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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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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仲春令月,天氣晴明,柔和的風使人感到格外的溫暖、舒適。放眼望去,原野上花草茂盛,郁郁蔥蔥。雎鳩鼓翼在空中盤旋,倉庚鳥在枝頭上婉轉哀鳴,河面上一對鴛鴦交頸纏綿著,歡快地發出“關關嚶嚶”的和鳴聲,甚是美妙動聽。

田間的小徑上,一對身穿裋褐的年輕夫婦背著柴薪,一前一後地向著遠方的集市行進,身旁不時有扛著耒耜、銚耨的田農經過。女人覺得左肩被壓迫得有些疼痛,便把柴薪從左肩轉移到右肩,又在右肩上搗塞了一塊折疊的破麻布。

男人挑著兩束柴草,一邊行走,一邊朗誦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

“別唱了!你一個樵夫,不治產業,家貧如洗,窮得只剩下兩顆卵子在褲襠裏叮當亂響。還有臉在光天化日之下讀書,羞死人了”,女人不滿地說。

男人鬥氣似地提高了嗓門,繼續唱誦道:“我有子弟,子產誨之;我有田疇,子產殖之;子產而死……”

“閉嘴,難聽死了,好像一只母老鼠正在聲嘶力竭地分娩貓崽。你沒看到連路過的田舍翁都在嘲笑我倆嗎?真後悔嫁給你這個渾身冒著酸氣的廢物”,女人漲紅了臉,譏諷道。

女人三番兩次地勸阻男人不要在路上朗誦,男人反而提高了嗓門。女人想起了嫁給男人後生活所經歷的艱辛:吃得是粢糲一樣粗糙的食物,身上穿得是殘缺不整的麻褐衣裳,住得是由蓬草搭蓋的房舍,出門完全靠步行。她感到滿腹的辛酸與委屈,自己一心一意為這個家勤苦勞作,男人卻不爭氣,不聽勸阻,家貲不滿萬貫,還總是購買那些無用的竹簡,然後不知羞恥地在目不識丁的田農面前背誦顯擺。憤怒便如同一條被激怒的毒蛇,勃然而起,不停地吐著血紅的舌信。一瞬間,所有的克制都被女人拋在了九霄雲外。

“日子沒法過了,我請求離去”,她閉上眼睛,任眼淚肆意流淌,決絕地說。

男子卻不以為意,笑著說:“蔔者、筮者都說,我三十歲時應當富貴,現在已經二十五歲了。你跟著我過了這麽多苦日子,穿著短褐,吃著糠糟,待我富貴之後,就報答你的功勞,到時候你我二人吃飯時一定要吃粱肉,穿衣時一定要穿錦繡。”

女人憤怒地說:“像公這等人,最終餓死在溝壑中罷了,怎麽會富貴呢!”

男人不肯放下自己的尊嚴請求女人留下,於是女人一把拋下柴薪,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天地之間陡然變得一片混沌,時間也仿佛靜止了一般,似乎回到了盤古開天辟地之前。

一個男人蹲在門前,他頭裹緇布,身穿裋褐,腳踩葛屨,透過門縫向屋內窺視,室內一對男女正在床上顛鸞倒鳳,如膠似漆,似水如魚,仿佛魚戲蓮葉間。那人遽然而起,拔出腰間銅斧,推門而入……

沈沈霧霭彌散開來,須臾,天昏地暗,東西南北,茫然不辨。

一個簡陋的草廬裏,一個老年婦人跪在草席旁邊,悲痛地嚎哭道:“我兒啊,為什麽要做傻事啊,區區一個女人,不值得你輕生啊,相術士都說你三十歲之時一定大富大貴,你死了,我怎麽辦呢?”男人如死屍般躺在殘破的藺席上,一動不動,腦袋歪向靠墻的一側,鮮血還正在從手腕處被割破的地方汩汩流出,席下的草絮已經被染得通紅一片。忽然間,他的頭顱轉了過來,是一個白森森的髑髏!它的眼窩空洞而幽深,奇怪的是,嘴角竟然咧出了一道裂紋,露出了詭異而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如同水面泛起的一絲漣漪,越擴越大,襲了過來。

恐懼像赤裸著雙腳踩到了長滿硬刺的蒺藜一樣,如鉆心的疼痛般迅速傳遍全身。範雍從噩夢中驚醒,大汗淋漓,不停的喘息,頭腦中盡是那個骷髏頭。驚魂甫定後,他趿拉著草鞋,摸黑沿著墻壁,步行至屋外墻角處溲溺。

一陣輕松過後,範雍如釋重負地躺在床上,卻再也無法入睡,任思緒在頭腦中翻飛。孤獨像大風天裏吹進房屋的飛蓬,漫天飛舞;又如同決堤的洪水,灌滿了臥室裏的每個角落。

他揮舞著胳膊,喃喃自語道:“我年近三十歲了,為什麽老天不給我一套富貴,難道相術士所言是屁話嗎?”

