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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老衲山中移漏處 佳人世外改妝時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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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戒律,戒律院便管你不著,你是寺中尊長,自當對你禮敬。韋小寶嘻嘻一笑,坐了下來。澄識見他神態輕浮,說話無聊,忍不住道:“師叔雖不犯色戒,但見到女施主時,也當舉止莊重,貌相端嚴,才不失少林寺高僧的風度。”

韋小寶笑道:“我這個高僧馬馬虎虎,隨便湊數,當不得真的。”

晦聰正要出言勸喻,般若堂首座澄觀忽道:“沒有門派。”澄心奇道:“師兄說這兩位女施主沒有門派?”澄觀道:“偷學的武功!她二人的分筋錯骨手中,包含了武當、昆侖、華山、鐵劍四派手法,在師叔背心上砍的這三刀,包含了峨嵋、青城、山西六合刀的三門刀法。如此雜駁不純,而且學得並不到家,天下沒這一派武功。”

韋小寶大感詫異,說道:“咦,她們這些招式,你每一招都能知道來歷?”

他不知澄觀八歲便在少林寺出家,七十餘年中潛心武學,從未出過寺門一步,博覽武學典籍,所知極為廣博。少林寺達摩院專研本派武功,般若堂卻專門精研天下各家各派武功。般若堂中數十位高僧,每一位都精通一派至數派功夫。

少林寺眾僧於隋末之時,曾助李世民削平王世充,其時武功便已威震天下,千餘年來聲名不替,固因本派武功博大精深,但般若堂精研別派武功,亦為主因。通曉別派武功之後,一來截長補短,可補本派功夫之不足;二來若與別派高手較量,先已知道對方底細,自是大占上風。少林弟子行俠江湖,回寺參見方丈和本師之後,先去戒律院稟告有無犯過,再到般若堂稟告經歷見聞。別派武功中只要有一招一式可取,般若堂僧人便筆錄下來。如此積累千年,於天下各門派武功了若指掌。縱然寺中並無才智卓傑的人才,卻也能領袖群倫了。

澄觀潛心武學,於世事一竅不通,為人有些癡癡呆呆,但於各家各派的武功卻分辨精到。文人讀書多而不化,成了“書呆子”,這澄觀禪師則是學武成了“武呆子”。他生平除了同門拆招之外,從未與外人動過一招半式,可是於武學所知之博,寺中群僧推為當世第一。

澄心道:“原來兩位女施主並無門派,事情便易辦了。只要治好了那位姑娘的傷,送她們出寺,便無後患。”澄識道:“她二人師姊妹相稱,似乎是有師父的。”澄心道:“就算有師父,也不會是名門大派中的高明人物。”澄識點了點頭。

晦聰方丈道:“兩位女施主年輕好事,這場爭鬥咱們並沒做錯什麽。但仍不可失了禮數,對兩位女施主須得好好相待。這便散了吧。”說著站起身來。

澄心微笑道:“先前我還道武林中出了哪一位高手,調教了兩個年輕姑娘,有意來折辱本派,有點兒擔心。少林寺享名千載,可別在咱們手裏栽了筋鬥。”眾僧都微笑點頭。

韋小寶忽道:“依我看來,少林派武功名氣很大,其實也不過如此。”

晦聰正要出門,一聽愕然回頭。韋小寶道:“凈濟、凈清,你們已學了幾年功夫?”凈濟說學了十四年,凈清學了十二年,都自稱資質低劣,全無長進,慚愧之至。

晦聰方丈道:“咱們學佛,志在悟道解脫,武功高下乃是末節。”

韋小寶搖頭道:“我看這中間大有毛病。這兩個小妞兒,年紀大的也不過二十歲,只是東偷一招、西學一式,使些別門別派雜拌兒的三腳貓,就打得學過十幾年功夫的少林僧斷臂脫臼,屁滾尿流,毫無招架之功,死無葬身之地。如此看來,什麽武當派、昆侖派的一招半式,可比咱們少林派的正宗武功厲害得多了。”

晦聰、澄識、澄心等僧都臉色尷尬,韋小寶這番話雖極不入耳,一時卻也難以辯駁,只想:“凈濟等四人的功夫差勁之極,怎能說是少林派的正宗武功?”

