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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殘碑日月看仍在 前輩風流許再攀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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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兄弟,大家又何必反他?再說,神龍教原也少不得這位教主。”

眾少男少女縱聲高呼:“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陸先生道:“韋公子,你沒喝雄黃藥酒,不中百花腹蛇膏之毒,致成今日之功,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要解此毒,甚是容易。你到外面去舀些冷水來,餵了各人服下即可。”

韋小寶笑道:“這毒原來如此易解。”走到廳外,卻找不到冷水。繞到廳後,見一排放著二十餘只七石缸,都裝滿清水,原來是防竹廳失火之用。當下滿滿提了一桶清水,回到廳中,先舀一瓢餵給教主喝下,其次餵給洪夫人。第三瓢卻餵給無根道人,說道:“道長,你是英雄好漢。”第四、五瓢餵了胖頭陀和陸先生,第六瓢餵給沐劍屏。

各人飲了冷水,便即嘔吐,慢慢手腳可以移動。韋小寶又餵數人後,陸先生已可起立行走,過去扶起青龍使許雪亭,為他止血治傷。胖頭陀等分別去提冷水,灌救親厚的兄弟。不久沐劍屏救了幾名紅衣少女。一時大廳上嘔吐狼藉,臭不可當。

洪夫人道:“大家回去休息,明日再行聚會。”

洪教主道:“本座既不咎既往,眾兄弟自夥之間,也不得因今日之事,互相爭吵尋仇,違者重罰。五龍少年不得對掌門使不敬,掌門使也不可借故處置本門少年。”

眾人齊聲奉令,但疑忌憂慮,畢竟難以盡去。

洪夫人柔聲道:“白龍使,你跟我來。”韋小寶還不知她是在呼喚自己,見她招手,這才想起自己做了神龍教的白龍使,便跟了過去。

教主和夫人並肩而行,出了大廳,已可行動的教眾都躬身行禮,高聲叫道:“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教主和夫人沿著一條青石板路向廳左行去,穿過一大片竹林,到了一個平臺之上。臺上築著幾間大竹屋,十餘名分穿五色衣衫的少年男女持劍前後把守,見到教主,一齊躬身行禮。洪夫人領韋小寶進了竹屋,向一名白衣少年道:“這位韋公子,是你們白龍門新任的掌門使,請他在東廂房休息,你們好好服侍。”說著向韋小寶一笑,進了內堂。

幾名白衣少年轉身向韋小寶道:“屬下少年參見座使。”韋小寶在皇宮中做慣了首領太監,在天地會中又做慣了香主,旁人對他恭敬,已毫不在乎,只點了點頭。

幾名白衣少年引他進了東廂房,獻上茶來。雖說是廂房,卻也十分寬敞。陳設雅潔,桌上架上擺滿了金玉古玩,壁上懸著字畫,床上被褥華美,居然有點皇宮中的派頭。

幾名白衣少年見洪夫人言語神情之中,顯然對韋小寶極為看重,而教主這“仙福居”更是從無外人在此過宿,白龍使享此殊榮,地位更在其他四使之上了。這些少年在此守衛,不知適才大廳中的變故,但見韋小寶位尊得寵,一個個過來大獻殷勤。

當日下午,韋小寶向幾名白衣少年問了五龍門的各種規矩。原來神龍教下分五門,每一名統率數十名老兄弟、一百名少年、數百名尋常教眾。掌門使本來都是教中立有大功的高手耆宿,但教主近來全力提拔新秀,往往二十歲左右之人,便得出掌僅次於掌門使的要職,因此韋小寶年紀雖小,卻也無人有絲毫詫異。

