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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求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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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裏位於城東北,在四十八年前,曾經是宋康王行宮所在處,宋國宗室貴人的宅邸鹹雲集於此,殿宇樓閣,朱墻黛瓦,飛檐翹角,雕梁畫棟,周圍也居住著大批鐘鳴鼎食之家、冠帶簪纓之族。然而,自齊湣王破宋後的二年,這裏兵過如梳、匪過如篦,劍戟四起,來不及逃走的婢妾仆圉紛紛折頸殞命,昔日的豪華富貴便猶如衛懿公所養之鶴隨著狄人的進攻而杳然離去。等到魏並宋後,依從周制,在城西南建立了官署廟寺,這一帶便更加荒廢。

就連殷人用於祭祀的亳社也失去了煙火的熏陶,植滿了松柏,累累墳冢散布其間。

相傳宋康王之時,有麻雀在北城墻的陬角處生了一只鷂鳥。宋王讓太史占蔔,太史說:“小而生巨,必霸天下。”宋康王聽後大喜,於是出兵滅掉了滕國,攻伐齊國的薛邑,奪取了楚國的淮北之地,便愈發自信。宋康王想盡快實現襄公時期的霸業,於是在亳社中舉行祭祀,用箭射蒼天,又鞭打大地,還斬斷了社稷的神主牌位,並將其燒掉,說:“用威力降服天地鬼神。”他辱罵那些年老敢於勸諫的臣子,戴遮不住額頭的冠帽來表示自己勇敢絕倫,派人剖開駝背者的肩背,砍斷早晨過河人的脛骨,以致國人十分驚慌。齊國聽說後便進攻宋國,兵鋒逼近豐邑,城中百姓四散奔逃,城池無人防守。宋康王匆匆埋下珠寶玉器等貴重玩物,向西狂奔到魏國的溫邑,於是國破人死。

範雍步行到宋裏,見到一個墓木已拱的老叟躺在殘破不堪的閭門下,竹榻旁邊擱著一壺蘆酒,沐浴在夕陽的餘暉中茍延殘喘,忍不住心生黍離之悲,嘆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裏監門聽到了聲音,轉過頭來,微微一笑,仿佛乍起的秋風吹皺了一池布滿雜草汙穢的水塘,一雙渾濁的老眼便如同漂浮在池中腐壞的死老鼠屍體般浮沈不定,幽幽道:“有事找裏正”。然後,他呷了一口酒,閉上眼睛不再言語。

範雍擡腿沿著裏巷漫步。道路略顯順潤,路面平整,只有寥寥數個足跡,看來此處行人確實不多;兩側生長著雜草,疑似糞便的灰白之物散步其中。墻垣只有齊肩高,頂端覆蓋著殘瓦,有部分墻體已經產生了深深的裂紋,露出與泥土混合的枯草桿,整堵墻仿佛只要一記正蹬便會轟然坍塌。

一個頭發只有寸許、臉頰上黥著墨字的男人從大門的爛洞中探出腦袋,露出一排黑黃歪倒的牙齒,咧著嘴朝範雍傻笑。範雍內心一陣厭惡,喝道:“令史查案,癡兒速速離去!”那癡人急忙縮回腦袋,用目光追隨者範雍的身影。

範雍來到裏巷最深處的一區宅院前,大門被兩塊交叉的木板牢牢釘住,門楣上隱隱約約地透出一個“單”字。他正在思量著如何進入,一處沈悶的聲音從不遠處的院落中傳來,或許是那個傻人在自娛自樂吧。

院墻的上部已經折斷坍倒,一只兔子從底部的狗竇中鉆出,剛露出毛茸茸的腦袋又立即縮了回去;範雍跳著腳向裏張望,中庭內長滿了旅葵、茼蒿、車前草等,嫩綠蔥郁;正堂屋頂的中間塌下了一個洞,可以看到粗壯的橫梁,野雉撲騰著翅膀從槐樹上飛落到梁上,朝範雍這邊顧首遙望;東西兩處廂房卻是完整無損。

