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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訪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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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有著一對蛤蟆般突出的大眼睛,上面布滿了血絲,一張正在咀嚼毛豆的大嘴咧開又閉合,又咧開……

裏正訓斥道:“彭蛤蟆,虧你還給司馬嗇夫陳君駕過車,見到上吏,嘴巴還吧唧吧唧地吃個不停,一點禮儀也不懂,整個上庫裏的顏面都讓你丟盡了。”

彭蛤蟆憨厚地一笑,道:“人活著兩個巴,上下都要照顧著,是不是啊,我的君大人?”

裏正笑罵道:“小醜兒毋要妄言,誰是你家大人,我德淺才薄,可生不出你這面相奇特之人!少說廢話,趕快向長吏坦白你知道的事實。”

彭蛤蟆瀟灑地正了正頭上的巾幘,捋了捋山羊胡須,像儒生一樣作了個長揖,滑稽異常,道:“糞土草莽山野之臣見過兩位上吏,小生有禮了!”

眾人一片大笑。

彭蛤蟆泰然自若,伸手摸向褲腰帶,遞給蕭何一個系著絹的白皮革刀鞘,道:“這個刀鞘乃是公士朱孔所贈,不知道他從何處得到。煩請上吏明察!”

蕭何接過刀鞘,眼中湧起一陣欣喜,急看向劉邦,發現劉邦也在微笑著望向他。他從腰間解下嶄新的牛皮刀鞘,拔出那把刺傷沈媚肩背的刀,插入蛤蟆眼交上來的革鞘中;刀柄環首處有一處因澆鑄不勻而產生的突起,旁邊也有殘損;而鞘口與環首突起對應的部位呈青色,很明顯是磨損所致,一定就是兇犯所用之刀原來的刀鞘。

蕭何朗聲問道:“朱孔家人可在?煩請出來,我有要事相問。”

人群中有人應道:“他家婦人正臥病在床,兒子太小,也在家中。”

劉邦下臺走近彭蛤蟆,行了一禮,道:“敢問彭君,朱孔家宅在何處?勞煩引我們前去。”

彭蛤蟆喜形於色,笑道:“諾!上吏請隨小生。”說完,彭蛤蟆左顧右盼,從一堆雞糞鳧屎旁邊撿起一個爛掃帚,一邊倒退著引路,一邊清掃道路。

裏正喝散人群後,急忙跟上三人,向蕭何解釋道:“仆聽說,十幾年前,信陵君襲殺晉鄙,大破秦師,解下了邯鄲之圍,趙王親自在邯鄲王宮朱門前迎候,擁篲掃除,迎門卻行,執主人之禮,引信陵君從西階升堂。這彭蛤蟆分明就是在效仿趙王當時的模樣啊,令史君覺得好笑不?”

看著裏正誇張地聳起肩膀,又故作恭敬地滿臉堆笑,蕭何覺得,聽這種人說話比酷熱的夏天在田間耕作還要疲憊,正應了昔日鄒人孟軻所言“脅肩諂笑,病於夏畦”。

三人很快來到了裏巷的盡頭。

彭蛤蟆指著前方,道:“這就是朱家,對門的是臣家。內人古道心腸,朱孔妻子染病後,經常去朱家幫著照顧朱孔妻兒,因此朱孔感激於我,贈我刀鞘。臣實在沒想到朱孔會作出如此傷天害理之事,居然為了區區錢財不惜謀人性命!”

裏正插話道:“下吏聽聞,周武王封顓頊之後於邾,為魯國之附庸,一個彈丸小國;邾分三國後,這朱孔便是小邾婁國穆公之曾孫。數十年前,小邾國為楚人所並,於是其子孫流亡各地。朱孔父親來到豐邑後,感慨家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心思郁結,身心久病,沒幾年便一命嗚呼。朱孔好勇鬥狠,平時在管真人家充當打手,只是管真人這人愛錢如命、十分吝嗇。據說管真人家有長得很好的李子樹,在旗亭市場出賣,為了防止別人獲得種子,都把果核鉆穿。啊,抱歉啊,我跑題了……這朱家原先還是中等之家,自朱妻害病後,求醫問蔔,耗費了許多錢財,家道便開始衰落。”

“想不到朱孔此人居然是個好丈夫,不惜破家散財為妻子治病。”劉邦嘆道。

從外側看,朱宅似乎與大魏普通黔首的屋舍並無二致:門前栽種著兩棵桑樹,大門上的紅漆已經斑駁脫落,和大魏一樣透漏出一種衰敗雕落的氣息;墻垣為夯土所築,約有八尺高,在雨雪的侵蝕下逐漸漏出了內部的枯枝幹草,在春風中輕輕搖曳,猶如陰風中吹起的老年女屍的枯白頭發。

彭蛤蟆先是朝裏面喊了一聲:“朱家媳婦,來客人了,讓狗剩從裏面啟門。”

劉邦暗自思忖道,《禮記》規定:“要入門時,先要問誰在裏面;要上堂時,一定要高聲說話;要進屋時,眼睛應該往下看”,這位蛤蟆兄雖然沒有特意學過禮儀,但卻知曉為人處世的道理,值得自己日後交接,便對彭蛤蟆越發生出好感。

