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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都護玉門關不設 將軍銅柱界重標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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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韋小寶和雙兒在總督府的臥房中就寢,爐火生得甚旺,狐被貂褥,一室皆春。

這是他的舊游之地,掀開床邊大木箱的蓋子一看,箱中放的都是軍服和槍械。雙兒微笑道:“相公盼望箱子裏又鉆出個羅剎公主來,是不是?”韋小寶笑道:“你是中國公主,比羅剎公主好得多。”雙兒笑道:“可惜你的中國公主在北京,不在這裏。”韋小寶道:“在我心裏,一千個中國公主,也比不上我的半個雙兒。好雙兒,咱們今日算不算‘大功告成’?”雙兒嫣然一笑,雙頰暈紅。她雖和韋小寶做夫妻已久,聽得丈夫調笑,卻仍有羞澀之意。她也清楚知道,天下所有的女子,丈夫最心愛自己,即令阿珂也及不上。

韋小寶摟住了她腰,兩人並坐床沿。韋小寶道:“你拼湊地圖,花了不少心血,咱們終於拿到了鹿鼎山,皇上封我為鹿鼎公,這座城池,多半是讓我管了。這山底下藏得有無數金珠寶貝,咱們慢慢掘了出來,我韋小寶可得改名,叫做‘韋多寶’。”

雙兒道:“相公已有了許多金子銀子,幾輩子也使不完啦,珠寶再多,也是無用。我瞧還是做韋小寶的好。”

韋小寶在她臉上輕輕一吻,說道:“對,對!這些日來,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要是掘寶吧,只怕挖斷滿洲龍脈,害死了皇帝。不掘寶吧,又覺可惜。這麽著,咱們暫且不掘這寶藏,等到皇上禦駕升天,咱們又窮得要餓飯了,那時候再掘不遲。”

剛說到這裏,忽聽得木箱中輕輕喀的一響。兩人使個眼色,註視木箱,過了好一會,卻更無動靜。韋小寶雙掌輕輕拍了三下,雙兒過去開了房門,守在門外的四名親兵躬身聽令。韋小寶指著木箱,低聲道:“裏面有人!”

四名親兵吃了一驚,搶到箱邊,揭開箱蓋,卻見箱中盛滿了衣物。韋小寶打個手勢,親兵搬開衣物,揭開箱底,露出一個大洞,便在此時,砰的一聲巨響,洞中放了一槍出來。一名親兵“啊”的一聲,肩頭中彈,向後便倒。

雙兒忙將韋小寶一拉,扯到了自己身後。韋小寶指指炭爐,作個傾倒的手勢。一名親兵過去端起炭爐,便往洞中倒了下去。

只聽得洞中有人以羅剎話大叫:“別倒火,投降!”跟著咳嗽不止。韋小寶以羅剎話叫道:“先把火槍拋上來,再爬出來。”洞中拋出一桿短銃,跟著一名羅剎兵探頭出來。一名親兵抓住他頭發一拉,另一名親兵伸刀架在他頸中,那兵胡子著了火,兀自未熄,只痛得哇哇大叫,狼狽異常地爬了出來。韋小寶問道:“下面還有人沒有?”洞內有人叫道:“還有一個!投降!投降!”韋小寶喝道:“拋槍上來!”洞口白光一閃,拋上來一柄馬刀,跟著一團火燒了出來,原來這名羅剎兵燒著了頭發。

在門外守衛的親兵聽得大帥房中有警,又奔進數人。七八名親兵揪住了兩名羅剎兵,撲滅了兩人頭發胡子上的火焰,反綁了縛住。

韋小寶突然指著一名羅剎兵叫道:“咦,你是王八死雞。”那兵臉露喜色,道:“是,是,中國小孩大人,我是華伯斯基。”另一名羅剎兵也叫了起來:“中國小孩大人,我……我是齊洛諾夫。”韋小寶向他凝視半晌,見他胡子燒得七零八落,臉上也熨得又紅又腫,但終於認了出來,笑道:“對啦!你是豬玀懦夫!”齊洛諾夫大喜,叫道:“對,對!中國小孩大人,我是你的老朋友。”

