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客服照例在固定的時間打了電話過來，詢問她午餐想要吃些什麽。孟顏希坐在床頭，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看著外面的一望無際的水洗般的天空，慢慢地閉上了眼睛。溫柔和緩的陽光輕柔地打在她的身上，讓她感受到了一種歲月靜好的寧靜氛圍。她迎著陽光的方向擡起臉，對電話裏的人說：“不用了，今天我去外面吃。”

百無聊賴地在充滿異國風情的繁華街頭亂幌，沒想到接到了蘇音的電話。

她剛到奧地利的時候，蘇音每天都會打電話給她，關心她的生活及學習，擔心她不適應歐洲的食物與民俗。她偶爾會接，但是反應都很冷淡，慢慢地蘇音的電話和短信也就不是那樣頻繁了。大約也是終於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再後來，他就不給她打電話了，而是像李晴那樣給她發郵件。

可是孟顏希是真的厭倦與他的羈絆了，甚至在郵件中都不願意敷衍他。他也不說旁的，態度異常沈默。

只是每個星期孟顏希的郵箱都會多出一封未讀郵件。

那些未讀郵件提醒著她蘇音的存在，所以她早就換了一個郵箱用來與李晴聯系。

——她有時候睡不著覺，躺在床上的時候也會想，蘇音那樣聰明的人，難道真的想不到，他發給她的一封封郵件，她很可能根本看都不看一眼嗎？那他為什麽還要堅持不懈地給她發郵件？是為了證明什麽，還是不願意承認什麽？他和李晴本來也都是朋友，那麽他與李晴聊天時，如果提到了她，也會知曉她早就瞞著他換了郵箱的事情吧？

孟顏希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盯著手機來電顯示上的姓名看了很久，終於按下了接聽鍵。

他的聲音還是那樣溫和，以至於讓她產生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溫柔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仿佛他們之間未曾有過任何嫌隙，然後他說：“最近過得好嗎？”

孟顏希怔怔地站在原地，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嗯，還好。”

“顏希……”他的嗓音越發低柔，接著她聽見了電話那頭傳來的腳步聲，然後是拉動窗簾時特有的嘩啦聲。他靜默了片刻，開口說：“已經十二月了呢。”

孟顏希微微垂下眼瞼，擡起腳順著人流向前走，說：“……嗯。”

“要變天了啊。”

他似乎是感嘆。聲音中卻分明有幾分微不可察的冷意。

“我記得你是很喜歡冬天的。”孟顏希輕聲說。

“是啊，我等了很久了。”

孟顏希無端覺得他的話像是別有深意。

“等得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孟顏希掛上電話，將手機塞進褲袋裏，轉身走進了路邊的一家餐廳。

從外面看上去格調很高的地方，裏面卻冷冷清清的。沒有人氣，並且寂靜無聲。

唯一的顧客坐在角落裏翻閱一份報紙。他有著精雕細琢的俊朗五官，與亞洲人極其相似而又有所不同的臉部線條。

他渾身上下的任何一部分都堪稱完美，然而只要你對上他深棕色的眼眸，你會發現自己再難移開視線。

——是他。她以為以後再也不會有機會見面的那位“萬登先生”。

孟顏希有些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跟他打招呼，正遲疑間，他已經不經意擡頭發現了她的存在，並且叫住了她：“你好，孟小姐。”

孟顏希禮貌性地微微頷首。

他又說：“可以請你一起吃午飯嗎？”

孟顏希看著他，腦海中突的就浮現出了蘇音溫和的微笑的臉。然而下一秒她立刻就懊惱起來。就是因為一接到他的電話、一聽到他的聲音、一看到他的名字，她就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記掛著他，完全不能自已，所以她才那樣刻意避開他。

——可是明明，她都已經決定不要再喜歡他了。

孟顏希抿起唇角，強迫自己在葉欽的註視下點了點頭。

平心而論午餐吃得很愉悅。

葉欽是個教養良好的人，行為矜持而有禮，既能讓人感到如沐春風般的熱情，又不會超過尺度而使人感到不適。在談話的內容方面他也是點到即可，隨時都能讓同伴感到自己是被尊重的。