澄觀卻點頭道:“師叔言之有理。”

澄識奇道:“怎地師兄也說有理?”澄觀道:“人家的雜拌兒打敗了咱們的正宗功夫,這中間總有點不大對頭。”晦聰道:“各人的資質天分不同。凈濟等原不以武功見長,他們忙於接待賓客,於宏揚佛法也大有功德。凈濟、凈清、凈本、凈源,你們四人交卸了知客的職司,以後多練練武功吧。”凈濟等四僧躬身答應。

眾僧出得戒律院來。韋小寶搖了搖頭,澄觀皺眉思索半晌,也搖了搖頭。

晦聰和澄心對望了一眼,均想:“這一老一少,都大有呆氣,不必理會。”徑自走了。

澄觀望著院中一片公孫樹的葉子緩緩飄落,出了一會神,說道:“師叔,我要去瞧瞧這位女施主。”韋小寶大喜,道:“那再好沒有了。我也去。”

兩人來到東院禪房,給綠衫女郎治病的老僧迎了出來。韋小寶問道:“她會不會死?”那老僧道:“刀傷不深,不要緊,不會死的。”韋小寶喜道:“妙極,妙極!”走進禪房。

只見那綠衫女郎橫臥榻上,雙目緊閉,臉色白得猶如透明一般,頭頸中以棉花和白布包住,右手放在被外,五根手指細長嬌嫩,真如用白玉雕成,手背上手指盡處,有五個小小圓渦。韋小寶心中大動,忍不住要去摸摸這只美麗可愛已極的小手,說道:“她還有脈搏沒有?”伸手假意要去把脈。

那藍衫女郎站在床尾,見他進來,早已氣往上沖,喝道:“別碰我師妹!”見他並不縮手,左手一探,便抓他手腕。澄觀中指往她左手掌側“陽谷穴”上彈去,說道:“你這招是山西郝家的擒拿手。”藍衫女郎手一縮,手肘順勢撞出。澄觀伸指彈向她肘底“小海穴”。那女郎右手反打,澄觀中指又彈,逼得她收招,退了一步。那女郎又驚又怒,雙拳如風,霎時之間擊出了七八拳。澄觀不住點頭,手指彈了七八下,那女郎“哎唷”一聲,右臂“清冷淵”中指,手臂動彈不得,罵道:“死和尚!”

澄觀奇道:“我是活的,若是死和尚,怎能用手指彈你?”那女郎見他武功厲害,心下怯了,卻不肯輸口,罵道:“你今天還活著,明天就死了。”澄觀一怔,問道:“女施主怎知道?難道你有先見之明不成?”

那女郎哼了一聲,道:“少林寺的和尚就會油嘴滑舌。”

她只道澄觀跟自己說笑,卻不知這老和尚武功雖強,卻全然不通世務。他一生足不出寺,寺中僧侶嚴守妄言之戒,從來沒人跟他說過一句假話,他便道天下絕無說假話之事。他聽那女郎說少林寺和尚油嘴滑舌,心想:“難道今天齋菜之中,豆油放得多了?”伸袖抹了抹嘴唇,不見有油,舌頭在口中一卷,也不覺得如何滑了。正自詫異,那藍衫女郎低聲喝道:“出去,別吵醒了我師妹!”

