傳染了，你放心。”
“……您出過？”
青年點頭：“那是還在亨廷頓的時候，被理查德傳染的。”
他講起了一些以前的事。他說他父親是個賭鬼，把家裏輸得精光然後一去不覆返；他媽媽獨自帶著他長大，因不堪重負在他十二歲的時候勞累死了，是男人收留了他。他說他第一次吃飽飯，第一次認字，第一次打架……那麽多第一次，都是在克倫威爾家發生的。莎白夫人很平凡，可是很熱情，晚飯是最熱鬧的時候，許許多多人都愛來蹭飯，莎白夫人忙進忙出，明明食物足夠人吃了，可只要一來人，她就會進廚房宰鴿子，烤蛋糕，開不知多少罐蜜餞——桌上永遠擺滿了盤子和酒瓶，方圓百裏，誰不知道克倫威爾家來者不拒熱情好客，去他們家是最喜歡的。
“你呢？”他問。
我？
“我是被正去往奧斯曼的猶太人帶過來的……”那樣屈辱地站在籠子裏，被圍觀，被鞭笞，波伊提烏頓一頓，道：“設拉子是波斯之源，是夜鶯與玫瑰的故鄉。”
“設拉子？你的故鄉？”
“我在那兒長大。”
“夜鶯，啊，波伊提烏，我覺得你就像那優美的夜鶯，我抓不住你。”
是啊，被人觀賞的鳥雀，或者美麗的花瓶，被送來送去，從來不能有自己的意願。
但……
他想起那寬闊的背影。
如果一切都是噩夢，那麽也許從那一夜開始，那個人，騎在馬上，掀開冰冷的面具，從此，帶他穿越迷茫的霧霭，穿越浮華的虛無，重新走到了陽光下的世界。
也許吃苦，可是心有了方向。
波伊提烏病愈後頭次下床，照著面盆裏的水仔細的梳理頭發，換了身衣服，緩緩朝主帳走去。
帳前有近衛守護，一問，說將軍不在，巡營去了。他站了一回，頭有些暈，摸摸自己的臉，很憔悴，最好還是別讓男人看見吧，他想。於是又慢慢往回走去。
湛藍的天穹下，平原綠野莽莽，河流縱橫，水邊的莎草像針叢一樣，不時橫亙沼澤。士兵們的營帳一頂頂散布其間，遠處是連綿的山巒。
往常這時，很多士兵搜尋糧秣去了，然而今天卻人頭攢動，刷馬的刷馬，打包行李的打包行李，士兵們點驗著他們的火器、投槍和弓箭，廚子、鐵匠及馬夫們忙忙碌碌的將載人和運物的車輿一輛接一輛套好……波伊提烏詫異站住：要拔營了嗎，為什麽沒人通知他？
“……據說遏制瘟疫的方法是用火燒，那些邪祟才能斷個幹凈。”
兩名士兵經過，竊竊私語。
“那是要把得病的全留下嗎？”一個遲疑著“——全燒死？”
“噓！”
“太可怖了……將軍不會的……”
“不然呢，難道要更多人因為傳染而死去？你想死嗎？”
“我——”
“我看你也不一樣畏如蛇蠍退避三舍。”
“最多、最多讓被傳染的人留在這裏自生自滅好了，說不定有的能活，前些天不就說有個士兵是——”
“得了吧！你說那個波斯人？真不懂將軍為什麽親自去了，萬一出事……我的上帝！真不敢想象。莫怪後來愛爾頓大人氣壓低沈了三天，把我們嚇得！”
“那個波斯人的確很特別，不是嗎？”
“嘿嘿，你指哪方面？”笑聲不懷好意。
“你知道黑熊嗎，據說就是因為他死的。”
“還有咱們以前誰也不放在眼裏的炮兵上校，嘖，你說將軍會不會也因為——？”
“別胡說！將軍大人是什麽人！”
“要不然呢，波斯人當年進來可是伍德隊長帶的！再說了，他可是個穆斯林，咱們是耶穌基督，不是將軍發話，他能進來嗎，進得來嗎！”
“可——”
“我跟你講，軍中對那小子有意無意的不知多少，不過礙於他跟在將軍身邊，只能眼饞罷了。那小子呢，哼，也故作不知，誰也不理，倒越發勾得人心癢癢了。”
“我聽羅德說……”
兩人漸漸行遠，波伊提烏從帳角轉出來，太陽曬在身上，可是渾身冰冷。
腳步灌了鉛一樣沈重，周圍人來人往，但失了色般，與他沒什麽幹系。男人替他擦面那刻，他曾覺得兩人那樣親近，可現在證明那只是他心緒問題，其實……依舊遙遠。
不遠一隊人騎馬過去，所有人見了他們都停下來，行禮。忽然有人勒住韁繩，喊道：“波伊提烏！”
是普萊德。
望著他揚起的手，波伊提烏想，他當我什麽人？一時樂子嗎，跟其他一樣，覺得新鮮？
見他不動，青年蹬馬過來，嗖地跳下：“你怎麽出來了？還沒好全，不是說了別見風嗎？我才出去一個上午，你看你，真讓人擔心！”
他一面說一面挾起他，不等波伊提烏反應過來，已經將人扶到馬上，並抓住馬鞍不讓他下來：“我送你回去。”
“上校！”波伊提烏頭皮發緊，瞧這眾目睽睽地，低聲：“別胡鬧！”
“我才不是胡鬧。”普萊德把他按住，愉快地道：“你掙不過我，嗯？”
“不要抱住我，人家看著呢。”波伊提烏急了，尤其眼角瞟見騎馬的人陸續朝這邊過來。
“那你就乖一點。坐穩了！”
他一個翻身落在了他身後。旁邊誰吹了一聲口哨。
波伊提烏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起來。
“上校，”愛爾頓調侃道：“你的臉上可以開朵花了。”
“謝謝。”普萊德回以更大的笑。
愛爾頓搖頭，男人瞧他們一眼，問波伊提烏：“好了？”
波伊提烏沒敢看他，點頭。
男人朝普萊德道：“把人送回去後趕緊幹正事，此次轉移工作你來做。”
“唉，什麽時候我淪落為管後勤的了！老大，我要跟愛爾頓換！”
“我們隨時需要斥候，需要情報，你管得來嗎？再說行軍在前，後面保持不掉隊也是很重要的，且需快，決不能讓萊斯利發覺我們的計劃。”
“但是繞過這邊的密林及河流，取道達爾斯基，從西邊包抄愛丁堡，可行是可行，不過這樣一來，補給跟不上，老大您考慮清楚了？”
“是啊，”伍德開口：“現在我們用的是海上補給，陸地補給相當於已斷，而且萬一到時退路也被切……後果不堪設想。”
男人沈眸：“再拖下去，必敗無疑。此去，破釜沈舟，只有進，沒有退。”
☆、鏖戰丹巴
按新的路線，大軍改變方向，取道達爾斯基，經福爾柯克，其中斯特靈是重鎮，務必不能驚擾，最終直撲愛丁堡。
一路疾行，穿溪過澗，所有人膝下幹了又濕，濕了又幹，鞋子都是濕漉漉的。