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都是蘇菲亞公主的衛士。當年在雅克薩城和韋小寶同去莫斯科。兩人在獵宮隨同火槍手造反,著實立了些功勞。蘇菲亞公主掌執國政後,酬庸從龍之士,將身邊衛士都升了隊長。其中四人東來想立功劫掠。當兵敗城破之時,一人戰死,一人凍死。餘下這兩人悄悄躲入地道,想出城逃走,不料城外地道出口早給堵死,兩人進退不得,終於形跡敗露。當年韋小寶分別叫他們為“王八死雞”和“豬玀懦夫”。兩人不知其意,只道中國小孩發音不正,便即答應。聽公主叫他為“中國小孩”,初時也跟著一般稱呼,待得韋小寶立功,公主封了他爵位,眾衛士便稱之為“中國小孩大人”。

韋小寶問明來歷,命親兵松綁,帶出去取酒食款待。

眾親兵生怕地道中尚有奸細,鉆進去搜索了一番,查知房中此外更無地道覆壁,這才退出。親兵隊長心下惶恐,連聲告罪,心想真是僥天之幸,倘若這兩名羅剎兵半夜裏從地道中鉆將出來,刺死了韋大帥,自己非滿門抄斬不可。

次日韋小寶叫來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二人,問起蘇菲亞公主的近況。二人說公主殿下總理朝政,羅剎全國的王公大臣、將軍主教,誰也不敢違抗。兩位沙皇年紀幼小,一切也都聽姊姊的。齊洛諾夫道:“公主殿下很想念中國小孩大人,吩咐我們來打聽你的消息,要我們見到你後,請你再去莫斯科玩玩,公主重重有賞。”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不知道是中國小孩大人帶兵來打仗,否則的話,大家是親愛的甜心,是好朋友,這仗也不用打了。”韋小寶道:“你們胡說八道,騙人!”兩人賭咒發誓,說道千真萬確,決計不假。

韋小寶尋思:“皇上本要我設法跟羅剎國講和,不妨便叫這兩個家夥去跟蘇菲亞公主說說。”說道:“我要寫一封信,你們送去給公主,不過我不會寫羅剎蚯蚓字,你們代我寫吧。”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面面相覷,均有難色,他二人只會騎馬放槍,說到提筆寫字,卻也一竅不通。齊洛諾夫道:“中國小孩大人要寫情書,我們兩個是幹不來的。我們……我們去找個教士來寫。”韋小寶答允了,命親兵帶二人去羅剎降人中找尋。

過不多時,兩人帶來一名大胡子教士到來。其時羅剎軍人大都不識字,隨軍教士除了祈禱上帝、激勵士氣之外,還有一門重要職司,便是為兵將代寫家書。那教士穿了清兵裝束,衣服太小,緊緊繃在身上,顯得十分可笑。他嚇得戰戰兢兢,隨著兩名隊長參見韋小寶,說道:“上帝賜福中國大將軍、大爵爺,願中國大將軍一家平安。”

韋小寶要他坐下,說道:“你給我寫封信,給你們的蘇菲亞公主。”那教士連聲答應。親兵早已在桌上擺好了文房四寶。那教士手執毛筆,鋪開宣紙,彎彎曲曲地寫起羅剎字來,但覺那毛筆柔軟無比,筆劃忽粗忽細,說不出的別扭,卻不敢有半句話評論中國筆墨,只怕惹得這位中國將軍生氣。

韋小寶道:“你這麽寫:自從分別之後,常常想念公主,只盼娶了公主做老婆……”那教士嚇了一跳,手一顫,毛筆在紙上塗了一團墨跡。齊洛諾夫道:“這位中國小孩大人,是蘇菲亞公主殿下的甜心。公主殿下很愛他的,常說中國情人勝過羅剎情人一百倍。”他要討好韋小寶,不免張大其詞。那教士諾諾連聲,道:“是,是,勝過一百倍,一百倍。”他心神不定,文思窒滯,卻又不敢執筆沈吟,只得將平日用慣的陳腔濫調都寫了上去,盡是羅剎士兵寫給故鄉妻子、情人的肉麻辭句,什麽“親親好甜心”、“我昨晚又夢見了你”、“吻你一萬次”之類,不一而足。

