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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未免情多絲宛轉 為誰辛苦竅玲瓏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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珂見師父偏心,又不知何日再得和鄭公子重聚,越想越傷心,淚珠簌簌而下。

數日後三人又回北京,在東城一處僻靜的小客店中住下。九難走到韋小寶房中,閂上了門,低聲道:“小寶,你猜我們又來北京,為了何事?”

韋小寶道:“我想不是為了陶姑姑,就是為了那餘下的幾部經書。”

九難點頭道:“不錯,是為了那幾部經書。”頓了一頓,緩緩道:“我這次身受重傷,很有感觸。一個人不論武功練到什麽境界,力量總有時而窮,天下大事,終須群策群力,眾志方能成城。群雄在河間府開‘殺龜大會’,我仔細想想,就算殺了吳三桂奸賊一人,江山還是在韃子手中,大家不過洩得一時之憤,又濟得甚事?倘若取齊了經書,斷了韃子龍脈,號召普天下仁人志士共舉義旗,那時還我大明江山,才有指望。”韋小寶道:“是,是,師父說得不錯。”九難道:“我再靜養半月,內力就可全覆,那時再到宮中探聽確訊,總要設法找到餘下的七部經書,才是第一等大事。”

韋小寶道:“待弟子先行混進宮去,豎起了耳朵用心探聽,說不定老天保佑,會聽到些什麽線索。”

九難點頭道:“你聰明機靈,或能辦成這件大事。這一樁大功勞……”說到這裏,嘆了口長氣,眼光中盡是激勵之意。

韋小寶一陣沖動,登時便想吐露真情:“另外五部經書,都在弟子手中。”但隨即轉念:“小玄子跟我是過命的交情,我如幫著師父,毀了他的江山,讓他做不成皇帝,那不是太也沒義氣嗎?”

九難見他遲疑之色,只道他擔心不能成功,說道:“這件事本來難期必成。大家盡心竭力,也就是了。這叫做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唉,也不知朱家是氣數已盡呢,還是興覆有望?這數十年來,我早已萬念俱灰,塵心已斷,想不到遇見了你和紅英之後,我本不想理會國家大事,國家大事卻理到我頭上來。”

韋小寶道:“師父,你是大明公主,這江山本來是你家的,給人強占了去,非得搶它回來不可。”九難嘆道:“那也不單是我一家之事。我家裏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伸手撫摸他頭,說道:“小寶,這些事情,可千萬不能在師姊面前洩露半句。”

韋小寶點頭答應,心想:“師姊這等美麗可愛,師父卻不大喜歡她,不知是什麽緣故?想來因為她不會拍師父的馬屁。”

次日清晨,他進宮去叩見皇帝。

康熙大喜,拉住他手,笑道:“他媽的,怎麽今天才回來?我日日在等你。我先前一直擔心,怕你給那惡尼姑捉了去,小命兒不保。前天聽到多隆回奏,說見到了你,我這才放心。你怎麽脫險的?”

韋小寶道:“多謝皇上記掛,又派了禦前侍衛來找尋奴才。那惡尼姑起初十分生氣,向我拳打腳踢,後來我說皇上是鳥生魚湯,是大大的好皇帝,殺不得的。她卻說了很多大逆不道的話。我讚你一句,她就打我一記耳光。後來我不肯吃眼前虧,只好悶聲大發財了。”

康熙點頭道:“你給她打死了也是白饒,這惡尼姑到底是什麽來歷?她來行刺,是受了何人指使?”

韋小寶道:“奴才不知她受誰指使。那時候她捉住了我,用繩子綁住了我雙手,好像耍猴兒般拉著走。皇上,我嘴裏不敢罵,心裏卻將她十七八代祖宗罵了個夠。”康熙笑道:“這個自然,那還有不罵的?”韋小寶道:“她拉著我走了幾天,幾次想殺我,幸好在道上遇到了一個人。這人跟奴才大有交情,幫我說了好多好話,這尼姑才不打我。”康熙奇道:“那是誰?”韋小寶道:“這人姓楊,是平西王世子手下的衛士頭腦。”

康熙大感興味,問道:“是吳三桂那廝的手下,怎麽會幫你說好話?”韋小寶道:“其實那還是出於皇上的恩典。那次雲南沐家的人進宮來搗亂,想誣攀吳三桂,大家都信了,但皇上英明無比,識破了陰謀。皇上派我向吳三桂的兒子傳諭,那個姓楊的,就是那一次上識得奴才的。”康熙點頭道:“原來如此。”

