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音盯著她看了半晌，突兀地發出一聲冷笑：“現在連看我都不敢嗎？”

“我不想看你。”

孟顏希說。

蘇音吸了一口氣，站起身要走，卻邁不開腿。

“你知道你輕飄飄的一句話或者一個眼神，會讓我難過到什麽地步嗎？”他終於說。

孟顏希笑了起來，仰起臉，黑亮濕潤的眼睛迎上他的目光：“你知道我現在是怎麽看你的嗎？”

蘇音的手指輕輕顫抖了一下，強裝鎮定地吐出兩個字：“你說。”

“我覺得你太貪心了。”她的眼睛濕漉漉的，以至於讓蘇音非常害怕她流下淚來，即使他自己也知道這可能性微乎其微，“你想要錢，你想要權，這沒什麽，無可厚非，每個人都有欲望，每個人都有想要得到的東西。但是你要的太多了。你想要我回到你身邊是嗎？……你想要我們像以前一樣是嗎？”

她看著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說：“但這是不可能的。”

她要拿起包包走人，蘇音按住了她的手。

他說話時嗓音顫抖得厲害，使人想起寒風中簌簌發抖的枯葉，“你不要這樣說……顏希，你不要這樣對我……”他的眼睛紅了，“我受不了……”

蘇音以一種極其緩慢僵硬的動作坐回到椅子上，他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對她說：“顏希，這兩年我過得很不好，你知不知道？……我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我只有你……”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我對你發了脾氣是不是？”他盡力擠出了一個笑容，“那天李晴跟我說了你在外面的事，我第一次知道，我……我控制不住……從來沒有人告訴我關於你的事，以前的朋友，你爸爸媽媽，他們都不肯告訴我……”

說到這裏他說不下去了，“顏希……”只是這樣叫了一聲。

孟顏希長長久久地楞在那裏。不止是心臟，她全身上下仿佛都是痛的，無力感像是從四肢百骸的最深處漫出來的。

他在她面前放低了姿態，他眼睛裏閃著淚光，他告訴她他過得很不好——

他是她少年時代的摯愛啊。他的青春，他的溫暖，他曾經都毫無保留地給予了她。

——她不也一樣嗎？

孟顏希忽然小聲哭了出來，她捂住臉頰，像是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大顆大顆的淚珠不斷地從她指縫間溢出。

當天下午孟顏希就接到了她外公的電話。

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已經去世的親生母親。正因為她是從小養尊處優的富家千金，因為才愈發地忍受不了嫁給孟明輝之後的潦倒生活吧。古話說得好，從簡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孟顏希坐在那豪華的客廳中並沒有感到多拘謹，漫不經心地喝著紅茶，神情穩如泰山。

然後白發蒼蒼的老者杵著拐杖下了樓，同樣坐到昂貴的沙發上。

孟顏希將印著精致花紋的茶杯放回到茶幾上，稍微調整了一下姿勢，卻並沒有說話的打算。

幾分鐘之後，她外公慢悠悠地開口了：“照片拍得不錯。”喜怒難辨。

“謝謝。”孟顏希說。

“但是不要再有下次了。”

孟顏希笑笑地說：“這是我的事情。”她早已經學會了不和他硬碰硬。

老者不置可否。

孟顏希忽然問：“你有去醫院看過她嗎？”

老者平靜地回答：“沒有。”

“連死亡都不能讓你原諒她嗎？”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選擇，做出選擇的同時也就意味著她得承擔相應的代價。”

這句話簡直讓孟顏希挑不出一點兒毛病來，所以她打算告辭了。“如果你沒有其他事的話……”

“顏希。”

孟顏希頓住了。

“我的八十大壽，希望你能來。”

他蒼老渾濁的眼睛裏突然流露出了那麽一點點的悲傷與無奈，說：“我已經八十歲了，還能活多久呢。”

孟顏希擡起頭仔細地打量了一下這棟房子。天花板上吊著華麗璀璨的水晶吊燈，盯久了就令人目眩神迷，幾乎占滿整面墻壁的透明落地窗，極盡奢侈之風的各類家具與擺設物，以及眼前的老人，臉上刀刻般的皺紋。

於是孟顏希說：“知道了。”

回到家裏，夏一宇就在沙發上等著她呢。心煩氣躁地翹著二郎腿，表情不耐煩中還帶著幾分不羈。

見她回來了，他收起手機，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天鵝絨盒子，漫不經心地扔給她。孟顏希看了看那個盒子，“什麽東西？”

“謝禮。”他不耐煩地說。

孟顏希笑了一下：“你要是沒話說我就去睡覺了。”她在心中感嘆自己的脾氣真是越來越好了。

夏一宇垮著臉沒說話，孟顏希也不惱，又笑了一下：“那我上去了。”走過他身邊的時候加了一句，“路上註意安全，開車小心點。”

夏一宇輕輕哼了一聲。

孟顏希下意識地朝他看過去，竟然看見他嘴角的弧度是微微向上的。

“孟顏希。”他忽然叫她，視線也落到了她臉上，“要不要和我一起吃晚餐？”

孟顏希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那我去換件衣服。”

他開車真的是很快，而且有些毫無顧忌的味道，坐在副駕駛座上，孟顏希很困難才能保持身體的平衡。腦袋又一次撞到玻璃上之後，她終於忍不住叫了起來：“你慢點！”連眉頭都皺了起來。

夏一宇從後視鏡裏看她一眼，嗤嗤一笑：“早說不就行了。”

他將車速放慢。

孟顏希一邊摸腦袋一邊抱怨：“你自覺點啊。”