次晨洪教主和夫人又在大廳中召集會眾。各人臉上都有惴惴不安之色。教主雖已立誓不再追究,但他城府極深,誰也料不到他會有什麽厲害手段使出來。

教主和夫人升座。韋小寶排在五龍使班次的第四位,反在胖頭陀和陸先生之上。

洪教主問道:“青龍使的傷勢怎樣?”陸先生躬身道:“啟稟教主,青龍使傷勢不輕,性命是否能保,眼下還是難說。”教主從懷中取出一個醉紅小瓷瓶,道:“這是三顆天王保命丹,你拿去給他服了。”說著也不見他揚手,那瓷瓶便向陸先生身前緩緩飛來。

陸先生忙伸手接住,伏地說道:“謝教主大恩。”他知這天王保命丹十分難得,是教主派遣部屬采集無數珍奇藥材煉制而成,其中的三百年老山人參、白熊膽、雪蓮等物尤其難得,教主大費心力所煉成的,前後也不過十來顆而已。許雪亭服了這三顆靈丹,性命當可無礙。

其餘老兄弟都躬身道謝,均想:“青龍使昨日對教主如此沖撞,更立心要害他性命,今日教主反賜珍藥,那麽他的的確確是不咎既往了。”無不大感欣慰。大廳中本來人人嚴加戒備,這時臉上都現笑容,不少人大籲長氣。

洪夫人笑道:“白龍使,聽說你在五臺山上見到一塊石碣,碣上刻有蝌蚪文字?”

韋小寶躬身道:“是!”

胖頭陀道:“啟稟教主、夫人,屬下拓得這碣文在此。”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打了開來,取出一張極大的拓片,懸在東邊墻上。拓片黑底白字,文字稀奇古怪,無人能識。

洪夫人道:“白龍使,你若識得這些文字,便讀給大家聽聽。”

韋小寶應道:“是。”眼望拓文,大聲背誦陸先生所撰的那篇文字:“維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慢慢地一路背將下去,偶爾遺忘,便說:“嗯,這是個什麽字,倒也難認,是了,是個‘魔’字。”背到“仙福永享,普世崇敬。壽與天齊,文武仁聖”那四句時,將之改了一改,說是“仙福永享,連同夫人。壽與天齊,文武仁聖。”

這“連同夫人”四字,實在頗為粗俗,若叫陸先生撰寫,必另有雅馴字眼,但韋小寶不通文理,哪裏作得出什麽好文章來?不將四字句改成五字,已十分難能可貴了。

洪夫人一聽到這四字,眉花眼笑,說道:“教主,碣文中果真有我的名字,倒不是白龍使胡亂捏造的。”

洪教主也十分高興,點頭笑道:“好,好!我們上邀天眷,創下這個神龍教來,原來大唐貞觀年間,上天已有預示。”

廳上教眾齊聲高呼:“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無根道人等老兄弟也自駭然,均想:“教主與夫人上應天象,那可冒犯不得。”

韋小寶最後將八部《四十二章經》的所在也都一一念了。洪夫人嘆道:“聖賢豪傑,惠民救世,固然上天早有安排,便連吳三桂這等人,也都在老天爺的算中。教主,這八部寶經,份中應屬本教所有,遲早都會到我神龍教來。”教主撚須微笑,道:“夫人說得是。”

眾人又大叫:“壽與天齊,壽與天齊!”

待人聲稍靜,洪教主道:“現下開香堂,封韋小寶為本教白龍門掌門使之職。”

神龍教開香堂,和天地會的儀節又自不同。韋小寶見香案上放著五只黃金盤子,每只盤子中都盛著一條小蛇,共分青、黃、赤、白、黑五色。五條小蛇昂起了頭,舌頭一伸一縮,身子卻盤著不動。

韋小寶拜過五色“神龍”,向教主和夫人磕頭,接受無根道人等人道賀。洪夫人斟了三杯雄黃酒讓他飲下,笑道:“飲了此酒,島上神龍便都知道你是自己人,以後再也不會來咬你了。”教主賜了一串雄黃珠子,命他貼肉掛著,百毒不侵。跟著白龍門本門的執事和少年齊來參見掌門使。洪教主吩咐:“青龍掌門使因病休養,胖頭陀拓碣文有功,青龍門事務,暫由胖頭陀代理。待青龍使病愈,再行接掌。”胖頭陀躬身奉令。

