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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頭,吃了一驚。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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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把水壺和杯子放上去,又四顧找來夜壺,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帳外沸騰喧天,帳內靜可聽針。

波伊提烏用水壺裏的水絞了把毛巾,猶豫了下,終是傾身,擦了擦床上男人的額頭。醉酒的人嘆了口氣:“啊,真舒服。”

波伊提烏唬地往後一退:“——大人,您醒了?”

床上的人掀掀眼皮,起先望著頭頂,須臾才緩緩側過頭:“哦,是你。”

“您喝醉了。今晚我當值。”

“唔。”男人點點頭,又轉頭望著頭頂,不再言語。

“要不要喝點水?”

沒反應。

從睫毛下瞄瞄,男人睜著眼睛。

“——那麽,我退下了?”

還是沒反應。

波伊提烏認為是默許,決定不再打擾,退到門口時男人卻道:“等等。”

波伊提烏立住。

男人從懷裏費力掏掏,掏出一個蘋果,順手扔過:“冬天了,難得有水果,我餐前拿了一個,你吃吧。”

波伊提烏接住。

這一剎,他的思緒千回百轉。

“嗨,我的小波斯人,咱們又邂逅了,”普萊德不知何時守在帳外,火光映著不羈的笑:“瞧瞧,最近似乎長高了?”

“上校。”波伊提烏行禮。

“你不必總是那麽稱呼。我特別允許你叫我的名字。”

“屬下不敢。”

“軍銜只是為了儀式感,管它呢。來,我教你,普——萊——德,普萊德。”

“上校,您也醉了。”

“不覺得我更英俊了?德羅赫達是我打下來的!”

波伊提烏左右看看,“上校,請慎言。”

年輕上校猛地低頭,鉗住他下巴。

酒氣撲鼻而來。

“象牙般的肌膚,真漂亮……還有你的眼珠,紫色,紫色,它可倒映著我?”

“上校,別人看著呢。”

“你明白我的意思,呃?”

少年拂開他的手,然而青年笑笑,重新捏住他的下巴把他又轉了回來。少年默不作聲的使勁,掰他的手腕,發現青年下了死力氣,根本沒法動。

額頭的青筋隱隱冒了出來。他痛恨目前這種狀況。

“我不是很有耐心的人……”青年喘著粗氣,額頭抵住他額頭,“不過,我給你時間。”

波伊提烏奮力偏開頭。

青年低低笑,“跟我在一起的人,最後都會心甘情願。你懂的,呃?”

他的指腹揉過底下細膩的臉蛋,火光下那色澤觸感如此誘人,讓人一觸成癮,流連忘返。

波伊提烏一動不動,青年撫摸夠了,這才發現那雙紫眸冷冰冰的盯著他,毫無感情。

他微怔。

少年盯著他一言不發。

他松了手,少年轉身就走。

“餵,”冷風吹來,他醒了點酒,這才想起自己來是幹什麽的,抓起剛才被放在一邊的包袱,他道:“天氣冷了,你看這是什麽?”

少年腳步不停。

青年大步追上,抓住他手肘:“叫你別走!”

少年冷冷道:“我什麽也不需要。”

“這可是山貓皮的大衣,你看,德羅赫達搜來的,這顏色,這做工,王子穿都可以了!”青年三下兩下抖開手中棗紅色的華麗大衣,“他們獻寶似的給我,不過你穿上一定很好看。”

“多謝上校好意。屬下接受不起,也不敢接受。”

少年趁機掙脫手腕,青年再要說什麽,然而少年投來一瞥,其中的厭惡之情,讓他楞住。

下意識再要去拉他,這次少年躲開了。青年望著空蕩蕩的手,微微瞇起了眼。

自此之後愛爾蘭打得再順不過,百戰不殆,一時間鐵騎軍威風八面,而克帥“常勝將軍”的美名更是名揚四方。波伊提烏沒有直接上戰場,但是可以感受到那種氛圍,捷報頻仍,軍士們時不時大肆慶祝,他作為近衛,站在男人身邊,有時感受到喝醉酒的人們投來的輕薄的目光,但還算遵守紀律。

