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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先生樂事行如櫛 小子浮蹤寄若萍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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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官員迎送,賄賂從豐。韋小寶自然來者不拒,迤邐南下,行李日重。跟天地會兄弟們說起,說道我們敗壞韃子的吏治,賄賂收得越多,百姓越是抱怨,各地官員名聲不好,將來起兵造反,越易成功,等於是“反清覆明”。徐天川等深以為然。

不一日來到揚州。兩江總督麻勒吉、江寧巡撫馬佑以下,布政使、按察使、學政、淮揚道、糧道、河工道、揚州府知府、江都縣知縣以及各級武官早已得訊,迎出數裏之外。

欽差行轅設在淮揚道道臺衙門,韋小寶覺得太過拘束,只住得一晚,便對道臺說要另搬地方。他想行轅所在,最妙不過便是在舊居麗春院中,欽賜衣錦榮歸,自是以回去故居最為風光。但欽差大臣將行轅設在妓院,畢竟說不過去,尋思當日在揚州之時,所懷抱的雄心大志,除了開幾家大妓院之外,便是將禪智寺前芍藥圃中的芍藥花盡數連根拔起。

揚州芍藥,擅名天下,禪智寺前的芍藥圃尤其宏偉,名種千百,花大如碗。韋小寶在十歲那一年上,曾和一群頑童前去游玩,見芍藥開得茂盛,折了兩朵拿在手中玩耍,給廟中和尚見到了,奪下花朵,還打了他兩個耳括子。韋小寶又踢又咬,跟那和尚打鬧起來,給那胖大和尚推在地下,踢了幾腳。眾頑童一哄而前,亂拔芍藥。那和尚叫嚷起來,寺裏擁出一群和尚與火工,手執棍棒,將眾頑童趕開。韋小寶因是禍首,身上著實吃了不少棍棒,頭上腫起了一個大塊,回到麗春院,又給母親罰一餐沒飯吃。雖然他終於到廚房中偷吃了一個飽,但對“禪智寺采花受辱”這一役卻引以奇恥。次日來到寺前,隔得遠遠地破口大罵,從如來佛的媽媽直罵到和尚的女兒,宣稱:“終有一日,老子要拔光這廟前的芍藥,把你這座臭廟踏為平地,掘成糞坑。”直罵到廟中和尚追將出來、他拔足飛奔為止。

過得數年,這件事早就忘了,這日回到揚州,要覓地作為行轅,這才想起禪智寺來,當下跟淮揚道道臺說了,有心去作踐一番。

那道臺尋思:“禪智寺是佛門勝地,千年古剎。欽差住了進去,只怕攪得一塌糊塗。”說道:“回大人:那禪智寺風景當真極佳,大人高見,卑職欽佩之至。不過在廟裏動用葷酒,恐怕不甚方便。”韋小寶道:“有什麽不便?把廟裏的菩薩搬了出去,也就是了。”那道臺聽說要搬菩薩,更嚇了一跳,心想這可要闖出禍來,揚州城裏眾百姓如動了公憤,那可難以處理,當下賠笑請了個安,低聲道:“回大人:揚州煙花,那是天下有名的。大人一路上勞苦功高,來到敝處,卑職自當盡心服侍,已挑了不少善於彈琴唱曲的美貌妞兒,供大人賞鑒。和尚廟裏硬床硬板凳,只怕煞風景得很。”

韋小寶心想倒也有理,笑道:“依你說,那行轅設在何處才是?”