他們經過一個個隘口，最前頭的是那些行李最輕便而且全部自己背著的士兵，男人帶頭，晚上不搭帳篷改生火露營，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不浪費半點時間。
隊伍的前半段和後半段不可避免的脫節了。但相差不多，男人並不太在意。
就在斯特靈可望的時候，愛爾頓收到丹巴送來的一份至關重要的情報：查理王子帶著三千多人駐紮在那裏，離他們只有二十英裏左右。
抓住小查理，一切就結束了。
況乎只有三千人。
男人立刻決定趕往丹巴。
此時是下午，他們剛經過自晨起的長途跋涉，又累又餓，男人叫大家就地啃了幹糧，點了人數，整了隊形，留下一隊人告知後面的輜重到後就在這裏等，然後再度出發。
太陽西下，細長而漸晦的紅色陽光低低交織著，天氣又悶又熱。無人有怨言，只是揮汗如雨。當晚他們抵達了一個叫伯格荒原的地方，體力消耗到極致，崗哨安排好後，幾乎所有人倒頭就睡。
男人仍睜著眼睛。他去看他們的馬。
馬匹無料可餵，只有荒野上的荊豆和雜草，他觀察它們是否受傷，用龍血竭和松節油制成的油膏給它們擦拭，他的“老夥計”整整瘦了一圈，他摸摸它的頭，撫慰道：“打完這場，咱就盡量不打啦！”
駿馬朝他親昵的噴著鼻息。
“岳父。”
愛爾頓的聲音自背後響起。
“哦，亨利，你還沒睡？”
“您不也沒睡麽。”棕發青年笑一笑，男人看出他笑得並不由衷，皺眉：“有事？”
“不是好消息，”愛爾頓苦笑：“利文伯爵察覺有變，往這邊追過來了。”
“到了哪兒。”
“錫安郡。”
“這麽快？”
“我們的消息稍有滯後。正確來說，他五天前已經出發了。”
“那麽最快一天半，他就能追上我們。”男人低頭，最不堪的狀況出現了，後面已經沒有退路。
“而且他一路招兵買馬，很多人踴躍加入他們，”愛爾頓道：“現在他的人，比我們多得多。岳父，瘟疫折騰了我們將盡七千人！”
“是我的失誤。我們不該把營帳搭在有河水的地方，蘇格蘭的氣候和英格蘭不同，這裏沼澤多，形成了瘴癘之地。”
“不，您已足夠仁慈，不但沒有丟棄他們，反而在達爾斯基請醫生並安置他們——”
“即便如此，他們不見得能活著等到我們回去。”
“不，”愛爾頓道：“如今形勢，是我們不見得能活著回去見他們。”
男人回頭，目光掠過那一張張勞累過度而沈睡的臉龐，良久，道：“兩天之內，我們必須拿下小查理。”
“現在改變戰略也來得及。岳父，就算我們撤走，也並不是什麽丟臉的事，您想想莎白，想想理查德，他們不能沒有您！”
“不是只有我有家人，他們——”男人一指士兵：“他們就沒有家人嗎，那些已經死去的人，哪個背後又沒有家人？”
“……”
“亨利，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我不想再犧牲更多人。如果退回重來，還是一樣，我們仍舊會遭遇數不清的陷阱，數不清的伏擊，數不清的偷襲，而查理則會因此站穩腳跟，不列顛陷入無止境的內亂。”
“可是岳父！一旦利文伯爵趕上，我們將會陷入團團包圍之中，插翅難飛！”這絕不是開玩笑！
男人道：“我明白。”
然後呢？
棕發青年巴巴等著，卻沒等到“然後”。男人一下一下撫摩著黑馬長長的鬃毛，似乎陷入沈思之中。
多年默契，愛爾頓知道這個時候不能打擾。於是他按住內心難得的浮躁，靜靜候著，一同在荒原的月光下，站了很久，很久。
回去睡覺的半途一個黑影擋住了他。
伍德。
愛爾頓站住，不用開口，眼神交流已經讓對方知道了答案。
伍德道：“您應該勸勸他。”
愛爾頓沒有回答。
“將軍現在滿身是病，消化不良，胃充血，脖頸問題，還有痛風引起的黏膜炎。有時候他疼得整夜都無法入睡，雖然他從不說。”
愛爾頓打斷：“我比你更明白。”
“只有您能勸得動他，不是嗎？你忘了出發前倫敦時醫生私下跟我們說的？”
愛爾頓身側的拳頭握緊，松開，指甲深深掐入肉裏：“我只是給出提議。一旦他做了決定，那麽，我所要做的就是全力支持。”
“這是孤註一擲！”伍德道：“一旦斯圖亞特家贏了，你知道，無論將軍，還是將軍的家人，還是我們，都將面臨什麽下場！”
“你不該質疑將軍，他遠比我們明白。”愛爾頓道：“你不覺得今天晚上很像馬斯頓荒原決戰那一夜嗎？將軍一定能化險為夷。”
伍德搖頭，“愛爾頓，有時候你理智無比，有時候，我覺得你又是瘋狂的。”
“你應該懂得將軍。他所下的每一個決定，絕不是輕率的。”愛爾頓緩緩道：“所有的追隨者，也許即將面臨的彈盡糧絕的困境，他做出抉擇——這樣的負擔，只落於統帥。大家把生命托付給他，他承擔所有人的性命，你以為他會好受？”
說到這，他不由返頭回去看那個仍佇立月下的背影，大概又得通宵不眠吧。人們覺得將軍這個名稱叫起來多風光，可是，幾人看得到風光背後的辛勞與滄桑？
他道：“無論死的人，還是活的人，他得終身背著，死後也得背著。他別無選擇，我們唯有支持。”
伍德道：“哪怕是錯的？”
青年一字一句：“哪怕陪他去死。”
翌日，清晨。
露珠還在樹葉尖上滾動，雲雀從林間直飛天際。
突然出現在城外的軍隊讓巡城的衛兵嚇得屁滾尿流，趕緊回去報信，其時王太子正拉著白金漢公爵站在鏡子前，欣賞裏面的人換上一襲紫色鑲精致蕾絲的長袍，長長地拖在地上，配著華麗的腰帶。
“我本來想送你一件純蘇格蘭細羊毛披風，喬治，可你知道，現在是夏天。”王太子執起公爵的手，公爵的手很白、很軟、很香，指甲很長，戴一塊很大的寶石。他著迷的親了一下。
“我有一件佛蘭德爾的。”公爵將手抽回，淡淡道。
“那可不一樣，雖然佛蘭德爾的很好，可蘇格蘭羊毛更好，一寸毛一寸金，不是嗎？”
公爵擡起細細的眉：“你的錢從哪裏來？”
王太子一楞，隨即笑：“這你就不用擔心啦！”
“蘇格蘭這些勳爵可不是好東西，你忘了當年他們曾將你父王論價賣給議會嗎？”
“他們現在需要我。”
“如果利益足夠大的話，他們絕不會介意做同樣的事。”
“哈，”王太子反而笑，“這你就錯了，克倫威爾可不是當初的議會！他身上不會有妥協兩字。”