韋小寶進宮之時,早已想好了一肚子謊話,又道:“那姓楊的名叫楊溢之,跟那尼姑說起沐家這會事,說道皇上年紀雖輕,見識可勝得過鳥生魚湯,聰明智慧,簡直就是神仙菩薩下凡。尼姑將信將疑,對我就看得不怎麽緊了。一天晚上,楊溢之和尼姑在房裏說話,我假裝睡著偷聽,原來這尼姑來行刺皇上,果然是有人主使。”

康熙道:“是吳三桂這廝。”韋小寶滿臉驚異之色,道:“原來皇上早知道了。是多隆奏知的麽?”康熙道:“不是。吳三桂的衛士頭目識得這尼姑,跟她鬼鬼祟祟地商議,還能有什麽好事了?”韋小寶又驚又喜,跪下磕頭,說道:“皇上,我跟著您辦事,真是痛快。有什麽事情您一猜就中,用不著我說。咱們這一輩子可萬事大吉,永遠不會輸給人家。”

康熙笑道:“起來,起來!上次在五臺山清涼寺也夠兇險的了。若不是你舍命在我身前這麽一擋……”說到這裏,臉色轉為鄭重,續道:“這奸賊的陰謀已然得逞了。”想到當日白衣尼那猶似雷轟電閃般的一擊,兀自不寒而栗。韋小寶道:“其實這尼姑一劍刺來,你身手敏捷,自然會使一招‘孤雲出岫’避了開去,你跟著反手一招‘仙鶴梳翎’,打在那惡尼姑肩頭,她非大叫‘投降’不可。不過我生怕傷了你,一時糊塗了,只想到要擋在你身前,代你受這一劍。皇上一身武功沒機會施展,在少林和尚面前出出風頭,實在可惜。”

康熙哈哈大笑,他自知當日若非韋小寶這麽一擋,定然給白衣尼刺死了,這小家夥如此忠心,卻又不居功,當真難得,笑道:“你小小年紀,官兒已做得夠大了。等你大得幾歲,再升你的官。”韋小寶搖頭道:“我也不想做大官,只盼常常給皇上辦事,不惹你生氣,那就心滿意足了。”

康熙拍拍他肩頭,道:“很好,很好。你好好為我辦事,我很歡喜,怎會生氣?那姓楊的跟那尼姑還說些什麽?”

韋小寶道:“楊溢之不斷勸那尼姑,說了皇上的許許多多好處。他說吳三桂對他父親有恩,他父親臨死之時,囑咐他要保護吳三桂,但吳三桂一心一意想做皇帝,大逆不道,那是萬萬不可。將來事情敗露,大家都要滿門抄斬。那尼姑卻說,她全家都給韃……韃……都給咱們滿洲人殺了,吳三桂又對她這樣客氣。她來行刺,一來是沖著吳三桂的面子,二來是為自己爹娘報仇。她家裏人早死光了,也不怕什麽滿門抄斬。”

康熙點了點頭。韋小寶又道:“楊溢之說,皇上待百姓好,如果……如果害了你,吳三桂做了皇帝,他自己雖可做大官、做大將軍,天下百姓可要吃大苦了。那尼姑心腸很軟,講究什麽慈悲,想了很久,說他的話很對,這件事她決定不幹了。二人商商量量,說道吳三桂如再派人來行刺,他兩個暗中就把刺客殺了。”

康熙喜道:“這兩人倒深明大義哪。”

韋小寶道:“不過楊溢之說,另外有一件事不易辦。”康熙問:“又有什麽古怪?”韋小寶道:“他二人低聲說了好多話,我可不大懂,只聽到老是說什麽延平郡王,臺灣鄭家什麽的,好像吳三桂說要跟一個姓鄭的平分天下。”

康熙站起身來,大聲道:“原來這廝跟臺灣的反賊暗中也有勾結。”韋小寶問道:“臺灣鄭家是他媽的什麽王八蛋?”康熙道:“那姓鄭的反賊盤踞臺灣,不服王化,只因遠在海外,一時不易平定。”

韋小寶一臉孔的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那時奴才越聽越氣,心想這江山是皇上的,他姓吳姓鄭的是什麽東西,膽敢想來平分皇上的天下?楊溢之說,臺灣那姓鄭的派了他的第二個兒子,叫作鄭克……鄭克……”康熙道:“鄭克塽。”韋小寶喜道:“是,是。皇上什麽都知道。”