澄觀道:“是,是。師叔,咱們出去吧。”韋小寶呆望榻上女郎,早已神不守舍,應了一聲,卻不移步。藍衫女郎慢慢走到他身後,突然出掌,猛力推出。韋小寶“啊”的一聲大叫,給她推得直飛出房,砰的一聲,重重摔下,連聲“哎唷”,爬不起來。

澄觀道:“這一招‘江河日下’,本是嶗山派的掌法,女施主使得不怎麽對。”口中嘮叨,出房扶起韋小寶,說道:“師叔,她這一掌推來,共有一十三種應付之法。若不願和她爭鬥,那麽六種避法之中,任何一種都可使用。如要反擊呢,那麽勾腕、托肘、指彈、反點、拿臂、斜格、倒踢,七種方法,每一種都可將之化解了。”

韋小寶摔得背臂俱痛,正沒好氣,說道:“你現下再說,又有何用?”

澄觀道:“是,師叔教訓得是。都是做師侄的不是。倘若我事先說了,師叔就算不想為難她,只要會避,也不致於摔這一跤。”

韋小寶心念一動:“這兩個姑娘兇得很,日後再見面,她們一上來就拳打腳踢,倒也難以抵擋。這老和尚對兩個小妞的武功知道得清清楚楚,手指這麽一彈,便逼得她就此不敢過來欺人。我要娶那妞兒做老婆,非騙得老和尚跟在身旁護法不可。”轉念又想:“老和尚這樣老了,不知還有幾天好活,倘若他明天就嗚呼哀哉,豈不糟糕之至?”說道:“你剛才用手指彈了幾彈,那妞兒便服服帖帖,這是什麽功夫?”

澄觀道:“這是‘一指禪’功夫,師叔不會嗎?”韋小寶道:“我不會。不如你教了我吧。”澄觀道:“師叔有命,自當遵從。這‘一指禪’功夫,也不難學,只要認穴準確,指上勁透對方穴道,也就成了。”

韋小寶大喜,忙道:“那好極了,你快教我。”心想學會了這門功夫,手指這麽彈得幾彈,那綠衣姑娘便即動彈不得,那時要她做老婆,還不容易?而“也不難學”四字,更是關鍵所在。天下功夫之妙,無過於此,霎時間眉花眼笑,心癢難搔。

澄觀道:“師叔的《易筋經》內功,不知已練到了第幾層,請你彈一指試試。”韋小寶道:“怎樣彈法?”澄觀屈指彈出,嗤的一聲,一股勁氣激射出去,地下一張落葉飄了起來。

韋小寶笑道:“那倒好玩。”學著他樣,也是右手拇指扣住中指,中指彈了出去,這一下自然無聲無息,連灰塵也不濺起一星半點。

澄觀道:“原來師叔沒練過《易筋經》內功,要練這門內勁,須得先練般若掌。待我跟你拆拆般若掌,看了師叔掌力深淺,再傳授《易筋經》。”韋小寶道:“般若掌我也不會。”澄觀道:“那也不妨,咱們來拆拈花擒拿手。”韋小寶道:“什麽拈花擒拿手,可沒聽見過。”

澄觀臉上微有難色,道:“那麽咱們試拆再淺一些的,試金剛神掌好了。這個也不會?就從波羅密手試起好了。也不會?那要試散花掌。是了,師叔年紀小,還沒學到這路掌法,韋陀掌?伏虎拳?羅漢拳?少林長拳?”他說一路拳法,韋小寶便搖一搖頭。

澄觀見韋小寶什麽拳法都不會,也不生氣,說道:“咱們少林寺武功循序漸進,入門之後先學少林長拳,熟習之後,再學羅漢拳,然後學伏虎拳,內功外功有相當根柢了,可以學韋陀掌。如不學韋陀掌,那麽學大慈大悲千手式也可以……”韋小寶口唇一動,便想說:“這大慈大悲千手式我倒會。”隨即忍住,心知海老公所教這些什麽大慈大悲千手式,十招中只怕有九招半是假的,這個“會”字,無論如何說不上。只聽澄觀續道:“不論學韋陀掌或大慈大悲千手式,聰明勤力的,學七八年也差不多了。如果悟性高,可以跟著學散花掌。學到散花掌,武林中別派子弟,就不大敵得過了。是否能學波羅密手,要看各人性子近不近。像凈濟、凈清那幾個師侄,都在練習羅漢拳,他們的性子不近於練武,進境慢些。再過十年,凈清或許可以練伏虎掌。凈濟學武不大專心,我看還是專門念《金剛經》參禪的為是。”

韋小寶倒抽了口涼氣,說道:“你說那一指禪並不難學,可是從少林長拳練起,一路路拳法掌法練將下來,練成這一指禪,要幾年功夫?”