這倒是，公爵想，那個人出兵討伐蘇格蘭時就說了，為什麽要用武力，因為蘇格蘭的貴族們只會聽一種語言：動武。
“所以你不用擔心，說來說去，哼，這麽說似乎不太地道，不過我還真想看看哈密頓吃癟的樣子呢。他可真夠趾高氣昂的，要沒了利文伯爵，他什麽都不是！”
“你真覺得利文伯爵能擋住克倫威爾？”
“這不還有我嘛——”
話音未落，英格蘭軍隊出現的消息傳來，王太子頓時失態，差點沒打翻一旁的盥洗用具：
“他怎麽會在這裏！利文伯爵呢，他不是負責阻攔嗎？”
衛兵搖頭，王太子疾步往外走，“去城墻！”
兩軍對峙。
一邊OC旗迎風獵獵，一邊金底紋章王旗飄揚。
白金漢公爵站在墻頭，透過箭垛，朝下面的開闊地望去。
鐵騎軍還是那著名的“鐵鏈”戰術，第一線是騎兵，第二線步兵，第三線是長弓手和擲石手。而男人站在最前，正和王太子說著什麽。
他們會說些什麽呢？公爵看著那久違的身影，這是自己跟他的……第四次見面吧？
不知為什麽，每一次，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第一次，那時男人還籍籍無名，第一次進議會，卻迷了路，碰到了他。那時自己是什麽樣的？他後來無數次回憶，大概是冷漠且不屑吧，那身紅色軍服真土，他冒出的第一個想法是這又是哪裏來的鄉巴佬，肯定下院的。
第二次，國王在內戰中被捕，關在桑普頓郡的赫姆比城堡，他趕去探視，看見男人坐在一只大鼓上，對周圍的議會軍說：“孩子們，你們已經完成了你們的任務。如果我們自己之中不發生爭端的話，那麽就可以回家過太平日子了。”
他的話不幸言中。後來議會軍內部發生矛盾，國王趁機勾結蘇格蘭軍隊，一時間蘇格蘭跨過北方邊境，威爾士及英格蘭西、南部都發生了保皇黨叛亂，海軍亦半數叛變，連長老派也提出條件只要國王實行寬容的宗教政策並讓議會掌握政府官員的任命權，就可以恢覆王位……
軍隊內部也不寧靜，議會試圖解散他們。士兵們不幹了，覺得國王和議會沒一個好東西，議會不但欠他們餉還卸磨殺驢；國王呢，表面上議和背地裏卻準備重新開戰，手段卑鄙。他們沒有接受議會的任何命令，相反，他們來到位於劍橋的鐵騎軍的大本營，請求克倫威爾出面。感受到他們堅不可摧的決心後，男人站到了士兵這一方。
第三次，這一次，鐵騎軍已經威名遠揚，說一不二。國王將被處決，他要求見他的委員會，男人一指他的身後，國王看見同樣成為階下囚的委員們，沮喪地說：“事實上，一切都已經很明白了。”
男人道：“自己選的路，跪著也要走完。”
……
自己選的路，跪著也要走完。
公爵描摹不出男人說那話時的神態，和那剎自己十分微妙的感覺。
仿佛議會門口自己和他的位置顛倒了過來。這一刻，自己渺小如塵埃。
有時白金漢公爵懷疑，是不是因為那句話，國王才在處決前顯得那麽從容。才會留下一點好名聲。
如果可以重來。
如果可以重來……當有人向他問路的時候，他一定好好正視。
縱然雙方註定敵對。
年輕的公爵以手掩唇，蒼白的嘴角詭異的含上笑意，眼底淡漠。
誰成王，誰敗寇，他發現自己竟一點也不在意。
查理率領中軍，他預計對方會向中路直掃而來。豈料男人繞行，從側面攻擊他們的左翼，查理連忙分兵增援，男人便誘使他將越來越多的兵力調往左翼，以至於中路空虛。隨後他集合龍騎兵，自己領頭沖鋒，率先喊出震耳欲聾的沖殺聲，轟轟然向查理直沖過來。
查理嚇得魂飛魄散，掉頭就跑。主帥一跑，其餘人跟著潰逃，原先他們的長矛圓盾還能將英格蘭騎兵擊墜下馬，如今後背露出，如雨的矢石飛來，數不清的人倒下，血灑疆場。
查理在隨從保護下殺開一條血路逃回城中，慌忙吩咐關緊城門，蘭巴特正要追趕，男人道：“慢。”
蘭巴特勒住韁繩，有些暴躁：“為什麽？”
“安靜，我聽到了馬蹄聲。”
伍德愛爾頓也停止廝殺，豎起耳朵。
馬蹄聲初聽起來像是一陣驟雨，不一會兒，就變得有若隆隆雷鳴。馬具的叮當聲、旗幟的獵獵聲、馬匹的嘶鳴聲，仿佛大地都在震動。
起碼上百匹馬。
眾人下意識朝男人聚攏。
這麽多人絕不是他們的。
一列列豎起的長矛宛如層層疊疊的墻出現了，喧囂塵起，壯觀無比，壓力無比。
面對這一情景的人心裏會是何種滋味？
另一側，有個人頭上沒戴頭盔、露著金發不要命的打馬而來：“老大！萊斯利！萊斯利來了！”
☆、意外受傷
這是男人艱險卓絕的一戰，普萊德趕去報信，波伊提烏卻無緣親見，只能焦急的等待消息，所有人都做好了死的準備，他們說，此役，不是成王成霸，就是死無葬身之地。
每一秒都那麽漫長。
傍晚，消息傳來，勝了！我們勝利了！
波伊提烏心落了地。所有後方人員發出歡呼，湧上去詢問詳細消息，那斥候卻道：“然而將軍頸部中彈，流血不止，全部人現在正找醫生！”
轟隆，宛如晴天霹靂，笑容凝結在人們臉上。
丹巴一戰，萊斯利率軍趕到，克倫威爾發揮出鐵騎軍真正的威風，沈著應戰，指揮步騎弓箭完美配合，強硬撕開敵軍右方防線，逼得敵方陣勢大亂，結果蘇格蘭軍陣亡三千人、被俘近萬，而英軍陣亡者不滿一百！
經典一戰。
觀戰果不過是個數字，一目了然甚是容易，可是，其中種種艱險，勝敗的一線之差，驚險萬分。
為了拉長敵軍右翼戰線，克倫威爾親自為餌，使用“調虎離山”之計，先讓對方的騎兵獲勝，並讓他們看到自己，等對方騎兵以為他狼狽而逃而玩命追趕時，再令事先埋伏的己方騎兵，攻擊其步兵主力。步兵人數雖多卻遠非騎兵對手，等到萊斯利恍然大悟領騎兵返回時，他的步兵早被殲滅殆盡，西線潰不成軍。
然而就在這過程中，由於己方人少並被緊緊追趕，又為了盡力拖延時間，男人幾次死裏逃生，終於被流彈命中了。
剎那間，跟在後邊的愛爾頓就見他松開韁繩，往地上直接栽落下去。
他的心一瞬間停止了跳動。
大概是本能，男人用手肘撐了下，萬幸頭沒有直沖地，背部著地了。
傳來很重的哢嚓一聲。
愛爾頓瘋了似的大喊停！不顧正在疾馳的戰馬，一軲轆滾下來，翻在塵土裏，也不管自身，心急的想去看男人的狀況，要不是普萊德及時拉韁，他差點被他的馬踢中。