洪教主又道:“五龍使和陸高軒六人,齊到後廳議事。”當即和夫人走下座來。廳上眾人高呼恭送。無根道人、韋小寶、胖頭陀、陸先生等都跟隨其後,韋小寶這時才知,原來陸先生的名字叫陸高軒。

那後廳便在大廳之後,廳堂不大,居中兩張大竹椅,教主和夫人就座。下面設了五張矮凳,三位掌門使分別坐下,胖頭陀也坐了一張,說道:“白龍使請坐。”

韋小寶見陸先生並無座位,微感遲疑。陸先生微笑道:“白龍使請坐,‘潛龍堂’中,沒有我這等閑職教眾的座位。”韋小寶料想規矩如此,胖頭陀若非代理青龍使,那也是沒有座位的了,便即坐下。陸先生站在黑龍使下首。

突然之間,殷錦等四人都站起身來,韋小寶不明所以,跟著站起。只聽殷錦和陸先生等五人齊聲念道:“教主寶訓……”韋小寶當即跟著念下去:“……時刻在心。制勝克敵,無事不成。”他尖銳的童音,又比那五人更大聲了些。洪教主點了點頭,五人這才坐下。

洪教主道:“碣文所示,這八部《四十二章經》散處四方,可是黑龍使報稱,其中四部是在皇宮之內,卻是何故?”黑龍使道:“想來這四部經書本在少林寺、沐王府等處,後來給韃子搶入了宮中。”教主沈吟不語,黑龍使臉上懼意漸濃。

洪教主轉向胖頭陀,問道:“你師兄有消息回報沒有?”

胖頭陀恭恭敬敬地道:“啟稟教主,瘦頭陀以前曾說,在鑲藍旗旗王府中,曾查到一些端倪,可是後來卻再也查不到什麽了。”

韋小寶心中一動:“鑲藍旗旗主府中?那不是陶姑姑的師父去過的地方嗎?原來胖頭陀還有個師兄,叫做瘦頭陀。”只聽洪教主道:“你說我吩咐他盡快追查,不得懶散。”胖頭陀連聲答應。

過了一會,洪夫人微笑道:“黑龍使派人去皇宮裏取經,據他自己說已經竭盡全力,可是至今一部經書也沒取來。這件事,咱們恐怕得另派一個福分大些的人去辦了。”

黃龍使殷錦忙道:“夫人高見。取經之事,想來和福分大小幹系極大。黑龍使也不是不努力,不肯為教主立功,可是始終阻難重重,多半是福氣不夠,因此寶經難以到手。”洪夫人微笑道:“依你之見,誰的福分夠呢?”殷錦道:“本教福氣最大的,自然是教主他老人家,其次是夫人。不過總不能勞動兩位大駕,親自出馬。更其次福分最大的,首推白龍使。他識得碣文,又立下大功,印堂隱隱透出紅光,福分之大,教主屬下無人能出其右。”

洪教主撚須微笑,道:“但他小小孩童,能擔當這大任麽?”

白龍使一職,在神龍教雖然甚尊,在韋小寶心裏,卻半點分量也沒有。他既陷身島上,只好隨遇而安,瞧著閉月羞花的洪夫人,自是過癮之極,但瞧得多了,如給教主發覺自己色迷迷的神色,難免有殺身之禍,還是盡速回北京為妙。聽教主這麽說,正是脫身的良機,便道:“教主、夫人,承蒙提拔,屬下十分感激,我本事是沒有的,但靠了兩位的大福氣,混進皇宮中去偷這四部寶經,倒也有點成功的指望。”

洪教主點了點頭。洪夫人喜道:“你肯自告奮勇,足見對教主忠心。我知你聰明伶俐,福分又大,恐怕正是上天派來給教主辦成這件大事的。”

洪教主緩緩說道:“據黑龍使稟報,他派在皇宮中的部屬傳出消息,小皇帝手下有個小太監,叫做什麽小桂子的……”韋小寶大吃一驚:“拆穿西洋鏡,那可糟糕之極!”聽教主續道:“……小皇帝派了他去五臺山,意欲不利於我教。我們接連派了幾批人手出去,要擒他來審問,章老三找他不到,胖頭陀也沒能成功。不料小桂子沒找到,卻遇上了你。”

殷錦聽教主語氣稍頓,說道:“那是教主洪福齊天!”

