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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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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在人類還沒有發明文字之時,原始人聚集在火堆旁、洞穴裏,講述白天打獵時怎樣打死了一頭大象,怎樣幾個人圍殲了一只大黑熊。講的人興高采烈,口沫橫飛,聽的人決無厭足,總覺得還不夠精彩,於是殺死的大象越來越多,打死的黑熊越來越大,這些脫離事實的誇張,就是文學和神話、宗教的起源。

講故事,是任何文學的老祖宗,但後來大家漸漸忘記了。現當代文學界甚至覺得小說講故事就不夠高級,不夠知識分子化,過分通俗。越是沒有故事,叫人讀了不知所雲,在大學的文學系中才有作為討論的資格。我用幾個人講故事的形式寫《雪山飛狐》,報上還沒發表完,香港就有很多讀者寫信問我:是不是模仿電影《羅生門》?這樣說的人中,甚至有一位很有學問的我的好朋友。我有點生氣,只簡單的回覆:請讀中國的《三言兩拍》,請讀外國的《天方夜譚》,請讀基督教聖經《舊約·列王紀上·十六-二十八》,請讀日本芥川龍之介小說原作《羅生門》的中文譯本。

自從電影流行之後,許多人就只看電影,不讀小說了。現在電視更加流行,更多的人看電視、玩電腦,不讀書、不讀小說了。日本電影《羅生門》在香港放映,很受歡迎,一般人受了這電影的教育,以為如果有兩人說話不同,其中一人說的是假話,那就是“羅生門”。

其實,日本小說家芥川龍之介寫的短篇小說《羅生門》情節極簡單,只描寫一種淒迷荒涼的情調,羅生門在日本京都朱雀大橋南端,是一個城樓門,古時樓上有很多無主死屍,附近只有盜賊、狐貍、烏鴉之類。有一個貧苦傭工到城樓下避雨,見到有個老太婆在拔女死屍的頭發,要去賣給做假發的人,那傭工很生氣,抓住老太婆,剝下她的衣服去賣。電影導演黑澤明利用了這淒迷的情調,敘述芥川另一篇小說《竹之藪》的故事:一個強盜打倒武士而強暴了他妻子。強盜、武士、女人,三個人(以及鬼魂)說同一個故事,但內容大不相同,顯了人性的無常與無奈。只因導演的手法好,故事新奇,男主角三船敏郎又演得好,影片十分成功。

我常出一個趣題給朋友們猜:三條蟲排成一列行走,第一條蟲說:“我後面有兩條蟲。”第二條說:“我前面有一條蟲,後面有一條蟲。”第三條說:“我前面沒有蟲,後面也沒有蟲!”問題:第三條蟲這樣說,是什麽道理?(附帶說明:“小學生只用十分鐘就答對了,中學生用兩天時間也答對了,大學生要一個星期才答對,大學教授花一年時間也答不對。”為什麽?)答案是:“第三條蟲說謊。”

小孩子常常說謊,所以一猜就猜到第三條蟲說謊,大學教授要討論N度空間、相對論關系、排列、坐標、生物學上蟲的定義、蟲的視野等等問題,永遠答不對。

凡是打官司、刑事或民事訴訟,必定有人說謊,隱瞞事實,以致同一件事中幾個人說法不同,數人或一人歪曲事實真相,最後真相大白,這時所有偵探小說、犯罪故事的固定結構,非此不可,毫不稀奇。自古以來,一切審判、公案、破案的故事,基本結構便是各人說法不同,清官(或包公、彭公、施公、狄公、況公、所羅門王)或偵探(或福爾摩斯、或白羅、或範斯)抽絲剝繭,查明真相,那也是固定結構。

中國明代短篇小說中,馮夢龍編的《警世通言》中有《況太守審死孩兒》,有人把個死了的小兒去拋棄,給況太守查到了,那人說是爛牛肉,再查下去,原來是個私生孩兒,是個寡婦生的,那人知曉了,想以此去逼奸寡婦,再查下去,原來是那寡婦與傭工所生,再查下去,是那傭工引誘寡婦而致成孕。另一篇《十五貫戲言成巧禍》,有個姓劉的有一妻一妾,他岳父借了十五貫錢給他做生意,他回家跟妾侍開玩笑,說將他押給了人,得到這筆錢。他妾侍不甘願,殺了那姓劉的。那小妾在途中見到少年崔寧,兩人同路而行,崔寧恰好賣了絲綢,得錢十五貫回家,追捕者捉住二人,以為二人私奔,謀殺親夫,各人口供不同,縣官糊塗,見有十五貫錢為證物,將二人判處死刑。

《聖經》中的故事,是說古時以色列有二妓女各生一子,一妓不慎將己子壓死,夜中偷換,另妓見死者非己子,告到所羅門王處,二妓各執一詞。所羅門王命取刀來,要將活孩劈為兩半,各分一半。其母憐子,寧願不要,另妓無動於衷,覺得不妨一拍兩散。所羅門王判孩子歸其真母,重罰另妓。

至於《天方夜譚》中的故事,就更加覆雜了。數年前在澳洲墨爾本古書店中購到倫敦在一八八三年出版的Richard Burton所譯的全譯本,共八厚本之多,其中蘇丹王妃雪哈拉查德為了延命,每夜向蘇丹王講連續故事,故事精采百出,生動之極。她是我們報刊上寫連載小說人的祖先。木匠以魯班先師為祖,演員以唐明皇為祖,我們連載小說家的祖先可美麗聰明無比,她講了一千零一夜的連續故事,蘇丹王再也舍不得殺她,只好娶了她為王妃。她的故事一個套一個,巴格達一名理發匠有六個兄弟,自己講一個故事,六兄弟又各講一個,故事有真有假,三姊妹中兩個姊姊變成了黑狗,三姊妹固然各有故事,每只黑狗也都有奇妙故事。說到講真假故事,世上自有《天方夜譚》之後,橫掃全球,《羅生門》何足道哉!

我生性不喜說話,但自到浙江大學人文學院教書後,對著學生不得不多講幾句,以致新結交的朋友孔慶東教授在文章中說我有點“嘴碎嘮叨”,大概這是教書先生的不良習氣吧。本來,讀者們對我的小說提出批評意見是一番好意。這些意見大都甚好,最近我對小說重作修改,連並不重要的批評也都接受了而作了修改,對批評者心中也真正的感謝。但還不免加了不少“註釋”和說明,對不同意得批評作了回應,那仍是教書先生嘮叨的習氣使然。其實小說作者不應對自己作品多作辯解,人家不同意就不同意好了。正如《笑傲江湖》中小尼姑儀琳講《百喻經》笑話,有人以為禿子的頭是石頭,用犁去打,打出了血,那禿子忍不住教乖了對方:“這是我的頭,不是石頭!”其實,讓他去打好了,何必教乖了他?

二〇〇三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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