夏一宇沒說話，餘光卻忽然掃到了外面高大建築物上掛著的巨幅廣告，其實這系列的照片白天時他就已經看到過了，但他又一次地被驚艷到了。他扭頭看了眼穿著簡單T恤與牛仔褲的孟顏希，心裏頭有那麽一絲絲的不自在：“照片拍得很好。”說完他掩飾般地幹咳了一聲。

孟顏希展顏一笑，少見地很臭美：“都是這麽說的——主要還是我長得好看啊對不對？”

“好看什麽啊。”他板起臉潑她的冷水，“你自己照照鏡子去，就你那眼睛鼻子……”

他的聲音頓住了，因為孟顏希竟然湊近了他。

她笑瞇瞇的：“我的眼睛鼻子怎麽了？你說啊。”

直引得夏一宇想吻她。

到底卻只是握緊方向盤，快速地轉了個急彎。孟顏希“呀”了一聲，額頭撞到椅背上又撞到他的肩膀上。

真是一個比一個痛。

她的五官都要皺到一起去了，夏一宇卻放聲大笑。

孟顏希氣憤地瞪了他一眼，決定今天都不和他說話了。

“孟顏希。”

他憋不住了，叫她。

孟顏希不理他。

“你怎麽變了這麽多啊。”

孟顏希還是不理他。

“當初你真是拽得不行了，搞得我看見你就煩。”

孟顏希報以怒目而視：“我什麽時候拽了。”

夏一宇就那樣看著她笑。少見地笑出了八顆牙齒，居然也有幾分陽光少年的味道，但他的長相氣質畢竟擺在那裏，稍微多看兩眼，那種壞壞的痞痞的感覺也就出來了。

“我不說了行吧？”

孟顏希撇了撇嘴，不回答。

他就開始找話題：“你拍那鬼東西，人家給你多少錢啊？……你是不是缺錢啊？……”

孟顏希又叫起來：“會不會說話啊你？”她威脅他，“你再惹我我就直接回去了。”

夏一宇本來想叫她沒錢就跟他說的，她都這樣說了他也只能把那句話吞回到肚子裏面去。

“這麽快？”

夏一宇挑起眉毛。他還真沒見過哪個女孩子去洗手間這麽快的。

孟顏希也不坐下，面帶焦急地催著他起身：“快起來，我們去別的地方。”

話音剛落男人的聲音就出現在她背後，緩慢優雅的英式英語，明明很動聽，聽在孟顏希耳朵裏卻像是催命符一般：“您好。”

孟顏希臉上的表情頓時冷淡了，轉過身：“您好。”

男人的表情也暖不到哪兒去，同樣的冷眉冷眼，該有的禮貌卻還是有的：“許久不見，孟小姐風采更勝往昔。”

孟顏希敷衍地牽了牽嘴角，“謝謝誇獎。”

“不知道那件事您考慮得怎麽樣了？”他果然提到這個問題。

孟顏希擡了擡下巴，說：“無意冒犯，先生，但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男人用眼角掃了掃孟顏希，眼底飄出似有若無的一絲輕蔑。“同樣無意冒犯，女士，但我覺得您並沒有考慮清楚。”

幽幽的燭光將孟顏希的臉色襯得晦暗不明。

“不知道您何出此言，先生。”她頓了頓，“但我也不想知道。”

“哦？”衣冠楚楚一絲不茍的男人向她逼近一步，語氣更加低沈，“恕我直言，女士，難道您是想通過這種方式，向大英最有權勢的家族炫耀力量嗎？”

孟顏希冷冷地說：“請您註意分寸，先生。”她微微冷笑，“又或許您常年與罪犯、間諜、毒梟之類的人物打交道，已經忘記了待人接物中應有的禮儀了。——當然我是不會同您計較的，”她垂了垂眉眼，盡可能地用肢體上的小動作來激怒對方，“您知道，我是有身份的淑女。”

一直一言不發的夏一宇忽然煩躁地甩開了餐巾紙，站起身拉過孟顏希的手，然後氣沖沖地往外走。

孟顏希不反抗也不說話，進了電梯才開口：“你幹嘛呀。”低頭揉著微微發紅的手腕。

夏一宇一下子就笑了，嬉皮笑臉地看著她：“你不是不想和他說話嗎？我幫你解圍啊。”

孟顏希垂著腦袋不說話，過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眉眼彎彎地看向他：“就喜歡你這暴脾氣。”

夏一宇心裏砰砰亂跳，也不敢多看她，仰著頭佯裝瀟灑地聳了聳肩膀。

又找了個地方吃晚餐。快吃完的時候孟顏希的電話響了，可她才剛剛剝完龍蝦，兩只手上都是油，正手忙腳亂呢，夏一宇十分自覺地從她褲子口袋裏替她將手機掏了出來，接通後貼在她耳邊。

“顏希，這麽晚了你怎麽還沒回家啊？你爸爸都睡了。”

孟顏希瞥了一眼夏一宇，說：“我在外面吃飯呢。”

“和誰？楚渝嗎？”

“夏一宇。”

孟顏希說著剝了一個龍蝦塞進自己嘴裏，又剝了一個遞到夏一宇嘴邊。

夏一宇露出有些嫌棄的神情，勉為其難地一口吞了下去。

“就算是和小宇，現在也不早了啊，都快十點了……你快點吃完了回來，媽媽等你啊。”

孟顏希說：“知道了。”

夏安閑仿佛是在掛電話前急急忙忙地想起了什麽，又說：“叫小宇順便來坐坐。”

“好。”

“那媽媽掛了啊。”

電話掛斷了。

孟顏希用眼神示意他將手機放到桌上去，又開始折騰起大閘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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