澄觀道:“這在般若堂的典籍中是有得記載的。五代後晉年間,本寺有一位法慧禪師,生有宿慧,入寺不過三十六年,就練成了一指禪,進展神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料想他前生一定是一位武學大宗師,許多功夫是前生帶來的。其次是南宋建炎年間,有一位靈興禪師,也不過花了三十九年時光。那都是天縱聰明、百年難遇的奇才,令人好生佩服。前輩典型,後人也只有神馳想象了。”

韋小寶道:“你開始學武,到練成一指禪,花了多少時候?”

澄觀微笑道:“師侄從十一歲上起始練少林長拳,總算運氣極好,拜在恩師晦智禪師座下,學得比同門師兄弟們快得多,到五十三歲時,於這指法已略窺門徑。”

韋小寶道:“你從十一歲練起,到了五十三歲時略跪什麽門閂(他不知“略窺門徑”的成語,說成了“略跪門閂”),那麽一共練了四十二年才練成?”澄觀甚是得意,道:“以四十二年而練成一指禪,本派千餘年來,老衲名列第三。”頓了一頓,又道:“不過老衲的內力修為平平,若以指力而論,恐怕排名在七十名以下。”說到這裏,又不禁沮喪。

韋小寶心想:“管你排名第三也好,第七十三也好,老子前世不修,似乎沒從娘胎裏帶來什麽武功,要花四十二年時光來練這指法,我和那小妞兒都是五六十歲的老頭子、老太婆啦。老子還練個屁!”說道:“人家小姑娘只練得一兩年,你們練四五十年才勝得過她,實在差勁之至。”

澄觀也早想到了此節,一直在心下盤算,說道:“是,是!咱們少林武功如此給人家比了下去,實在……實在不……不大好。”

韋小寶道:“什麽不大好,簡直糟糕之極。咱們少林派這一下子,可就抓不到武林中的牛耳朵、馬耳朵了。你是般若堂首座,不想個法子,怎對得起幾千幾萬年來少林寺的高僧?你死了以後,見到法什麽禪師、靈什麽禪師,還有我的師兄晦智禪師,大家責問你,說你只是吃飯拉屎,卻不管事,不想法子保全少林派的威名,豈不羞也羞死了?”

澄觀老臉通紅,十分惶恐,連連點頭,道:“師叔指點得是,待師侄回去,翻查般若堂中的武功典籍,看有什麽妙法可以速成。”韋小寶喜道:“是啊,你若查不出來,咱們少林派也不用再在武林中混了。不如請了這兩位小姑娘來,讓那大的做方丈,小的做般若堂首座。由她二人來傳授武功,定比咱們那些笨頭笨腦的傻功夫強得多了。”

澄觀一怔,問道:“她們兩位女施主,怎能做本寺的方丈、首座?”

韋小寶道:“誰叫你想不出武功速成的法子?方丈丟臉,你自己丟臉,那也不用說了,少林派從此在武林中沒了立足之地,本寺幾千名和尚,都要去改拜這兩個小姑娘為師了。大家都說,花了幾十年時光來學少林派武功,又有什麽用?兩個小姑娘只學得一年半載,便喀喇、喀喇、喀喇,把少林寺和尚的手腳都折斷了。大家保全手腳要緊,不如恭請小姑娘來做般若堂首座吧!”