韋小寶見他筆走如飛,大為滿意,說道:“你們羅剎兵來占我中國地方,殺了許多中國百姓。中國大皇帝十分生氣,派我帶兵前來,把你們的兵將都捉住了。我要將他們割成一條一條,都燒成‘霞舒尼克’……”那教士大吃了一驚,“啊”的一聲,說道:“我的上帝!”韋小寶續道:“不過瞧在你公主的面上,暫時不割不燒。如你答允以後羅剎兵再也不來犯我中國疆界,中國和羅剎國就永遠是好朋友。要是你不聽話,我派兵來殺光你們的羅剎男人,你就再也沒有羅剎男人陪著睡覺了。你要男人陪著睡覺,天下只有中國男人了。”

那教士心中大不以為然,暗道:“天下除了羅剎男人,並非只有中國男人,這句話太也沒道理。”又覺這種無禮的言語決不能對公主說,決意改寫幾句既恭謹又親密的話,料想這中國將軍也不識得。但他為人謹細,深怕給瞧出了破綻,將這幾行文字都寫成了拉丁文,寫畢之後,不由得臉露微笑。

韋小寶又道:“現下我差王八死雞和豬玀懦夫送這封信給你,又送給你禮物。你願意做我情人,還是敵人,你自己決定吧。”

那教士又將這句話改得極盡恭敬,寫道:“中國小臣思慕殿下厚恩,謹獻貢物,以表忠忱。小臣有生之年,皆殿下不二之臣也。企盼兩國和好,俾羅剎被俘軍民重歸故國,實出殿下無量恩德。”最後這句話卻是出於他的私心,料想兩國倘若和議不成,自己和其餘的羅剎降人勢必客死異鄉,永遠不得歸國。

韋小寶待他寫完,道:“完了。你念一遍給我聽聽。”那教士雙手捧起信箋誦讀,念到自己改寫之處,卻仍照韋小寶的原義讀出。韋小寶會講的羅剎話本就頗為有限,聽來似乎大致不錯,哪料得他竟敢任意竄改?便點點頭,道:“很好!”取出“撫遠大將軍韋之印”的黃金印信,在信箋上蓋了朱印。這封情書不像情書、公文不似公文的東西就搞成了。

韋小寶命那教士下去領賞,吩咐大營的師爺將信封入封套,在封套上用中國文字寫上蘇菲亞公主的名字。那師爺磨得墨濃,蘸得筆飽,第一行寫道:“大清國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奉書”,第二行寫道:“鄂羅斯國攝政女王蘇飛霞固倫長公主殿下”。“羅剎”兩字,於佛經意為“魔鬼”,以之稱呼“俄國”,頗含輕侮,文書之中便稱之為“鄂羅斯”。那師爺又覺“蘇菲亞”三字不甚雅馴,這個“菲”字令人想起“芳草菲菲”,似乎譏諷她全身是毛,於是寫作了“蘇飛霞”,既合“落霞與孤鶩齊飛”之典,又有“飛霞撲面”之美;“固倫長公主”是清朝公主最尊貴的封號,皇帝的姊妹是長公主,皇帝的女兒是公主,此女貴為攝政,又是兩位並肩沙皇的姊姊,自然是頭等公主了。待聽得韋小寶笑道:“這個羅剎公主跟我是有一手的,幾年不見,不知她怎樣了?”那師爺在封套上又寫上兩行字:“夫和戎狄,國之福也。如樂之和,無所不諧,請與子樂之。”心想這是《左傳》中的話,只可惜羅剎乃戎狄之邦,未必能懂得中華上國的經傳,其中雙關之意,更必不解,俏眉眼做給瞎子看,難免有“明珠暗投”之嘆了。