康熙微笑不語。他近年來一直在籌劃將臺灣收歸版圖,鄭家父子兄弟,以及臺灣的軍政大事、兵將海船等情形,早打聽得清清楚楚。

韋小寶道:“這鄭克塽最近到了雲南,跟吳三桂去商議了大半個月。”

康熙勃然變色,道:“有這等事?”臺灣和雲南兩地,原是他心中最大的隱憂,沒想到鄭吳二人竟會勾結密謀,鄭克塽到雲南之事,直到此刻方知。

韋小寶道:“臺灣有個武功很高的家夥,一路上保護鄭克塽。這家夥姓馮,叫什麽一劍出血……”康熙道:“一劍無血馮錫範。他和劉國軒、陳永華三人,號稱‘臺灣三虎’。”

韋小寶聽得皇帝提到師父的名字,心中一凜,說道:“是,是,正是一劍無血馮錫範。楊溢之說,臺灣這三只老虎之中,陳永華是好人,馮錫範和另外那人是壞的。陳永華不肯做反叛皇上的事情,不過他一只老虎,敵不過另外兩只老虎。”他在康熙面前大說九難、楊溢之、陳近南三人的好話,以防將來三人萬一為清廷所擒,有了伏筆,易於相救。

康熙搖頭道:“那也未必,陳永華可比另外兩只老虎厲害得多。”

韋小寶道:“楊溢之跟那尼姑又說,江湖上有許多吳三桂的對頭,要在河間府聚會,開一個‘殺龜大會’,商量怎樣殺了吳三桂。那鄭克塽和馮錫範要混到會裏打探消息,然後去通知吳三桂。他們越說越低聲,我聽了半天聽不真,好在他們不是想加害皇上,也就不去理會,後來我真的睡著了。皇上,奴才這件事有點貪懶了,不過那時實在倦得要命。半夜裏楊溢之悄悄來叫醒了我,解開我的穴道,說那尼姑在打坐練功,叫我溜之大吉。”

康熙點頭道:“這姓楊的倒還有良心。”韋小寶道:“可不是麽?將來皇上誅殺吳三桂,這楊溢之還請皇上開恩饒了他性命。”康熙道:“倘若他能立功,我不但饒他性命,還有封賞。在‘殺龜大會’中,還聽到了些什麽?”韋小寶道:“他們每一省推舉一個盟主,那鄭克塽做了福建省的盟主,好像將福建、廣東、浙江、陜西什麽,都劃歸他鄭家的。”

康熙微微一笑,心想:“小桂子弄錯了,定是江西,不是陜西。”雙手負在背後,在書房中踱來踱去,來來回回走了十幾趟,突然說道:“小桂子,你敢不敢去雲南?”

韋小寶一驚,這一著大出意料之外,問道:“皇上派我到吳三桂那裏去打探消息?”

康熙點了點頭,道:“這件事著實有點危險,不過你年紀小,吳三桂不會怎麽提防。那楊溢之又是你朋友,定會照顧你。”

韋小寶道:“是。皇上,我不是怕去雲南,只是剛回宮來,沒見到你幾天,又要離開你身邊,實在舍不得。”康熙點頭道:“是,我也是一般的心思。只可惜我做了皇帝,不能隨便走動,否則咱倆同去雲南,我揪住吳三桂的胡子,你抓住他雙手,同時問他:‘他媽的吳三桂,投不投降?’豈不有趣?”韋小寶笑道:“這可妙極了。皇上,你不能去雲南,待我去將吳三桂騙到宮來,咱們再揪他胡子,好不好?”

康熙哈哈大笑,道:“好就極好,就怕這廝老奸巨猾,不肯上當。啊,小桂子,我想到個法子,令他不會起疑。”韋小寶道:“皇上神機妙算,一定高明之極。”康熙道:“我們把建寧公主嫁給他兒子,結成親家,他就一點也不會防備了。”

韋小寶一怔,道:“嫁給吳應熊這小子?這……這豈不太便宜了他?”

