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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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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問水最近這幾天沒有來找雲秋。

雲秋發現了這一點。

有時候他會有點恍惚, 以為下課之後, 會在路邊看到那輛熟悉的空間車,可是沒有。做奶茶的時候,也時不時往蕭問水經常坐的位置上看一看, 但是結果往往都是落空。

他安慰自己:也許蕭問水是在治病,所以沒有力氣來找他玩, 也沒有力氣來看蕭小狼和蕭小貓。

他們撿回來的貍花貓已經好了很多,連之前缺掉的毛都漸漸長齊, 變成順滑柔軟的樣子。斷奶之後,由貓瘟引發的嘔吐和拉稀現象也在減少,雲秋覺得這是它正在好轉的標志。

他想過要不要主動把這件事情告訴蕭問水, 但是這樣的話, 他就要先給他發短信了。

雲秋有一點猶豫不決。他知道,主動發短信大概會成為一個“示好”的信號,但是他還沒有決定好要不要跟蕭問水和好。

就在他猶豫的時候, 兜兜轉轉到了十一月。雲秋最近的課題是“節氣風物”, 對照著找素材的時候發現了一個國際節日表。

雲秋得知十月十七日——也就是今天,是國際大學生節的時候,立刻決定了, 因為今天過節,所以他可以給蕭問水發個短信。

雖然他不是大學生,但是高三學生,可以作為“預備大學生”過這個節日。同樣;蕭問水雖然已經工作了許多年,但是按年齡來算, 二十三歲也是許多人大學沒畢業的年齡,所以蕭問水也可以過這個節。

他發了一條信息過去:“國際大學生節日快樂,大哥哥。”

幾乎是立刻,蕭問水回覆了:“要不是後面三個字,我以為你手機丟了。還有這個節日?”

雲秋覺得有點羞惱,他回覆說:“有的嘛,就有的嘛,我們都可以過這個節日。”

蕭問水沒有回覆了,雲秋又問他:“你想不想來看一看蕭小狼和蕭小貓,他們都長得很大了。”

蕭問水說:“好。不過,秋秋,今天我在治療,我可以明天來看你嗎?”

這是他第一次在書面用語中叫他“秋秋”,看得雲秋心裏一跳。

他軟軟地回答說:“好的呀。”

放下手機之後,雲秋又覺得自己可能有一點沖動,為此感到有一些沮喪。

失戀手冊早就被他丟到了十萬八千裏之外的陰溝裏拼都拼不起來,他覺得自己大概永遠都沒有辦法不喜歡蕭問水了。

雲秋為此感到有一點羞愧,還有一點氣惱,他揉了揉自己發亂的腦子,決定今天提早睡一覺不再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蕭問水上次發作之後,情況就迅速穩定了下來。Susan向他提出了做心理輔導的建議,都被蕭問水拒絕了。

他那一拳下去直接手指軟組織挫傷,可他根本像是感覺不到痛似的。沒有比老人自己更能感受到衰老的人,也沒有比病人自己更能感受到身體孱弱的人。

像是書中的描寫,他能感覺到自己五臟六腑的形狀,邊緣鼓動的方式,能感到血液在血管裏流通、發熱,精力和生命一點一點地,隨著這股熱流慢慢消失。

他把自己關了起來,第二次服用特效藥之後,就坐在他暗無天日的辦公室中,甚至有了一點酗酒的傾向。Susan總懷疑他這樣下去會開始吸毒,只能和蕭尋秋、醫生一起祈禱他還有最後的一絲理智。

絕癥首先摧毀的絕不是人的軀體,而是人的心智,包括對周圍親人的傷害。就像自閉癥患者,傷得最深的一定是心,不知有多少絕望破敗的希望被反覆碾碎、消磨。

幾天下來,蕭問水又變成了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他像是地獄裏爬來的癮君子,時刻提不起精神來,仿佛要直接死在黑暗裏;唯一提起精神的時候,又是想著去找雲秋。

轉變發生在十七號的晚上,蕭問水收到了一條信息。

分手以後,雲秋主動發給他的第一條短信。

他顫抖著去洗漱、換衣,給自己刮胡子,然後走出門去,跟他們一起吃了一頓飯,還打了一劑營養針。

他還是一樣的蒼白,打理之後卻還是那樣的俊俏好看。如果再由助理化一點妝,熟悉的人根本看不出來他有什麽轉變,只會奇怪一下,他竟然在短短幾個月內變得瘦削了許多。

蕭尋秋想喚回他對於處於權力頂端、運籌帷幄的興趣,又把一些事情交給他處理,可惜收效甚微。蕭問水的決策做得相當隨便,文件從他手裏過一遍之後,還要照樣回到蕭尋秋這裏來。