總之是個讓人感覺很舒服的人。

日子就那樣過去。

晝夜不分地在酒店房間練習，間或到街頭閑晃，找餐廳吃午餐或晚餐，繼續閑晃，等到夜幕降臨了再回酒店睡覺，第二天繼續晝夜不分地練習。

期間她又去了幾次醫院。挑的都是那個女人做定期身體檢查的時候，她像做賊一樣地悄悄前往。將手裏含苞待放的粉色百合放到病房內的椅子上，打開窗戶，讓柔軟的風穿過房間，站在窗前長時間地眺望遠處的風景與天空，沈默不語地驅車回酒店。知道她的病情正在逐步穩定，就已經足夠。她不想與她見面，不想與她交談，甚至不想讓她意識到自己的關心。那樣太煽情了，並且，她在心裏一遍遍告訴自己的是，那個女人，她不配。

葉欽偶爾會給她打電話，適當地提出共進午餐或晚餐的邀請。她有時接受，有時拒絕。如果拒絕他不會生氣，如果接受的話，他的精心安排也絕對能讓任何人滿意。非常巧合的是，她沈浸在音樂世界中的時候，從來沒有被他的來電幹擾過，然而只要她一走出酒店大門，五分鐘之內絕對會接到他的電話或短信。不得不說這種巧合為他加分不少——沒人會喜歡在自己專註做一件事情的時候被打攪。

她曾以為他是想要追求自己，最後還是發覺應該不是。

畢竟心理上少了一層負擔，順理成章地，兩個人慢慢變得熟稔起來。

有一次他們一起去參觀博物館，準備回去的時候卻同時發現，自己的錢包和手機不知何時都被偷走了。他就找路人借了手機給家裏打電話，讓司機開車過來接他們。借電話時他的舉止語調有些僵硬，神態中也有一抹微不可察的尷尬，她就想，他大約是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的情況。

等待的時間總是格外漫長，何況他們中午沒有吃東西。她隨意地沒有任何方向地往前走，他沈默地陪在她身旁。兩個人只是偶爾冒出一兩句交談，不陌生也不熱絡的氛圍。她是很喜歡那種感覺的。覺得那就是古人所說的君子之交淡如水。

後來他在上衣口袋裏找到了一些零錢，剛剛夠買一個芝士漢堡。商品目錄上最便宜的那種，中間夾著些許薄薄的肉片。他們走到附近的廣場，在花壇邊緣坐下，準備吃東西。

下午陽光正好，將他俊朗挺拔的側臉渲染成了她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溫柔模樣。

她接過他遞過來的漢堡，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咬，臉上卻是掩飾不住的笑意。

他就問她：“笑什麽？”

她仍是笑，回答說：“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他像是移不開眼般，一對深棕色的眼眸直直地盯著她臉上的笑容。半晌他眼裏劃過一道隱晦的流光，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麽，最後卻也只是牽起唇角露出了一個輕微的笑容，沒有追問別的事情。

後來倒是她自己忍不住了。她笑得眉眼彎彎，對他說：“我爸爸是白手起家的，我六七歲的時候他才成為所謂的有錢人。那之前，我們的生活很拮據，並且居無定所，每天都要為晚上的去處發愁。他的口袋裏總是只有一點錢，就帶我去吃面條，不加牛肉，最便宜的那種，而且他自己不吃，他告訴我他不餓，可是後來我才知道，他都是餓著肚子讓我多吃點的。”

他只是安靜地看著她的臉，眸色深邃。

“其實那段時間我過得很快樂，他卻一直感覺對不起我。”末了，她加上一句，“他是最好的爸爸。”

他對她微微一笑，說：“在他心裏，你一定也是最好的女兒。”

聽到他說這句話，她卻慢慢收斂了笑意。

他以為是自己說錯了話，卻又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就問她：“我說錯話了嗎？”

她很快回答：“不是。和你沒有沒有關系。”

他沒有再說話。

她也沒有。

她不是不顧慮他人感受的人，可那時候真的是沒有心情。

一直到他的司機開車趕到廣場，到他送她回酒店，到分別，他們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第二天醒來她卻看見收件箱裏躺著他的道歉短信。

於是他們和好如初。誰都沒有再提過那天的事。

所以葉欽始終不知道，她突然的情緒低落真的和他沒有關系。

她只是忽然想到，家裏的長輩們都是希望她將來能和蘇音在一起的，並且他們都在心裏覺得那是毫無疑問理所當然的事情——那麽，那麽，如果她在合適的時機與蘇音攤牌，爸爸，會不會失望呢？

——她不願意讓她父親失望。

——在這個世界上，她唯獨不願意讓她父親對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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