康熙道:“這是那老賤人的女兒,咱們把她嫁到雲南去,讓她先吃點兒苦頭。將來吳三桂滿門抄斬,連她一起殺了。”說著恨恨不已。他本來挺喜歡這個妹子,但自從知道太後害死了自己親生母親、氣得父皇出家之後,連這妹子也恨上了,又道:“那時候我就可說老賤人教女無方,逼她自盡。”

韋小寶道:“皇上,奴才打聽到一個天大的好消息,皇上聽了一定十分歡喜。”康熙道:“什麽好消息?”韋小寶將嘴湊到他耳邊,低聲道:“老賤人是假太後,真的太後還好端端地在慈寧宮中。”在康熙面前,他終究不敢口出“老婊子”三字。

康熙大吃一驚,顫聲道:“什麽?什麽假太後?”

韋小寶於是將假太後囚禁太後、她自己冒充太後為非作惡之事,一一說了。

康熙只聽得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隔了好一會,才道:“有這等事?有這等事?……你怎麽知道?”韋小寶道:“奴才知道老賤人心地惡毒,只怕她加害皇上,因此買通了慈寧宮裏的宮女,暗中監視,只要一覺情形不對,就來奏知皇上,咱們好先下手為強。奴才今日一進宮,那宮女就將這件大事跟我說了。”

康熙額頭汗水涔涔而下,顫聲道:“那宮女呢?”韋小寶道:“我想這件事情太大,倘若她洩露出去,那可不得了。因此奴才大膽,將她推入了一口井裏,倒也沒旁人瞧見。唉,實在對她不住。”康熙點了點頭,臉上閃過一絲寬慰之色,道:“辦得好,明兒你撈起她屍身,妥為安葬,查明她家屬,厚加撫恤。”韋小寶道:“是,是,遵皇上吩咐辦理。”

康熙道:“事不宜遲,咱們即刻去慈寧宮。”說著站起身來,摘下墻上兩口寶劍,將一口交了給韋小寶,低聲道:“這事就咱們兩人去幹,可不能讓宮女太監們知道了。”

韋小寶點頭道:“皇上,老賤人武功厲害,我一進房就抱住她,皇上一劍先斬斷她一條手臂,然後再問詳情。”康熙點頭道:“好!”韋小寶道:“皇上還是多帶侍衛,候在慈寧宮外,當真情形不對,只好叫人進來。否則倘若奴才抱不牢假太後,這賤人行兇,沖撞了皇上萬金之體,那……那可不妥了。”

康熙點了點頭,打定了主意:“倘若非要侍衛相助不可,事成之後,將這些侍衛處死滅口便是。”

康熙出得書房,傳八名侍衛護駕,來到慈寧宮外,命侍衛在花園中遠遠守候,與韋小寶兩人走向太後寢殿。慈寧宮的宮女太監紛紛跪下迎接。康熙道:“你們都到花園去,誰也不許過來。”眾人凜遵退開。

韋小寶知道當日假太後向他師父九難拍了七掌“化骨綿掌”,陰毒掌力盡數逼還給自身,他師父雖教了化解之法,但自此之後,只要一使內力,全身骨骼立即寸斷。屈指算來,此時體內掌力尚未化盡,就算已經化去,諒她也不敢動武,再加自己有五龍令在手,一切有恃無恐,心下泰然。康熙卻知這假太後武功厲害,自己所學的武功全是她所授,即使加上個韋小寶,兩人仍和她相差甚遠,只有兩人以雙劍攻她空手,打她個措手不及,就如當年暗算鰲拜一般,才能取勝,是以一踏進寢殿,手掌心中就滲出汗水。

韋小寶心想:“今日是立大功的良機,我向老婊子撲將過去,皇上只道我奮不顧身,其實只不過是打一只動彈不得的死狗。見到瘋狗,老子遠而避之,打死狗嘛,老子最拿手不過。”低聲道:“這賤人武功了得,皇上千萬不可涉險。由奴才先上!”康熙點點頭,右手緊緊抓住了劍柄。

走進寢殿,卻見殿中無人,床上錦帳低垂。

太後的聲音從帳中傳了出來:“皇帝,你多日不到慈寧宮來了,身子可安好嗎?”