一陣春風吹過,範雍只覺得其氣凜冽,砭人肌骨。

他站在大門前不安,糾結著是否進去一探究竟。從小到大,在宋地,他耳濡目染了許多驚心動魄的鬼妖故事,像這種荒廢多年的舊宅極易滋生鬼怪,招徠魑魅魍魎;倘若碰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鬼物,憑一己之力又如何抵擋!退一步講,即使遇不上,如果那個窮兇極惡的越獄者隱伏其中,敵暗我明,自己莽撞闖入,豈不會被他謀害了性命!不劃算啊。

範雍痛苦地閉上眼睛,猛然睜開,拔出佩劍對準天空狠狠揮砍了幾下。如果自己這樣畏首畏尾,萬一錯過了破案的重要線索,與功名利祿擦肩而過,豈不是要抱憾終身!但是他的內心深處,卻對前方那種未知的恐懼感到莫名的忌憚!

哎,這樣畏縮下去,何時才能駕著駟馬高車、仆從如雲的衣錦還鄉!

他心底一陣嘆息,頹然地依靠在單宅對門的院墻上,卻不料墻體被他一壓,“嘩啦”一聲倒向內側。範雍向後仰面倒去,摔了個七葷八素、滿身塵土,後腦勺碰到了一塊堅硬的土疙瘩,一陣疼痛襲上心頭。

範雍撐起雙手,覺得天地都在圍繞自己旋轉,艱難地立起身來,一邊罵道:“虺瓦吊!不長眼睛的西王母、東王公!讓乃公如此倒黴”,一邊揮劍狂砍,塵土頓時彌漫起來,欲將他籠罩吞噬。

他跳出包圍,振衣抖袖,閃展騰挪,想要把滿身晦氣像甩落灰塵般脫去。慢慢地,內心的憤怒隨著他的踴躍奔走而逐漸平息,他認證整理了一番衣冠,終於下定了決心,還是先到管吉府中蔔筮一下吉兇禍福吧。

當範雍來到管宅高大的望樓前時,已經換上了另一副面孔,顯得儒雅瀟灑、收放自如。他扶了扶緇布冠,松了松頜下的赤纓,把名刺遞給守門的僮仆,道:“去,孺子,煩請告訴你家主人,令史範雍奉令君之命前來求見。”

僮仆接過名刺,一陣小跑,不多久,又跑了回來,道:“主人請令史君在東廂房等候,等主人拜祭沖虛真人結束後,馬上相見”,然後便領著範雍從中庭穿過,從西階升入正堂,再步入東廂房裏。房內有四個衣冠整齊的士人,分成兩列相對而坐。他們一邊品嘗著食案中的果脯,一邊悠閑地聊天,看到範雍過來後,也不離席,只是稍微拱了拱手。仆人恭敬地取來一塊木枰,再拿來一個茵墊,輕聲道:“範令史請上坐。”

原來是縣廷令史啊,眾人看向範雍的目光瞬時多了幾分敬意。

其中,一個無須者避席向範雍作了個揖禮,問道:“令史君相信這世上有鬼嗎?”

範雍摸不清具體情況,便含糊道:“或許有,或許無吧。你為何這樣問啊?”

無須者向範雍解釋道:“仆居住在城南尚冠裏,氏李,名康,字季,憑著父輩的蔭庇,爵位是下大夫。我平日喜好遠行,十天前外出時錢財被賊盜所竊,匆忙回家,突然看到一個披頭散發、全身赤裸的男人從內室中徑直趨出,從我身邊經過,視我為無物,又迅速從堂上穿過,然後走出了大門。我當時大為吃驚,急忙詢問婢女:‘剛才奔跑者是什麽人啊?’婢女道:‘沒有人啊。’連問幾個婢女和仆人,都說‘無有’,如出一口。我說:‘莫非我見鬼了嗎?’妻子和婢女都說‘當然’。我又問:‘怎麽辦啊?’妻子說:‘夫君恐怕染上狂易之癥了,唯有取牛、羊、豕、犬、雞等五種牲畜之屎洗浴身體,方可無事。’我雖有疑問,‘諾’了一聲,最後咬著牙照做了。不久,再一次宴會上,我突然又看到了那個裸體男鬼,不過他這次衣冠整齊的坐在上首的席位上,碰到我的目光時,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又與旁人談笑風生,鄰座之人告訴我此人是縣令的舍人孫識。”說到這裏,他看著範雍不再言語。

範雍頓時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問道:“令正平時是否嚴格約束貴宅中仆妾?”