洪教主向他微微點了點頭,續道:“白龍使,你到得宮中,這小桂子的事,可得細細查一查,皇帝派他去五臺山,到底有什麽圖謀。”

韋小寶已嚇出了一身冷汗,忙道:“是,是。”心下十分歡喜,聽教主口氣,果然是派自己去皇宮了。

洪夫人道:“那八部《四十二章經》之中,據說藏有強身保命、延年益壽的大秘密。想我們教主既然上蒙天眷,許以仙福永享,壽與天齊,這八部經書,遲早自會落入教主手中。白龍使,你再去為教主立一大功,將這八部經書取來,教主自然另有封賞。”

韋小寶站了起來,躬身說道:“屬下粉身碎骨,也難報教主與夫人的大恩,自當盡忠報國,馬革裹屍。”這“盡忠報國,馬革裹屍”八個字,是他從說書先生那裏學來的,每逢大將出征,君王勉勵,大將就慷慨激昂,說了這八個字出來。他依樣葫蘆,用在此處,未免有點不倫不類。

洪夫人一笑,說道:“你效忠教主,那就好得很了。你去北京,要哪幾個人相助,可隨便挑選。”韋小寶心想:“我自求脫身,教中有人跟了去,縛手縛腳。”說道:“人多了恐怕洩漏機密,啊,是了,赤龍使座下的少女,屬下想挑一兩人去,讓她們喬裝宮女,在宮裏行事較為方便。”他想到了沐劍屏,要將她帶去。

無根道人道:“這些小姑娘只怕沒什麽用,只要教主和夫人允準,你隨便挑選就是。”韋小寶道:“多謝道長。”

陸高軒道:“啟稟教主、夫人,屬下昨日犯了重罪,深謝教主不殺之恩……”洪教主揮一揮手,皺眉道:“昨日之事,大家不得記在心上,今後誰也不許再提。”

陸高軒道:“是,多謝教主。屬下想跟隨白龍使同去,托賴教主與夫人洪福,或能為教主立些微功,稍表屬下感激之誠。”洪教主點頭道:“陸高軒智謀深沈,武功高強,筆下更十分來得,一篇文章作得四平八穩。很好,很好,你跟隨白龍使同去便了。”陸高軒尋思:“他說‘一篇文章作得四平八穩’,杜撰碣文之事,他早就心中雪亮。”

胖頭陀道:“啟稟教主、夫人,屬下也願隨同白龍使去北京為教主辦事。”教主點了點頭,見黃龍使也欲自告奮勇,說道:“人數多了,只怕洩漏行藏,就是你們兩個同去。一切行止,全聽白龍使的號令,不得有違。”陸高軒和胖頭陀躬身說道:“屬下遵命。”

洪夫人從懷中取出一條小龍,五色斑斕,是青銅、黃金、赤銅、白銀、黑鐵鑄成。說道:“白龍使,這是教主的五龍令,暫且交你執掌。教下數萬教眾,見此令有如親見教主。為了幹辦大事,付你生殺大權。立功之後,將令繳回。”

韋小寶應道:“是。”雙手恭恭敬敬地接過,心下發愁:“我只盼一回北京,再也不去理他什麽神龍教、惡虎教。拿了她這個‘五龍令’,從此麻煩可多得緊了。”