只求岳父沒事，愛爾頓心中祈禱，他經歷那麽多槍林彈雨都扛了過來，這次一定也能化險為夷。
伍德離男人更近，在男人落馬的那一刻幾乎同時伸手去撈他，沒抓住，此時也已跳馬返身，沖到男人身前。
手肘折斷，頸部汨汨冒血。
伍德神情凝重，立刻扯內衣布條為他止血，緊接著眾將領圍上來，七手八腳跟著捂住。
“不能停，”男人並沒有昏迷，他冷靜地道：“我們要把萊斯利引到更遠。”
伍德搖頭，愛爾頓急得不知說什麽才好：“岳父，痛嗎，痛嗎？”
男人看向普萊德，青年難得一本正經的顏色：“將軍，我認為我們已經引得夠遠了，而且現在還不見萊斯利追來，說不定他已經明白了。”
男人呼吸困難，努力吸口氣，他擺擺手：“你去看看。然後，維持秩序，讓其他人不要慌。”
“遵命。”
他這一動，血流得更多。愛爾頓心中大喊不好，道：“岳父，我們必須送您回後方。伍德，你背上他，小心。”
他們在他頸口圍了厚厚一圈白布，將人小心翼翼扶上伍德後背，由普萊德斷尾，一路返程。崎嶇顛震下，血浸崩出白布，愛爾頓重新堵了又堵，哄道：“千萬要清醒，別睡，馬上就到了。”
男人再未說話，只是血色快速從他臉上褪了下去，嘴唇變白。愛爾頓看著，真想在他頰邊一吻，給他力量。
這程路好像走了半生。
中途男人氣息近絕，唬得一班人慌忙停下，有的人說應該立即取出卡在裏面的碎片，有的人激烈反對，有的說應該馬上找醫生，有的人說回到後方也沒有醫生，
最終，愛爾頓決定，原地找個隱秘處，停留下來。
理由有三，一，將軍的傷口不宜再妄動；二，後方確實沒有醫生，如果戰敗，更無後方；三，如果戰勝，立即入丹巴，尋求城中最好的醫生進行醫治。
上帝保佑，一切都按將軍的計劃進行。
萊斯利潰逃，帶著殘部和王太子查理撤至西部的斯特靈，大軍進入丹巴城，第一件事，就是滿城找醫生。
雖然過程不短，但男人卻始終保持了一絲神智，就連後來那個為他取出碎片的老者，也嘖嘖稱嘆：“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一個病人，從被綁住手腳、固定頭部，到割開皮膚，取出碎片，一聲不哼。真是毅力過人。佩服，佩服。”
“危險期度過了嗎？”愛爾頓大聲問。
“不幸中萬幸，差一點碎片就插到大動脈，但手術成功。”
等候室內響起所有人松一口長氣的聲音。
“不過，”老者道：“要觀察一個時候，看有沒有後遺癥。”
“後遺癥？”愛爾頓皺眉。
“頸脖連接腦部，有時候會引起眼睛的暫時失明。”
所有人睖睖。
老者瞧著這一堆不是沾血就是沾土的，知道個個不好惹，忙道：“原因不明，發生的幾率也不大，我只是提醒，提醒哈！”
“老頭，”普萊德撫摸著刀把：“都說你是這城裏最好的，我們找定你了。若有什麽紕漏，唯你是問。”
年、年輕人，要不要這麽嚇唬老人家哇！
老者暗搓搓念，一面道：“當然，當然。”
“別想跑。你看我們軍服，也該知道我們是什麽人。”
“是，是。”
醫生走了，大家放輕腳步，進到房裏，男人正闔目而睡，如同初生的嬰兒。
幾個人又陸續退出，到得房外，此時才算真正放下心來，愛爾頓道：“這兩天我守著將軍，蘭巴特將軍，戰後一應事物就勞煩您多多費心了。”
蘭巴特點頭，普萊德道：“萊斯利那邊怎麽辦，要不要乘勝追擊？”
“還是等將軍清醒過來再說吧。”
“但會不會錯失時機——”
愛爾頓道：“除了將軍，誰也不是利文伯爵的對手。他雖然被我們打敗，但主力還在，切不可輕舉妄動，反被反咬一口。”
“魯伯特也能算上一個吧，”普萊德道：“不過誰讓他回德國了呢。”
說完瞥一眼蘭巴特，被對方無視。
普萊德有點牙癢癢，心想要不是我的炮兵展不開，輪得到你騎兵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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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著，蜷縮著，空氣悶熱而臟汙。沒人會來，他想，但心裏總有隱約的渴求，雖然不知道渴求什麽。次日皮膚開始水腫，眼睛甚至難以睜開，他想他快沒命了，呵。
突然人群躁動起來，隱隱約約有人喊“將軍”，然後，一雙手扶起了他。
他瞇一瞇眼。
普萊德的聲音大呼小叫：“我可憐的波伊提烏！你生病了怎麽沒人告訴我！要不是將軍突然問起你，我都不知道！！！”
他還說了什麽，可是波伊提烏沒精力去聽了。他嚅動著幹燥的嘴唇：“不——我，我——瘟、瘟疫——”
“還真是個孩子，”男人一個用力，他騰空而起，轉瞬伏到了一具背上，背的主人笑笑：“不是瘟疫，是麻疹。理查德小時候也得過，別擔心，多喝水，過一兩個主日就好了。”
那聲音如此溫和有力，如此讓人安心。他知道，他沒事了。
“室內保持通風，用鹽水給他漱口吧，皮膚註意清潔。”房內一個聲音說，頓一頓，又道：“他水腫了，情況比較嚴重，熱度也偏高，這得註意。”
“好，我知道了。還有其他的嗎？”
“給他弄點兒蜂蜜水吧。等手心腳心出現疹子的時候，說明麻已經出全，那就離好不遠了。”
“唔，退下罷。”
“是，將軍。”
波伊提烏悄悄睜眼。
這大概是間新的賬房，單獨一間，男人正背對著他，那個背影……啊，他不是做夢，一切都是真的。
男人走過來。他趕緊閉上。
一條溫熱的毛巾覆在臉上，耳朵、頸部、發際邊緣……力道不輕不重，仔細輕柔。
他心內巨震，無法動彈，這，男人這、這是在給他揩面嗎？
親自？？？
他可是萬萬人之上的將軍！！！
真的不是虛弱時期的胡思亂想？他開始懷疑，手偷偷伸到腿側，掐了自己一把。
痛！
伍德的聲音同時響起：“將軍，您不必做這些事。我會找人來照顧他的。”
男人答非所問：“醒了？”