但是他肯看這些消息,已經是一個最大的進步了。

他們聊著各種各樣的話題,聊一切未來和疾病以外的事情。蕭尋秋告訴蕭問水一些八卦:“上次那個申請人身保護令的高管好像是得了精神分裂癥,他以為自己即將被人殺了,但實際上我們派出的人暗中尋訪、保護了這麽多天,沒有任何危險。”

還有各種各樣的瑣事,有時候蕭問水的記憶還會出現一定程度的混亂,他有著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可當他渾噩過活的時候,他出色的記憶會安靜一切碎片化的記憶打碎重組,賦予邏輯,仿佛幻覺一樣侵蝕著他的神志。

吃完飯後,蕭問水說:“我出去走走。”

他肯出去散心,這也是一個好的表現。蕭尋秋和兩位醫生自然答應,然後安排了人在暗中保護他。

蕭尋秋順著公司走出去,走上他和雲秋上次遛狗的路線,不知不覺中,就要往他熟悉的那個小區走去了。

他今天其實不用做治療,不在今天過去的原因,只因為他自己也知道,這樣頹靡陰沈的樣子不適合去見雲秋。他每次去見他之前,總是要精心準備,把疼痛和戾氣壓在背後,用最溫柔完美的一面陪伴他。

雲秋好像是他的鑰匙,一個開關,他操控著他的情緒,能把他從泥淖中拉出來,可是每次見過他之後,剩下的總是加倍的空虛、寂寞、悔恨……直到他再次找他說話,他再去見他一面,如此周而覆始。

現在走在這條去往雲秋家中的路上,也只是出於習慣。他習慣了在他樓下漫長的等待,習慣了擡頭看七層的燈光,以此來尋求入睡的慰藉。他甚至迷戀上了那個小區的味道,潮濕發黴、帶著煙火味道的氣息,和現下的回憶一起進入他腦海中,永不泯滅。

從公司到雲秋家裏的這段路,其實是有一點遠的。

他現在身體不好,雖然有健身的底子在這裏,但是一旦走快了,胸腔中還是會泛起細密的疼痛。這種疼痛若有若無,這樣的才是最磨人的。

蕭問水走走停停,覺得眼前發花。長期的貧血和高燒很快地攫取著他的體力,以至於他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

他站在原來的地方,小區門口,看見了一幢冒著火光和青眼的建築。

先是眼睛看見這抹亮色,隨後聽力才緩過來,是身邊人嗡嗡嘈雜的吵鬧聲和尖叫聲,夾雜著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哭泣,還有犬吠的聲音,有什麽人在大聲吼:“別進去!都別進去!火那麽大了,進去一個死一個!離遠點!”

“從七樓開始燒的!!那層只住了一個高三男孩,多半是跑不出來了,剩下的人馬上疏散!不要幹擾消防員!”

“七樓”“男孩”“不清楚”“高三”“堵死”“煙霧”……這些詞語猛地在他腦海中爆炸了,讓他一陣眩暈。眩暈過後,卻又好像渾身都在被灼燒一樣,每一寸皮膚,每一處骨骼,咯吱開裂,嗶剝作響,仿佛人已經身處火場中。

旁邊有人發現了他,發現了這個俊秀挺拔的男人神色已經不正常了——正要指指點點這迅速避開,就看見蕭問水猛地沖了進去。

旁人大叫道:“這個人瘋了!!別進去,現在不能進去人!!!”

消防車剛來不久,還有人不斷增援,蕭問水直接扯走了一個正要穿上防火設備的消防員,聲音啞得不像活人:“讓開。”

旁人破口大罵:“瘋子啊你!人家好心救火,你妨礙公務!”

而那年輕的消防員也不知所措,有點瑟縮地跟蕭問水對峙著,死活不肯松開手裏的防護服。這是一個很年輕的孩子,估計也不過十八九歲,眼睛很清澈明亮。

“給我。”蕭問水一邊說著,一邊從ID卡的夾層裏摸出一個東西,“哐當”一聲丟在一邊的消防車上,他平靜地說,“讓我進去,我有一切開路的權限。”

這是他第二次動用他在全聯盟中獨一無二的特權。

上一次是為了雲秋,這一次也是。

亮出這個標志之後,周圍沒有一個人敢攔他。而他用水潑濕自己的之後,頭也不回地沖進了火場。

本就老舊的大樓搖搖欲墜,仿佛是陳年的樓層成了精,在無聲地尖叫、顫抖。他剛一進去,迎面一堵火墻徑直砸了過來,差一點就要把他壓在了下面。

樓層越高,溫度越高,身上的防護服已經發出了警報聲,然而他身上越來越熱,頭腦卻越來越冷。

冷到幾乎刻骨,幾乎紮穿他的心肺,像有一把冰刀在活活剜進骨肉。

他怎麽會讓他遇到這種事?