俄蒙德家人被俘,他孤身逃脫,勉力打了幾次後發現無力回天,只好送來降書,宣稱願意奉上一萬金幣贖回家人,並割痛將自己最心愛的幼女嫁給將軍,只求換回和平。

男人回信道:

“你可以留著你的一萬金幣。和平不是你自己打破的嗎?你想再一次得到,就得明白它的珍貴。至於你提到的女兒,我願意的話會娶過來,無需你同意。你家人平安,不必預備贖金。自己過來同我議和吧,你將不費一文得到他們。我唯一希望看到的,是你的誠意。”

部將們感到震驚,認為對俄蒙德過於寬容。三日後,號角長鳴,俄蒙德一掃驕橫的來了,男人接待了他,兩人屏退眾人談了半天,最後俄蒙德領著家人千恩萬謝離去。

男人宣布拔營。

“就這麽走了?”士兵們道。

“將軍說走就走唄!”

“不到兩個月,愛爾蘭太他媽容易幹了!”

“哈哈哈,他們哪抵得住我們的火炮!”

“不過,這麽冷了,能回得去嗎?”

“將軍說盡量趕回去過聖誕呢!”

天不遂人願。

拔營第二天他們就遇上了大雪,一夜之間天地全白。他們好容易趕到一座小鎮外,然而天氣越發嚴酷起來,道路近乎阻斷,於是大軍只能困守在泥濘的城和荒蕪的山,落於與外隔絕的狀態。

十幾天,二十幾天,三十幾天……萬聖節過了,聖誕節過了……有人變得無精打采,有人開始抱怨,有人十分暴躁。雪下起來沒玩沒了,時間變得空虛而漫長,漸漸地,鎮上的人跑來,申訴他們的家產被搶,妻子或女兒遭了褻瀆。

最初愛爾頓壓下,然而有一天,男人從雪地裏打獵回來,沒有半只獵物,面色漆黑,只對伍德道:“召令所有人,集合!”

雪下著,傍晚,陰雲密布。

所有鐵騎軍全體肅立。

男人於前頭站定。

他不說一句話,可是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將軍的怒氣。

男人一列列看去,龍騎兵,近衛軍,炮兵,騎兵,步兵……他問:“都到齊了嗎?”

“稟將軍,炮兵營缺三人,騎兵營十六人,步兵營十三人,尚未到齊。”

“哪兒去了?”

“應該是鎮上。”

“等。”男人吐出一個字。

雪花漸漸大起來。

寒風凜冽。

冷。

人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可人人不敢抱怨半句。因為將軍大人一動不動站在最前面,和他們一樣受著風雪,宛如雕塑。

波伊提烏覺得自己的腳凍麻了,凍僵了,凍沒了。

集合號一直吹著。

缺席的人一個個趕來,看這陣勢,自發去領軍鞭。

可剩一個步兵遲遲未到。普萊德急了,連朝漢普頓使眼色,漢普頓意會,想偷偷遣人去找,男人發聲:“等著!”

漢普頓好歹跟他表親,鼓足勇氣:“可是將軍,讓這麽多人——”

“就是讓大家一起等!我倒要看看,打仗沒把鐵騎軍打垮嘍,安逸反而成了蛀蟲!”

大家噤聲。

終於,不知過了多久,最後一名匆匆趕來,見此情景傻眼,差點沒癱在雪地裏。

等所有人入列,男人才動,“老夫人,請出來。”

主營帳動了動,借著燃起的火把光,大家看清了他口中的“老夫人”,原來是個老太婆。

“下午我去打獵,看見有人上吊,我問怎麽回事,上吊的是個姑娘,哭著不肯說,可是老夫人說了,說咱們軍裏有個狗娘養的,昨天夜裏闖到她們家禍害了人姑娘,還把老人綁了整整一夜!她借著月光看清楚了,就是我們軍裏的人,穿紅衣服的,現在,他就在我們隊列中。”

男人緩緩掃視一圈,犀利的目光像刀,“褲襠裏長蛋子不是提溜著玩的,敢做就要有種。誰做的,站出來!”