這番言語只把澄觀聽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雙手不住發抖,顫聲道:“是,是!請兩位小姑娘來做本寺的方丈、首座,唉,那……那太也丟臉了。”韋小寶道:“可不是嗎?那時候咱們也不叫少林派了。”澄觀問道:“那……那叫什麽派?”韋小寶道:“不如幹脆叫少女派好啦,少林寺改名少女寺。只消將山門上的牌匾取下來,刮掉那個‘林’字,換上個‘女’字,只改一個字,那也容易得緊。”澄觀臉如土色,忙道:“不成,不成!我……我這就去想法子。師叔,恕師侄不陪了。”合十行禮,轉身便走。

韋小寶道:“且慢!這件事須得嚴守秘密。倘若寺中有人知道了,可大大不妥。”澄觀問道:“為什麽?”韋小寶道:“大家信不過你,也不知你想不想得出法子。那兩個小姑娘還在寺裏養傷,大家心驚膽戰之下,都去磕頭拜師,咱們偌大一個少林派,豈不就此散了?”

澄觀道:“師叔指點得是。此事有關本派興衰存亡,那是萬萬說不得的。”心中好生感激,心想這位師叔年紀雖小,卻眼光遠大,前輩師尊,果然了得,若非他靈臺明澈,具卓識高見,少林派不免變了少女派,千年名派,萬劫不覆。

韋小寶見他匆匆而去,袍袖顫動,顯是十分驚懼,心想:“老和尚拚了老命去想法子,總會有些門道想出來。我這番話人人都知破綻百出,但只要他不和旁人商量,諒這笨和尚也不知我在騙他。”想起躺在榻上那小姑娘容顏如花,一陣心猿意馬,又想進房去看她幾眼。回頭走得幾步,門帷下突然見到藍裙一晃,想起那藍衫女郎出手狠辣,身邊沒了澄觀保駕,單身入房,非大吃苦頭不可,只得嘆了口氣,回自己禪房休息。

次日一早起來,便到東禪院去探望。治病的老僧合十道:“師叔早。”韋小寶道:“女施主的傷處好些了嗎?”那老僧道:“那位女施主半夜裏醒轉,知道身在本寺,定要即刻離去,口出無禮言語。師侄好言相勸,她說決不死在小……小……小僧的廟裏。”

韋小寶聽他吞吞吐吐,知道這小姑娘不是罵自己為“小淫賊”,便是“小惡僧”,問道:“那便如何?”那老僧道:“師侄勸她明天再走,女施主掙紮著站起身來,她的師姊扶了她出去。師侄不敢阻攔,反正那女施主的傷也無大礙,只得讓她們去了,已將這事稟報了方丈。”

韋小寶點點頭,好生沒趣,暗想:“這小姑娘一去,不知到了哪裏?她無名無姓,又怎查得到?”怪那老僧辦事不力,埋怨了幾句,轉念一想:“這兩個小妞容貌美麗,大大的與眾不同,出手時各家各派的功夫都有,終究會查得到。”

於是踱到般若堂中,只見澄觀坐在地下,周身堆滿了數百本簿籍,雙手抱頭,苦苦思索,眼中都是紅絲,多半是一晚不睡,瞧他模樣,自然是沒想出善法。他見到韋小寶進來,茫然相對,宛若不識,竟是潛心苦思,對身周一切視而不見。

韋小寶見他神情苦惱,想要安慰他幾句,跟他說兩個小姑娘已去,眼下不必著急,轉念一想:“他如不用心,如何想得出來?只怕我一說,這老和尚便偷懶了。”

倏忽月餘,韋小寶常到般若堂行走,但見澄觀瘦骨伶仃,容色憔悴,不言不語,狀若癡呆,有時站起來拳打腳踢一番,跟著便搖頭坐倒。韋小寶只道這老和尚甚笨,苦思一個多月,仍一點法子也無,卻不知少林派武功每一門都講究根基紮實,寧緩毋速。躐等以求速成,正是少林派武功的大忌。澄觀雖於天下武學幾乎已無所不知,但要他打破本派禁條,另創速成之法,卻與他畢生所學全然不合。

