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軺傳緩緩馳出了城北門，進入甕城，出箭樓，又出閘樓，沿著吊橋跨過護城河徹底出了城。車聲轔轔中，疲憊不堪的蕭何閉著眼睛斜靠著車輢，一雙手則攀著橫軾，發出輕微的鼾聲；劉邦微閉著眼睛，一邊欣賞著仲春的風景，一邊思考著案情。

如果不是蕭何惡作劇般的打了範雍一記悶棍，按照原計劃，他們會把行富裏周邊有木工背景的居民仔細篩查一番。此時，劉邦已經確定，城北系列兇案的疑犯在案發當日中午就已經尾隨婢女沈媚準備作案，由於途中被劫財的朱孔搶在了前面，不得已把殺人計劃推遲到了深夜。根據屍體傷口的形狀，作案工具應該是軍卒修建堤壩的有方或者木匠常用的鐵錛。有方這種半工具、半武器結合的古老物件已經不被今人所使用，至少劉邦在豐城中沒有見過有方，因此調查主要集中在鐵錛上，但是如果是兇犯盜竊木匠的工具作案，從作案現場遺棄的城旦衣來看，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想到這裏，劉邦感到頭疼，可能性太多了，所謂斷獄中的“得其情，定其案，白其冤，罹其辟”並不容易做到。

這件獄事一時無法破解，只能明天增派人手後，再進行深入勘察。眼下他們能做的，就是出城調查華氏夫婦發現令史王武屍體一案。盡管蕭縣丞已經為該案定下了基調，但劉邦、蕭何仍然懷疑，殺害令史王武者另有他人！只有找到挖出屍體的人，案件才會有轉機。

禦者盤腿坐在車前，一手握著轡繩和皮鞭，一手執著木策，口中念念有詞，熟練地操控著馬車行進的速度和方向。

劉邦和蕭何離開宋裏後，折向北城門，原計劃步行出城查案，但蕭何抱怨腿麻足痛，實在是邁不開雙腿了，正在猶豫之際，城門吏大獻殷勤，表示正有一輛空閑之車可供二人代步，又讓熟悉城外一帶的兵卒充當禦者，為兩人駕車領路。蕭何心領神會，承諾自己一定會在叔父面前為城門吏美言一番。

馬車駛出閘樓時，劉邦回頭望向城墻，發現幾個城旦坐在垂吊的木筐中修補破損的墻體，渺小的身影在巨大的墻面上如同螻蟻緩緩爬動。當車輪行走在木橋上“咕嚕”作響時，一個臉上刻著墨字的邢徒站在壕溝裏一邊用鐵鏟刨著泥土，一邊朝劉邦張望，卻不料被監工的司空佐一皮鞭打在其肩背上，嚇得趕緊低頭掘土。

禦者道：“聽城外的斥候說楚蠻正在大規模集結軍隊，縣令便讓司空署組織邢徒、更卒、民夫仔細修繕城墻，挖深護城溝，以加強守備。昨天早上範令史一大早就騎著馬出城，說是奉明公的口諭巡視城防，但是騎的馬卻是丞君家的。哎，這種日子何時是個盡頭啊。”

劉邦疑惑地問：“你是如何分辨出那馬是丞君的？”

蕭何接話道：“我家馬匹當盧的紋飾與眾不同，周邊是流雲紋的邊飾，中間則是兩條左右相對稱的虺紋。範令史幾時回來的？”

禦者答道：“大概是卯末吧，好像很匆忙的模樣。”

蕭何啞然而笑，道：“沒辦法，身為令史，每天要準時畫卯啊。”

劉邦又問：“王君覺得是楚國好，還是魏國好？”

片刻後，禦者答道：“偌大的問題，像小人這樣的蔬食者恐怕回答不好。豐城屬於楚國時，我們小民要為楚王攻伐魯國、抵禦秦國，片刻得不到安閑；屬於魏國時，要在東邊防備楚國，西邊抗衡秦國，還有名目繁多的租賦和沈重的徭役。我是寧做太平犬，不為亂世之人啊。如果有一天，這天下不再分楚國、魏國、秦國、齊國、趙國、燕國、韓國，沒有戰爭，輕徭薄賦，哦，用一個詞來形容，對，‘堯天舜日’，黎民黔首必定會把君主當成神仙一樣跪拜祭祀。不知小人此生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氣氛一時變得沈悶起來。

劉邦笑了笑，想要活躍一下氣氛，道：“所以吾子要好好地活著，努力加餐飯，興許等到那一天也是很有可能的。”