洪夫人道:“白龍使與陸高軒、胖頭陀三人暫留,餘人退去。”無根道人和黑龍使、黃龍使三人行禮退出。

洪教主從身邊取出一個黑色瓷瓶,倒了三顆朱紅色的藥丸出來,說道:“三人奮勇赴北京幹事,本座甚是嘉許,各賜‘豹胎易筋丸’一枚。”

胖頭陀和陸高軒臉上登時現出又喜歡、又驚懼的神色,屈右膝謝賜,接過藥丸,吞入肚中。韋小寶依樣畫葫蘆,跟著照做,接過“豹胎易筋丸”,當即吞服,過不多時,便覺腹中有股熱烘烘的氣息升將上來,緩緩隨著血行,散入四肢百骸之中,說不出的舒服。

洪夫人道:“白龍使暫留,餘人退去。”胖頭陀和陸高軒二人退了出去。

洪夫人微笑道:“白龍使,你使什麽兵刃?”韋小寶道:“屬下武藝低微,沒學過什麽兵器,只有一把匕首防身。”洪夫人道:“給我瞧瞧。”

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倒轉了劍柄,雙手呈上。洪夫人接過一看,讚道:“好劍!”拔下一根頭發,放開了手,那根頭發緩緩落上刃鋒,斷為兩截。教主也讚了聲:“很好!”

韋小寶為人別的沒什麽長處,於錢財器物卻看得極輕。見洪夫人對這匕首十分喜歡,心想要拍馬屁,就須拍個十足,說道:“這柄匕首,屬下獻給夫人。常言道得好:胭脂、寶劍,都要……都要獻給佳人。天下的佳人,再也沒有佳過夫人的了。”他曾聽說書先生說過多次,什麽“寶劍贈烈士,紅粉贈佳人”,畢竟這兩句話太難,不易記得清楚。

洪夫人格格嬌笑,說道:“好孩子,你對我們忠心,可不是空口說白話。我沒什麽好東西給你,怎能要孩子的物事?你這番心意,我可多謝了。來,我傳你三招防身保命的招式,叫做‘美人三招’,你記住了。”

她走下座來,取出一塊手帕,將匕首縛在自己右足小腿外側,笑道:“教主,勞你的大駕,演一下武功。”洪教主笑嘻嘻地緩步走近,突然左手一伸,抓住了夫人後領,將她身子提在半空。

這一下實在太快,韋小寶吃了一驚,“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洪夫人身子微曲,纖腰輕扭,左足反踢,向教主小腹踹去。教主後縮相避,洪夫人順勢反過身來,左手摟住教主頭頸,右手竟已握住了匕首,劍尖對準了教主後心,笑道:“這是第一招,叫做‘貴妃回眸’,你記住了。”

這幾下幹凈利落,韋小寶看得心曠神怡,大聲喝彩,叫道:“妙極!”心想:“那日我給胖頭陀抓著提起,半點法子也沒有,倘若早學了這招,一劍已刺死了他。”

教主將洪夫人身子輕輕橫放在地。洪夫人又將匕首插入小腿之側,翻身臥倒。教主伸出右足,虛踏她後腰,手中假裝持刀架住她頭頸,笑道:“投不投降?”

韋小寶心想:“到這地步,又有什麽法子?自然是大叫投降了。”

豈知夫人嘻嘻一笑,竟不叫“投降”,驀見夫人的腦袋向著她自己胸口鉆落,敵人架在頸中的一刀自然落空。她順勢在地下一個筋鬥,在教主胯下鉆過,握著匕首的右手成拳,輕輕一拳擊在教主後心,只是劍尖向上。倘若當真對敵,這一劍自然插入了敵人背心。韋小寶又大叫一聲:“好!”