波伊提烏知道被他發現，長長的睫毛眨了眨，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面對，只能含含糊糊嗯了一聲。
男人笑：“你為我按摩過那麽多次，我的手藝可不及你哇。”
“屬、屬下怎麽敢……”
“將軍，發現利文伯爵行蹤！”愛爾頓掀簾進來，見狀遲了一遲，瞬間恢覆自如，道。
“在哪兒？”將毛巾交給伍德，男人氣勢一凝。
“福斯河南岸，哈丁頓附近。”
“他是執意要阻擋我們直撲愛丁堡了。”男人道，“把地圖拿來。”
“還是到您帳中討論吧。關於瘟疫疫情我也要向您一並稟告。”
“也好。”男人道，返身對病人道：“好好休息，我會叫人照顧你——”
“我來我來我來！”普萊德疊聲而進，手裏拿著新的衣物，“你們都不用管，我來就行！”
“你能行？”男人瞧瞧他，又瞧瞧波伊提烏。
“反正我的炮兵派不上用場，時間最多。老大，您放一百個心！”青年拍胸脯。
男人頷首，“但願如此。”
事實證明上校對火炮很有研究，對於照顧人一竅不通。病人除了靜養，最需要的就是保持皮膚清潔，然而軍營並不燒熱水，又是夏天，於是上校自架柴火，燒得灰頭土臉，大發脾氣。
最後他叫自己的士兵搞定，頭兩天是天天一大桶，後來變成了小桶，最後變成了盆……他問波伊提烏是否生氣，波伊提烏說並不，能有溫水擦一擦已經太好了。
“人手不夠，”上校蔫蔫地：“我的炮兵現在編入了步兵隊，這次真窩囊，都還沒跟小查理正面對上呢，人員就折損一半了。”
波伊提烏擦拭著露在外面的皮膚，聞言道：“情形很壞嗎？”
上校搶過他手中棉布，幫他挽起褲腳，“放心啦，有老大在，沒有鐵騎軍打不贏的仗。”
波伊提烏被他的舉動嚇了一條，連忙縮腳：“不，我自己來罷。”
“別動。”普萊德道。
他親手將他的小腿至腳踝處輕輕擦拭，又握了一握他的足，稱讚雙足細巧優美。眼見他的鼻尖要碰上去，波伊提烏顧不得其他，死勁掙脫，“上校！當心傳染您！”
金發青年頗為可惜地松開，“老大說出過麻疹的就不會再被傳染了，你放心。”
“……您出過？”
青年點頭：“那是還在亨廷頓的時候，被理查德傳染的。”
他講起了一些以前的事。他說他父親是個賭鬼，把家裏輸得精光然後一去不覆返；他媽媽獨自帶著他長大，因不堪重負在他十二歲的時候勞累死了，是男人收留了他。他說他第一次吃飽飯，第一次認字，第一次打架……那麽多第一次，都是在克倫威爾家發生的。莎白夫人很平凡，可是很熱情，晚飯是最熱鬧的時候，許許多多人都愛來蹭飯，莎白夫人忙進忙出，明明食物足夠人吃了，可只要一來人，她就會進廚房宰鴿子，烤蛋糕，開不知多少罐蜜餞——桌上永遠擺滿了盤子和酒瓶，方圓百裏，誰不知道克倫威爾家來者不拒熱情好客，去他們家是最喜歡的。
“你呢？”他問。
我？
“我是被正去往奧斯曼的猶太人帶過來的……”那樣屈辱地站在籠子裏，被圍觀，被鞭笞，波伊提烏頓一頓，道：“設拉子是波斯之源，是夜鶯與玫瑰的故鄉。”
“設拉子？你的故鄉？”
“我在那兒長大。”
“夜鶯，啊，波伊提烏，我覺得你就像那優美的夜鶯，我抓不住你。”
是啊，被人觀賞的鳥雀，或者美麗的花瓶，被送來送去，從來不能有自己的意願。
但……
他想起那寬闊的背影。
如果一切都是噩夢，那麽也許從那一夜開始，那個人，騎在馬上，掀開冰冷的面具，從此，帶他穿越迷茫的霧霭，穿越浮華的虛無，重新走到了陽光下的世界。
也許吃苦，可是心有了方向。
波伊提烏病愈後頭次下床，照著面盆裏的水仔細的梳理頭發，換了身衣服，緩緩朝主帳走去。
帳前有近衛守護，一問，說將軍不在，巡營去了。他站了一回，頭有些暈，摸摸自己的臉，很憔悴，最好還是別讓男人看見吧，他想。於是又慢慢往回走去。
湛藍的天穹下，平原綠野莽莽，河流縱橫，水邊的莎草像針叢一樣，不時橫亙沼澤。士兵們的營帳一頂頂散布其間，遠處是連綿的山巒。
往常這時，很多士兵搜尋糧秣去了，然而今天卻人頭攢動，刷馬的刷馬，打包行李的打包行李，士兵們點驗著他們的火器、投槍和弓箭，廚子、鐵匠及馬夫們忙忙碌碌的將載人和運物的車輿一輛接一輛套好……波伊提烏詫異站住：要拔營了嗎，為什麽沒人通知他？
“……據說遏制瘟疫的方法是用火燒，那些邪祟才能斷個幹凈。”
兩名士兵經過，竊竊私語。
“那是要把得病的全留下嗎？”一個遲疑著“——全燒死？”
“噓！”
“太可怖了……將軍不會的……”
“不然呢，難道要更多人因為傳染而死去？你想死嗎？”
“我——”
“我看你也不一樣畏如蛇蠍退避三舍。”
“最多、最多讓被傳染的人留在這裏自生自滅好了，說不定有的能活，前些天不就說有個士兵是——”
“得了吧！你說那個波斯人？真不懂將軍為什麽親自去了，萬一出事……我的上帝！真不敢想象。莫怪後來愛爾頓大人氣壓低沈了三天，把我們嚇得！”
“那個波斯人的確很特別，不是嗎？”
“嘿嘿，你指哪方面？”笑聲不懷好意。
“你知道黑熊嗎，據說就是因為他死的。”
“還有咱們以前誰也不放在眼裏的炮兵上校，嘖，你說將軍會不會也因為——？”
“別胡說！將軍大人是什麽人！”
“要不然呢，波斯人當年進來可是伍德隊長帶的！再說了，他可是個穆斯林，咱們是耶穌基督，不是將軍發話，他能進來嗎，進得來嗎！”
“可——”
“我跟你講，軍中對那小子有意無意的不知多少，不過礙於他跟在將軍身邊，只能眼饞罷了。那小子呢，哼，也故作不知，誰也不理，倒越發勾得人心癢癢了。”
“我聽羅德說……”
兩人漸漸行遠，波伊提烏從帳角轉出來，太陽曬在身上，可是渾身冰冷。
腳步灌了鉛一樣沈重，周圍人來人往，但失了色般，與他沒什麽幹系。男人替他擦面那刻，他曾覺得兩人那樣親近，可現在證明那只是他心緒問題，其實……依舊遙遠。
不遠一隊人騎馬過去，所有人見了他們都停下來，行禮。忽然有人勒住韁繩，喊道：“波伊提烏！”
是普萊德。
望著他揚起的手，波伊提烏想，他當我什麽人？一時樂子嗎，跟其他一樣，覺得新鮮？
