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接著說：“我聽說，十多年前，沛縣有人擔著一只山雞，一個路人問他：‘什麽鳥’，擔者騙路人說：‘鳳凰’。路人說：‘我很早就聽說這世上有鳳凰，今天真的見到了。你賣嗎？’擔者說：“當然！”路人給擔者一千金，擔者卻不賣，要求錢財加倍後，才賣給了路人。路人想將山雞獻給楚王，結果過了一夜，山雞死了，路人不可惜花了多少錢，只可惜不能把‘鳳凰’獻給楚王。國人紛紛傳揚此事，都以為是真鳳凰，才會花那麽多錢買來獻給楚王。後來此事傳到楚王耳中，楚王被那個路人的行為感動了，遂把他召去大加賞賜，路人得到的錢財比買山雞的錢多了十倍。”

胖子道：“這故事恐怕是你編得吧。倘若如此，必會有許多庸人拿著死雞去獻給楚王。再者說，你的故事和神雞有什麽關系？”

中年男人“呵呵”一笑，抱著雙臂，像俯視庸奴一樣睥睨著眾人。

範雍環視一番，道：“諸君，我以為此故事或許為真。楚王之所以賞賜一個路人，大概是為了表明自己親近、信任境內所有黎民黔首，不區分宋人、楚人而同等看待。山雞都能變鳳凰，這世上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稀罕事數不勝數啊。”

這時，堂外有人高聲唱道：“神雞至！”

兩個仆人擡著一個覆蓋著繒帛的木箱緩緩而入，輕輕地放在室內正中位置。一個僮仆雙手奉著香爐陪侍在旁，兩個仆人朝木箱恭敬地拜了兩拜，然後揭開幕布，再將木籠擡到一側，一只白色的無頭雞居然屹立在堂中！

範雍大吃一驚，轉頭望向中年男人和無須者，發現兩人眼中也滿是駭異之色，至於胖子、赤鼻則滿臉虔誠。只見胖子摂衣離席，雙眼發直猶如見到了神女下凡，喉嚨裏一陣咕隆，咽了咽唾沫，俯身稽首，高呼道：“神雞啊，臣今日終於見到了尊容，三生有幸啊，曠古未聞啊，不枉此生啊。”

那只無頭雞側過脖頸，左顧右盼，仿佛是君主在俯視臣子。它撲騰了兩下翅膀，昂起脖頸，喉嚨裏發出微弱的嘶嘶聲，幹涸的斷裂處滲出幾縷鮮血，順著深褐色的皮肉流淌而下，像少婦粉頸上垂掛著一串紅色瑪瑙項鏈。不對！那顆頭並沒有完全切除，大約殘留了一小半。無頭雞擡腳挪了幾步，踟躕片刻，把殘缺的頭伸到翅膀下。

一個年長的仆人高聲道：“神雞疲倦了，謝客回巢。”言畢，他就和同伴將木籠罩住無頭雞，又鄭重地把帷布蓋上，便小心擡著離去。

無須者向眾人拱了拱手，道：“仆現在要去見管真人，先行告辭了！”便跟隨著仆人而去。

怪事年年有，今年尤其多。

胖子的臉上泛著紅光，異常興奮，激動地說：“不枉我們了兩個時辰，不虛此行啊。”

赤鼻不住地點頭，眉飛色舞道：“我聽說這只雞被斬斷頭顱後，魂魄托夢給管真人，說：‘我是孔聖人的高徒子路，上帝憐憫我被亂臣賊子砍成肉醬，拜我為雞神，不料為庸夫所捕捉，速來救我’，然後說出了地址，管真人立即停止打坐，騎馬奔馳而去，救出了命懸一線的公雞，只是雞頭已被那庸夫拋入釜中。管真人回到宅第後，施展神術，讓子路的魂魄重新附著到無頭雞上。看到那殘缺的一小半雞頭了嗎？再過九九八十一日，雞神便可長出頭顱。”

胖子幹咳了幾聲，不停地向赤鼻擠眉弄眼，赤鼻沈浸在敘說的快感中，絲毫沒有註意。

範雍從未聽說過這樣的故事，只覺得荒謬怪異，忍住想笑的沖動，生怕暗中褻瀆了神靈，招來無妄之災。中年男人搖頭不止，捏著拳頭，一副糾結不已的模樣。

眾人重新落座後，胖子、赤鼻二人又開始大談特談黃帝養生術。一個體態豐腴的婢女抱著一個金燦燦的四羊方尊前來斟酒，步姿如風擺楊柳。二人的目光像鋒利的鐵鋸一樣在女人的身軀上來回拉動，津液“滴滴噠噠”地墜落在玉幾上，啪啪作響。女人臉色紅潤，回頭一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斑黃牙齒，讓人不禁聯想起芒碭山上高低起伏的巖石峰巒，以及巨野澤湖底凹凸不平的溝渠坑壑。

一股濕熱的液體從胃部油然升起，幾乎要沖出範雍的咽喉！他低下頭，強行抑制住嘔吐感，深深吐納了一次，屏氣凝神，仿佛不小心吞食了混廁中兩個“嗡嗡”亂叫的綠色蒼蠅。

良久，仆人趨步而入，傳聲道：“範先生，主人有請。”

範雍正要起身，卻發現中年男人已經站起，稍微整理了身上的曲裾深衣，又扶了扶獬冠，便跟在仆人後面亦步亦趨。他瞬間明白了此人應該是楚國羋姓範氏的後裔，史書說“範山言於楚子”，只是不清楚範山是哪位楚王的後裔。