教主待她插回匕首後,將她雙手反剪,左手拿住她雙手手腕,右手虛執兵器,架在她膚光白膩的頭頸之中,笑道:“這一次你總逃不了啦。”夫人笑道:“看仔細了!”右足向前輕踢,白光閃動,那匕首已割斷她小腿上縛住的手帕,脫了出來。她右足順勢一勾,在匕首柄上一點,那匕首陡地向她咽喉疾射過去。

韋小寶驚叫:“小心!”只見她身子向下急縮,那匕首竟飛過她頭頂,疾射教主胸口。眼見情勢危急,教主放開夫人雙手,仰天一個鐵板橋,噗的一聲,匕首在他胸口掠過,直插入身後的竹墻,直沒至柄。

洪夫人勾腳倒踢匕首,韋小寶已然嚇了一大跳,待見那匕首射向她咽喉,她在間不容發之際避開,匕首又射向教主胸口,這一下勢在必中,教主竟又避開。這幾下險到了極處的奇變,只瞧得他目瞪口呆,心驚膽戰,喉頭那一個“好”字,竟叫不出來。

洪夫人笑問:“怎樣?”韋小寶伸手抓住椅背,似欲跌倒,道:“可嚇死我了。”

洪教主洪安通和夫人見他臉色蒼白,嚇得厲害,聽了他這句話,那比之一千句、一萬句頌揚更加歡喜。他二人武功高強,多一個孩子的稱讚亦不足喜,但他如此擔心,足見對二人之忠。洪夫人明知故問:“匕首又不是向你射來,怕什麽了?”韋小寶道:“我怕……怕傷了夫人和……和教主。”洪夫人笑道:“傻孩子,哪有這麽容易便傷到教主了?這一招叫做‘飛燕回翔’,挺不易練。教主神功蓋世,就算他事先不知,這一招也傷他不著。但世上除了教主之外,能夠躲得過這出其不意一擊的,恐怕也沒幾個。”

當下將這“美人三招”的練法細細說給他聽。雖說只是三招,可是全身四肢,無一處沒有關連,如何拔劍,如何低頭,快慢部位,勁力準頭,皆須拿捏得恰到好處。那第二招臥地轉身,叫做“小憐橫陳”。洪夫人又道:“這‘美人三招’,用的都是古代美人的名字,男人學了,未免有些不雅,好在你是孩子,也不打緊。”

韋小寶一招一式地跟著學,洪夫人細心糾正,直教了一個多時辰,才算是教會了。但真要能使,自非再要長期苦練不可,尤其第三招“飛燕回翔”,稍有錯失,便殺了自己。洪夫人叫他去打造一柄鈍頭的鉛劍,大小重量須和匕首相同,以作練習之用。

洪安通在教眾之前,威嚴端重,不茍言笑,但此時一直陪著夫人教招,笑嘻嘻地在旁瞧著,竟然極有耐心。待夫人教畢,說道:“夫人的‘美人三招’自是十分厲害,只不過中者必死。我來教你‘英雄三招’,旨在降服敵人,死活由心。”

韋小寶大喜,跪了下來,道:“叩謝教主。”

洪夫人笑道:“我可從沒聽你有‘英雄三招’,原來你留了教好徒兒,卻不教我。”洪安通笑道:“這是剛才瞧了你的‘美人三招’,臨時想出來的,現制現賣,也不知成不成。你給我指點指點。”洪夫人橫了他一眼,媚笑道:“啊喲,我們大教主取笑人啦。”洪安通道:“自來英雄難過美人關,英雄三招,當然敵不過美人三招。”洪夫人又一陣媚笑,嬌聲道:“在孩子面前,也跟我說這些風話。”

洪安通自覺有些失態,咳嗽一聲,莊容說道:“白龍使年紀小,與人動手,極易給人抓住後頸,一把提起。夫人,你就將我當做是白龍使好了。”洪夫人笑道:“你可不能弄痛人家。”洪安通道:“這個自然。”