天氣漸暖,韋小寶在寺中已有數月。這些日子來,每日裏總有數十遍想起那綠衫少女。

這一日悶得無聊,攜帶銀兩,向西下了少室山,來到一座大鎮,叫作潭頭鋪。去衣鋪買了一套衣巾鞋襪,到鎮外山洞中換上,將僧袍僧鞋包入包袱,負在背上,臨著溪水一照,宛然是個富家子弟。回到鎮上,在一間酒樓中雞鴨魚肉地飽餐一頓,心想:“這便得去尋找賭場,大賭一番!”知道賭場必在小巷之中,當下穿街過巷,東張西望。

他每走進一條小巷,便傾聽有無呼幺喝六之聲,尋到第七條巷子時,終於聽到有人叫道:“地一對,天九王,通吃!”這幾個字鉆入耳中,當真說不出的舒服受用,比之少林寺中時時刻刻聽到的“南無阿彌陀佛”,實有西方極樂世界與十八層地獄之別。

他快步走近,伸手推門。一名四十來歲的漢子歪戴帽子,走了出來,斜眼看他,問道:“幹什麽的?”韋小寶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在手中一拋一拋,笑道:“手發癢,來輸幾兩銀子。”那漢子道:“這裏不是賭場,是堂子。小兄弟,你要嫖姑娘,再過幾年來吧。”

韋小寶餓賭已久,一聽到“地一對,天九王,通吃”那八個字後,便天塌下來,也非賭上幾手不可,何況來到妓院就是回到了老家,怎肯再走?笑道:“你給我找幾個清倌人,打打茶圍,今晚少爺要擺三桌花酒。”將那錠二兩重的銀子塞到他手上,笑道:“給你喝酒。”

那龜奴大喜,見是來了豪客,登時滿臉堆歡,道:“謝少爺賞!”長聲叫道:“有客!”恭恭敬敬地迎他入內。老鴇出來迎接,見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衣著華貴,心想:“這孩子偷了家裏的錢來胡花,倒可重重敲他一筆。”笑嘻嘻地拉著他手,說道:“小少爺,我們這裏規矩,有個開門利是。你要見姑娘,須得先給賞錢。”

韋小寶臉一板,說道:“你欺我是沒嫖過院的雛兒嗎?咱們可是行家,老子家裏就是開這個調調兒的。”摸出一疊銀票,約莫三四百兩,往桌上一拍,說道:“打茶圍的五錢銀子一個姑娘,做花頭是三兩銀子,提大茶壺的給五錢,娘姨五錢。老子今日興致挺好,一律成雙加倍。”一連串妓院行話說了出來,竟沒半句外行,可把那老鴇聽得呆了,怔了半晌,這才笑道:“原來是同行的小少爺,我這可走了眼啦。不知小少爺府上開的是哪幾家院子?”

韋小寶道:“老子在揚州開的是麗春院、怡情院,在北京開的是賞心樓、暢春閣,在天津開的是柔情院、問菊樓,六家聯號。”其實這六家都是揚州著名的妓院,否則一時之間,他也杜撰不出六家妓院的招牌。

那老鴇一聽,心想乖乖不得了,原來六院聯號的大老板到了,他這生意可做得不小,笑問:“小少爺喜歡怎樣的姑娘陪著談心?”韋小寶道:“諒你們這等小地方,也沒蘇州姑娘。有沒大同府的?”老鴇面有慚色,低聲道:“有是有一個,不過是冒牌貨,她是山西汾陽人,只能騙騙冤大頭,可不敢欺騙行家。”

韋小寶笑道:“你把院子裏的姑娘通統叫來,少爺每個打賞三兩銀子。”老鴇大喜,傳話出去,霎時間鶯鶯燕燕,房中擠滿了姑娘。這小地方的妓院之中,自然都是些粗手大腳的庸脂俗粉,一個個拉手摟腰,竭力獻媚。韋小寶大樂,雖然眾妓或濃眉高顴,或血盆大口,比他自己還著實醜陋幾分,但他自幼立志要在妓院中豪闊一番,今日得償平生之願,自是得意洋洋,拉過身邊一個妓女,在她嘴上一吻,只覺一股蔥蒜臭氣直沖而來,幾欲作嘔。