城外一射之地的樹木悉數被砍伐一空，據禦者介紹，是為了防禦賊寇就地取材攻打城池。麥苗無精打采的垂著首，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而田壟之間的雜草卻長得格外精神，喧賓奪主，仿佛要把麥苗給比下去。在豐邑成為邊縣之前，這種現象是不會出現的，可惜現在麥田的主人都忙著備戰，無暇顧及莊稼的長勢。

幾個低矮的亭舍分布在廣袤的大地上，顯得甚是孤獨寂寥。執著長戟的亭卒煩躁不安地來回游弋，見到一輛馬車遠遠駛來，緊張地把兵器橫在胸前，望樓上的戍卒也拉開了弓弦，迅速把箭矢放在弩槽內，把箭鏃正對著馬車上的諸人。

“你等是何人，可有縣廷頒發的節、傳？”亭卒老遠就呵斥道。

“陳賴子，瞎了你的狗眼，就算不認識乃公，也不曉得這兩匹馬額頭正中的當盧嗎？”禦者嬉笑道。

亭卒被冬風吹得通紅皸裂的老臉上綻放了笑意，像樹皮被銳利的斧斤劈開似得，道：“老五啊，真羨慕你這樣在城內看守大門的，不像吾輩每日沐浴風雨霜露，我才三十五歲，和你站在一起，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是你阿翁呢！”

兩人互相又開了幾句玩笑。馬車沿著土路向西奔馳，很快就到了一排雜亂的農舍前，然後緩緩停了下來。幾只土狗聞聲奔跑追逐而來，齜牙咧嘴朝三人一陣亂吠，禦者跳下馬車，撿起路邊的土塊朝狗群拋去。一條黃毛犬不幸被砸中了，哽哽唧唧地夾著尾巴向後躲去，眾狗都面帶懼色，遠遠地吼叫著，逡巡徘徊而不敢靠前。

一個紮著總角的童子躲在榆樹後面畏畏縮縮的偷看著。禦者朝他喊道：“孺子，快去把裏正喊來，縣廷來人有事要問他。”

然後，禦者指著眼前的房屋道：“在野曰廬，在邑曰裏。此處歸貳春鄉所管轄，雖名為安居裏，帶了一個‘裏’字，實際上卻是一個村落，連裏墻都沒有，房屋大都是臨時搭建的廬舍，僅能遮蔽風雨而已，居民大都是舊宋貴族的後裔，有田的自己耕種，無田者為人所庸耕。往北再走六七裏便是方與邑了，自從被楚人攻占後，兩邊為了防止人員逃竄流亡，挖了一丈多深的壕溝，邊界上還設立了很多亭障，亭卒手持勁弩，進出都需要核對符、節、傳、驗，一旦發現逃亡者，便發矢立即射死。”

劉邦點了點頭，從車上跳下，濺起一陣塵土。他舒展腰身，舉目四望，太陽在西南角，看位置，估計已經過了申正時分；田野裏有數個科頭的農夫正在躬身鋤草，不時地向這邊往來。仲春的風很是清爽，混合著青草野花的氣息撲面而來，最是沁人心脾，精神也為之一振。蕭何打了個哈欠，伸了伸腰，扶著車欄從車上下來，來到劉邦身邊，交流著破案思路。

華賢藏鹿的事情除了他自己，只有妻子與宋旦知道。華妻斷不會故弄玄虛，坑害自己的丈夫，嫌疑最大的就是宋旦了，兩人因為一只鹿而發生爭執，難道宋旦為了報仇偷偷挖出屍體而捉弄華賢？僅僅是惡作劇，還是藏有不為人知的陰謀？或者，挖出屍體者另有他人，此人不是真兇就是知情者；真兇此舉大概是想要假借華賢的健忘愚蠢，栽贓陷害，尋找替罪羊；知情者此舉大概是為了借華賢夫婦向公家稟告此事，倘若如此，他為何不直接露面？其動機究竟為何？

“此處離發現令史王武屍體的地點有多遠？”劉邦問道。

“稟告季公孫，此處距城西北發現屍體處大約有十裏路程。不過，那條路後半程周邊林木、沼澤、湖泊甚多，馬車無法通行，只能徒步前往。現在趕過去，到地方估計就已經日暮時分了，即使從最近的西門入城，回城時估計天黑了，恐怕城門早已經關閉，”禦者壓低聲音，道：“今日西城門值守者是縣令妻子的從弟，貪婪無比，除非向他賄賂錢財，否則一般人根本無法通行。”

這時，裏正一路小跑，趕了過來。眾人見面，互相施禮，少不得又是一陣寒暄。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