那道臺道:“揚州鹽商有個姓何的,他家的何園,稱為揚州名園第一。他有心巴結欽差大人,早就預備得妥妥帖帖,盼望大人光臨。只是他功名太小,不敢出口。大人若不嫌棄,不妨移駕過去瞧瞧。”

這姓何的鹽商家財豪富,韋小寶幼時常在他家高墻外走過,聽到墻裏傳出絲竹之聲,十分羨慕,只是從無機緣進去望上一眼,當下便道:“好啊,這就去住上幾天,如果住得不適意,咱們再搬便是。揚州鹽商多,咱們挨班兒住過去、吃過去,也吃不窮了他們。”

那何園棟宇連雲,泉石幽曲,亭舍雅致,建構精美,一看便知每一尺土地上都花了不少黃金白銀。韋小寶大為稱意,吩咐親兵隨從都住入園中。張勇等四將率領官兵,分駐附近官舍民房。

其時揚州繁華,甲於天下。唐時便已有“十裏珠簾,二十四橋風月”之說。到得清初,是大運河水運的樞紐,淮鹽集散於斯,更是興旺。據史籍所載,明末揚州府屬共三十七萬五千餘丁(十六歲以上的男子),明清之際,揚州慘遭清兵屠戮,順治三年只剩九千三百二十丁,但到康熙六年,又增至三十九萬七千九百餘丁,不但元氣已完全恢覆,且更勝昔日。

次日清晨,揚州城大小官員排班到欽差行轅來參見。韋小寶接見後,宣讀聖旨。他不識康熙上諭上的字,早叫師爺教了念熟,這時一個字一個字背將出來,總算記性甚好,倒也沒背錯,匆忙中將上諭倒拿了,旁人也沒發覺。

眾官員聽得皇帝下旨豁免揚州府所屬各縣三年錢糧,還要撫恤開國時兵災災戶的孤寡,興建忠烈祠祭祀史可法等忠臣,無不大呼萬歲,叩謝皇恩浩蕩。

韋小寶宣旨已畢,說道:“眾位大人,兄弟出京之時,皇上吩咐,江蘇一省出產殷富,但近年來吏治松弛,兵備也不整飭,命兄弟好好查察整頓。皇上對揚州百姓這麽愛惜,咱們居官的,該當盡心竭力,報答聖恩才是。”文武百官齊聲稱是,不由得都暗暗發愁。其實這幾句話是索額圖教他的。韋小寶知道想賄賂收得多,第一是要對方有所求,第二是要對方有所忌,因此對江蘇文武官員恐嚇一番,勢不可免,只不過這番話要說得不輕不重,恰到好處,又要文縐縐的官腔十足,卻非請教索額圖不可了。

官樣文章作過,自有當地官員去擇地興建忠烈祠,編造應恤災戶名冊,差人前赴四鄉,宣諭皇上豁免錢糧的德音。這些事情非一朝一夕所能辦妥,這段時候,便是讓他在揚州這銷金窩裏享福了。此後數日之中,總督、巡撫設宴,布政司、按察司設宴,諸道設宴,自是陳列方丈,羅列珍饈,極盡豪奢,不在話下。

每日裏韋小寶都想去麗春院探望母親,只是酬酢無虛,始終不得其便。欽差大人的母親在揚州做妓女,這件事可萬萬揭穿不得。丟臉出醜事小,失了朝廷體統事大,何況韋小寶做大官已久,一直不接母親赴京享福,任由她淪落風塵,實是大大的不孝,給禦史參上一本,連皇帝也難以回護。心想只好等定了下來,悄悄換了打扮,去麗春院瞧瞧,然後命親兵把母親送回北京安居,務須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才是。以前他一直打的是足底抹油的主意,一見風色不對,立刻快馬加鞭,逃之夭夭,不料官兒越做越大,越做越開心,這時竟想到要接母回京,那是有意把這官兒長做下去了。

過得數日,這一日是揚州府知府吳之榮設宴,為欽差洗塵。吳之榮從道臺那裏聽到,欽差曾有以禪智寺為行轅之意,心想禪智寺的精華,不過是寺前一個芍藥圃,欽差大人屬意該寺,必是喜歡賞花。他善於逢迎,早於數日之前,便在芍藥圃畔搭了一個花棚,是命高手匠人以不去皮的松樹搭成,樹上枝葉一仍如舊,棚內桌椅皆用天然樹石,棚內種滿花木青草,再以竹節引水,流轉棚周,淙淙有聲,端的是極見巧思,飲宴其間,便如置身山野一般,比之富貴人家雕梁玉砌的華堂,又別有一般風味。