突然間門帷掀開,兩個女子走了進來。韋小寶道:“好!兩個大妹子一起過來,先來親個嘴兒……”一言未畢,已看清楚了兩女的面貌,不由得大吃一驚。他大叫一聲,跳起身來,將摟住他的兩個妓女推倒在地。

原來進來的這兩個女子,正是日思夜想的那綠衫女郎和她師姊。

那藍衫女郎冷笑道:“你一進鎮來,我們就跟上了你,瞧你來幹什麽壞事。”韋小寶背上全是冷汗,強笑道:“是,是。這位姑娘,你……你頭頸裏的傷……傷好……好了嗎?”綠衫女郎哼了一聲,並不理睬。藍衫女郎怒道:“我們每日裏候在少林寺外,要將你碎屍萬段,以報辱我師妹的深仇大恨。哼,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叫你這惡僧撞在我們手裏。”

韋小寶暗暗叫苦:“老子今日非歸位不可。”賠笑道:“其實……其實我也沒怎樣得罪了……得罪了姑娘,只不過……只不過這麽抓了一把,那也不打緊,我看……我看……”綠衫女郎紅暈上臉,目光中露出殺機。

藍衫女郎冷冷地道:“剛才你又說什麽來?叫我們怎麽樣?”韋小寶道:“糟糕,這可又不巧得很了。我……我當做你們兩位也是……也是這窯子裏的花姑娘。”

綠衫女郎低聲道:“師姊,跟這為非作歹的賊禿多說什麽?一刀殺了幹凈。”唰的一聲響,白光閃動,韋小寶大叫縮頸,頭上帽子已給她柳葉刀削下,露出光頭。

眾妓女登時大亂,齊聲尖叫:“殺人哪,殺了人哪!”

韋小寶一矮身,躲在一名妓女身後,叫道:“餵,這裏是窯子啊,進來的便是婊子,你們兩個還不快快出去,給人知道了那可……難聽……難聽得很哪……”二女唰唰數刀,但房中擠滿了十來個妓女,卻哪裏砍他得著?刀鋒掠過,險些砍傷了兩名妓女。

韋小寶縱聲大叫:“老子在這裏嫖院,有什麽好瞧的?我……我要脫衣服了,要脫褲子啦。”扯下身上衣衫,摔了出去。

二女怒極,但怕韋小寶當真要耍賴脫褲子,綠衫女郎轉身奔出,藍衫女郎一怔,也奔了出去,砰砰兩聲,將沖進來查看的老鴇、龜奴推得左右摔倒。

霎時之間,妓院中呼聲震天、罵聲動地。

韋小寶暫免一刀之厄,但想這兩位姑娘定是守在門口,自己只要踏出妓院門口一步,立時便給她們殺了,叫道:“大家別亂動,每個人十兩銀子,人人都有,決不落空。”眾妓一聽,立時靜了下來。韋小寶取出二十兩銀子,交給龜奴,吩咐:“快去給我備一匹馬,等在巷口。”那龜奴接了銀子出去。

韋小寶指著一名妓女道:“給你二十兩銀子,快脫下衣服給我換上。”那妓女大喜,便即脫衣。餘人七嘴八舌,紛紛詢問。韋小寶道:“這兩個是我的大老婆、小老婆,剃光了我頭,不許我嫖院,我逃了出來,她們便追來殺我。”

老鴇和眾妓一聽,都不禁樂了。嫖客的妻子到妓院來吵鬧打架,那是司空見慣,尋常之極,但提刀要殺,倒也少見,至於妻妾合力剃光丈夫的頭發,不許他嫖院,卻是首次聽聞。

韋小寶匆匆換上妓女的衣衫,用塊花布纏住了頭。眾妓知他要化妝逃脫,嘻嘻哈哈地幫他塗脂抹粉。在妓院中賭錢的嫖客聽得訊息,也擁來看熱鬧。不久龜奴回報馬已備好,得知情由之後,說道:“少爺這可得小心,你大夫人守前門,小夫人守在後門。兩人都拿著刀子。”韋小寶大派銀子,罵道:“這兩個潑婦,管老公管得這麽緊,真是少有少見。”

