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醉坊之行並非毫無收獲，卻並沒能解了燃眉之急。原本走這一趟也就是碰一碰運氣，現在好歹是多添了一條念想。葉川白回到別苑，卻也不敢急著部署下去找人。阿某仍舊待在臥房裏，雙目輕輕閉著，葉川白以為她是睡著了，就沒喊她。

“你身上有點酒氣。”阿某沒有睜開眼睛，只是輕聲嘟囔了一句，“你又不會喝酒，是去無醉坊了麽？”

“嗯，帶了兩壇青山長醉，你要喝麽？不喝的話，就留著等下回遇見寸光陰了再送出去。”

“行啊。”阿某道，“給他留一壇就是了，另一壇就給我吧。”

葉川白挑了挑眉，依言將那陶土壇子遞過去，隨手扯了一把椅子過來，問：“阿某，若是有一個人，我不知他是何長相，亦不知其生辰，沒有隨身物件，甚至連他的姓名都不清楚，只知道他今年大約十八歲，家裏世代務農，認得字，九年前曾住在偏安鎮北山之下。這個人我能找得到麽？”

“不能。”阿某很少得出如此確切又有些不近人情的答案，“搜魂要生辰八字，即使是長夜宗的搜尋之術，也需以那人的東西作引子。這人還活著麽？”

“我不知道。”葉川白苦笑。

“那怎麽找？又或者你說的，連他的姓名都不清楚，其實也不是一無所知？”

“只知道那個時候此人姓李，趙錢孫李的李。”

“哦，”阿某挑眉，“和全然不知道也沒什麽差別。”

“不說這個了，你想出去麽？來王都這麽久，還沒有好好出去走走。”

“你不忙了麽？”

“嗯。”

“白識明答應放過葉府了？”

“對。”

“條件呢？”

葉川白垂眸，抿了抿唇，啞聲道：“娶他的女兒。”

阿某楞了片刻，問：“你？”

“是。”葉川白道，“但是我還沒有答應他。”

“為什麽不答應？”阿某嗤笑了一聲，道，“還算是劃得來的買賣，挺好的。”

葉川白擰眉，聲音微微有些發寒，問：“你當真覺得好麽？”

“好啊。”阿某從竹榻上坐起來，望著他的眼睛，緩緩地道，“你是無論如何都要留下來的吧？葉家眾人的性命你放不下。既能保護你家裏人平安無恙，又能留有餘地，伺機查清真相，尋找證據，不是一舉兩得麽？假意依附，總也要借這種機會表表忠心才是，這樣好的機會，為什麽要放過？”

“你就這麽相信我可以做到這些？”

“在這些事情上，葉川白有什麽是做不到的麽？不過是缺少時間罷了。娶吧，若是有機會的話，我一定給你們送一份賀禮。”阿某笑道，看起來和平時的笑也沒什麽不同。大概是青山長醉酒勁的確大，而先前她喝得那幾口又灌得太急，所以眼角微微有些發紅，眼中也泛著些水光，若不細看，還真會叫人覺得她是哭了。

“……那你呢？”

“我？”

“我若娶了白家的小姐，你呢？”

“自然是回越谷啊，本來那裏才是我的家鄉吧？說什麽心安處即故鄉啊，你們文人都是騙子，這天大地大的，哪兒有什麽地方真能讓人心安。”阿某道。

又或者是這天大地大的，卻沒有什麽地方真能讓她心安才對。

葉川白這樣想著，一時沒有說話。

“你有你的責任，我也有我要做的事，可能這就是天命。”

“你說你不信天命。”

“你們人呢，有一個詞，叫掩耳盜鈴。”阿某笑了笑，“我不信，就不存在了麽？經歷了那麽多事，你還不明白？你明明是個聰明人啊，我們註定了不同路，走不到一起的。”

葉川白沒有回答，屋子裏安靜了許久，直到門外管事的來敲門說午膳已經備好，問葉公子是去廳子裏還是讓人送進來。

“不必送進來。”葉川白答了一聲，推開那扇代作門的厚重屏風，出去了。

阿某關門的聲音，微彎的唇角才抿成一道直線，有眼淚奪眶而出，劃過臉頰落在手背上，窗沒關，已經稍稍有些暖意的春風拂過，一陣陣發涼。

“說得這樣決絕，我還以為你不會哭呢。”青年比春風更暖的聲音自窗外傳來，一身淺色長衫的青年正站在窗外，一雙清澈好看的眸子迎著光，有些閃爍。他說得很輕，但也足夠屋裏的人聽見了。