其實不但“鄂羅斯國固倫長公主蘇飛霞”決計不懂這幾個中國字的含義,連“大清國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除了識得自己的姓氏和兩個“大”字之外,也是只字不識,見那師爺在封套正反面都寫了字,說道:“夠了,夠了。你的字寫得很好,勝過羅剎大胡子。”

他吩咐師爺備就一批貴重禮物,好在都是從雅克薩城中俘獲而得,不用花他分文本錢。再將華伯斯基、齊洛諾夫兩名隊長傳來,叫他兩人從羅剎降兵中挑選一百人作為衛隊,立即前往莫斯科送信。兩名隊長大喜過望,不住鞠躬稱謝,又拿起韋小寶的手,在他手背上連連親吻。韋小寶的手背給二人的胡子擦得酸癢,忍不住哈哈大笑。

雅克薩城小,容不下大軍駐紮,當下韋小寶和欽差及索額圖商議了,派郎坦、林興珠二人率兵二千,在城中防守,大軍南旋,分駐瑗琿、呼瑪爾二城候旨。韋小寶臨行之際,鄭重叮嚀郎坦、林興珠二人,決不可在雅克薩城開鑿水井、挖掘地道。

大軍南行。韋小寶、索額圖、朋春等駐在瑗琿,薩布素另率一軍,駐在呼瑪爾。韋小寶命羅剎降兵改穿清軍裝束,派人教授華語,命他們將“我皇萬歲萬萬歲”、“聖天子萬壽無疆”、“中國皇帝德被四海、皇恩浩蕩”等句子背得爛熟,然後派兵押向北京,要他們在京師大街上一路高呼,朝見康熙時更須大聲吶喊,說道越喊得有勁,皇上賞賜越厚。

過得二十多天,康熙頒來詔書,對出征將士大加嘉獎,韋小寶升為二等鹿鼎公,其餘將士各有升賞。傳旨的欽差將一只用火漆印封住的錦盒交給韋小寶,乃皇上禦賜。韋小寶磕頭謝恩,打開錦盒,不禁一呆。盒裏是一只黃金飯碗。碗中刻著“公忠體國”四字,依稀便是當年施瑯送給他的,只是花紋字跡俱有破損,卻又重行修補完整。

韋小寶記得當年這只金飯碗放在銅帽兒胡同伯爵府中,那晚倉惶逃走,並未攜出,一凝思間,已明其理。定是那晚炮轟伯爵府後,前鋒營軍士將府中殘損的剩物開具清單,呈交皇帝。康熙命匠人修補了,重行賜給他,意思自然是說:你這只金飯碗已打爛了一次,這一次可得好好捧住,別再打爛了。韋小寶心想:“小皇帝對我倒講義氣,咱們有來有往,我也不掘他的龍脈。”當晚大宴欽差,諸將相陪,宴後開賭。

再過月餘,康熙又有上諭到來,這一次卻大加申斥,說韋小寶行事胡鬧,要羅剎降兵大呼“萬壽無疆”,殊屬無聊。上諭中說道:為人君守牧者,當上體天心,愛護黎民。羅剎雖蠻夷化外之邦,其小民亦人也,既已降服歸順,不應覆侮弄屈辱之。卿為大臣,須諫君以仁明愛民之道。朕若有惠於眾,雖不壽亦為明君,若驕妄殘虐,則萬壽無疆,徒苦天下而已。大臣諂諛邪佞,致君於不德,其罪最大,切宜為誡。

韋小寶這次馬屁拍在馬腳上,碰了一鼻子灰,好在臉皮甚厚,也不以為意,對著傳旨的欽差大罵自己該死,心想:“天下哪有人不愛戴高帽的?定是這些羅剎兵中國話說得不好,把皇上聽得糊裏糊塗,惹得他生氣。”將教授羅剎兵華語的幾名師爺叫來,痛罵一頓。罵完之後,拉開桌子便和他們賭錢,擲得幾把骰子,早將康熙的訓誡拋到九霄雲外。

匆匆數月,冬盡春來。韋小寶在瑗琿雖住得舒服,卻記掛著阿珂、蘇荃等幾個妻子和虎頭等兒女,曾連遣親兵,送物回家。六位夫人也各有衣物用品送來,大家知他不識字,家書卻兩免了,只命親兵帶個口信,說家中大小平安,盼望大帥早日凱旋歸來。