那老鴇得了他三十兩銀子的賞錢,說道:“兩只雌老虎壞人衣食,天下女人都像你兩個老婆一樣,我們喝西北風嗎?二郎神保佑兩只雌老虎絕子絕孫。啊喲,小少爺,我可不是說你。你不如休了兩只雌老虎,天天到這裏來玩個暢快。”

韋小寶笑道:“這主意倒挺高明。媽媽,你到前門去,痛罵那潑婦一頓,不過你可得躲在門後罵,防她使潑,用刀子傷你。眾位姊妹,大家從後門沖出去。我那兩個潑婆娘就捉不到我了。”當下拿出銀子分派。眾婊子無不雀躍。重賞之下,固有勇夫,只須重賞,勇婦也大不乏人。眾妓得了白花花的銀子,人人“忠”字當頭,盡皆戮力效命。

只聽得前門口那老鴇已在破口大罵:“大潑婦、小潑婦,要管住老公,該當聽他的話,討他歡心才是。你們自己沒本事,他才會到院子裏來尋歡作樂。拿刀子嚇他、殺他,又有屁用?你們這位老公手段豪闊,乃天下第一大好人,兩只雌老虎半點也配他不上。老娘教你們個乖,趕快向他磕頭賠罪,再拜老娘為師,多學點床上功夫,多學些拋媚眼花招,好好服侍他。否則的話,他決意把你們賣給老娘,在這裏當婊子,咱們今天成交……啊喲……哎唷,痛死啦……”

韋小寶一聽,知道那藍衫女郎已忍不住出手打人,連忙吆道:“大夥兒走啊!”

二十幾名妓女從後門一擁而出,韋小寶混在其中。那綠衫女郎手持柳葉刀守在門邊,陡然見到大批花花綠綠的女子沖了出來,睜大一雙妙目,渾然不明所以。

眾妓奔出小巷,韋小寶一躍上馬,向少林寺疾馳而去。

那藍衫女郎見機也快,當即撇下老鴇,轉身來追。眾妓塞住了小巷,伸手拉扯,紛道:“雌老虎,你老公騎馬走啦,追不上啦!嘻嘻,哈哈!”那女郎怒得幾欲暈去,持刀威嚇,眾妓料她也不敢當真殺人,“賤潑婦,醋壇子,惡婆娘”地罵個不休。那女郎大急,縱聲高叫:“師妹,那賊子逃走了,快追!”但聽得蹄聲遠去,又哪裏追得上?

韋小寶馳出市鎮,將身上女子衫褲一件件脫下拋去,包著僧袍的包袱,忙亂中卻失落在妓院中了,在袖子上吐些唾沫,抹去臉上脂粉,心想:“老子今年的流年當真差勁之至,既做和尚,又扮婊子。唉,那綠衣姑娘要是真的做了我老婆,管她是大的小的,便殺我頭,也不去妓院了。”

一口氣馳回少林寺,縱馬來到後山,躍下馬背,悄悄從側門躡手躡腳地進寺,立即掩面狂奔,回到自己禪房。他洗去臉上殘脂膩粉,穿上僧袍,這才心中大定,尋思:“這兩個大老婆、小老婆倘若來寺吵鬧,老子給她們一個死不認賬。”

次日午間,韋小寶斜躺在禪榻之上,想象著那綠衣女郎的動人體態,忍不住又想冒險,尋思:“我怎生想個妙法,再去見她一面?”忽然凈濟走進禪房,低聲道:“師叔祖,這幾天你可別出寺,事情有些不妙。”韋小寶一驚,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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