雪如結冰,空氣凝滯,沒有了呼吸。

“不敢?”

一切似乎都靜止了。

老太婆沒見過這場面,緊張得直打哆嗦:“將、將軍,我、我看——”

“誰沒有母親,誰沒有女兒,阿?她們家的男丁上戰場留下了她們,你們呢,你們想想你們自己在家的母親,在家的女兒!現在站出來,我算他一條好漢!”

霰雪敲在軍衣上,沙沙作響。

“那好吧,”男人冷笑一聲,“伍德,給我一個個檢查耳後。老夫人她姑娘把那小兔崽子的耳朵刮傷了!”

人群頓時你看我看,響起嗡嗡聲。

陸續地,被揪出的人不少。有些明顯是凍傷的,略過;而出現刮痕的,共四人。

“老夫人,”男人指著四人道:“你辨得出是哪個嗎?”

四人緊張地盯著她。

老婦人搖頭,“我只見著紅色衣服,沒看清。”

松口氣。

然而,“那麽,全部拖下去,砍了。”

什麽?!!!

過於震驚,以至人皆未反應過來。漢普頓上校最快,上前一把抱住自家兒子:“將軍,納爾遜不會的,他是你侄子啊!”

才二十歲的青年和其他三人跪著:“表叔,我沒幹,我什麽也沒有幹!”

“沒有幹?那你告訴我,你耳朵後的爪痕哪裏來的,自己刮的?”

“這——對,對,是我自己刮胡子不小心,弄傷了!”

“納爾遜,無論你怎麽刮,也刮不出這個方向。”男人掃過四人,又掃過全軍:“別以為我不知道,今天這事不是頭一回,不是頭一樁!愛爾頓跟伍德隱瞞不報,罰俸祿一年;你們四個之中,誰願意站出來承認,其他三個可免,大家夥兒在這看著,以後有類似事件,今晚就是榜樣!”

四人誰也不願承認,男人說到做到,全綁上,讓伍德備刀。

眼看漢普頓上校一把年紀也跪在了地上,甚至全步兵營跟著一起跪了,而男人仍無動於衷,四個人這才真的怕了。

伍德將砍頭的刀提了出來。

銀光閃閃,映著月光。

“就從納爾遜開始。”男人面無表情。

“克倫威爾!”漢普頓上校爆發了,一下子站起來,打個踉蹌:“你忘了當初是誰提拔你入軍隊,是誰支持你上議會了嗎?是誰在你從亨廷頓來倫敦時收留你,是誰在你因為《大抗議書》流亡時庇護你!我在議會軍時就是上校,現在軍銜還是上校!我不要求你什麽,現在不過想留我兒子一命,不行嗎?!!!”

男人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法理之外總還有人情吧!”

“納爾遜,”男人低頭,直視自己的侄兒:“你告訴我,是不是你幹的。說實話,我給你一次機會。”

青年嘴唇發顫,“我,我……”

他不敢看男人深沈的眼,去望父親。

“我保證——”

“就是納爾遜幹的!”四人中另一個突然嚷道:“昨晚上起溲,我看見他偷偷摸摸回來了!”

“麥肯,你敢汙蔑我!”納爾遜陰鷙道。

麥肯縮一縮,豁出去了:“我還知道,他們兩個是為了掩護你,剛剛故意才互相抓出的傷痕!平日裏你就胡作非為,只是上校在,大家不說罷了!”

