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父以指作櫛，梳了梳蓬亂的髭須，找來了幾棵幹燥的蕕草，用火鐮點燃後，室內很快升騰起一陣灰藍色的煙霧，夾雜著一股難聞的惡臭。劉邦和蕭何急忙掩鼻，退到窗牖旁邊，看著發虛都白的亭父把臭蕕草伸到朱孔的鼻下。此時的朱孔已經被五花大綁，猶如刀俎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朱孔連續打了幾個噴嚏，蘇醒後怔了一怔，破口大罵道：“豎子，乃公今日虎落平川為豬狗所欺，龍游淺水遭蝦蟹所戲，有種把老子解開，一對一的單打決鬥！”

蕭何冷笑道：“季子，切勿被這老奴的言語挑撥激怒。搶劫傷人一案和城北系列兇案八成是你這賊人所犯吧，押回獄曹一番拷掠後，不怕你不吐實話！”

朱孔一陣沈默後，仰天長嘯，忽而悲不自勝，涕淚橫流。

劉邦有些不屑一顧，道：“剛才打鬥時的勇氣哪去了？大丈夫失敗就失敗了，為何像小兒女一樣哭哭啼啼？成何體統啊！”

朱孔緘默不語。

蕭何緩和下口氣，道：“朱孔，如實坦白你的罪行，就可以免去你的皮肉之苦了。這個歲數應該有妻小了吧。你當初謀財害命時，就沒有考慮過他們嗎？”

朱孔的雙目中射出陰冷肅殺的目光，瞪了一眼蕭何，冷喝一聲“滾去”，便扭頭望向窗外。

蕭何被眼神嚇得一哆嗦，想要向後退，忽然意識到對方被縲紲所束縛，強行止住了腳步，怒道：“賊豎子，你可知我大魏《賊律》：賊殺人、鬥而殺人，棄市；賊殺人，及與謀者，都棄市。在你阿翁面前猖狂，我刀筆上下一動……該殺的殘渣餘孽，你做下如此罪惡勾當，我不信你妻子毫不知情。快給乃公如實坦白！”

劉邦從未見過蕭何如此失態，居然被一個地痞惡氓所激怒，道：“子徹毋要與這種人動氣。就算他不說，我也能搜尋到鐵證，讓他低下倔強的頭顱。朱孔，你聽著，我相信你沒有殺人，只是刺傷了人，然後劫奪錢財。律令雲‘賊傷人，及自賊傷以避事者，都黥為城旦、舂。’你並非犯下了不可饒恕的死罪，只需服三年城旦，即可回家與妻兒團聚。所以，我建議你最好竹筒倒菽豆般，把所犯罪行老實敘述清楚，唯有如此，我和蕭令史方能為你爭取最輕的判決！”

朱孔不為所動，閉口不言。

蕭何怒發沖冠，上前一腳把朱孔踹到在地，順手拎起一個木幾準備砸下來。

劉邦急上前攔住蕭何，奪下蕭何手中之物，道：“朱孔，你這樣頑抗下去，毫無益處，不要以為你不說話，我就無可奈何了。子徹，你可曾記得陳令史鞠審這豎子時，他交待的住處？”

“好像……他自稱是城北上庫裏。只不過此人狡獪如狐，或許是拿假地址搪塞陳令史，不如回到戶曹，調出版籍一查便知。對了，上庫裏距離被害人的行富裏不遠，必定是這賊人傷人搶劫後，又去害人性命，季子你的推論恐怕要修改一下了。不如直接把這豎子押回獄曹熟笞一番，倘若再不說，讓他具五刑而死。”蕭何越說越憤怒。

劉邦道：“據我所知，縣武庫正在修繕，城北一帶土壤為紅褐色，觀察他草履上的細微紅土，即使不是上庫裏，想必也是離此地不遠。我們先把他羈押在此亭之中，等搜尋證據完畢後，再回來質問他，不怕他不如實招來。”

蕭何猶豫了片刻，道：“諾，就依季子所言。”接著，蕭何又像亭父交待一番，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便和劉邦、韓盧向城北行去。

劉邦離開前，望了一眼亭父，發現他的眼光有些晦暗不明。

二人一犬先朝之前打鬥的地方走去。途中，韓盧朝著一個行人吠叫了兩聲，劉邦顧著和蕭何聊天，便喝令韓盧緊緊跟隨自己。等他們到達地點，卻發現地上空空如也，笏板之類的物件已經被閑人撿去。

劉邦喟然長嘆，道：“想我先祖唐堯之時，百姓富而知禮儀，國無獄訟，夜不閉戶，路無拾遺。如今連周天子都已經成為了古人，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兩人又是一番談古論今，向城北迤邐而行。

過了社神廟，轉彎抹角了數次，市景漸漸荒涼，道路兩旁白楊蕭蕭，柳樹依依，越往北走人煙越是稀少，房舍也大多破舊衰敗。午後的陽光有些熱辣辣，經濃枝密葉一遮蔽，落到身上，星星點點，劉邦只覺筋舒骨爽，疲憊之情自心中徐徐氤氳而起，浸透全身。他的心底漾溢著一種“當今天下，舍我其誰”的自豪感，慶幸能幫助好朋友逮捕到疑犯，再覆雜的兇案與陰謀，只要他在場，都會運盡智慧和才氣加以解決。昔日，莊子說庖丁解牛後“提刀站立，張望四方，感到心滿意足，把刀子擦拭幹凈後收藏起來”，劉邦現在就是這種怡然自得之感。

