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開始有些厭惡範雍。

到底是誰把鼠屎放入蜜梅中？根據他對宰夫樊餘的了解，他相信應該是範雍挾私報覆。樊餘在劉邦的印象中是一個正面人物，他從小就聽著樊餘孝敬父母的故事長大。

樊餘小的時候曾在父母旁邊睡覺，正值炎炎夏日，蚊蟲甚多，但是他卻始終不搖扇。鄰居來他家拜訪，看到了這種情況，詢問其中的緣故，樊餘回答說：“我擔心蚊蟲離開後，去嚙咬我的父母。”等到他的父親去世，還停殯在家裏，結果鄰居家發生了火災，眼看就要燒到父親的棺槨，沒了辦法的樊餘只能趴在父親的棺柩上號哭叫天。結果，奇怪的一幕發生了，這火勢隔過了樊餘家，直接燒到下一家去了。父親下葬後，樊餘住在城外墓冢的廬舍裏，碰到盜賊肆意暴虐，焚燒邑屋，發掘墳壟，周圍百姓四處逃竄。樊餘在墳墓旁邊，號哭哀痛而不願離去，連盜賊都為之感愴，於是沒有侵犯他父親的墳冢。樊餘躬行孝道，父親死了哀慟過度，居草廬，坐臥土席，衰杖不離身，頭發不梳不洗，以至體生瘡腫，居喪時間長達二十八月，豐邑周圍數縣沒有聽說有像他這樣為親人服喪的。豐公劉榮曾經對樊餘進行過表彰，嘉獎辭為：“《尚書》上不是說過嗎：‘以道德明諭，使百姓爭相為善。’《詩經》說：‘孝子的德行永遠沒有枯乏，賜給你的同族以教導天下。’現在賞賜樊餘五石粟，十匹布帛，以安慰孝子惻隱的辛勞。”

樊餘曾經出城砍柴，有人突然到他家作客，他的母親不確定樊餘何時歸還，於是咬噬自己的手指。樊餘心裏有所觸動，拋棄柴薪就跑回來了，跪著詢問其中緣故，母親說：“有個急客過來，我咬手指以讓你感悟到，然後回來。”

試想，如此純孝之人，難道會做出在食物中撒老鼠屎這樣的荒唐行為！

劉邦從未見過像範雍這樣的擅於狡辯之人，居然把一樁通奸案大化於小、小化於無。難道大魏的律令在這類人的面前就猶如一堆能夠捏搓成各種形狀的爛泥嗎？公孫龍和惠施這樣的名家大師活到今天，估計在範雍面前也會甘拜下風。

獄曹垂花門前的韋鼓被“咚咚”擂響，看來有人要報案或者申訴冤屈。沒多久，閽人引進來一個女子。該女子一身素衣，雙眼紅腫，未施脂粉。劉邦曾聽盧綰說什麽聞香識女人，但是眼前的女人卻未曾散發一絲香味。

閽人躬身施了一禮，道：“稟告丞君，這女子立在肺石上已經三天了，按照慣例，臣將其帶到獄曹訴冤。”

所謂“肺石訴冤”，據說是周公創立的一項制度，《周禮》規定：“用肺石來傳達窮苦小民的冤辭。凡是遠近孤獨無依和年老幼弱的百姓想向上申訴冤屈，而其地方長官又不予轉達的，就可以在肺石上站立三天，然後官吏就會聽取他的訴求，以報告朝廷，最後根據真實情況懲罰該地的長官。”簡言之，普通黔首若有冤情要越級上告，首先要在形狀像肺一樣的赤色石頭上站立三天，能堅持下來，就能表明自己是“赤心不妄言”，然後官府才會派人接待並詢問緣由。之所以如此要求，估計是為了防止黔首中的刁滑者無中生有地亂告刁狀。

蕭縣丞揮了揮手，閽人蜷身告退。

那女子見到蕭縣丞，立即拜倒，道：“小女氏名喚作秦盈，乃獄掾王武之妻。妾身聽聞謠言，說外子王武逃亡至楚邦，縣廷準備收系他的妻孥，罰為隸臣妾。我夫君冤枉啊，請丞君為我一家做主啊，妾身活著時願自賣為婢，死了也要結草報恩。”

劉邦心裏暗道：“這支秦氏應該是魯國公室的後裔，為姬姓，而非西邊虎狼之秦後裔。此女子知曉結草的典故，不愧是貴胄之後，頗知詩書啊。”

蕭縣丞道：“王武三日不來坐曹視事，有人向縣令稟報說他逃到了楚國，縣令準備把王家男女，不分老幼統統沒入官府。你作何辯解？”

秦盈道：“我夫君不可能亡命楚國。他生性耿直，或許已經被奸人害去了性命。”

蕭縣丞問：“何以判斷你夫君不曾逃亡？”

秦盈流著眼淚回答說：“夫君小時侯是個孤兒，奉養一個老嫗作為母親，侍侯她甚是恭敬謹慎，又憐愛兒女，愛護有加，不是那種輕薄狡猾而不顧家室的人。”

蕭縣丞又問：“你的丈夫和人有仇怨嗎”

秦盈回答說：“我丈夫秉性善良，和別人沒有仇。”

蕭縣丞陷入沈思，皺著眉頭，手指在眼前的楠木書案上有節奏地敲擊著，發出清脆的聲響。他忽然開口道：“二三子，心中若有疑問，也可以訊問秦氏！”