他同齡人的兒女都已經讀書習字了,而自己尚未娶妻,煢煢孑立,顧影自憐,居住在陋室之中,人生真是讓人沮喪啊

範雍從床下翻出祖傳的銅盤,那是三百年前晉平公賜給範氏家族的祭祀用物,如今已是銹跡斑斑,和尋常家用銅器無異。他用手撫摸著上面的銘文,在深夜中背誦道:“丕顯朕皇高祖武子,桓桓克明慎萊德,夾召景公成受大命,撲伐楚荊,方狄不享,盜亡於秦,邦國大宴……”

忽然間,範雍覺得興味索然,先祖的光輝和榮耀畢竟成為了遙遠的過去,自己再如何歆羨,高官顯爵也不會降臨下來,還是好好把握現在吧。

他摸了摸床角的竹簡,那是他花了半年的薪俸積蓄高價購買的《縱橫家書》。該書的來源頗有一些神秘色彩,據說蘇秦為燕昭王在齊國做間諜被刺殺後,好事者整理了他與各國君主權貴的親筆書信,然後雇人傳抄多份,再天價售出,以謀取暴利。

無數個夜晚,他守候在黯淡的瑩瑩燈火前,反覆吟誦,體味其中的奧妙之處,幻想著自己在諸侯王面前侃侃而談,誘之以利,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授之以漁,最後像蘇秦那樣懷揣黃金印,在腰間垂下紫綬,在人主面前揖讓行禮,儀仗、旌旄鋪天蓋地,前遮後擁地榮歸故裏,在竹帛中留下氏名,為後世稱讚傳頌。

四周一片死寂,黑夜讓他的聽力變得格外敏銳,範雍能夠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和呼吸聲,思維如信馬由韁般無拘無束。

他想到了城中的劉氏家族——這個曾經與範氏四百年前是一家的同姓大族,不禁一陣苦笑。劉氏在歷史長河中沈默了上千年,沒想到如今卻成為了豐邑城的豪門望族,劉氏的族長豐公曾經主政豐城十幾年,門生故舊遍布豐城官場。明天豐公要為自己的孫子大張旗鼓地舉行冠禮,據說縣令、縣丞都將出席。一個小小的冠禮,有必要搞得全城百姓都知道嗎?

有人曾勸他改為劉氏,認祖歸宗,畢竟大樹底下好乘涼啊。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作為大宗的範氏豈能對小宗劉氏匍匐叩拜!再說,他難道看不出豐城中的明爭暗鬥嗎?縣令晉信一直在尋機打壓劉氏家族,很多諸曹掾與諸官的嗇夫都換上了對他言聽計從的人。他若此時改為劉氏,恐怕會有池魚之災。

範雍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睡,便索性穿衣下床,來到庭院中。他仰頭望向北方的夜空,順著北鬥星的方向,很快就找到了北辰星。

這時,院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遠到近,又從近到遠,然後迅速消失。

範雍曾經有段時間喜歡在黑夜中踽踽獨行,如同鬼魅般晝伏夜出。北辰星總是在遠方的天空望著他,指引他方向,使他不至於迷失歸家的道路;給予他心靈的平靜,陪他渡過了艱難的歲月。

北辰星指引著他,讓他發現了那個天大的秘密,突然被縣令擢拔為令史,驚得上司、同僚目瞪口呆。想吧,即使想到腦袋禿頂了,你們這些人也想不出其中的緣故。看來,富貴於我並非遙不可期!他感覺到自信從四面八方重新匯入到他的身體中。

“大丈夫活著,如果不能列五鼎而食,那麽死時就受五鼎烹煮的刑罰吧。”他在黑夜中怒吼。

望著北辰星,他躁動不安的心靈逐漸歸於寧靜,倦意如同炊煙般裊裊升起,他打著哈欠,晃晃悠悠地走進臥室,倒床便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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