這日京中又有上諭頒來,欽命韋小寶和索額圖為議和大臣,與羅剎國議訂和約,又派來鑲黃旗漢軍都統一等公佟國綱、護軍統領馬喇、尚書阿爾尼、左都禦史馬齊四人相助。

佟國綱宣讀上諭已畢,又取出一通公文宣讀,卻是羅剎國兩位沙皇給康熙的國書,這時已由在北京的荷蘭國傳教士譯成了漢文。國書中說道:謹奉上撫禦華夏、洋溢寰宇、率賢臣共圖治理、分任疆土、滿漢兼統、聲名遠播、大聖皇帝曰:向者皇父阿列克賽米汗羅為汗,曾使尼果來等賚書至天朝通好,以不谙中國典禮,語言舉止,陋鄙無文,望寬宥之。至頌揚皇帝,舛謬失禮,亦因地處荒遠,典禮素昧所致,幸無見罪。皇帝在昔所賜之書,下國無通解者,未循其故。及尼果來等歸問之,但述天朝大臣以不還逋逃入根特木爾等、並騷擾邊境為詞。近聞皇帝興師,辱臨境上,有失通好之意。如下國邊民構釁作亂,天朝遣使明示,自當嚴治其罪,何煩動輒幹戈?今奉詔旨,始悉端委,遂令下國所發將士,到時切勿交兵。恭請明察我國作亂之人,發回正法,除嗣遣使臣議定邊界外,先令末起、佛兒魏牛高、宜番、法俄羅瓦等星馳賚書以行。乞撤雅克薩之圍,仍詳悉作書,曉諭下國。則諸事皆寢,永遠輯睦矣。上國大臣韋小寶閣下,昔年曾見知於我皇姊攝政女王蘇菲亞殿下,遠臨我京師莫斯科,撥亂反正,有大功於下國,此上國之惠也,下國君臣,不敢有忘。謹奉重禮,獻於大聖皇帝陛下,以次重禮奉於韋小寶大臣閣下,以示下國誠信修睦之衷。(按:此通俄羅斯國國書錄自史籍,正確無誤,唯最後一段關於韋小寶者,恐系小說家言,或未可盡信雲。)

佟國綱讀了國書後,師爺將書中意思向韋小寶及眾將詳細解釋。這是軍中通例,文書來往,文字有時頗為艱深,帶兵將官不識字者固多,就算讀過幾年書的,所識也頗有限,軍中來文去件關涉軍機大事,如有誤解,幹系重大,因此滿洲軍制有師爺解釋文書的規定。

佟國綱笑道:“這位羅剎國攝政女王,對韋大帥頗念舊情,送來的禮物著實不少。皇上吩咐兄弟一並帶了來,交韋大帥收納。”韋小寶拱手道:“多謝,多謝。”又道:“羅剎人粗魯得緊,不說自己的禮物輕陋,卻自吹自擂,說禮物很重,送給皇上的是重禮,送給我的是什麽次重禮,也不怕人笑話。”

佟國綱道:“是。韋大帥獻到京城去的羅剎降人,皇上親加審訊,發現小兵之中,混有一個羅剎大官……”韋小寶“啊”的一聲,叫道:“有這等事?”佟國綱道:“這人十分狡猾,混在小兵之中,絲毫不動聲色。那日皇上逐批審訊降人,一名荷蘭傳教士做通譯,審到後來,皇上對那傳教士說了幾句拉丁話。羅剎降人中有一名小兵,忽然臉露詫異神色。皇上問他是不是懂得拉丁話,那小兵不住搖頭。皇上便用拉丁話說道:‘將這小兵拉出去砍頭。’那小兵臉色大變,跪下求饒,供認懂得拉丁話。”

韋小寶問道:“拉丁話是什麽話?他們羅剎人拉壯丁之時說的話,皇上怎麽會說?”佟國綱道:“皇上聰明智慧,無所不曉。羅剎人拉壯丁時說的話,也會說的。”韋小寶道:“為什麽羅剎人平時說的話,皇上不懂,拉壯丁時說的話,卻又會說?”