哪知韋小寶庸俗不堪,周身沒半根雅骨,來到花棚,第一句便問:“怎麽有個涼棚?啊,是了,定是廟裏和尚搭來做法事的,放了焰口,便在這裏施飯給餓鬼吃。”

吳之榮一番心血全然白用了,不由得臉色尷尬,還道欽差大臣有意諷刺,只得陪笑道:“卑職見識淺陋,這裏布置不當大人的意,實在該死。”

韋小寶見眾賓客早就肅立恭候,招呼了便即就座。那兩江總督與韋小寶應酬了幾日,已回江寧治所。江蘇省巡撫、布政司等的治所在蘇州,這時都留在揚州,陪伴欽差大臣。其餘賓客不是名士,便是有功名頂戴的鹽商。

揚州的筵席十分考究繁富,單是酒席之前的茶果細點,便有數十種之多,韋小寶雖是本地土生,卻也不能盡識。

喝了一會茶,日影漸漸西斜。日光照在花棚外數千株芍藥之上,璀璨華美,真如織錦一般。韋小寶卻越看越生氣,想起當年給寺中僧人毆辱之恨,登時便想將所有芍藥盡數拔起來燒了,只想須得找個借口才好下手。正尋思間,巡撫馬佑笑道:“韋大人,聽大人口音,似乎也在淮揚一帶住過。淮揚水土厚,因此既出人才,也產好花。”眾官只知欽差是正黃旗滿洲人,那巡撫這幾日聽他說話,頗有揚州鄉音,於是趁機捧他一捧。

韋小寶正在想著禪智寺的僧人可惡,脫口而出:“揚州就是和尚不好。”

巡撫一怔,不明他真意何指。布政司慕天顏是個乖覺而有學識之人,接口道:“韋大人所見甚是,揚州的和尚勢利,奉承官府,欺辱窮人,那是自古已然。”韋小寶大喜,笑道:“是啊,慕大人是讀書人,知道書上寫得有的。”慕天顏道:“唐朝王播碧紗籠的故事,不就出在揚州的嗎?”韋小寶最愛聽故事,忙問:“什麽‘黃布比沙龍’的故事。”

慕天顏道:“這故事就出在揚州石塔寺。唐朝乾元年間,那石塔寺叫做木蘭院,詩人王播年輕時家中貧窮……”韋小寶心想:“原來這人名叫王播,不是一塊黃布。”聽他續道:“……在木蘭院寄居。廟裏和尚吃飯時撞鐘為號,王播聽到鐘聲,也就去飯堂吃飯。和尚們討厭他,有一次大家先吃飯,吃完了飯再撞鐘。王播聽到鐘聲,走進飯堂,只見僧眾早已散去,飯菜已吃得幹幹凈凈……”

韋小寶在桌上一拍,怒道:“他媽的和尚可惡。”慕天顏道:“是啊,吃一餐飯,費得幾何?當時王播心中慚愧,在壁上題詩道:‘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阇黎飯後鐘。’”

韋小寶問道:“‘阇黎’是什麽家夥?”眾官和他相處多日,已知這位欽差大人不是讀書人,旗人的功名富貴多不從讀書而來,也不以為奇。慕天顏道:“阇黎就是和尚了。”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就是賊禿。後來怎樣?”

慕天顏道:“後來王播做了大官,朝廷派他鎮守揚州,他又到木蘭院去。那些和尚自然對他大為奉承。他去瞧瞧當年墻上所題的詩還在不在,只見墻上粘了一塊名貴的碧紗,將他題的兩句詩籠了起來,以免損壞。王播很是感慨,在後面又續了兩句詩道:‘三十年前塵土面,如今始得碧紗籠。’”韋小寶道:“他定是把那些賊禿捉來大打板子了?”慕天顏道:“王播是風雅之士,想來題兩句詩稍示譏諷,也就算了。”