無須者道:“不瞞令史君,拙荊為人強悍剛愎,家中仆人婢女都畏之如虎。”

範雍點了點頭,道:“不出我所料。不過,此事還需征詢管真人的蔔筮一番。”

“諸位,諸位,請聽我一言,我認識管真人早在諸君之前,”一個胖子面帶得意之色,搶話道:“我侄子原先是沛城的一名佐史,三年前的上巳節,我和侄子到泗水岸邊祓除畔浴,途中遇到一個相面者,他觀察我侄子的容貌後,便對我說:‘尊侄有貴相,但是將有被水淹的厄運,努力,小心啊!’然後相面者便飄然遠去。周圍人對我說:‘這是管真人’。我將信將疑,結果行了不到十裏路,在過橋時,也就是泗水亭對面那座木橋,侄子所騎馬匹突然受驚,被掀翻墮入水中,幾乎被淹死。那件事之後,我侄子就擔任了沛城的司空嗇夫,去年又升任了縣丞。”

“才是一個縣丞啊,有了管真人的預言,你侄子至少會是個縣令,就算是郡守,我看也是很有可能啊。”一個赤鼻恭維道。

赤鼻清了清喉嚨,接話道:“我曾經游學於齊國稷下學宮,管真人居住在臨淄時,就有了神異之術。這件事是我親眼目睹,我鄰居曾經邀請管真人為尚在繈褓中的兒子看相,管真人抱著嬰兒註視良久,忽然失手,嬰兒頭向下墮地而死,嬰兒的父母驚號悲慟,啼哭號呼的聲音,耳不忍聞啊,然而管真人只以過失道歉,不覆他言。我鄰居只能把嬰兒埋葬了。後來過了月餘,管真人抱著嬰兒突然回來了。父母大恐,道:‘死生異路,雖然很是思念我兒,但請求別再見面了。’但是,懷中的嬰兒卻認識父母,大聲笑著,想要撲到父母懷中去。母親不覺用手攬取,竟是自己的兒子,雖然大喜過望,心裏猶有疑惑,於是偷偷挖開死去兒子的墳,只看見衣裳被衾,這才相信兒子未曾死去。從此,管真人在臨淄城中聲名鵲起,就連田氏貴族也向往、仰慕,紛紛前來結交。”

眾人一片嘖嘖稱奇。

赤鼻接著說:“還有一次,管真人住在我家裏,但是他所駕的驢忽然死去,蛆蟲爬了出來,我連忙告訴他。管真人說:‘果真如此嗎?’他安坐吃完飯後,徐徐出來用竹杖敲打著驢屍,驢應聲奮起,行步如初,又能上道。那些追逐看熱鬧者常以千數。在臨淄,從公卿到都大夫等候他的,座上常有數百人。管真人一一替他們安排酒脯,整天不匱乏,後來因不知何故遁去,然後不知所蹤。他離去之日,只見詳雲升起,從旦至暮,像這樣的奇異情形有數十處。這時,有位百歲翁,自己說在做童子時看見管真人在東市上賣過藥,臉上顏色和現在差不多。後來有人又在魯國曲阜南門看見他,與一老人共同望著雩門,兩人交談道:‘剛才看到修建此門時,已經四百多年矣。’回頭看看人便走了,還是駕著從前所乘驢車。看見的人喊他道:‘管真人小住一下吧!’盡管管真人邊走邊答應他,看來好像走得緩慢,可是馬匹卻追趕不上,於是就絕無消息了。沒想到管真人來到了豐城隱居。”

這時,一個帶著獬冠的中年男人道:“仆想問一下,君所言‘後來有人’的那個人現在居住在哪裏?臣也好有機會去拜訪求證一下。”聽其口音,此人應該是楚人,至少不是鄰近的淮北郡人,因為那裏的口音和豐邑相近。這人的外貌口音讓範雍頗感怪異,但一時間又無法說出具體原因。

胖子道:“你這人莫非懷疑管真人的道術嗎?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過來拜訪啊?”

赤鼻攘臂呼道:“等你見到了神雞,自然知曉管真人的道術有多高。”

中年男人嘲諷道:“神雞?我看是山雞變鳳凰吧。”

眾人眼中一片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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