“你想死!”納爾遜一躍而起,將麥肯撲倒在地,掐住他喉嚨。

但他很快被伍德拎起來,男人道:“跟你同帳的是誰,叫他們出來。”

納爾遜心中暗喜,忙指出幾人,大家畏畏縮縮上得前來,伍德問話,第一個看了納爾遜一眼,作證昨夜他在營裏,哪也沒去。

第二個猶豫了下,也說納爾遜一直都在。

第三個:“他、他的確沒、沒出去。”

第四個還沒張口,男人道:“夠了。”

納爾遜大喜,仰頭:“表叔——”

男人面色如鐵。

他呆住,漢普頓嘴開始顫:“你——你——我竟瞎了眼,養了一個畜生!”

納爾遜大驚:“父親!”

男人道:“綁起來,砍了!”

伍德上前,納爾遜掙紮:“不,不,不是我幹的!他們都可以作證,都可以作證啊!”

雪紛紛揚揚。

迷住了漢普頓上校的眼睛。

所有人都走了。天地一片肅穆。

他跪在兒子的屍體旁,一滴一滴的血變成了大片流淌的鮮紅色的血,冒著熱氣,蜿蜒在雪白的雪地上。

有什麽發熱,從眼眶裏滴下來。

養了二十年的兒子。不過那一下子的事。

他知道自己兒子不好。可再不好,也是自家兒子。

他不該撒謊。還想蒙蔽過關。

心倏然蒼老。

背駝了下來。

他一動不動。這一刻,整個世界仿佛離他遠去。

同一個夜晚,波伊提烏永不會忘。

上校在屍體前跪了多久,男人就在帳內站了多久。

他一言不發,脊梁如松。黑暗似乎吞噬了他,但最終,壓不垮他。

而後來困擾男人到死的痛風,就是那時落下的。

☆、蘇格蘭地

愛爾蘭之役後一年,蘇格蘭蠢蠢欲動,派使者前往荷蘭,迎王太子查理二世回國,宣布斯圖亞特王朝覆辟,公開與共和國叫板。

蘇格蘭地處北疆,民風剽悍,向來跟英格蘭作對,最擅長的就是在背後插軟刀子。克倫威爾本正大力施展治國方針,聞訊知曉鬧起來,情況遠比愛爾蘭嚴重;況不同愛爾蘭的是,蘇格蘭真找到了小查理,一旦忽視,保皇派極易死灰覆燃,於是權衡之下,再度禦駕親征。

北部高地,風光迥異。這裏民宅簡陋,依峭壁而建,牛群充塞道路;這裏仿佛落後於威尼斯繁華一個世紀,可同時又有悠揚清亮的風笛;這裏地勢起伏連綿,往往在山間驚喜的發現一汪溫泉後,又乍見低地裏一大片牧草茂盛的牧場。

麥浪起伏,農夫們勞作之後,在田埂邊休息。遠遠一路人喊狗叫跑來,見頭不見尾,騎馬的騎馬,扛槍的扛槍,數十條大狗小狗撒著歡兒跑前跑後,煞是壯觀。

田間灰影一躍。

砰!槍響。

沒中,兔子覆從田間躍起,卷起一陣煙塵。

“哈,貴族老爺們打獵來了!”農夫們興致勃勃道。

“兔子不好打,跑得快影兒又小,有這麽多人,不如去山林裏打野豬!”

“麂子肉也不錯。”

砰砰砰接連數槍,無人打中,倒是又驚出了幾只野兔。

農夫們七嘴八舌評論:“這樣亂放可不行!”

“讓狗去躥掇呀!”

“子彈不要錢麽,貴族老爺們真奢侈。”

“還是打頭一槍的那個人最靠譜——”

話音未落,口中那個“打頭一槍的”出了第二槍,槍聲響過,兔子一頭栽倒在地。

“好!”

大夥兒不約而同。

獵犬們競相朝首只獵物奔去,搶到兔子的是條大狗,它叼著獵物一圈一圈兜著跑,然後討好的搖著尾巴來到黑色駿馬前,向主人表功。

主人俯身,摸摸它的頭以示讚許,大狗高興了,知道晚上會有骨頭啃,說不定還有肉吃。

狩獵繼續,獵人們練習了幾次,漸漸摸著門路,放空槍的次數少了,馬背上的捕獲物多起來,那匹黑馬卻帶了幾個人離開隊伍,朝田埂邊而來。

“你們好呀!”他說。

農夫們一聽口音,講的是蘇格蘭語,可總帶點兒非本地味,他們疑惑道:“你們是哪個地方的老爺?”