韋小寶心道:“倘若是我,哪有這麽容易罷手的?不過要我題詩,可也沒這本事。老子只會拉屎,不會題詩。”那王播在唐朝做到宰相高位,是個大大貪官,韋小寶與之似可先後輝映。

說了一會故事,撤茶斟酒。韋小寶四下張望,隔座見王進寶一口一杯,喝得甚是爽快,心念一動,說道:“王將軍,你曾說戰馬吃了芍藥,那就特別雄壯,是不是?”一面說,一面大做眼色。王進寶不明其意,說道:“這個……”韋小寶道:“皇上選用名種好馬,什麽蒙古馬、西域馬、川馬、滇馬,皇上都吩咐要小心飼養,是嗎?”康熙著意於蓄馬,王進寶是知道的,便道:“大人說得是。”韋小寶道:“你熟知馬性,在北京之時,你說如給戰馬吃了芍藥,奔跑起來便快上一倍。皇上這般愛馬,咱們做奴才的,自該上仰聖意。如把這裏的芍藥花掘起來送去京師,交給兵部車駕司餵馬,皇上得知,必定龍顏大悅。”

眾人一聽,個個神色古怪,芍藥能壯馬,倒是首次聽見,瞧王進寶唯唯否否的模樣,顯是不以為然,只不敢公然駁回而已。但韋小寶開口皇上,閉口皇上,擡出皇帝這頂大帽子來,又有誰敢稍示異議?眼見這千餘株名種芍藥要盡毀於他手,揚州從此少了一個名勝,卻不知這位韋大人何以如此痛恨這些芍藥?人人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知府吳之榮道:“韋大人學識淵博,真叫人敬佩。這芍藥根叫做赤芍,《本草綱目》中是有的,說道功能去瘀活血。芍藥的名稱中有個‘藥’字,可見古人就知它是良藥。馬匹吃了芍藥,血脈暢通,自然奔馳如飛。大人回京之時,卑職派人將這裏的芍藥花都掘了,請大人帶回京城。”眾官聽了,心中都暗罵吳之榮卑鄙無恥,為了迎逢上官,竟要毀去揚州的美景。韋小寶拍手笑道:“吳大人辦事幹練,好得很,好得很!”吳之榮大感榮幸,忙下座請安,說道:“謝大人誇獎。”

布政司慕天顏走出花棚,來到芍藥叢中,摘了一朵碗口大的芍藥花,回入座中雙手呈給韋小寶,笑道:“請大人將這朵花插在帽上,卑職有個故事說給大人聽。”

韋小寶一聽又有故事,便接過花來,只見那朵芍藥瓣作深紅,每一瓣花瓣攔腰有一條黃線,甚是嬌艷,便插在帽上。

慕天顏道:“恭喜大人,這芍藥有個名稱,叫做‘金帶圍’,乃是十分罕見的名種。古書上記載得有,見到這‘金帶圍’的,日後會做宰相。”

韋小寶笑道:“哪有這麽準?”慕天顏道:“這故事出於北宋年間。那時韓魏公韓琦鎮守揚州,就在這禪智寺前的芍藥圃中,忽有一株芍藥開了四朵大花,花瓣深紅,腰有金線,便是這金帶圍了。這種芍藥從所未有,極是珍異。下屬稟報上去,韓魏公駕臨觀賞,十分喜歡,見花有四朵,便想再請三位客人,一同賞花。”韋小寶從帽上將花取下再看,果覺紅黃相映,分外燦爛。那一條金色橫紋,更為百花所無。

慕天顏道:“那時在揚州有兩位出名人物,一是王珪,一是王安石,都是大有才學見識之人。韓魏公心想,花有四朵,人只三個,未免美中不足,另外請一個人吧,名望卻又配不上。正在躊躇,忽有一人來拜,卻是陳升之,那也是一位大名士。韓魏公大喜,次日在這芍藥圃前大宴,將四朵金帶圍摘了下來,每人頭上簪了一朵。這故事叫做《四相簪花宴》,這四人後來都做了宰相。”