佟國綱無法回答,笑道:“這中間的道理,咱們可都不懂了。下次大帥朝見皇上之時,自己磕頭請問吧。”韋小寶點點頭,問道:“那個羅剎人後來怎樣?”佟國綱道:“皇上細細審問,那人終於無法隱瞞,一點點吐露了出來。原來這人名叫亞爾青斯基,是尼布楚、雅克薩兩城的都總督。”

眾人一聽,都不自禁地“啊”的一聲。韋小寶道:“這家夥的官可不小哪。”佟國綱道:“可不是嗎?羅剎國派在東方的官兒,以他為最大。雅克薩城破之日,定是他改穿了小兵的服色,以致給他瞞過了。”韋小寶搖頭笑道:“攻破雅克薩城那天,羅剎的將軍、小兵、大官、小官,個個脫得精光,瞧來瞧去,每個人都是這麽一回事,實在沒什麽分別。不見得官做得大了,那話兒也大些。兄弟的也……這個大官認他不出,倒也不是我們的錯處。”

眾將哈哈大笑,向佟國綱解說當日攻破雅克薩城的情景。

佟國綱笑道:“原來如此,這也難怪。皇上說道:韋小寶擒獲羅剎國尼布楚、雅克薩二城都總管,功勞不小,不過他以為此人只是尋常小兵,辦事太也糊塗,將功折罪,此事無賞無罰。”韋小寶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道:“謝皇上恩典,奴才感激之至。”

佟國綱道:“皇上審問這亞爾青斯基,接連問了六天,羅剎國的軍政大事,疆域物產,什麽都盤問備細。皇上當真是天縱英明,又從這亞爾青斯基身上,發現了一個秘密。依韋大帥說,這人被擒之時,身上一絲不掛,哪知他竟有法子暗藏秘密文件。”

韋小寶罵道:“他奶奶的,這阿二撳死雞實在詭計多端,下次見到了他,非要他的好看不可。這秘密文件,又藏在什麽地方?難道藏在屁……屁……”

佟國綱道:“羅剎降人朝見皇上之前,自然全身都給禦前侍衛仔細搜過,頭發、胡子都要摸過,褲子和靴子更要脫下來瞧過明白。番邦之人心懷叵測,倘若身懷利器,那還了得?這個亞爾青斯基當然也曾細細搜過,身上更無別物。可是皇上洞察入微,見他右肩上凸起了一塊,又時時斜眼去瞧,便問他手臂上是什麽東西。亞爾青斯基拉起袖子,手臂上綁了厚厚的繃帶,說是在雅克薩城受的傷。皇上叫他走上前來,用力在他手臂上捏了一把。亞爾青斯基‘哎唷’一聲叫,聲音中卻不顯得如何疼痛。”

韋小寶笑道:“有趣,有趣!這羅剎鬼受傷是假的。”

佟國綱道:“可不是嗎?皇上當即吩咐侍衛,將他手臂上的繃帶解下。亞爾青斯基面如土色,只嚇得全身發抖。韋大帥你猜繃帶之中,藏著些什麽?”韋小寶道:“你剛才說秘密文件,難道就是這調調兒嗎?”佟國綱拍手笑道:“正是。難怪皇上時時讚你聰明,果然一猜便著。那亞爾青斯基繃帶中所藏的,赫然是一份文件,是羅剎國沙皇給他的密諭。皇上叫荷蘭傳教士譯了出來,抄得有副本在此。”從封套中取出一份公文,大聲讀了出來:汝應向中國皇帝說知:領有全部大俄羅斯、小俄羅斯、白俄羅斯獨裁大君主皇帝及大王兼多國之俄皇陛下,皇威遠屆,已有多國君王歸依大皇帝陛下最高統治之下。彼中國皇帝亦應求得領有全部大俄羅斯、小俄羅斯、白俄羅斯獨裁大君主皇帝陛下恩惠,歸依大皇帝陛下最高統治之下。大皇帝陛下必將愛護中國皇帝於其皇恩浩蕩之中,並保護之,使免於敵人之侵害,彼中國皇帝可獨得歸依大君主陛下,處於俄皇陛下最高統治之下,永久不渝,並向大君主納入貢賦,大君主皇帝陛下所屬人等,應準在中國及兩境內自由營商,為此彼中國皇帝應準將大皇帝陛下之使臣放行無阻,並向大皇帝陛下致書答覆。(按:此為真實文件,當年康熙逮捕俄國使臣,將其監禁半月後遞解回國,沒收此文件,存於宮中檔案。原件攝影見《故宮俄文史料》)