“啊,我們從鄧弗裏斯來,聽說這裏的野鹿和麂不錯,還有盤羊,對嗎?”

“啊哈,這是當然的!”農夫們道,“不過如今快打仗了,到處都在拉人,老爺們還有閑情來打獵嗎?鄧弗裏斯可挨著英格蘭呢!”

“哦?”黑馬上的人挑起眉毛:“你們的領主號召你們了?”

農夫們憂心忡忡:“不單如此,一旦戰事發生,交的租子又得漲了!雖然我們厭煩英格蘭人,那個克倫威爾不是什麽好東西,竟敢砍掉我們蘇格蘭國王的頭!但好歹戰爭結束……我們的老爺們!真不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麽!”

一個道:“英格蘭貴族壓迫我們蘇格蘭貴族老爺,鮮美可口的食物是為他們的餐桌準備的,漂亮的娘們是給他們作老婆的,頭銜也全給他們,我們的老爺當然不幹了!蘇格蘭人不是好欺負的!”

“可是,”騎在馬上另一個棕發的青年開口:“將——咳咳,克倫威爾不是對保皇黨既往不咎嗎,想當年哈密頓將軍還支持議會軍呢!”

“這你都看不透,愛爾頓,”一個亮金色頭發的青年馳馬過來,“蘇格蘭支持了將軍,可將軍是清教徒,厲行節儉,奉法規紀,蘇格蘭老爺們哪裏受得了這個,呃?他們享受慣了土皇帝的權力,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修築城堡,招降納叛,竭力擴大藩屬數目,掀起戰爭,以便在其中成為叱咤風雲的顯赫人物。然後跟新主子討價還價,直到弄個滿意的價錢,對不,各位?”

他說了一大堆,用的是英語,農夫們楞楞,一個有點反應過來,瞪大眼:“——你們是——英格蘭人?!”

“普萊德,好端端進來插嘴,”回到駐紮地,男人道:“我本想了解下本地人情況的。”

“有什麽啰嗦,這些人,用炮一轟就得了!”普萊德毫不在意地道。

男人搖頭,“在愛爾蘭打了勝仗,你自得意滿了。”

“我——”普萊德便要反駁,波伊提烏端了一只大敞口瓶過來,他動一動鼻子:“好香的酒氣!好波伊提烏,是威士忌對不對?”

“蘭巴特將軍說從西北高地弄來的純麥威士忌,”波伊提烏道:“整整十大桶。”

“跟你講,蘇格蘭別的沒有,威士忌卻是上天恩賜,其他地方再喝不到這麽好的。”普萊德當即湊過,“蘭巴特這家夥,倒是會弄好東西!波伊提烏,你也得嘗嘗——”

“您忘了,我們是不喝酒的。”

波伊提烏倒了兩杯,先端給男人,再給眼巴巴的普萊德。液體金黃透明,上校當即一大口入口:“啊,柔和爽口,對,正是這味道!波伊提烏,你不喝太可惜了。來,試試?”

波伊提烏婉拒,上校道:“哦,你真是會傷我的心。”

“‘往事美好,且盡此杯。’”男人徐徐道。

“——您說什麽?”

男人晃晃酒杯,“我說,你的炮兵厲害,但蘇格蘭這種地形,只怕施展不開。”

“將軍!您總打擊我。”

男人卻道:“不但炮兵,連騎兵都受限,重擔在步兵肩上啊。”

“哦得了,”普萊德覺得天方夜譚:“他們現在連正規的軍隊都沒有!都是那些所謂貴族老爺們自己搞的武裝!”

“你聽過華萊士嗎?”