韋小寶笑道:“這倒有趣,這四位仁兄,都是有名的讀書人,會作詩作文章,兄弟可比不上了。”慕天顏道:“那也不然。北宋年間,講究讀書人做宰相。我大清以馬上得天下,皇上最看重的,卻是有勇有謀的英雄好漢。”韋小寶聽到“有勇有謀的英雄好漢”這九字評語,不由得大為歡喜,連連點頭。

慕天顏道:“韓魏公封為魏國公,那不用說了。王安石封荊國公,王珪封歧國公,陳升之封秀國公。四位名臣不但都做宰相,而且都封國公,個個既富貴,又壽考。韋大人少年早達,眼下已封了伯爵,再升一級,便是侯爵,再升上去,就是公爵了。就算封王、封親王,那也是指日間的事。”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但願如慕大人金口,這裏每一位也都升官發財。”眾官一齊站起,端起酒杯,說道:“恭賀韋大人加官晉爵,公侯萬代。”

韋小寶站起身來,和眾官幹了一杯,心想:“這官兒既有學問,又有口才,會說故事,討人歡喜。要是叫他到北京辦事,時時聽他說說故事,不強似說書先生嗎?這人天生是馬屁大王,取個名兒叫慕天顏,擺明了想朝見皇上。可別讓他奪了我的寵。”

慕天顏又道:“韓魏公後來帶兵,鎮守西疆。西夏人見了他怕得要死,不敢興兵犯界。西夏人當時怕了宋朝兩位大臣,一位就是韓魏公韓琦,另一位是範文正公範仲淹。當時有兩句話道:‘軍中有一韓,西賊聞之心膽寒;軍中有一範,西賊聞之驚破膽。’將來韋大人帶兵鎮守西疆,那是‘軍中有一韋,西賊見之忙下跪’!”

韋小寶大樂,說道:“‘西賊’兩字妙得很,平西王這西……”忽然心想:“吳三桂還沒起兵造反,可不能叫他‘西賊’。”忙改口道:“平西王鎮守西疆,倒也太平無事,很有功勞。”

吳之榮道:“平西王智勇雙全,勞苦功高,爵封親王,世子做了額駙。將來韋大人大富大貴,壽比南山,定然也跟平西王一般無異。”

韋小寶心中大罵:“辣塊媽媽,你要我跟吳三桂這大漢奸一般無異。這老烏龜指日就要腦袋搬家,你叫我跟他一樣!”

慕天顏平日用心揣摩朝廷動向,日前見到邸報,皇上下了撤藩的意旨,便料到吳三桂要倒大黴,這時見韋小寶臉色略變,更心中雪亮,說道:“韋大人是皇上親手提拔的大臣,乃聖上心腹之寄,朝廷柱石,國家棟梁。平西王目下雖官高爵尊,終究是不能跟韋大人比的。吳府尊這個比喻,有點不大對了。韋大人祖上,唐朝的忠武王韋臯,曾大破吐番兵四十八萬,威震西陲。當年朱泚造反,派人邀韋忠武王一同起兵。忠武王對朝廷忠心不貳,哪肯做這等大逆不道之事?立即將反賊的使者斬了,還發兵助朝廷打平反賊,立下大功。韋大人相貌堂堂,福氣之大,無與倫比,想必是韋忠武王傳下來的福澤。”

韋小寶微笑點頭。其實他連自己姓什麽也不知道,只因母親叫做韋春芳,就跟了娘姓,想不到姓韋的還有這樣一位大有來頭人物,這布政司硬說是自己的祖先,那是定要往自己臉上貼金;聽他言中之意,居然揣摩到吳三桂要造反,這人的才智,也很了不起了。

吳之榮給慕天顏這麽一駁,心中不忿,但不敢公然和上司頂撞,說道:“聽說韋大人是正黃旗人。”言下之意自然是說:“他是滿洲人,又怎能跟唐朝的韋臯拉得上幹系?”慕天顏笑道:“吳府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方今聖天子在位,對天下萬民一視同仁,滿漢一家,又何必有畛域之見?”這幾句話實在有些強辭奪理,吳之榮卻不敢再辯,心想再多說得幾句,說不定更會得罪欽差,當下連聲稱是。