康熙先前每日來慈寧宮向太後請安,自從得悉內情之後,心中說不出的憎恨,便來得甚疏。兩人沒料到她白天也睡在床上,先前商量好的法子便不管用了。康熙道:“聽說太後身子不適,兒子瞧太後來著。”向韋小寶使個眼色,吩咐:“掛起了帳子!”韋小寶應道:“喳!”走向床前。太後道:“我怕風,別掛帳子。”

康熙心想:“如不理她的話,徑去揭開帳子,只怕她有了提防。”說道:“是,不知太後是什麽不舒服,服過藥了麽?”太後道:“服過了。太醫說受了小小風寒,不打緊的。”康熙道:“兒子想瞧瞧太後面色怎樣?有沒發燒?”太後嘆了口氣,道:“我面色很好,不用瞧了。皇帝回去休息吧。”康熙心下起疑:“不知她在搗甚麽鬼?”

韋小寶見寢殿中黑沈沈的,當下轉過身子,向著康熙大打手勢,示意讓自己去抱住了她雙腿,皇帝便一劍斬落。

突然之間,康熙心念一動:“倘若小桂子所說的言語都是假的,那便如何?雖然那男人假扮宮女,確為實情,但說不定太後只穢亂宮禁,並無別情。我這一劍砍了下去,如果她竟是真太後,並非假冒,我豈不是既糊塗又不孝?寧可讓假太後有了提防,不得不召進侍衛來擒拿,也不能魯莽從事,由我親手斬傷了真太後。”當即搖搖頭,揮手命韋小寶退開,說道:“太後,兒子放心不下。”快步走到床前,伸手揭開帳子。

錦帳兩下一分,只見太後急速轉身,面向裏床,但就這麽一瞥之間,康熙已見到太後臉頰瘦削,容貌大不相同,說道:“太後,你老人家近來忽然瘦了很多。”語音已然發顫。

太後嘆了口氣,道:“自從五臺山回來後,胃口一直不好,每天吃不上半碗飯,照照鏡子,幾乎自己也不認得了。”

康熙心想:“小桂子的話果然不假。這老賤人沒料到我突然會來,她睡在床上,沒人瞧見,今日沒喬裝改扮,是以說什麽也不肯讓我瞧她容貌。我已親眼目睹,難道還會弄錯?”怒火中燒,大聲道:“啊喲,太後,一只大老鼠鉆到了掛氈後面。來人哪,快卷起掛氈來捉老鼠!”說著急退兩步,生怕假太後見事情敗露,便即暴起發難。

只聽太後顫聲道:“掛氈後面有什麽老鼠?”韋小寶上前拉動羊毛索子,卷起掛氈,露出櫃門。康熙道:“咦!原來這裏有只大櫃子,老鼠鉆進櫃裏去啦!”心想:“這時候事情已揭開了大半,她已然有備,再也不能偷襲了。”退到門口,向韋小寶招招手,道:“傳侍衛進來。櫃子裏有古怪聲音,別要躲藏著刺客,驚嚇了太後。”

韋小寶道:“是。”向著門外大聲叫道:“傳侍衛。”

八名侍衛走到寢殿門口,躬身聽旨。

太後怒道:“皇帝,你在玩什麽花樣?”康熙笑道:“啊,是了,建寧公主躲在櫃子裏玩捉迷藏。太後,我到處找她不到,定是在櫃子裏。”右手揮了揮。韋小寶過去開櫃,但櫃門上了鎖,打不開。康熙笑道:“太後,櫃子的鑰匙在哪裏?”

太後怒道:“我身子不舒服,你們兩個小孩子卻到我屋裏來玩,快快給我出去。”

眾侍衛知皇帝常和建寧公主比武鬧玩,聽太後這麽說,都露出笑容。

康熙說道:“把櫃門撬開來。太後身子欠安,咱們別打擾她老人家。”

韋小寶應道:“是。”從靴筒中拔出匕首,插入了櫃門,輕輕一割,鎖扣已斷,一拉之下,櫃門應手而開,只見櫃內堆著一條錦被,似乎便是那晚在櫃中所見,卻哪裏有什麽人?