普萊德面色一凜:“那個‘反叛者’!”

“他本無一兵一卒,後來卻能與長腿愛德華並立。普萊德,這裏不是英格蘭的平原,這裏遍布森林和沼澤,這裏的人民,會游擊戰。”

普萊德第一次感覺到男人的慎重,終於正視起來了,口中卻仍哈哈:“將軍,您掃蕩愛爾蘭跟掃灰塵似的,不會對這裏沒把握了吧?”

“戰爭從非兒戲。”男人道:“你下去,自己好好想想。”

普萊德離開,男人揉揉額頭,放下酒杯,剛要站起,眉毛一擰,一下扶住桌子。

半杯剩下的威士忌猛烈晃蕩。

波伊提烏連忙過去,男人擺手:“沒事,待我略走兩步就好。”

“——將軍……”波伊提烏猶豫。

“怎麽?”男人忍住針紮似的疼痛,問。

“如果您不介意……也許……也許我可以幫您按摩一下。”

波伊提烏覺得用盡了所有力氣才說出完整的話。

“哦?”男人挑眉。

“我們波斯人洗完澡後會用精油按摩全身,”他急急道:“有舒筋活絡的效用……我自己試著做了一瓶,還、還可以……”

尾音在男人的凝視下消了聲。

正不知所措原本就沒多少的底氣隨著時間一絲絲溜走的時候,男人開口:“好啊,難得你有心。試試吧。”

這是一條毫不漂亮的小腿。

有著傷疤,有著醫生放血過後的痕跡,現在,又遭受著痛風的折磨。

波伊提烏小心翼翼倒出精油,全程用手,試探,捶打,揉捏。男人閉著眼睛仰靠在椅背上,波伊提烏弄完,不著痕跡擦了擦汗,帶著緊張然而又有絲期待的看他,男人緩緩張眸:“完了?”

波伊提烏提著氣,點頭。

男人嘆了口氣。

波伊提烏心底湧現失望,是自己不夠嫻熟嗎,應該有效果的呀!

“要是漢普頓在就好了。”

“——誒?”

男人露出笑容:“該讓他也來讓你按按。那家夥,雖然不說,但我知道他的腿跟我一樣,也落下毛病啦。”

紫色眼眸漸漸睜大:“——將軍,您的意思——”

“幹得不錯!”將軍大人獎賞的拍拍他肩膀:“真想不到,你就這麽敲一陣,我感覺好多了,比醫生還棒!”

自這天後,每到波伊提烏輪班,總不忘帶著精油。然而將軍要求的機會不多,因為戰爭正式開始了,而如男人預料一樣,情況並不樂觀。

應該說,十分不樂觀。

到處的濕地和泥塘嚴重阻礙了騎兵戰鬥;炮兵更不用說,陣形完全無法施展,反而被人家牽得團團轉,生動演繹了“大炮打蚊子”這個詞的現場版。明明蘇格蘭人泰半是臨時組合起來的烏合之眾,正規軍的底子都沒有,可是仗著地形熟,挎長弓,憑猛勁,讓號稱戰無不勝的鐵騎軍漸漸處於不利地位。

南拉納克郡,夜襲,利用狹路設伏,蘇軍截獲了英軍的運輸隊;

哈丁頓鎮,借著密林,英軍在其中迷路,從而被分割,被蠶食,一千人喪命;

凱恩戈姆山,易守難攻,蘇軍打敗了蘭巴特的騎兵團,兩千重甲騎兵、三千輕騎兵、五百弓箭手被追得死的死,逃的逃,潰不成軍;

巴斯蓋特,整城人口、牲畜、糧食全部轉移,不給鐵騎軍留下任何可補給之物;

阿伯丁港,英軍從海路支援,剛上岸就被疾速趕來的蘇軍攻了個措不及防,退至甲板,殺得片甲無存,近半百艦船被焚毀。

……

“說說吧,怎麽回事。”

營帳內,氣氛肅穆,在座者無一不如鬥敗了的公雞,連普萊德也不例外。

“這該死的爛地形!”他罵道:“等著瞧,我要研究一種可拆卸的炮,在山地也能打!”