慕天顏道:“平西王是咱們揚州府高郵人,吳府尊跟平西王可是一家嗎?”吳之榮並非揚州高郵人,本來跟吳三桂沒什麽幹系,但其時吳三桂權勢薰天,他趨炎附勢,頗以姓吳為榮,說道:“照族譜的排行,卑職比平西王矮了一輩,該稱王爺為族叔。”

慕天顏點了點頭,不再理他,向韋小寶道:“韋大人,這金帶圍芍藥,雖已不如宋時少見,如此盛開,卻也異常難得。今日恰好在韋大人到來賞花時開放,這不是巧合,定是有天意的。卑職有一點小小意見,請大人定奪。”韋小寶道:“請老兄指教。”

慕天顏道:“指教二字,如何敢當?那芍藥花根,藥材行中是有的,大人要用來飼馬,想藥材鋪中制煉過的更有效力。卑職吩咐大量采購,運去師京備用。至於這裏的芍藥花,念著它們對大人報喜有功,是否可暫且留下?他日韋大人掛帥破賊,拜相封王,就如韓魏公、韋忠武王一般,再到這裏來賞花,那時金帶圍必又盛開,迎接貴人,豈不是一樁美事?據卑職想來,將來一定是戲文都有得做的。”

韋小寶興高采烈,道:“你說戲子扮了我唱戲?”慕天顏道:“是啊,那自然要一個俊雅漂亮的小生來扮韋大人了,還有些白胡子、黑胡子、大花臉、白鼻子小醜,就扮我們這些官兒。”眾官都哈哈大笑。韋小寶笑道:“這出戲叫做什麽?”慕天顏向巡撫馬佑道:“那得請撫臺大人題個戲名。”他見巡撫一直不說話,心想不能冷落了他。

馬佑笑道:“韋大人將來要封王,這出戲文就叫做《韋王簪花》吧?”眾官一齊讚賞。

韋小寶心中一樂,也就不再計較當年的舊怨了,心想:“老子做宰相是做不來的,大破西賊,弄個王爺玩玩,倒也幹得過,倘若拔了這些芍藥,只怕兆頭不好。”一眼望出去,見花圃中的金帶圍少說也還有幾十朵,心想:“哪裏便有這許多宰相了,難道你們個個都做宰相不成?撫臺、藩臺還有些兒指望,這吳之榮賊頭狗腦,說什麽也不像,將來戲文裏的白鼻子小醜定是扮他。”明知布政司轉彎抹角、大費心機的一番說話,意在保全這禪智寺前的數千株芍藥,做官的訣竅首在大家過得去,這叫做“花花轎子人擡人”,你既然捧了我,我就不能一意孤行,叫揚州通城的官兒臉上都下不來,當下不再提芍藥之事,笑道:“將來就算真有這一出戲,咱們也都看不著了,不如眼前先聽聽曲子吧!”

眾官齊聲稱是。吳之榮早有準備,吩咐下去。只聽得花棚外環珮玎珰,跟著傳來一陣香風。韋小寶精神一振,心道:“有美人看了。”果見一個女子娉娉婷婷地走進花棚,向韋小寶行下禮去,嬌滴滴地說道:“欽差大人和眾位大人萬福金安,小女子侍候唱曲。”

只見這女子三十甫過年紀,打扮華麗,姿色卻是平平。笛師吹起笛子,她便唱了起來,唱的是杜牧的兩首揚州詩:“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雕。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蕭?”