韋小寶一驚,尋思:“那天晚上明明見到真太後給藏在櫃裏,怎麽忽然不見了?莫非老婊子怕洩漏了大事,將真太後殺了?”翻開櫃中錦被,依稀見到被底有一部書,似乎便是《四十二章經》,忙放下錦被蓋住,回過頭來,見康熙一臉驚疑之色,再向床上瞧去,只見那被窩高高隆起,似乎另行藏得有人,喜道:“公主藏在太後被窩裏。”

康熙急道:“快拉她出來。”只怕假太後見事情敗露,立即殺了真太後。

韋小寶搶到床邊,從太後足邊被底伸手進去,要把真太後拉出來,觸手之處,卻是一條毛茸茸的大腿,不由得大吃一驚。便在此時,一只大腳突然撐出,踹中他胸膛。韋小寶“啊喲”一聲大叫,跌了出去。

被窩一掀,一個赤條條的肉團從被中躍出,連被抱著太後,向門口沖去。

八名侍衛大驚,急忙攔阻,給那赤裸肉團一撞,三名侍衛飛摔出去。那肉團抱了太後直沖而出。康熙奔到門口,但見那肉團奔躍如飛,身法奇快,幾個起伏,已到了禦花園墻邊,一躍上了墻頭,隨即翻身出外。康熙叫道:“快追!”三名侍衛給那赤裸肉團一撞,倒在地下爬不起來。餘下五名侍衛繞出圍墻,再也瞧不見那肉團的影子。

韋小寶腦海中一片混亂,胸口劇痛,掙紮著爬起,奔到櫃邊,伸手入被,抓起那部經書藏入懷中,只聽得康熙在花園中大叫:“回來,回來!”韋小寶又一跤摔倒。聽得腳步聲響,眾侍衛奔回,康熙在寢宮外吩咐眾侍衛:“大家站好,別出聲。”

康熙回進寢殿,關上房門,低聲問道:“怎麽一回事?”

韋小寶扶桌站起,說道:“妖……妖怪!”驚得臉上已無半分血色。康熙搖頭道:“不是妖怪!是老賤人的奸夫。”韋小寶兀自不明所以,問道:“什麽奸夫?”康熙道:“那是個男人。你沒瞧清楚麽?一個又矮又胖的男子。”韋小寶又吃驚,又好笑,顫聲道:“老賤人被窩裏,藏著一個不穿衣服的……矮胖子男人!”

康熙神色嚴重,道:“真太後呢?”韋小寶道:“最好別……別給老賤人害死了……”忽然想到一事,掀開太後床上褥子,說道:“床底下有暗格。”只見暗格中放著一柄出鞘的白金娥眉鋼刺,此外更無別物,沈吟道:“咱們掀開床板瞧瞧。”

康熙搶上前去,幫著韋小寶掀開床板,只見一個女子橫臥在地下一張墊子上,身上蓋著薄被。當床板放上之時,看來距她頭臉不過半尺光景。

寢殿中黑沈沈的瞧不清楚,康熙叫道:“快點了蠟燭。”韋小寶點起燭火,拿著燭臺湊近一照,見那女子容色蒼白,鵝蛋臉兒,果然便是那晚藏在櫃中的真太後。

康熙以前見到真太後時,年紀尚甚幼小,相隔多年,本已分不出真假,但見這女子和平日所見的太後相貌極似,忙扶她起來,問道:“是……是太後?”

那女子見燭火照在臉前,一時睜不開眼,道:“你……你……”韋小寶道:“這位是當今皇上,親自來救聖駕。”那女子眼睜一線,向康熙凝視片刻,顫聲道:“你……你當真是皇上?”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伸臂摟著康熙,緊緊抱住。

韋小寶拿著燭臺退開幾步,四下照著,不見再有什麽奸夫、刺客、假宮女之類,心想:“皇上和真太後相會,必有許多話說。我多聽一句,腦袋兒不穩一分。”將燭臺放在桌上,悄悄退出,反手帶上了殿門。

只見門外院子中八名侍衛和宮女太監直挺挺地站著,個個神色惶恐,他招手將眾人召到花園之中,說道:“剛才皇上跟建寧公主鬧著玩捉迷藏。公主穿了一套古怪衣衫,扮成好像一個大肉球一般,跳了出去,大夥兒可瞧見沒有?”

一名侍衛十分乖覺,忙道:“是,是。建寧公主身手好快,扮的模樣也真好玩。”

韋小寶微微一笑,說道:“這些孩子們的玩意兒,皇上不想讓人家知道。有哪一個嘴巴發癢,脖子上的腦袋瓜兒坐得不穩,想多嘴多舌,胡說八道?”

眾侍衛、宮女、太監齊聲道:“我們不敢!”