“你就該長點教訓。”男人訓。

“好啦,您有先見之明,”普萊德攤攤手:“現在怎麽辦?我們的人越來越少,補給又常被偷襲,時斷時續,哼,當年哈密頓不過將軍您手下敗將,怪道我說還敢打,原來靠老巢!有本事他堂堂正正跟我們來一次!”

“蘭巴特,”男人道:“你講講。”

“他們的主力是手持長矛的步兵,”蘭巴特胡子拉碴,顯然很久沒刮了:“凱恩戈姆山處於斯佩河谷和迪河谷之間,他們搶先占據了地形,土地松軟,阻礙了我們的重甲兵;河流湍急,僅有一座木橋可以容納兩三個人並行。我們都知道,誰先進攻,誰就處於不利地位。”

“為什麽不把他們引導開闊地?”男人問。

“他們很有耐心。”蘭巴特答:“我們僵持了半日,從實力上來說,我們處於優勢;從態度上來說,我們是進攻方,所以到下午的時候,很多人來請戰,說再僵持下去,將無功而返。偏偏山坡上的蘇格蘭人發出嘲笑,叫嚷我們英格蘭人懦夫,我們是他們將近四倍的人,所以我覺得,只要過了河,我們就有希望。”

男人沈默。

愛爾頓道:“不錯,我們的人比他們多得多,通常兩倍兵力即屬明顯優勢,縱然開頭不利,也總能扳回來。”

“這就到考驗對方將領的時刻了,”普萊德道:“就像我們發炮,什麽時候什麽位置火力最大效果最明顯,完全看時機把握是否得當。”

“這倒是,”愛爾頓道:“早了,我們會反撲;晚了,就擋不住我們的勢頭了。”

蘭巴特道:“對方很沈得住氣,他看著我們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過橋,嚴格約束躍躍欲試的部隊,等我們的人密密麻麻擠滿橋頭和濕地的時候,他們吹響號角,沖了下來!”

各人眼前仿佛出現那畫面。

英軍還沒來得及整理,被沖散開,無法奔跑沖擊的重騎兵只能笨拙地原地掙紮,被敵人的長矛刺成蜂窩;摔下馬的輕騎兵和跌倒的步兵被自己的同伴踩成肉醬;橋頭最混亂,落水者不計其數,一些聰明的士兵脫去鎧甲泅水逃脫,直接跳下去的或擠撞中掉下的則被沈重的鎧甲拖到河底,掙紮沈浮……

“弓箭手呢!”男人沈斥。

蘭巴特低頭:“他們分出了一支從淺灘繞過來,形成包圍圈,我們僅放了一次箭,就被——”

威風凜凜的紅衣軍,被追得四散竄逃,截殺敗兵。

“從現在開始,調整作戰策略,改以遠攻為主,”一片寂寂中,男人的聲音響起,絲毫不亂有條不紊:“亨利。”

“在。”

“緊急抽調威爾士弓箭手,愛爾蘭擲石手,為第三線;步兵為中堅,居第二線;輕騎兵在第一線,重甲兵退。”

普萊德道:“還是‘鐵鏈戰術’?”

“不錯,不過輕重有調整。記住,”男人環視一圈:“紀律是最重要的,到目前為止,我看到的都是因為或輕敵或冒進而造成的失敗。我強調過,不論戰局多危急,陣勢絕不能亂。而這一點,遠勝於任何奇謀妙計。”

愛爾頓接過他手中的調令,訝道:“將軍,您要親自出馬了嗎?”

“漢普頓休養,此次我本來就是暫率步兵。”男人道:“更何況,愛爾頓,你不覺得與蘭巴特對陣的人的手法作風我們很熟嗎?”