劉邦觀察諸人反應，見蕭何凝眉思考，佐史一雙小眼睛在眾人的身上溜來溜去。他曾經聽蕭何講過周朝審案時的“五聽”制度：第一，辭聽，審案時要觀察判定訟辭，辭有詐則抵牾；第二，色聽，審訊時要觀察訟者的面部表情，訟者供詞不實則色變；第三，氣聽，觀察訟者的氣息，訟者有詐則氣喘不定；第四，耳聽，要觀察訟者的聽覺，訟者有詐則聽覺失靈；第五，目聽，要觀察訟者的眼神，訟者有詐，則眼神不定。如今面臨疑案，這難道不是他展現才能理清訴訟的大好時機嗎？

他臉上顯露出躍躍欲試的表情，便看向蕭縣丞，試探地問：“邦有疑問，不知當講與否？”

蕭縣丞揮了揮手，道：“但問無妨，劉家小子！”

劉邦輕咳一聲，問：“你的丈夫和人有錢財往來嗎？”

秦盈回答道：“夫君前幾日曾借二千錢給貳春鄉的鄉佐範雍，還沒有討回。”

看秦盈的神情，似乎不知道範雍已經擢升為令史。劉邦略感驚訝，瞥了一眼蕭何，見他臉色微動，便看向蕭縣丞，道：“請丞君允許，讓王掾妻子藏在屏風之後，待範令史過來之時，讓邦先加以問詢，然後與秦氏對質，便可辨其忠奸。”

劉邦的心底忽然升起一種憤慨，大魏和秦國的法令相似，為何秦強而魏弱？不正是範雍這類蠹蟲隨意曲解、玩弄律令而讓國家越來越衰弱嗎？仲尼曾言：“見善如不及，見惡如探湯。”農夫除掉雜草，嘉谷必定茂盛；忠臣鏟除奸人，正道才能清平。唯有善善同其清，惡惡同其汙，大魏的天下方能澄清董正。如此，大魏才能西禦暴秦，東捍強楚。

蕭縣丞臉上的表情似乎看不出有何變化，對一名佐史道：“你去把陳、範兩位令史請來。記住，勿要洩露剛才所言之事。”

佐史領命而去，沒多久，陳、範二人趕了過來。

蕭縣丞指著劉邦，道：“範雍啊，劉家小子有話問你，毋要撒謊。”

範雍雖然滿腹狐疑，卻仍然點頭稱是。

劉邦裝作無意地問：“範令史最近是否借過別人的錢物？”

範雍思考片刻，答道：“雍自認為孤獨貧窮，從來不敢借別人的錢物，唯恐期限過後償還不上。”

劉邦緊盯著範雍道：“當真未借過他人錢物？”

範雍臉色微動，摸了摸鼻子，道：“無有。”

劉邦突然提高聲音，道：“撒謊！你數日之前曾經向令史王武借取錢財，如今居然說沒有！王夫人，請移步出來，與這位範令史對簿公堂。”

秦盈便趨步而出，怒道：“毋要抵賴，我家還保留著你借錢時的左券。”

劉邦突然道：“範雍，你已經殺了王武，快些如實招供，不然刑罰伺候！”

範雍望著秦氏，又移向劉邦，臉色大變。

看著範雍驚慌的表情，劉邦更加確定範雍和獄掾王武的失蹤密切相關。按照他的想象，接下來範雍應該頓首認罪，一五一十地交待殺死王武的經過、埋藏屍體的地方，然後陳順帶領吏卒，照著範雍的口供去挖掘，最後順利找到了王武的屍體，縣丞為王氏一家平反昭雪，並發放撫恤錢物。

誰料範雍表情忽明忽暗，旋即又恢覆了常態，猶如暴風雨後的天空驟然轉晴，道：“我當是何事啊。我確實向王掾借過錢物，但兩天之後，便已經還清借款。王掾準備把契券還給我的第二天，卻突然消失了，王妻卻想要憑借左券再次要求我償還債務，我感到憤怒驚訝，因此才會在諸君面前如此失態。”

劉邦冷冷地道：“你前後言語不一，神色有異，分明是知道王武已死，於是聲稱還清欠款，想做個死無對證。”

秦盈沖過來，捉住範雍的衣領，怒目道：“是你！一定是你這豎子殺了我夫君，然後狡辯稱沒有借過錢財。請丞君為妾身做主啊！”接著，她一陣哭哭啼啼，惹得人心煩意亂。

範雍狼狽地從秦盈手中掙脫出右手，指天發誓道：“以西王母等諸神的名義立下誓言，我範雍從來沒有殺死王武，如若說謊，願生子為奴、生女為婢。”

劉邦道：“倘若你娶不到妻子，誓言又有何用！”

範雍怒目而視，道：“如有不實，我範雍十八代先祖在地下將為鬼神所唾棄欺侮，永世不得安生矣！”

劉邦忽然感覺到哪裏不對，但一時又說不出來。

蕭何插話道：“算了吧，範令史！你發誓時就對著自己的十代先祖為證，否則連阿邦的先祖範武子，也無緣無故繞到裏面去了。”

蕭縣丞拍著書案，怒道：“夠了。王武之事以後再議。二三子要齊心協力，精誠合作，爭取早日把城北系列謀殺案勘破，切不可逞口舌之爭。好自為之吧！”

說吧，蕭縣丞起身欲走，眾人急忙起身摂衣離席相送。正當蕭縣丞步出門口之時，一陣鼓聲響起，迎面走來一人，險些與蕭縣丞撞個滿懷。

劉邦定睛一看，發現此人竟然有些面熟。

一個聲音呵斥道：“豎子，你差點沖撞了丞君，還不趕快叩首請罪！”

那人急忙下跪頓首，誠惶誠恐道：“小民罪該萬死，還望丞君恕罪。”

聽到他的聲音，劉邦更加確定此人是何方神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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