“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笛韻悠揚,歌聲宛轉,甚是動聽。韋小寶瞧著這個歌伎,心中卻有些不耐煩起來。

那女子唱罷,又進來一名歌伎。這女子三十四五歲年紀,舉止嫻雅,歌喉更是熟練,縱是最細微曲折之處,也唱得抑揚頓挫,變化多端。唱的是秦觀一首《望海潮》詞:“星分牛鬥,疆連淮海,揚州萬井提封。花發路香,鶯啼人起,朱簾十裏東風。豪俊氣如虹。曳照春金紫,飛蓋相從。巷入垂楊,畫橋南北翠煙中。”

這首詞確是唱得極盡佳妙,但韋小寶聽得十分氣悶,忍不住大聲打了個呵欠。

那《望海潮》一詞這時還只唱了半闋,吳之榮甚是乖覺,見欽差大人無甚興致,揮了揮手,那歌伎便停住不唱,行禮退下。吳之榮賠笑道:“韋大人,這兩個歌伎,都是揚州最出名的,唱的是揚州繁華之事,不知大人以為如何?”

哪知韋小寶聽曲,第一要唱曲的年輕美貌,第二要唱的是風流小調,第三要唱得浪蕩風騷。當日陳圓圓以傾國傾城之貌,再加連說帶唱,一路解釋,才令他聽完一曲《圓圓曲》。眼前這兩個歌伎姿色平庸,神情呆板,所唱的又不知是什麽東西,他打了個呵欠,已可算是客氣之極了,聽得吳之榮問起,便道:“還好,還好,就是太老了一點。這種陳年宿貨,兄弟沒什麽胃口。”

吳之榮道:“是,是。杜牧之是唐人,秦少游是宋人,確是太陳舊了。有一首新詩,是眼下一個新進詩人所作,此人叫做查慎行,成名不久,寫的是揚州田家女的風韻,新鮮得很,新鮮得很。”作個手勢,侍役傳出話去,又進來一名歌伎。

韋小寶說“陳年宿貨”,指的是歌伎,吳之榮卻以為是說詩詞太過陳舊。韋小寶對他所說的什麽杜牧之、秦少游,自是不知所雲,只懂了“揚州田家女的風韻,新鮮得很,新鮮得很”這句話。心想:“既是新鮮得很的揚州田家女,倒也不妨瞧瞧。”

那歌伎走進花棚,韋小寶不看倒也罷了,一看之下,不由得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登時便要發作。原來這歌伎五十尚不足,四十頗有餘,鬢邊已見白發,額頭大有皺紋,眼應大而偏細,嘴須小而反巨。見這歌伎手抱琵琶,韋小寶怒火更盛,心想:“憑你也來學陳圓圓!”卻聽弦索一動,宛如玉響珠躍,鸝囀燕語,倒也好聽。只聽她唱道:“淮山浮遠翠,淮水漾深淥。倒影入樓臺,滿欄花撲撲。誰知阛阓外,依舊有蘆屋。時見淡妝人,青裙曳長幅。”

歌聲清雅,每一句都配了琵琶的韻節,時而如流水淙淙,時而如銀鈴玎玎,最後“青裙曳長幅”那一句,琵琶聲若有若無,緩緩流動,眾官無不聽得心曠神怡,有的凝神閉目,有的搖頭晃腦。琵琶聲一歇,眾官齊聲喝彩。慕天顏道:“詩好,曲子好,琵琶也好。當真是荊釵布裙,不掩天香國色。不論做詩唱曲,從淡雅中見天然,那是第一等的功夫了。”

韋小寶哼了一聲,問那歌伎:“你會唱《十八摸》吧?唱一曲來聽聽。”

眾官一聽,盡皆失色。那歌伎更臉色大變,突然間淚水涔涔而下,轉身奔出,啪的一聲,琵琶掉在地下。那歌伎也不拾起,徑自奔出。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你不會唱,我又不會罰你,何必嚇成這個樣子?”