佟國綱讀一句,韋小寶罵一聲:“放屁!”待他讀完,韋小寶已罵了幾十句“放屁”。

佟國綱道:“皇上聖諭:羅剎人野心勃勃,無禮已極。下這道密諭的羅剎皇帝,是現今兩位沙皇的父親,已經死了。那時他還不知道我們中國人的厲害。現下羅剎人吃了苦頭,想來已不敢像從前那麽放肆了。不過跟他們議和之時,還得軟硬兼施,不能輕忽。”韋小寶道:“正是。皇上吩咐了的,咱們狠狠地打他們幾個嘴巴,踢他們幾腳,又在他們肩上拍拍,背上摸摸。”佟國綱道:“那個什麽攝政女王就狡猾得很,她假裝不知雅克薩已經給我們攻下,說已下令羅剎兵不可跟我們交鋒。可是國書之中卻又露出了馬腳,請皇上將抓住的羅剎人發回給他們正法。”韋小寶笑道:“哪有這麽便宜的事?她送給我幾張貂皮、幾塊寶石的次重禮,就想我們放了她的官兵。”

佟國綱道:“皇上吩咐:羅剎人既然求和,跟他們議和倒也不妨,不過咱們須得帶了大軍過去,跟他們訂個城下之盟。”韋小寶問道:“什麽叫做城下之盟?”佟國綱道:“兩國交兵,咱們大軍圍了番邦的城池,番邦求和,在他城下訂立和約,那就叫做城下之盟。這番邦雖然不算投降,總也是認輸了。”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其實咱們出兵去把尼布楚拿了下來,也不是什麽難事。”

佟國綱道:“皇上聖諭:再打幾個勝仗,本來也挺有把握的。不過羅剎是當世大國,屬下統轄的小國很多。他們在東方如敗得一塌糊塗,威風大失,屬下各小國就要不服。這樣一來,羅剎非點起大軍來報仇不可,那就兵連禍結,不知打到何年何月方了。皇上盤問了那亞爾青斯基,得知羅剎國西方另有一個大國,叫做瑞典,和羅剎國之間的大戰有一觸即發之勢。羅剎倘若東西兩邊同時打仗,就很頭痛。咱們趁此機會跟他訂立和約,定可大占便宜,至少可以保得北疆一百年太平。”

韋小寶大勝之餘,頗想一鼓作氣,連尼布楚也攻了下來,聽得皇上答允羅剎求和,很覺沒癮,但這是皇上的決策,他要搞什麽什麽之中,什麽千裏之外,自也難以違旨,轉念又想:“你是皇上的舅舅,也是我老婆的舅舅,排起來算是我的長輩。你是一等公,我只是剛升的二等公。這次跟羅剎人議和,皇上卻派你來做我副手,皇上給我的面子可也不小了。”

佟國綱的父親佟圖賴,是康熙之母孝康皇後的父親,乃是漢人,因此康熙的血統是半滿半漢。佟圖賴此時已死,佟國綱襲封為一等公。佟圖賴早年在關外便歸附滿清,屬鑲黃旗,佟氏改為佟佳氏,軍功甚著,名氣很大。韋小寶卻覺得他父親的名字太也差勁,圖賴、圖賴,話明賭輸了想賴,堂堂國丈,算什麽玩意兒?當晚張宴接風之後,眾大臣在韋大帥倡議之下,賭了幾手。佟國綱果然輸了,但六百兩銀票推了出去,漫不在乎,毫無圖賴之意。韋小寶見他輸得爽快,並無父風,不禁頗為詫異,回到房中,上床睡下,這才恍然大悟:“他名叫佟骨光,話明要在骨牌上輸清光。此人賭品極好,可以跟他交個朋友。”