“你不是也哭了麽。”阿某小聲地道，“還是說外頭下了雨，你臉上這兩行是雨痕？”

“原來你也知道啊，那為什麽還要說這些話？”

“川白，我一點都不想你娶什麽白家小姐。”阿某道，“可是你看啊，自古，那麽多戲折子，裏頭有哪一只妖最後和書生正大光明地修成正果了麽？”

“你是到現在才想起了‘人妖殊途’麽？那為什麽不早一點和我分道揚鑣，等到現在，你不覺得太晚了一點麽？”

“不晚啊，什麽時候都不晚。回頭是岸，立地成佛，怎麽就晚了？”

“你們越谷的妖是修仙，不修佛。”

“一個意思。”

“你真的考慮好了麽？”葉川白仍不死心。

這世上豈有兩情相悅卻不得善終的道理？

“別考慮了，”阿某勾了勾唇角，卻沒笑成，她倒也不在意，“當斷則斷吧，你應當是明白的，娶白家的小姐對你來說只會是好事，我也知道，就算不是白家的小姐，將來遲早也是要有趙錢孫李家的姑娘。你放不下的東西那麽多，而我也有我放不下的，所以就別強求了。”

葉川白默默地聽著，沈默了許久，也沒有回一句什麽，只是走開了。

各自靜靜也好，總不至於因為一個“情”字就做那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之人。

他再回來時已是入夜，無星無月，只有一片深邃的暗色。

“想好了麽？”阿某問。

“嗯。”葉川白垂眸，淡淡地道，“你說得對，我不能放手的東西太多了。你……什麽時候回去？”

阿某反問：“你想我什麽時候回去？”

“後天陪我回南城好麽？總算是有始有終。”

“可以。”

“那明天，我們一起去城外鶴臨江看看麽？早聽說過那鶴臨江的名字，如今都到了王都，總要看一看吧？就算要斷個幹凈，也不急在這一時才是。”

“那就去吧，我隨意。”

……

王都城的東南面有一條鶴臨江，南國上下應該沒有人不知道這三個字的。這條江的江面很寬闊，江水倒是清澈，只是江邊雜草叢生，荒蕪冷落，卻素來是南國萬千莘莘學子心中最幹凈最清明的聖潔之地。鶴臨江畔沒有鶴，那“鶴”指的是輔佐南國初代國君開國的故人葉承鶴——

葉川白的嫡親太祖。

葉承鶴生前並未來得及加官進爵，一切官職、謚號都是死後才被追加上的風光無限。他死於南國定國的前夕，就在這條江畔。葉家祖祖輩輩都鮮少有人習武，葉承鶴更是一個十分純粹的文人。但書生未必百無一用，若是沒有他，南國的太祖皇帝未必登得上那把金燦燦的寶座。

他們的故事太長，阿某現在易躁易怒，是懶得聽的。這鶴臨江沒什麽好看的，反而有些荒涼，不過游人卻是不少。只可惜這些人大多早已忘了這江邊發生過的那些陳年往事，更忘了那些傳奇之中的主人公。

葉川白倒是不在乎那些的，他也不是要提他祖父，只是想說他自己：“生作世家公子唯有這一點不好，命是家裏的，不是自己的，不得自己做主。再怎麽離經叛道，祖祖輩輩的志向、責任也都丟不得，只能背著。”

阿某笑了笑：“那就好好地背著，再有下輩子的話，輪回殿裏頭別再選這條路了，若是可以……”

“什麽？”

“若是可以的話啊，也別再看那些無聊的話本了，都是假的。遇到妖呢，遠遠地躲開，先輩講的話多半都不是沒有道理的，敬鬼神而遠之，別再摻和那些有的沒的了，糟心事太多了。”

“這麽說來，如果我過完了這一世，再有下輩子的話，你也不會來找我了。”

“我早說過，我喜歡的只限於這個叫葉川白的人，過了輪轉司，就跟我沒有半分聯系了。”

“唔，心還真是冷。”

阿某歪著腦袋認真地考慮了一下，笑道：“再或者，若是你來生投個妖胎，又恰好落在我們越谷，那興許我們還能趕得及再相識一回也說不定呢。”

鶴臨江開闊寬廣，連帶著觀者的心胸也徹底開闊起來。

“那我下回且試試。”葉川白也笑了，既然世上除人之外，尚有神仙鬼怪，那麽即使暫時分別也無妨吧，假如有緣的話，興許還能再見，而下次再見，定不是如今這一步境遇。

“川白。”

“嗯。”

“祝你將來能得償所願，做個好官。”

“好，那我也祝你將來能得償所願，做一只大妖。”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