那《十八摸》是出名的極淫穢小調,連摸女子身上十八處所在,每一摸有一樣比喻形容,淋漓盡致。眾官雖人人都曾聽過,但在這盛宴雅集的所在,怎能公然提到?豈不是大玷官箴?那歌伎的琵琶和歌喉,在揚州久負盛名,不但善於唱詩,且自己也會作詩,名動公卿,揚州的富商巨賈等閑要見她一面也不可得。韋小寶問這一句,於她自是極大的羞辱。

慕天顏低聲道:“韋大人愛聽小曲,幾時咱們找個會唱的來,好好聽一聽。”韋小寶道:“連《十八摸》也不會唱,這老婊子也差勁得很了。幾時我請你去鳴玉坊麗春院去,那邊的婊子會唱的小調多得很。”此言一出口,立覺不妥,心想:“麗春院是無論如何不能請他去的。好在揚州妓院子甚多,九大名院、九小名院,隨便哪一家都好玩。”舉起酒杯,笑道:“喝酒,喝酒。”

眾文官聽他出語粗俗,都有些尷尬,借著喝酒,人人都裝作沒聽見。一幹武將卻臉有歡容,均覺和欽差大人頗為志同道合。

便在此時,只見一名差役低著頭走出花棚,韋小寶見了他的背影,心中一動:“這人的背影好熟,那是誰啊?”但後來這差役沒再進來,過得片刻,也就淡忘了。

又喝得幾杯酒,韋小寶只覺跟這些文官應酬索然無味,既不做戲,又不開賭,實在無聊之極,心裏只是在唱那《十八摸》:“一呀摸,二呀摸,摸到姐姐的頭發邊……”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來,說道:“兄弟酒已夠了,告辭。”向巡撫、布政司、按察司等幾位大員拱拱手,便走了出去。眾官齊出花棚,送他上了大轎。

韋小寶回到行轅,吩咐親兵說要休息,不論什麽客來,一概擋駕不見,入房換上了一套破爛衣衫。那是數日前要雙兒去市上買來的一套舊衣,買來後扯破數處,在地下踐踏一遍,又倒上許多燈油,早已弄得汙穢油膩不堪。帽子鞋襪,連結辮子的頭繩,也都換了破舊的劣貨。從炭爐裏抓了一把爐灰,用水調開了,在臉上、手上亂塗一起,在鏡子裏一照,果然回覆了當年麗春院裏當小廝的模樣。

雙兒服侍他更換衣衫,笑道:“相公,戲文裏欽差大臣包龍圖改扮私訪,就是這個樣子嗎?”韋小寶道:“差不多了,不過包龍圖生來是黑炭臉,不用再搽黑灰。”雙兒道:“我跟你去好不好?你獨個兒的,要是遇上了什麽事,沒個幫手。”韋小寶笑道:“我去的那地方,美貌的小妞兒是去不得的。”說著便哼了起來:“一呀摸,二呀摸,摸到我好雙兒的臉蛋邊……”伸手去摸她臉。雙兒紅著臉嘻嘻一笑,避了開去。

韋小寶將一大疊銀票塞在懷裏,又拿了一包碎銀子,捉住雙兒,在她臉上輕輕一吻,從後門溜了出去。守衛後門的親兵喝問:“幹什麽的?”韋小寶道:“我是何家奶媽的兒子的表哥的妹夫,你管得著嗎?”那親兵一怔,心中還沒算清這親戚關系,韋小寶早已出門。

揚州的大街小巷他無不爛熟,閉了眼睛也不會走錯,不多時便來到瘦西湖畔的鳴玉坊,隱隱只聽得各處門戶中傳出簫鼓絲竹,夾著猜拳唱曲、呼麽喝六。這些聲音一入耳,當真比鈞天仙樂還好聽十倍,心中說不出的舒服受用。走到麗春院外,但見門庭依舊,跟當年離去時並無分別。他悄悄走到院側,推開邊門,溜了進去。

他躡手躡腳地走到母親房外,一張之下,見房裏無人,知道母親是在陪客,心道:“辣塊媽媽,不知是哪個瘟生這當兒在嫖我媽媽,做我的幹爹。”走進房中,見床上被褥還是從前那套,只是已破舊得多,心想:“媽媽的生意不大好,我幹爹不多。”側過頭來,見自己那張小床仍擺在一旁,床前放著自己的一對舊鞋,床上被褥倒漿洗得幹幹凈凈。走過去坐在床上,見自己的一件青竹布長衫折好了放在床角,心頭微有歉意:“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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