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何駕著一輛軺車，沿著豐水南岸從遠處緩緩朝新月橋駛來。

正當蕭何駛上橋梁時，忽然一個亭長模樣的人沖到橋邊，揮舞著胳膊，大喊道：“令史君，下吏總算是等到您了，這裏發生了命案。”

蕭何急忙拉了拉手中的轡繩，馬車逐漸減慢速度，轉了個彎，停在了豐水北側的一棵大榆樹下。蕭何拿著一把劍，從車後跳下來，身上一陣清脆的金玉之聲響起。

只見他頭戴緇布冠，在頜下系著紅纓，身穿絳色直裾深衣，笏板插在紳帶上，腰部左邊佩帶著巾帕、磨石、骨錐和金隧，右側佩帶著玉玦、筆管、削刀等大小物件，左手把長劍系掛在腰間的衣袋鉤上，踏著革舄，款步而來。身上環佩所發出悅耳的“鏘鏘”聲，麝香蘭草散發的馥郁香氣彌散在周圍的空氣中。清晨金燦燦的陽光射在他略顯蒼白的臉上，顯得有些萎靡不振，似乎暗藏著無限心事。

亭長指揮著手下的求盜搬來了兩個大土塊，準備放到車輪的下面。蕭何揮了揮手，道：“不用了！片刻之後，我就得離開，不能誤了點卯的時刻。”

新月橋下面人頭攢動，七八個黔首圍繞著一具屍體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趕快閃開，令史君前來勘驗現場，無關人員，速速回避”，亭長一邊喊，一邊粗暴地分開了人群，在前面為蕭何引路。

饒是蕭何朝食吃得少，看到屍體的一霎那，幾乎要嘔吐出來。他急忙咳嗽了幾聲，以掩飾自己的尷尬。

只見死者一副乞丐的裝扮，半邊臉全部被砸爛，眼棱豁裂，烏珠進出，齜牙露顎，十分醜陋，令人惡心。紅的血水、白的腦水、黑的烏珠，流淌出來的漿液混作一團粘腥。碎裂的烏珠垂下到嘴角邊，靠著一條深褐色的血筋牽掛在眼窩內，而另一只眼睛則驚恐地發呆，嘴張得很大，似乎想要叫喚什麽。被烈火烤炙而糜爛的皮肉因浸在水中露出了白骨，十分猙獰可怖。雙手已被剁下，與臂膊尚未斷絕，粘連在血涔涔的窄袖內。肚腹被切開，五臟六腑歷歷在目，紅黑的皮腸墜流於腹胯的下面，汙濁臭穢不堪，幾只綠頭蒼蠅正圍著那團粘腥物“嗡嗡”亂飛。

顯然，死者生前橫遭拷掠荼毒，百般摧殘。

蕭何回頭對人群說：“是誰第一個發現屍體的，給我說一下當時的情形。”

一個獐頭鼠目的人鉆出來，奔向蕭何，點頭哈腰道：“稟告上吏，是小民第一個發現屍體的。小民有早起散步的習慣，沿著豐水漫步時，遠遠地看到了一個人躺臥在河堤上，我當時就想，這個人在這麽冷的天睡在這裏，不是癡兒，就是個喝醉的酒鬼。我正準備做件好事把他攙扶起來……”

“我看你是想趁機盜取他的錢財吧！”人群中一個聲音插話道。

“令史君正在問話，閑雜人等，統統閉嘴！”亭長吼道。

“小民把他的身體一翻過來，哎呦，我的西王母啊，差點把我屎尿都嚇出來。我急忙奔到亭長家，等我們趕過來時，已經圍過來好幾個人了。”

蕭何問道：“你們誰知道這個人的氏名、住處？”

眾人一陣搖頭。

亭長接話道：“下吏以前從未見過這個乞丐，或許是新近從外縣流浪過來乞討的，河溝欄桿年久失修，或許是夜間不慎跌下來，摔死了；然後……”