既然如此，這位楚國貴人意欲何為？一個外國人，四十多歲了，不在家左擁右抱的享盡齊人之福，不遠千裏地來到豐邑，倘若僅僅是為了求蔔算卦，該會是一件多麽不可思議、匪夷所思的事情！莫非管吉的名聲傳到了遙遠的南楚腹地，連雲夢澤中的魚蝦蟹蛤都為之引頸相望、翹首以待？也罷，有錢人的腦袋裏究竟裝些什麽，恐怕現在的他還無法知曉。

眼前的三個人又開始談起黃帝養生之術。胖子滿嘴唾沫橫飛，大發感慨，道：“我認識了一位真人，年齒大約一百五六十歲，他出生時，我大魏先君武侯正在南攻北伐，國勢隆盛，我花了百金向他討教長壽之術，他告訴我，只要行容成子補導之法，經常屈頸鷮息，就算須發盡白，顏色卻仍可如三四十歲之時。所謂‘容成子補導之法’……”

汙言穢語從胖子的口中不斷崩出，像天上落下延綿不絕的糞便一樣墜入室內，臭不可聞，臟不忍視。範雍幹脆起身離席，穿上帛履，踱步到中庭，耳畔依稀傳來堂中的蕩笑戲謔之聲。他走到西邊的墻下，終於擺脫了聒噪聲，一個人站在棠梨樹下思考心事。

不知過了多久，有聲音在背後呼喚道：“範令史，我家主人有請。”

範雍籲了一口氣，循聲望去，然後跟著仆人登堂入室，一個清瘦的背影映入眼簾。仆人蜷身告退後，範雍坐在了管吉的對面，打量著管吉。

此人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發髻上隨意纏著一根緞帶，未著冠簪，頭發雖白，臉龐卻如童子般紅潤，渾身穿著一件寬大的青色袍服，盤腿而坐，宛若壁畫中的得道高人。

管吉睜開眼，目光灼灼射人，像巖下閃電，笑道：“範令史此次前來，不知縣令君有何金玉良言賜給老朽啊？”

範雍直起身，道：“近日有兇徒在城北為非作惡，連殺二人，致使人心惶惶，令君特意差遣小臣前來向先生咨詢，是否可憑借蔔筮而獲悉兇犯的氏名、居處？”

管吉撚動著頜下的長須，須臾，從袍下取出一塊方形金版，不斷地用手撫摸著，意味深長的望著範雍。

範雍驚奇道：“先生莫非用此金進行占蔔？”

管吉微微搖頭，眼中閃現出一股莫名的光芒，道：“此乃上一位範先生留下的酬金，你二人同為範氏，為何你就不明白呢？你不妨晃一下腦袋？不用晃了，我已經聽到了豐西澤湖水的聲音。”

範雍心底幡然醒悟，原來這豎子想要錢財，還說自己顱腦中進了水，嘴角便撇了撇，道：“此乃公事，若要錢財，請先生在破案後，移步縣少內，到時令君自然會賞賜錢財。”

管吉嘿嘿冷笑道：“當初老朽學道時，先師告誡吉每日只可開三次天眼，否則將會折損壽命，可是之前已經開過三次天眼了，請範令史擇日再來。”他忽然面色大變，道：“老朽觀你印堂發黑，雙眼無神，起初以為你是因寢睡難安所致。但剛才看到一個吐著長舌頭的女人從你背後一閃而過，奔向了戶外，三日之內恐有血光之災，多多保重貴體啊。”

範雍背後一陣發涼，不確定管吉是否在欺詐自己，但想到無頭雞的神奇之處，又不得不在意他的言語，急忙道：“真人請可憐小臣，臣近日每當入眠，便會夢到一個死人頭；去行富裏查案時，眼前又出現懸掛在半空吊死女人的陰魂，又被人偷襲，接二連三的黴運連連，可有禳解之法？”然後，他把錢袋中的錢財悉數倒出，看到管吉不為所動，咬了咬牙，把腰間的玉佩解下放在兩人之間的書案上。

管吉輕輕嘆息了一聲，道：“也罷，老朽就算折去兩年陽壽，也要為吾子除去作祟之鬼。你躺下來，閉上眼睛假裝入睡，心中要把此處當成你的居所。”

於是，範雍依照管吉要求和衣假寐遵，但暗中卻微睜左眼，窺視者管吉有何作為。這時，範雍聽到背後傳來窸窣的腳步聲，又感到一陣陰風從背後吹來，心中突然有些驚駭。只見管吉解開束縛發髻的緞帶，散發於肩，站起身來，從屏風後取出一根桃木杖，行起禹步來，在室內四隅搗擊了一番，怦然作響。隨後，管吉又取出用牡棘制作的木刀，走了一圈禹步，一邊砍內室的四壁，一邊搖頭晃腦，口中振振有詞，忽然立住，大聲呼道：“覆疾，趨出。今日不出，以牡刀披爾衣”，向空中猛然一刺，空中傳來淒厲的尖叫聲，幾滴像鮮血一樣的液體滴落在範雍面前的書案上，落在了銅錢和玉佩上，零零散散。然後，管吉頹然地癱坐在席上，額頭上冒著熱氣，氣喘籲籲，猶如剛進行過一次激烈的打鬥，又好似大病初愈的患者。良久，他用虛弱的聲音道：“範令史，妖邪已被誅殺，可以醒了。”

範雍從地上爬起來，詫異地問：“敢問真人，這樣就結束了？還沒有龜蔔和策筮呢？”

管吉揮了揮手，蹙眉道：“沒必要了。鬼怪已為我所殺，吾子日後可高枕無憂矣。”他將仆人呼入，讓仆人取出一塊布帛，上面用朱砂畫著符咒，然後鄭重的交給範雍，囑咐道：“將此符書放置在褻衣中三日，切記勿要沐浴。”隨後，他開始閉目打坐。

仆人見勢，便領著範雍出了宅院。

行出大門時，範雍摸著空空的錢袋，握著輕飄飄的布條，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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