韓盧的低吼聲打斷了劉邦的思緒。劉邦回頭看了看，發現愛犬朝著空蕩的街道吠叫。

蕭何遲疑道：“我總覺得有人在背後窺視著我們。”

劉邦神秘地道：“我聽說宋國的時候，這一帶用來處斬犯人，莫非有鬼魂在此處游蕩。”隨後，他一陣哈哈大笑，豪氣幹雲霄，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就算魑魅魍魎一起前來，也要讓彼輩倒在我手中的赤霄劍之下！”

盡管二人從武庫旁小心翼翼地繞過，鞋底仍然沾了不少泥土。遇到監督隸臣、邢徒施工的司空佐，以及附近居民，一番打聽後，兩人很快來到了朱孔居住的上庫裏。站在大門前，劉邦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並沒有發現尋常裏閭大門上方懸掛的書有裏名的牌匾，不禁皺了皺眉。

上庫裏背靠著城墻，離北城門僅有數丈之遙。裏門前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枝幹古拙蒼勁，看來有些年頭了。走進去細看，大門已經布滿裂紋，仿佛老嫗臉上的溝壑坑谷，一個半截入土的老翁躺在門樓下的破床上安靜地曬太陽，旁邊立著一根鳩杖。

想必這就是裏監門了，居然七十多歲了！按照《置吏律》規定，官吏年滿六十歲致仕。七十多歲的老人還占著位置，想必在縣廷中有些關系。

蕭何走上前去，躬身行禮，道：“敢問老丈，裏正在否？縣廷獄曹令史蕭何因公事求見。”。

老者從床上艱難地翻起來，用渾濁的目光望著蕭何，一番審視後，用濃重的豐沛地區口音道：“縣廷終於派人來了，我正要到縣廷詢問縣令啊。老朽聽聞，一百多年前，我大魏惠成王乘夏車，稱夏王，故令邦中因襲夏後氏，用饗禮招待老者。依照慣例，縣廷每年要在這個時候舉行饗禮，以倡導城中少年子弟尊老敬老，為何今年遲遲不舉辦啊？禮制規定，五十歲的老人供給細糧，六十歲的老人有常備的肉食，七十歲的老人每餐都肉食有餘，八十歲以上的老人要常吃珍美的食品。老朽七十餘歲，不敢奢求餐餐都有肉食，但為何連常備肉食與細糧都停發了啊？莫非縣廷想餓死像老朽這樣的無用之人？禮制還規定，七十歲以後可以拄杖通行於國都。回去告訴縣令，趕快解決我的訴求，否則，老朽要到大梁城去狀告他！”

蕭何耐著性子，和顏悅色地聽完了老監門啰裏啰嗦的要求，畢竟儀禮規定“長者沒有提及，就不要插嘴去說。表情要端莊，聽講要恭敬。長者還沒有說完話，不要隨便打斷，也不要隨聲附和”。他向劉邦示眨眼意，無奈地微微搖頭，然後道：“老人家，縣令去郡城單父參加集議了，須過些時日方能返回。縣丞君甚是重視老丈的訴求，已經納入縣廷的議事日程了，請老丈耐心等待。”

裏監門不悅道：“黃口小兒，官腔竟打得如此利落！想我大魏正是有了你等滑吏，何日方能振興啊？”

蕭何不再搭理老人的倚老賣老，拉著劉邦步入裏中的巷道，然後拉動麻繩，敲響了金鐸。

劉邦詫異地問：“文德教化之事敲木鐸，行軍打仗之事敲金鐸。我們因訪查獄事而來，不是應該拉動木鐸嗎？”

蕭何道：“季子有所不知，此時裏正一定在午休，木鐸聲音溫和，不一定引起他的註意。再者說，作為縣廷令史，總該有些威嚴，不拿出架勢來，很容易被他人看輕。”

須臾，裏中黔首三三兩兩的聚集而來。裏正滿臉不快的走來，看到是蕭何，便堆起笑容道：“原來是蕭令史，有失遠迎，失敬，失敬。丞君他老人家身體還好嗎？”

蕭何與裏正一番客套後，望向劉邦。

劉邦登上高臺，曉諭眾人道：“諸位裏中父老子弟，丞君讓我們訪查女子婢被刺傷後奪取錢財一案，現在有證據懷疑公士朱孔涉及此案。凡是接受過朱孔衣物、錢財饋贈者，不向縣廷報告，或者隱瞞重要線索知情不報者，統統視為兇犯同謀，一經發現，輕則黥為城旦舂，重則棄市！”

臺下一陣騷動，人們議論紛紛。一個禦者打扮的中年男人分開人群，舉著手走了出來。

劉邦看到中年人腰中的物件，不禁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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