見他不動，青年蹬馬過來，嗖地跳下：“你怎麽出來了？還沒好全，不是說了別見風嗎？我才出去一個上午，你看你，真讓人擔心！”
他一面說一面挾起他，不等波伊提烏反應過來，已經將人扶到馬上，並抓住馬鞍不讓他下來：“我送你回去。”
“上校！”波伊提烏頭皮發緊，瞧這眾目睽睽地，低聲：“別胡鬧！”
“我才不是胡鬧。”普萊德把他按住，愉快地道：“你掙不過我，嗯？”
“不要抱住我，人家看著呢。”波伊提烏急了，尤其眼角瞟見騎馬的人陸續朝這邊過來。
“那你就乖一點。坐穩了！”
他一個翻身落在了他身後。旁邊誰吹了一聲口哨。
波伊提烏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起來。
“上校，”愛爾頓調侃道：“你的臉上可以開朵花了。”
“謝謝。”普萊德回以更大的笑。
愛爾頓搖頭，男人瞧他們一眼，問波伊提烏：“好了？”
波伊提烏沒敢看他，點頭。
男人朝普萊德道：“把人送回去後趕緊幹正事，此次轉移工作你來做。”
“唉，什麽時候我淪落為管後勤的了！老大，我要跟愛爾頓換！”
“我們隨時需要斥候，需要情報，你管得來嗎？再說行軍在前，後面保持不掉隊也是很重要的，且需快，決不能讓萊斯利發覺我們的計劃。”
“但是繞過這邊的密林及河流，取道達爾斯基，從西邊包抄愛丁堡，可行是可行，不過這樣一來，補給跟不上，老大您考慮清楚了？”
“是啊，”伍德開口：“現在我們用的是海上補給，陸地補給相當於已斷，而且萬一到時退路也被切……後果不堪設想。”
男人沈眸：“再拖下去，必敗無疑。此去，破釜沈舟，只有進，沒有退。”
☆、鏖戰丹巴
按新的路線，大軍改變方向，取道達爾斯基，經福爾柯克，其中斯特靈是重鎮，務必不能驚擾，最終直撲愛丁堡。
一路疾行，穿溪過澗，所有人膝下幹了又濕，濕了又幹，鞋子都是濕漉漉的。
他們經過一個個隘口，最前頭的是那些行李最輕便而且全部自己背著的士兵，男人帶頭，晚上不搭帳篷改生火露營，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不浪費半點時間。
隊伍的前半段和後半段不可避免的脫節了。但相差不多，男人並不太在意。
就在斯特靈可望的時候，愛爾頓收到丹巴送來的一份至關重要的情報：查理王子帶著三千多人駐紮在那裏，離他們只有二十英裏左右。
抓住小查理，一切就結束了。
況乎只有三千人。
男人立刻決定趕往丹巴。
此時是下午，他們剛經過自晨起的長途跋涉，又累又餓，男人叫大家就地啃了幹糧，點了人數，整了隊形，留下一隊人告知後面的輜重到後就在這裏等，然後再度出發。
太陽西下，細長而漸晦的紅色陽光低低交織著，天氣又悶又熱。無人有怨言，只是揮汗如雨。當晚他們抵達了一個叫伯格荒原的地方，體力消耗到極致，崗哨安排好後，幾乎所有人倒頭就睡。
男人仍睜著眼睛。他去看他們的馬。
馬匹無料可餵，只有荒野上的荊豆和雜草，他觀察它們是否受傷，用龍血竭和松節油制成的油膏給它們擦拭，他的“老夥計”整整瘦了一圈，他摸摸它的頭，撫慰道：“打完這場，咱就盡量不打啦！”
駿馬朝他親昵的噴著鼻息。
“岳父。”
愛爾頓的聲音自背後響起。
“哦，亨利，你還沒睡？”
“您不也沒睡麽。”棕發青年笑一笑，男人看出他笑得並不由衷，皺眉：“有事？”
“不是好消息，”愛爾頓苦笑：“利文伯爵察覺有變，往這邊追過來了。”
“到了哪兒。”
“錫安郡。”
“這麽快？”
“我們的消息稍有滯後。正確來說，他五天前已經出發了。”
“那麽最快一天半，他就能追上我們。”男人低頭，最不堪的狀況出現了，後面已經沒有退路。
“而且他一路招兵買馬，很多人踴躍加入他們，”愛爾頓道：“現在他的人，比我們多得多。岳父，瘟疫折騰了我們將盡七千人！”
“是我的失誤。我們不該把營帳搭在有河水的地方，蘇格蘭的氣候和英格蘭不同，這裏沼澤多，形成了瘴癘之地。”
“不，您已足夠仁慈，不但沒有丟棄他們，反而在達爾斯基請醫生並安置他們——”
“即便如此，他們不見得能活著等到我們回去。”
“不，”愛爾頓道：“如今形勢，是我們不見得能活著回去見他們。”
男人回頭，目光掠過那一張張勞累過度而沈睡的臉龐，良久，道：“兩天之內，我們必須拿下小查理。”
“現在改變戰略也來得及。岳父，就算我們撤走，也並不是什麽丟臉的事，您想想莎白，想想理查德，他們不能沒有您！”
“不是只有我有家人，他們——”男人一指士兵：“他們就沒有家人嗎，那些已經死去的人，哪個背後又沒有家人？”
“……”
“亨利，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我不想再犧牲更多人。如果退回重來，還是一樣，我們仍舊會遭遇數不清的陷阱，數不清的伏擊，數不清的偷襲，而查理則會因此站穩腳跟，不列顛陷入無止境的內亂。”
“可是岳父！一旦利文伯爵趕上，我們將會陷入團團包圍之中，插翅難飛！”這絕不是開玩笑！
男人道：“我明白。”
然後呢？
棕發青年巴巴等著，卻沒等到“然後”。男人一下一下撫摩著黑馬長長的鬃毛，似乎陷入沈思之中。
多年默契，愛爾頓知道這個時候不能打擾。於是他按住內心難得的浮躁，靜靜候著，一同在荒原的月光下，站了很久，很久。
回去睡覺的半途一個黑影擋住了他。
伍德。
愛爾頓站住，不用開口，眼神交流已經讓對方知道了答案。
伍德道：“您應該勸勸他。”
愛爾頓沒有回答。
“將軍現在滿身是病，消化不良，胃充血，脖頸問題，還有痛風引起的黏膜炎。有時候他疼得整夜都無法入睡，雖然他從不說。”
愛爾頓打斷：“我比你更明白。”
“只有您能勸得動他，不是嗎？你忘了出發前倫敦時醫生私下跟我們說的？”
愛爾頓身側的拳頭握緊，松開，指甲深深掐入肉裏：“我只是給出提議。一旦他做了決定，那麽，我所要做的就是全力支持。”
“這是孤註一擲！”伍德道：“一旦斯圖亞特家贏了，你知道，無論將軍，還是將軍的家人，還是我們，都將面臨什麽下場！”