普萊德道:“是有點眼熟——”

愛爾頓接口:“利文伯爵,亞歷山大·萊斯利。”

☆、今敵昔友

第一代利文伯爵,亞歷山大·萊斯利,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克倫威爾的救命恩人。

前面說過,查理一世與議會戰爭時期,蘇格蘭最先支持的是議會軍。

那時候,克倫威爾剛建立屬於第一支屬於自己的軍隊不久,議會軍三大主力尚未有他的份;那時候,萊茵親王魯伯特是保皇黨頭號虎將,屢戰屢勝,人聞之色變;那時候,萊斯利作為蘇格蘭參戰一方,嶄露頭角,以“奇兵”揚名。

那時候,雙方兵陳馬斯頓,精銳盡出,志在必勝。

議會軍一早占領小山,霍克斯為主帥,中路軍是法爾法克斯統率的步兵,左翼是蒙特古的騎兵部隊,右翼是他自己。克倫威爾作為小有名氣的地方部隊,跟著漢普頓在霍克斯旗下,自然也是奉命參戰。

萊茵親王魯伯特率領著瑞典軍,用他那鼎鼎大名的“雷霆戰術”,一開始就發動雷霆萬鈞的沖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包圍議會軍,掀起混戰後開槍射擊。議會軍陷入苦戰,很多人第一波沖鋒都沒躲過,血肉橫飛,等到第二波、第三波,眼看霍克斯這一路就要崩潰,另兩路也無法支援,克倫威爾當機立斷,決定單獨行動,向後側方突擊,以求挽回戰局。

鐵騎軍穩紮穩打,男人很快發現了雷霆戰術的一個破綻,即每波沖鋒後騎兵很難短時間內再收攏,一段時間都是成四散掠奪狀態。於是他各個突破,到得天黑,其他三路近乎絕望的時候,突然發現,壓力一下子減輕,再一看,人魯伯特怎麽往一個方向去了?

原來萊茵親王已經發現戰場正在轉變,他敏銳的意識到突然冒出來的這些紅衣才是自己的真正對手,於是擊中火力往紅衣頭頭——也就是克倫威爾而去。

鐵騎軍再強,此刻也只是初具規模,面對驟增的壓力,局勢一下岌岌可危。男人肩膀與大腿各中一彈,身上也因為近戰而處處傷痕,最危急的關頭,萊斯利趕到了!

因他及時幫助,鐵騎軍才避免了覆滅的危機。事後男人請他喝酒,兩人成為朋友。

“唉,昔日的朋友,今日的敵人,”普萊德道:“世事難料啊!”

“利文伯爵領兵,出其不意,”愛爾頓道:“故有‘奇兵’一說。當年他及時趕到,本也是趁隙而出。”

“能不能把他拉過來?”

無人回答。冷場。

“好好好,我知道了,”普萊德一撩金發:“那還有什麽說的,打唄!”

之後接連發生了幾場戰爭。

哈密頓頂了個主帥的名頭,卻派萊斯利全權指揮,被英軍內部譏笑為倒有幾分自知之明。萊斯利使用“焦土戰術”,在英軍開往愛丁堡的一路堅壁清野,使英軍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境。男人命部隊沿蘇格蘭東海岸推進,由一支海軍艦隊從海上補給。然而始終逃不開偷襲,戰爭互有勝負。

許多人開始變得浮躁,只想盡快結束戰爭,無論是蘇格蘭變幻莫測的天氣,還是大片大片荒涼的山野,或是粗糙的夥食,大家越來越無法忍受。有些人開始生病,然後死亡,於是浮躁之外又添恐慌,大家都說是瘟疫。

波伊提烏也病了。

起初是發熱,然後咳嗽,流眼淚,四天後的某一日早上起來,從面部到全身,起了無數密密麻麻的點子!

沒人理他。他躺在草席上,看著自己的手,摸著自己的臉,憶起了當初在維孔特堡的那一場病。

那時不過風寒,已經讓人避退三舍;如今,瞧這些恐怖而惡心的斑點……是真的傳染病吧?

他熱得昏昏沈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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