次日韋小寶和眾大臣商議,大家說既要和對方訂城下之盟,不妨就此將大軍開去,以逸待勞。韋小寶點頭稱是,傳下將令,瑗琿和呼瑪爾城兩軍齊發,到尼布楚城下會師。其時已是夏季,天暖雪融,軍行甚便。

這日行至海拉爾河畔,前鋒報來,有羅剎兵一小隊,帶兵隊長求見大帥。韋小寶傳見隊長,原來是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二人。韋小寶喜道:“很好,很好!原來是王八死雞和豬玀懦夫。”兩人躬身行禮,呈上蘇菲亞公主的覆書。

那名羅剎傳教士這時仍留在清軍大營,以備需用。康熙為了議和簽訂文書,又遣來一名荷蘭傳教士相助。韋小寶傳兩名教士入帳,吩咐他們傳譯公主的覆信。

那羅剎教士那日竄改韋小寶的情書原意,這時心中大為惴惴,唯恐公主的回信中露出了馬腳,忙取過信來看了一遍,這才放心。那荷蘭傳教士當下將羅剎文字譯成華語。

信中說道:分別以來,時時思念,盼和約簽成之後,韋小寶赴莫斯科一行,以敘故人之情。韋小寶得兩國君主寵愛,須當從中說明種種誤會,消除隔閡,樹立兩國萬世和好之基。信中又說:中華和羅剎分居東西,為並世大國,聯手結盟,即可宰制天下,任何國家均不能抗。若和議不成,長期戰爭,不免兩敗俱傷。因此盼望韋小寶促成此事,於中華固為建立大功,羅剎國亦必另有重酬。又請韋小寶向中國皇帝進言,放還被俘的羅剎國將士,俾得和其家人甜心相聚雲雲。

荷蘭教士傳譯已畢,韋小寶見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二人連使眼色,知另有別情,於是命兩名傳教士退出,問道:“你們還有什麽話說?”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要我們對中國小孩大人說,公主殿下很想念你,羅剎男人不夠好,中國小孩大人天下第一,一定要請你去莫斯科。”韋小寶哼了一下,心道:“這是羅剎迷湯,可萬萬信不得。”

齊洛諾夫道:“公主殿下另外有幾件事,要請中國小孩大人辦理。這是公主殿下送給你的。”說著從項頸中取下一條銅鏈,鏈條下系著一只革囊。華伯斯基也是如此。想是二人長途跋涉,怕有失落,因此用銅鏈系在頸中。兩只革囊的囊口都用銅鎖鎖住。華伯斯基又從腰帶解下一枚鑰匙,去開了齊洛諾夫的銅鎖。齊洛諾夫也用自己的鑰匙,去開了華伯斯基所攜革囊的銅鎖。兩人恭恭敬敬地將兩只革囊放在韋小寶面前桌上。

韋小寶倒轉革囊,丁當聲響,傾出數十顆寶石,彩色繽紛,燦爛輝煌,都是極大的紅寶石、藍寶石、黃寶石。另一只革囊中盛的則是鉆石和翡翠。登時滿帳寶光,耀眼生花。

韋小寶生平珠寶見過無數,但這許許多多大顆寶石聚在一起,卻也從所未見,笑道:“公主送給我這樣的重禮,可當真受不起。”(按:據《燕京學報》廿五期劉選民著《中俄早期貿易考》,俄國派大使費要多羅·果羅文和中國談判分疆修好、通商事務。果羅文東來途中,又接獲朝廷秘密訓令,鄭重指示:如能獲得和中國通商之利,雅克薩城不妨讓與中國,並在不損俄皇威嚴範圍內,可秘密予中國代表以相當禮物賄賂。)

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說,如果中國小孩大人辦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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