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從院內傳來,然後是拉動門閂的摩擦聲。門磕磕碰碰、吱吱呀呀地打開了,露出了一個七八歲小孩的腦袋,紮著總角,一雙大眼睛怯怯然、惑惑然地看著眾人。小男孩高興地朝彭蛤蟆喊了一聲“仲父”,然後彎下腰,抱著門的下沿,把右側的門徹底打開。至此,劉邦才看到小男孩的整體裝扮:他穿著滿是補丁的一件舊袍衣,有些弱不勝衣;腳上踏著一雙灰蒙蒙的破草履,麻襪上露出了幾個小洞;不過頭發倒是梳理的整齊,臉也洗得幹凈。

裏正斥責道:“這朱孔太不立事了,大門的轉軸壞成這樣,居然用根破麻繩胡亂串起來,敷衍了事。萬一砸到了尊貴的客人,可如何是好啊!小邾婁,快閃到一邊!令史君,請走左側。哎呦,君小心些,毋要讓這臟門玷汙了衣襟。”

眾人踏上了一條由大小勻稱的細卵石鋪砌的小徑。庭院似乎不久前被打掃過,顯得美好整潔。東南角種植著一畦蔬菜,中間用土埂分成兩塊,分別栽著蕪箐和韭菜;往北是一叢叢低矮的迎春花,綻放著一簇簇嫩黃色的花蕾,甚是悅人眼目;西邊則是用木柵欄圍成的圈舍,散養著一只大白鵝,“嘎嘎”地低聲鳴叫,孤零零地踱著步;母雞從墻壁上的塒中探出頭,歪著頭瞄了兩眼,又縮回脖頸,想著自己的心事。一陣春風吹來,空氣中彌散著淡淡地動物糞便氣息,夾雜著野花翠草的芳香,迎面而來。

大白鵝看到許多人進了庭院,撲騰著翅膀,從敞開的柴扉中沖出,飛奔而來,護在小主人的前面,鷹揚虎視,“嘶嘶”地叫著,準備用嘴喙擰人,以捍衛主人的安全。

“昌國君,不得對客人無禮,”小男孩像國君一樣訓示臣下,又指了指圈舍,大白鵝“嘎啊”叫了幾聲,搖搖晃晃地回到了自己的封地,不再言語。

劉邦不禁莞爾,昌國君是燕昭王時期的名將樂毅,想必是從他父親朱孔口中聽說的故事,便溫言道:“孺子啊,你正名如何稱呼啊。”

小男孩道:“我阿翁找人蔔筮,說我五行缺水,因此起名為‘濞’,滂濞沆溉,意思是水多。請諸位大人稍等片刻,我進屋收拾一番。”

屋內傳來一個衰弱的聲音,道:“諸君進屋時,無需脫去鞋履,寒舍簡陋,恐汙染了襪衣。小婦人有恙臥床,請恕不能相見!”

蕭何道:“我們四人不請自到,多有打擾,還望恕罪。”

言畢,蕭何率先脫履進屋,劉邦緊隨其後。裏正繃著臉,也脫下鞋,擺放在兩人之後,穿著襪衣進了屋。四人坐在東側,從北往南依次是蕭何、劉邦、裏正和彭蛤蟆。年幼的朱濞則正襟危坐在對面。既然“禮不下庶人”,則沒有必要講究位次的方向了。

劉邦從未見過如此簡陋的房舍:以敝席為門,以破甕為窗,室內器具不是粗制劣質的陶器,便是銹跡斑斑的銅器,就連壓放在席角的四塊席鎮都用土坷垃充數;置身其中,猶如穿越到數百年前下級士人的古墓之中。一幅打了補釘的麻布屏風將正堂隔成兩半,墻角陳列著幾個壇罐,散發出藥草的味道。中午的陽光照射在門前,驅散了屋裏的昏眛,細細地塵埃輕輕翻滾舞動著。

這時,裏正開口道:“這朱家破落後,算賦有時都交不起,讓裏中長老很為難。”見到蕭何皺眉,急忙閉口不言。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劉邦算是體會到了楚人屈原悲天憫人的感慨,如果有一天,他若成為天下的主宰,一定要體恤黎民蒼生,休養生息、輕徭薄賦,至少要讓百姓過上幸福安康的生活,不用擔心疾病,毋需憂慮戰亂。

一絲苦笑掛在嘴角,自己居然生出了這樣的想法,實在是荒唐至極!他只是蕓蕓眾生裏渺小般的存在,在豐邑城,還能靠祖父的威望為他人所尊重;一旦出了豐邑,他就是一個無名之輩!雖然是唐堯之後,但連周天子的直系裔孫都在土裏刨食。這個時代,血統之類的統統成為了天際浮雲,關鍵還是要靠自己努力奮鬥。所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說得就是這個意思!

那種沖出豐邑到外面闖蕩的欲望愈來愈強烈了!

劉邦暗自搖頭,驅散頭腦中的千般感慨、萬般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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