洪夫人左手伸出,抓住他身子提了起來。洪安通身材魁梧,看來總有一百六七十斤。洪夫人嬌怯怯的模樣,居然毫不費力地一把便將他提起。

洪安通道:“看仔細了!”左手慢慢反轉,在夫人左腋底搔了一把。洪夫人咯咯一笑,身子軟了下來。洪安通左手拿住她腋下,右手慢慢回轉,抓住她領口,緩緩舉起她身子,過了自己頭頂,輕輕往外摔出。洪夫人身子一著地,便淌了出去,如在水面滑溜飄行。

洪夫人笑聲不停,身子停住後,仍斜臥地下,並不站起。適才洪安通搔她腋底、反手擒拿、拋擲過頂,每一下都使得極慢,韋小寶看得清清楚楚。見他姿勢優美,說不出的好看,行動雖慢,仍節拍爽利,指搔掌握,落點奇準,比之洪夫人的出手迅捷,顯然又更難了幾倍。洪夫人笑道:“你胳肢人家,那是什麽英雄了。”說著慢慢站起。

洪安通微笑道:“真正的英雄好漢,自然不會來搔你癢。可是白龍使倘若給敵人提起,定是頸下‘大椎穴’給一把抓住,那是手足三陽督脈之會,全身使不出力道,只好去輕搔敵人腋底‘極泉穴’,這穴屬手少陽心經,敵人非松手不可。白龍使有了力氣,便能甩敵過頂,一摔之際,同時拿閉了敵人肘後‘小海穴’和腋下‘極泉穴’,將他摔在地下,他已然動彈不得。”韋小寶拍手笑道:“這一招果然妙極。”洪安通道:“你熟練之後,出招自是越快越好。”

他跟著俯伏地下,洪夫人伸足重重踏住了他後腰,右手取過倚在門邊的門閂,架在他頸中,嬌聲笑道:“你投不投降?”洪安通笑道:“我早就投降了!我向你磕頭。”雙腿一縮,似欲跪拜,右臂卻慢慢橫掠而出,碰到門閂,喀喇一聲響,門閂竟爾斷折。

韋小寶嚇了一跳,他手臂倘若急速揮出,以他武功,擊斷門閂並不稀奇,但如此緩緩地和門閂一碰,居然也將門閂震斷,卻大出意料之外。

洪安通道:“你縮腿假裝向人叩頭,乘勢取出匕首。你手上雖沒我的內力,但你的匕首鋒利異常,敵人任何兵器都可一削而斷。”他口中解說,突然間一個筋鬥,作勢向洪夫人胯下鉆去。

韋小寶一怔,心想他以教主之尊,怎地從女子胯下鉆過?雖是他自己的妻子,似乎總是不妥。哪知洪安通並非真的鉆過,只一作勢,左手已抓住夫人右腳足踝,右手虛點她小腹,道:“這是削鐵如泥的匕首,敵人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掙紮。”說著慢慢站起。

洪夫人頭下腳上,給他倒提起來,笑道:“快放手,成什麽樣子?”

洪安通哈哈大笑,右手摟住她腰,放直她身子,說道:“白龍使,你身材矮小,不能倒提敵人,那麽抓住他足踝一拖,就算拖他不起,匕首指住他小腹,敵人也只好投降。那時你便得在他胸口‘神藏’、‘神封’、‘步廊’等要穴踢上幾腳,防他反擊。”

韋小寶大喜,道:“是,是!這幾腳是非踢不可的。”

洪安通雙平反負背後,讓夫人拿住,洪夫人拿著半截門閂,架在他頸中。洪安通笑道:“敵人拿住我雙手,自然扣住我手腕脈門,叫我手上無力,難以反擊,當此情景,本來只好用腳……”他話未說完,洪夫人“啊”的一聲,笑著放手,跳了開去,滿臉通紅,道:“不能教孩子使這種下流招數。”

洪安通笑道:“‘撩陰腿’哪裏是下流招數了?”正色說道:“下陰是人身要害,中者立斃,即是名門大派的拳腳之中,也往往有‘撩陰腿’這一招,少林派有,武當派也有,不足為奇。不過敵人在你背後,你雙手被制,頸中架刀,只好使‘反撩陰腿’。”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又道:“但敵人也必早防到你這一著,見你腿動,多半一刀先將你的小腦袋砍了下來。因此撩陰反踢這一招便用不著。”

他這時雙臂反在背後,又給洪夫人搶上來抓住了手腕,突然雙手十指彎起,各成半球之形,身子向後一撞,十指便抓向洪夫人胸部。

洪夫人向後急縮,放脫了他手腕,啐道:“這又是什麽英雄把式了?”