蕭何冷笑了一聲，插話道：“你見過誰跌下來，會把臉跌成這樣，估計他親生父母都認不出來。”

亭長解釋道：“或許是夜間，豺狼、狐貍或者惡犬啃噬所致。”

蕭何問道：“那燒傷又怎麽解釋？”

亭長想了想，道：“或許是死者拿著火把照明，墜落時，火苗將自己的衣物引燃所致。”

蕭何冷哼了一聲，不再言語，心中暗自嘆了一口氣，目擊者提供的證詞並無多少有用的價值，反而破壞了最初的足跡。死屍周圍早已經一片狼藉，無法憑借足跡判定兇手的身高體重。觀察屍體周邊狀況與泥地上的血跡，很明顯，此地並非第一案發現場。尋常兇犯作案後，一般會掩埋屍體，或焚屍滅跡；而這件兇案中，兇手百般虐待死者，致死後，又費這麽大的力氣把屍體搬運到行人經常路過的新月橋旁邊，分明是想要別人發現死者。但他又為何把死者半邊臉砸爛呢？兇犯的行為似乎很是矛盾，莫非此案中有兩個兇手？

他俯下身來，忽然註意到死者白皙的腿部肌肉和關節處的淤痕，心想死者生前並非是個乞丐，他身上所穿的破爛衣物，必定是兇犯強迫死者所穿。

不簡單啊！兇犯一邊殘忍地殺人，一邊公然向縣廷挑釁，不能用尋常眼光看待。

蕭何不禁一陣頭痛，城北兇案還沒有眉目，又突然來了這樣一件揪心的案件。

這時，新月橋上咕咕嚕嚕地駛過去幾輛馬車，似乎停頓了一下，又匆匆離去。

蕭何站起來，吩咐亭長道：“找幾個人，把屍體拉到縣廷獄曹，陳令史還要做進一步驗屍。”說罷，他朝眾人拱了拱手，登上軺車，驅車而去。

當蕭何在馬廄停好車後，快步走進了縣廷，瞥了一眼立在中庭的日晷，快到辰初時分了，心內感慨了一聲“總算沒遲到”。

盡管獄曹掾王武已經三日不見蹤影，身為下屬的蕭何卻絲毫不敢怠慢大意，因為以嚴苛而聞名的豐邑令晉信隨時有可能在獄曹內坐著，查看誰晚到、缺勤；或者站在日晷旁邊，盯著朱漆大門看誰最後一個到達。

蕭何沿著回廊，走到功曹準備畫卯，卻看到令史範雍跪坐在室中的正席之上，拿著毛筆在一塊簡牘上寫寫畫畫，原本負責點卯的功曹令史卻不在。範雍數日前還是城北貳春鄉的一名普通鄉佐，既無關系有無錢財，有一次城北發生命案時曾陪同蕭何查看現場，不知何故突然被縣令擢升為令史。

範雍感受到了蕭何的目光，擡起頭朝蕭何一笑，顯得高深莫測，開口道：“子徹一定好奇我為何坐在這裏？縣令看到上個月的考勤記錄，各吏員均是滿勤，感到懷疑，於是差遣我專門負責點卯，杜絕弄虛作假的惡習。原來負責考核的功曹令史被調到司空曹了，因為最近有一批內地的更卒前來服役，來往文書繁雜，需要增派人手。對了，你近日看到獄曹掾王君了嗎？”然後，他壓低聲音說：“聽說他逃到楚國了。”

蕭何微微搖頭，示意自己也不知曉。他發現範雍的雙眼雖然有些血絲，表情卻神采奕奕。兩人又寒暄了一番。這時，又有數人前來畫卯，人逐漸多起來。眾人互相打著招呼，開著不葷不素的玩笑。

當蕭何再次經過縣廷高大的圭表時，他看到了一個魁梧的身影，正背著手，陰沈著臉，向他這邊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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