蕭家人從來不相信巧合,偏偏就是這一場大火,從七樓右側,雲秋在的地方開始燒。

碎片一樣的記憶旋渦再度包圍了他,他牙關咯咯作響,每踏出一步,每呼吸一口過濾後的煙霧,那些碎片就越來越清明。

邊境偽造的入境身份證。

消防系統被毀壞的高級餐廳。

申請人身保護令的高官。

雲家的敵人回來了,他們之前追隨雲贛可能的蹤跡遠走國外,如今聽聞了雲秋的消息,又折返回到了這裏,像是聚集在一起的、嗅到血腥味的豺狼虎豹。他們偽造了身份和姓名,只為發動一場遲到十八年的覆仇,他們查到了曾和雲曦——現今唯一在國內、明確身份的雲家人,一起吃飯的,還有一個Omega男孩。

他們以為他還會去那裏吃飯,所以預演了一場因為“安防系統失控”的爆炸,可沒想到雲秋一直沒有再去那個地方;雲曦的丈夫或許感覺到了某些風吹草動,他再三要求人身保護,希望能夠護住自己和妻子的平安,然而這個要求一直被置之不理。

他怎麽能……他怎麽能?

他親手斷送了查出這一切聯系的希望。如果是以前的他,他能夠一眼看透所有事情之間蛛絲馬跡的關聯,絕不會給任何人可乘之機。

可是他在幹什麽?那時的他在幹什麽?

他在絕望、痛苦中沈淪,他用黑暗把自己包裹著,想象自己是一個亡命徒,靠著一絲青眼、一次會面活命。

那些文件兩次送到他身邊,最近的一次甚至就在今天下午,可是他都選擇了忽視,他選擇了逃避責任、自暴自棄。

齒間慢慢泛出血腥味,腦子也在逐漸昏沈,他用力咬了一口舌尖,以疼痛換得了片刻的清醒。

熟悉的房間已經面目全非。

沒有人,哪裏都沒有人,連兩只小動物都沒有看見。

他看見了一處被焚為黑灰、辨認不出面目的痕跡,不敢去想那是什麽。

會是他的寶貝嗎?

那一剎那,蕭問水如墜冰窟,整個人像是被杵在了那裏。

樓外已經響起了警報,還有直升機的聲音,廣播大聲吼著:“就算樓塌了,你們也要把裏面那個人救出來!你們知道他是誰嗎!他死了很多人都要跟著死!快去,動作快!”

直升機降下升降梯,特種部隊直接打穿了這一層的封閉樓道,陸續降落進入火場。有人發現了他,五六個人硬生生地把他拖了出去,直升機拉成的保護網將他們平緩地放在了地上。

對講機裏發出聲音:“全部撤出來了,能救的都已經救了,裏面都沒有了。”

沒有了。

沒有了……

蕭問水仰躺在地面上,一動不動,仿佛已經死去了。不斷有人湊過來問他的情況,還有人往他身上澆冰水降溫,裏三層外三層,無數張面孔從他面前拂過。

……都不是他想見的那個人。

“測量脈搏,隊長,他已經半昏迷了,但是他啟動了特權令,我們沒有他的許可,理論上是不能對他進行急救的……”

蕭問水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他說:“我沒事。”

可是他知道,有什麽東西,有什麽地方,已經徹底開裂、消失了。

那是他的心,他的命。

直到有什麽溫潤濕熱的東西在觸碰他的臉,帶著一種熟悉的沐浴露的味道,還有呼哧呼哧的鼻息。

有一只狗在舔他的臉。

白色的……有烏黑的豆子眼的……

薩摩耶。

那一剎那,蕭問水整個人渾身一震。他幾乎是立刻起身,用盡最後的力氣,到處尋找雲秋的身影。

蕭小狼渾身幹幹凈凈,一根毛都沒有燎到,而雲秋雙手放在膝蓋上,披著消防員給的毛毯,很乖地四處張望著,似乎不知道現場突然發生了什麽大事。他渾身上也一樣下幹幹凈凈,只被燒枯了一點頭發,而臉上蹭到的灰都已經洗幹凈了。

他看見了雲秋,雲秋卻還沒有看見他。

少年Omega還在有點疑惑地看著另一個地方,回頭卻猛地被一個燒得渾身漆黑的男人顫抖著抱住了。

橙紅的防護服,已經被燎成了黑色。連封閉頭盔也是。

他要靠對方藏在防毒面具之後的那雙眼睛才能認出這是誰。

蕭問水抱著他,慢慢地跪了下來,他緊緊地把他抱在懷裏,用力之大幾乎能讓人窒息。那聲音嘶啞得過分:“你殺了我吧,雲秋。”

他說:“你就是想要我的命。”

他幾度說不出話來,哽咽繃緊的喉嚨一陣疼痛,說來說去,也只剩下了“雲秋”兩個字。而無措的少年只能跟著半跪下來,猶豫半天之後,很小心的摸了摸他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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