韋小寶點點頭,向著三名給撞倒受傷的侍衛道:“你們怎麽搞的,好端端地受了傷?”一名侍衛道:“回副總管:小人三個兒今日上午練武藝,大家出手重了些,互相打傷了。”韋小寶罵道:“你奶奶的,自己兄弟,練武藝也出手這般重,又不是拚命!”三名侍衛齊道:“是,是,下次一定小心。”韋小寶道:“受了傷的,每個人去支二十兩銀子湯藥費。”三名侍衛忙躬身道謝。韋小寶道:“你奶奶的,爹娘養到你們這麽大,這條性命可不太便宜啊。大夥兒倘若還想留著腦袋瓜兒吃飯的,這幾張狗嘴,就都給我小心些!如怕自己睡著說夢話,幹脆把自己舌頭割掉了的好。你們一個個給老子報上名來。”

眾侍衛、宮女、太監都報了自己姓名。韋小寶道:“好,今日捉迷藏的事,今後老子只要聽到半點風聲,不管是誰多口,總之三十五人一起都砍了。你們服不服?”眾人心中明白,大家見到了剛才的怪事,不免性命難保,皇上多半要殺人滅口。桂公公這麽說,實是救了自己性命,感激之下,一齊跪下磕頭,說道:“謝公公救命大恩。”韋小寶揮手道:“謝我幹什麽?是皇上的恩典。”

他回到寢殿門口,坐在階石上靜靜等候,直過了大半個時辰,才聽得康熙叫道:“小桂子進來。”他初時不應,表示坐得挺遠,聽不到屋裏話聲。得康熙叫了第二聲,才答應道:“是!來了。”他走進寢殿,只見太後和康熙並肩坐在床上,手拉著手,兩人臉上均有淚痕。

他跪下磕頭,說道:“太後大喜,皇上大喜。外面一共是三十五名奴才,今日皇上跟建寧公主捉迷藏之事,要是有哪一個膽敢洩露半句,奴才把這三十五人盡數處死,一個不留。他們都已嚇破了膽子,料想也沒哪一個敢胡說八道。”康熙點了點頭。韋小寶道:“倘若要現下就殺了,以免後患,奴才這就去辦。”

康熙微一遲疑。太後道:“今日你我母子相見,實是天大的喜事,不可多傷人命。”康熙道:“是!咱們須得大做佛事,感謝上天和菩薩保佑。”太後凝視韋小寶,道:“你小小年紀,立下這許多功勞,實在難得。”韋小寶道:“那都是太後和皇上的洪福。只恨做奴才的無能,沒盡忠辦事,不能及早揭破奸謀,累得太後受了這許多年辛苦。”

太後心中一酸,流下淚來,向康熙道:“須得好好封賞這孩子才是。”康熙道:“是,是。小桂子,你官已做得不小了,今日再封你一個爵位。我大清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太後恩典,封你一等子爵。”

韋小寶磕頭謝恩,道:“謝太後恩典,謝皇上恩典。”心想:“這子爵有什麽用?值得多少銀子?”見康熙揮了揮手,便退了出去。

韋小寶回到下處,從懷中取出書來,果然便是見慣了的《四十二章經》,這部是藍綢書面,鑲了紅邊,尋思:“這是鑲藍旗的經書,嗯,是了,陶姑姑說,她太師父在鑲藍旗旗主府中盜經書,經書沒盜到,卻給神龍教的高手打得重傷而死,這部經書多半便落入了那神龍教高手的手裏。怎地事隔多年,仍不將經書交給洪教主?也說不定當時沒得到,最近才拿到的。”料想中間曲折甚多,難以推測,只覺胸口兀自痛得厲害,又想:“這矮胖子肉團武功了得,啊喲,莫非他就是盜得這部經書的神龍教高手?他到宮裏跟老婊子相會,老婊子倒待他挺好,把真太後搬到床底下,將大櫃子讓了出來給他睡。我和小皇帝剛才去慈寧宮,事也真巧,恰好是捉奸在床。這肉團可別來報仇,又想到慈寧宮去取回經書。”

於是去告知多隆,說道得知訊息,日內或有奸人入宮行刺,要他多派侍衛,嚴密保衛皇上和太後,心想:“老婊子倘若回去神龍島,向洪教主稟報,可不大妙了。老子先下手為強,把經書中的地圖取了出來,然後將一兩部空經書送去神龍島,洪教主要我再找餘下的經書,非給解藥不可。他在空經書中找不到地圖,那是他的事,跟老子可不相幹。反正他壽與天齊,不用心急,慢慢地找,找上這麽九萬八千年、十萬八千年,終會找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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