“你不該質疑將軍，他遠比我們明白。”愛爾頓道：“你不覺得今天晚上很像馬斯頓荒原決戰那一夜嗎？將軍一定能化險為夷。”
伍德搖頭，“愛爾頓，有時候你理智無比，有時候，我覺得你又是瘋狂的。”
“你應該懂得將軍。他所下的每一個決定，絕不是輕率的。”愛爾頓緩緩道：“所有的追隨者，也許即將面臨的彈盡糧絕的困境，他做出抉擇——這樣的負擔，只落於統帥。大家把生命托付給他，他承擔所有人的性命，你以為他會好受？”
說到這，他不由返頭回去看那個仍佇立月下的背影，大概又得通宵不眠吧。人們覺得將軍這個名稱叫起來多風光，可是，幾人看得到風光背後的辛勞與滄桑？
他道：“無論死的人，還是活的人，他得終身背著，死後也得背著。他別無選擇，我們唯有支持。”
伍德道：“哪怕是錯的？”
青年一字一句：“哪怕陪他去死。”
翌日，清晨。
露珠還在樹葉尖上滾動，雲雀從林間直飛天際。
突然出現在城外的軍隊讓巡城的衛兵嚇得屁滾尿流，趕緊回去報信，其時王太子正拉著白金漢公爵站在鏡子前，欣賞裏面的人換上一襲紫色鑲精致蕾絲的長袍，長長地拖在地上，配著華麗的腰帶。
“我本來想送你一件純蘇格蘭細羊毛披風，喬治，可你知道，現在是夏天。”王太子執起公爵的手，公爵的手很白、很軟、很香，指甲很長，戴一塊很大的寶石。他著迷的親了一下。
“我有一件佛蘭德爾的。”公爵將手抽回，淡淡道。
“那可不一樣，雖然佛蘭德爾的很好，可蘇格蘭羊毛更好，一寸毛一寸金，不是嗎？”
公爵擡起細細的眉：“你的錢從哪裏來？”
王太子一楞，隨即笑：“這你就不用擔心啦！”
“蘇格蘭這些勳爵可不是好東西，你忘了當年他們曾將你父王論價賣給議會嗎？”
“他們現在需要我。”
“如果利益足夠大的話，他們絕不會介意做同樣的事。”
“哈，”王太子反而笑，“這你就錯了，克倫威爾可不是當初的議會！他身上不會有妥協兩字。”
這倒是，公爵想，那個人出兵討伐蘇格蘭時就說了，為什麽要用武力，因為蘇格蘭的貴族們只會聽一種語言：動武。
“所以你不用擔心，說來說去，哼，這麽說似乎不太地道，不過我還真想看看哈密頓吃癟的樣子呢。他可真夠趾高氣昂的，要沒了利文伯爵，他什麽都不是！”
“你真覺得利文伯爵能擋住克倫威爾？”
“這不還有我嘛——”
話音未落，英格蘭軍隊出現的消息傳來，王太子頓時失態，差點沒打翻一旁的盥洗用具：
“他怎麽會在這裏！利文伯爵呢，他不是負責阻攔嗎？”
衛兵搖頭，王太子疾步往外走，“去城墻！”
兩軍對峙。
一邊OC旗迎風獵獵，一邊金底紋章王旗飄揚。
白金漢公爵站在墻頭，透過箭垛，朝下面的開闊地望去。
鐵騎軍還是那著名的“鐵鏈”戰術，第一線是騎兵，第二線步兵，第三線是長弓手和擲石手。而男人站在最前，正和王太子說著什麽。
他們會說些什麽呢？公爵看著那久違的身影，這是自己跟他的……第四次見面吧？
不知為什麽，每一次，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第一次，那時男人還籍籍無名，第一次進議會，卻迷了路，碰到了他。那時自己是什麽樣的？他後來無數次回憶，大概是冷漠且不屑吧，那身紅色軍服真土，他冒出的第一個想法是這又是哪裏來的鄉巴佬，肯定下院的。
第二次，國王在內戰中被捕，關在桑普頓郡的赫姆比城堡，他趕去探視，看見男人坐在一只大鼓上，對周圍的議會軍說：“孩子們，你們已經完成了你們的任務。如果我們自己之中不發生爭端的話，那麽就可以回家過太平日子了。”
他的話不幸言中。後來議會軍內部發生矛盾，國王趁機勾結蘇格蘭軍隊，一時間蘇格蘭跨過北方邊境，威爾士及英格蘭西、南部都發生了保皇黨叛亂，海軍亦半數叛變，連長老派也提出條件只要國王實行寬容的宗教政策並讓議會掌握政府官員的任命權，就可以恢覆王位……
軍隊內部也不寧靜，議會試圖解散他們。士兵們不幹了，覺得國王和議會沒一個好東西，議會不但欠他們餉還卸磨殺驢；國王呢，表面上議和背地裏卻準備重新開戰，手段卑鄙。他們沒有接受議會的任何命令，相反，他們來到位於劍橋的鐵騎軍的大本營，請求克倫威爾出面。感受到他們堅不可摧的決心後，男人站到了士兵這一方。
第三次，這一次，鐵騎軍已經威名遠揚，說一不二。國王將被處決，他要求見他的委員會，男人一指他的身後，國王看見同樣成為階下囚的委員們，沮喪地說：“事實上，一切都已經很明白了。”
男人道：“自己選的路，跪著也要走完。”
……
自己選的路，跪著也要走完。
公爵描摹不出男人說那話時的神態，和那剎自己十分微妙的感覺。
仿佛議會門口自己和他的位置顛倒了過來。這一刻，自己渺小如塵埃。
有時白金漢公爵懷疑，是不是因為那句話，國王才在處決前顯得那麽從容。才會留下一點好名聲。
如果可以重來。
如果可以重來……當有人向他問路的時候，他一定好好正視。
縱然雙方註定敵對。
年輕的公爵以手掩唇，蒼白的嘴角詭異的含上笑意，眼底淡漠。
誰成王，誰敗寇，他發現自己竟一點也不在意。
查理率領中軍，他預計對方會向中路直掃而來。豈料男人繞行，從側面攻擊他們的左翼，查理連忙分兵增援，男人便誘使他將越來越多的兵力調往左翼，以至於中路空虛。隨後他集合龍騎兵，自己領頭沖鋒，率先喊出震耳欲聾的沖殺聲，轟轟然向查理直沖過來。
查理嚇得魂飛魄散，掉頭就跑。主帥一跑，其餘人跟著潰逃，原先他們的長矛圓盾還能將英格蘭騎兵擊墜下馬，如今後背露出，如雨的矢石飛來，數不清的人倒下，血灑疆場。
查理在隨從保護下殺開一條血路逃回城中，慌忙吩咐關緊城門，蘭巴特正要追趕，男人道：“慢。”
蘭巴特勒住韁繩，有些暴躁：“為什麽？”
“安靜，我聽到了馬蹄聲。”
伍德愛爾頓也停止廝殺，豎起耳朵。
馬蹄聲初聽起來像是一陣驟雨，不一會兒，就變得有若隆隆雷鳴。馬具的叮當聲、旗幟的獵獵聲、馬匹的嘶鳴聲，仿佛大地都在震動。
起碼上百匹馬。