洪安通微微一笑,道:“人身胸口‘乳中’、‘乳根’兩穴,不論男女,都是致命大穴。白龍使,那人既能將你雙手反剪握住,武功自是不低,何況多半已拿住你手腕穴道,就算給你抓中了,本來也不要緊,但他一見你使出這等手勢,自然而然地會向後一縮,待得想起你手上使不出力道,已然遲了一步。夫人,你再來抓住我雙手。”

洪夫人走上兩步,輕輕在他反剪的手背上打了一記,然後伸左手握住他雙手手腕,上身後仰,不讓他手指碰到自己胸口。洪安通道:“看仔細了!”背脊後撞,十指向洪夫人胸口虛抓。洪夫人明知他這一抓是虛勢,還是縮身避讓。

洪安通突然一個倒翻筋鬥,身子躍起,雙腿一分,已跨在她肩頭,同時雙手拇指壓住她太陽穴,食指按眉,中指按眼,說道:“中指使力,戳瞎敵人眼睛,拇指使力,重壓令敵人昏暈。但須防人反擊。”又是一個空心筋鬥,倒翻出去,遠遠躍出丈餘,右手在小腿邊一摸,裝作摸出匕首,匕尖向外,左掌斜舉,說道:“敵人的眼睛如給你這樣一下戳瞎了,再撲上來勢道定然厲害無比,須防他抱住了你牢牢不放。”

韋小寶見這一招甚為繁覆,宛似馬戲班中小醜逗趣一般,可是閃避敵刃、制敵要害,的具顯效,嘆道:“這一招真好,可就難練得緊了。”

洪安通道:“我教你的雖只三招,但其中包含擒拿、打穴、輕身三門功夫,有一項練得不到家,這三招便使不出。說到擒拿、打穴、輕身,每一項都須十年八年之功。但你只學跟這三招相幹的,那便容易得多。”當下指點了穴道部位、擒拿手法、輕身腿勁,與他拆解數遍,演得不對便一一校正。只是韋小寶不敢騎到他頭頸中去,洪安通也沒教他試練。

洪夫人道:“教主,我這美人三招是師父所授,當年經過千錘百煉的改正。你這英雄三招卻是臨時興之所至,隨意創制,比之我的美人三招又更厲害得多。不是當面捧你,大宗師武學淵深,委實令人拜服。”

洪安通抱拳笑道:“夫人謬讚,可不敢當。”

昨日韋小寶在大廳之上,見他不言不笑,形若木偶,心下對他很有點瞧不起,早就在想:“這樣一個呆木頭般的老家夥,大家何必對他怕成這個樣子?”此刻見到他的真實功夫,那才死心塌地地佩服,說道:“把師父教的功夫練得純熟,那不算稀奇,教主心裏要出什麽新招,就隨手使了出來,那才真是天下無敵了。”洪夫人問道:“為什麽天下無敵?”韋小寶道:“敵人本事再大,教主使幾下新招出去,他認也不認得,自然只好大叫投降。”

洪安通和夫人齊聲大笑。一個微微點頭,一個道:“說得不錯。”

洪夫人又道:“教主,我這美人三招有三個美人的名字,你這英雄三招如此厲害,也得有三位大英雄的名頭才是。”

洪安通微笑道:“好,我來想想。第一招是將敵人舉了起來,那是臨潼會伍子胥舉鼎,叫做‘子胥舉鼎’。”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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