眾人下意識朝男人聚攏。
這麽多人絕不是他們的。
一列列豎起的長矛宛如層層疊疊的墻出現了，喧囂塵起，壯觀無比，壓力無比。
面對這一情景的人心裏會是何種滋味？
另一側，有個人頭上沒戴頭盔、露著金發不要命的打馬而來：“老大！萊斯利！萊斯利來了！”
☆、意外受傷
這是男人艱險卓絕的一戰，普萊德趕去報信，波伊提烏卻無緣親見，只能焦急的等待消息，所有人都做好了死的準備，他們說，此役，不是成王成霸，就是死無葬身之地。
每一秒都那麽漫長。
傍晚，消息傳來，勝了！我們勝利了！
波伊提烏心落了地。所有後方人員發出歡呼，湧上去詢問詳細消息，那斥候卻道：“然而將軍頸部中彈，流血不止，全部人現在正找醫生！”
轟隆，宛如晴天霹靂，笑容凝結在人們臉上。
丹巴一戰，萊斯利率軍趕到，克倫威爾發揮出鐵騎軍真正的威風，沈著應戰，指揮步騎弓箭完美配合，強硬撕開敵軍右方防線，逼得敵方陣勢大亂，結果蘇格蘭軍陣亡三千人、被俘近萬，而英軍陣亡者不滿一百！
經典一戰。
觀戰果不過是個數字，一目了然甚是容易，可是，其中種種艱險，勝敗的一線之差，驚險萬分。
為了拉長敵軍右翼戰線，克倫威爾親自為餌，使用“調虎離山”之計，先讓對方的騎兵獲勝，並讓他們看到自己，等對方騎兵以為他狼狽而逃而玩命追趕時，再令事先埋伏的己方騎兵，攻擊其步兵主力。步兵人數雖多卻遠非騎兵對手，等到萊斯利恍然大悟領騎兵返回時，他的步兵早被殲滅殆盡，西線潰不成軍。
然而就在這過程中，由於己方人少並被緊緊追趕，又為了盡力拖延時間，男人幾次死裏逃生，終於被流彈命中了。
剎那間，跟在後邊的愛爾頓就見他松開韁繩，往地上直接栽落下去。
他的心一瞬間停止了跳動。
大概是本能，男人用手肘撐了下，萬幸頭沒有直沖地，背部著地了。
傳來很重的哢嚓一聲。
愛爾頓瘋了似的大喊停！不顧正在疾馳的戰馬，一軲轆滾下來，翻在塵土裏，也不管自身，心急的想去看男人的狀況，要不是普萊德及時拉韁，他差點被他的馬踢中。
只求岳父沒事，愛爾頓心中祈禱，他經歷那麽多槍林彈雨都扛了過來，這次一定也能化險為夷。
伍德離男人更近，在男人落馬的那一刻幾乎同時伸手去撈他，沒抓住，此時也已跳馬返身，沖到男人身前。
手肘折斷，頸部汨汨冒血。
伍德神情凝重，立刻扯內衣布條為他止血，緊接著眾將領圍上來，七手八腳跟著捂住。
“不能停，”男人並沒有昏迷，他冷靜地道：“我們要把萊斯利引到更遠。”
伍德搖頭，愛爾頓急得不知說什麽才好：“岳父，痛嗎，痛嗎？”
男人看向普萊德，青年難得一本正經的顏色：“將軍，我認為我們已經引得夠遠了，而且現在還不見萊斯利追來，說不定他已經明白了。”
男人呼吸困難，努力吸口氣，他擺擺手：“你去看看。然後，維持秩序，讓其他人不要慌。”
“遵命。”
他這一動，血流得更多。愛爾頓心中大喊不好，道：“岳父，我們必須送您回後方。伍德，你背上他，小心。”
他們在他頸口圍了厚厚一圈白布，將人小心翼翼扶上伍德後背，由普萊德斷尾，一路返程。崎嶇顛震下，血浸崩出白布，愛爾頓重新堵了又堵，哄道：“千萬要清醒，別睡，馬上就到了。”
男人再未說話，只是血色快速從他臉上褪了下去，嘴唇變白。愛爾頓看著，真想在他頰邊一吻，給他力量。
這程路好像走了半生。
中途男人氣息近絕，唬得一班人慌忙停下，有的人說應該立即取出卡在裏面的碎片，有的人激烈反對，有的說應該馬上找醫生，有的人說回到後方也沒有醫生，
最終，愛爾頓決定，原地找個隱秘處，停留下來。
理由有三，一，將軍的傷口不宜再妄動；二，後方確實沒有醫生，如果戰敗，更無後方；三，如果戰勝，立即入丹巴，尋求城中最好的醫生進行醫治。
上帝保佑，一切都按將軍的計劃進行。
萊斯利潰逃，帶著殘部和王太子查理撤至西部的斯特靈，大軍進入丹巴城，第一件事，就是滿城找醫生。
雖然過程不短，但男人卻始終保持了一絲神智，就連後來那個為他取出碎片的老者，也嘖嘖稱嘆：“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一個病人，從被綁住手腳、固定頭部，到割開皮膚，取出碎片，一聲不哼。真是毅力過人。佩服，佩服。”
“危險期度過了嗎？”愛爾頓大聲問。
“不幸中萬幸，差一點碎片就插到大動脈，但手術成功。”
等候室內響起所有人松一口長氣的聲音。
“不過，”老者道：“要觀察一個時候，看有沒有後遺癥。”
“後遺癥？”愛爾頓皺眉。
“頸脖連接腦部，有時候會引起眼睛的暫時失明。”
所有人睖睖。
老者瞧著這一堆不是沾血就是沾土的，知道個個不好惹，忙道：“原因不明，發生的幾率也不大，我只是提醒，提醒哈！”
“老頭，”普萊德撫摸著刀把：“都說你是這城裏最好的，我們找定你了。若有什麽紕漏，唯你是問。”
年、年輕人，要不要這麽嚇唬老人家哇！
老者暗搓搓念，一面道：“當然，當然。”
“別想跑。你看我們軍服，也該知道我們是什麽人。”
“是，是。”
醫生走了，大家放輕腳步，進到房裏，男人正闔目而睡，如同初生的嬰兒。
幾個人又陸續退出，到得房外，此時才算真正放下心來，愛爾頓道：“這兩天我守著將軍，蘭巴特將軍，戰後一應事物就勞煩您多多費心了。”
蘭巴特點頭，普萊德道：“萊斯利那邊怎麽辦，要不要乘勝追擊？”
“還是等將軍清醒過來再說吧。”
“但會不會錯失時機——”
愛爾頓道：“除了將軍，誰也不是利文伯爵的對手。他雖然被我們打敗，但主力還在，切不可輕舉妄動，反被反咬一口。”
“魯伯特也能算上一個吧，”普萊德道：“不過誰讓他回德國了呢。”
說完瞥一眼蘭巴特，被對方無視。
普萊德有點牙癢癢，心想要不是我的炮兵展不開，輪得到你騎兵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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