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蘭本來早就睡下了，人老了，瞌睡並不多，但多年來養成早睡早起的習慣卻固定了下來。古柔沖進來的時候，高蘭正坐在床上看書，突然看見古柔進來，嚇了一跳。

“阿柔，是你嗎？”高蘭問道，趕緊的起來開了燈，這才發現渾身濕漉漉的古柔，跟個落湯雞似的站在自己房間裏，阿田已經趕著進來，拿浴巾裹住了古柔。

轟隆隆

窗外一道白色的閃電劈下來，窗外的雨一下子就下的大了。

古柔看著年邁的奶奶，大晚上的因為自己的出現，著急的跟什麽似的，忙前忙後的，她本來一肚子的委屈，卻再也說不出口。

等泡了個熱水澡，喝了牛奶，窩道奶奶床上的時候，古柔已經徹底的變回了平時溫溫柔柔的模樣。

“好了，現在好了。”高蘭笑瞇瞇的看著清爽的古柔，摸了摸她的頭發，說道：“怎麽才去了一天，就這麽急慌慌的回來了？沒有見到你的心上人嗎？”

提起白安寧，古柔的心又痛了起來，兩眼含淚說道：“奶奶，您跟我說，爸爸是不是還有一個哥哥？”

高蘭本來笑著的臉一僵，反問道：“你為什麽突然問起這件事來？”。

古柔見高蘭嚴肅了起來，立刻坐直了身體，拉住奶奶的手，忍著心裏的難受，說道：“奶奶，我們家祖上倒是什麽樣的人家？您一定要跟我講真話。”

高蘭見古柔如此的篤定，立刻意識到，興許古柔喜歡上的這個人，只怕與前塵往事有所牽扯。只是往事雖然久遠，卻是發生過的事實，任憑誰也不能更改。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不會因為時間的久遠就被原諒，如果一定要接受報應，古家到古柔這一輩，只剩下一個女兒，已經是夠狠的報應了，難道還不能贖罪嗎？高蘭嘆了口氣，取下了鼻梁上的眼鏡，眼神透過窗子，看向了外頭漆黑的夜色。

“有些事，本來是不必讓你知道的。”高蘭的聲音很輕，可夜裏古家更安靜，高蘭的聲音在這安靜的夜裏，顯得格外的清晰。

“奶奶最開始嫁給你爺爺的時候，不是妻子。”高蘭苦笑道：“那個時候，不像現在，一個男人可以娶妻還可以納妾。那時候你奶奶的父親家來窮，為了抵債，奶奶就入了你爺爺家做傳宗接代的小妾。你知道嗎？那個時候的小妾啊，可不像現在的二奶，進了富戶家裏，天還沒亮就要起來幹活，要伺候主母，要伺候公婆，要洗衣服洗碗，要掃地紡線。傭人做的，小妾都要做。晚上本來累的都站不起來，還要伺候主子爺爺。所以說，我們那個時候，有一句話，寧為窮人妻，不為高門妾。而且啊，妾生的孩子就是奴才子，沒有辦法繼承家業，還要被人看不起。”高蘭說道這裏，看著古柔一副蔫吧的樣子，怕自己說的太苦情了，立刻笑著說道：“雖然曾經是苦的，老天爺是有眼睛的。你所吃過的苦，是註定要為將來受的富貴所經歷的過程。”

“奶奶，這麽說，爸爸的哥哥，是爺爺原本的這個妻子生的，對嗎？”古柔突然誤會了，以為是奶奶夥同老爸幹掉了爺爺的前任妻子和哥哥，然後才有了今天的自己的大小姐身份，這麽一想，古柔眼色就跟肅殺了。

高蘭見古柔這樣奇怪的臉色，繼續問道：“我的乖孫女，你都在想什麽呢？耐心一點，奶奶要說的故事，有點長。”

古柔安靜了下來，抱著抱枕靠攏了奶奶。高蘭雖然已經七十七的高齡，可她年上卻沒有一點皺紋。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人的臉是父母生出來的，可三十歲之前的長相靠父母，三十歲之後的長相卻靠自己。如果一個人心裏是仇恨，到了老年的時候，臉上肯定是兇惡的。如果一人心裏是哀怨，到了老年的時候，臉上一定是愁苦的。高蘭臉上盡是慈祥的紅光，說明奶奶年輕的時候是美麗的，年長了以後也是善良的。古柔悄悄的打量了高蘭，得到了這樣的結論。

高蘭想著往事，壓根不知道自己的孫女心裏也在轉動著，繼續柔聲說著沈重的往事。

“我進門的時候，是從小門進的。那時候，我十六歲，而你的爺爺已經四十歲了。當家主母劉氏是哪裏人我不知道，但我只曉得，她已經有了一個二十四歲的兒子，比我還要大整整八歲。”高蘭說著，搖搖頭：“他的名字，叫古青。”

古柔心裏一個咯噔，這個名字，白安寧說過了，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緊張而期待的等著高蘭接下來的故事。

“我剛開始見古青，見他那樣的陽光，那樣的高大，文質彬彬的，說完那樣溫柔，完全看不出來，他會是那樣的人。”高蘭搖搖頭：“也是一個這樣的雨夜，一夥人不停的敲門，所有的人本來都睡下了，卻還是都起來了。我躲在柱子後頭，因為我是妾。我看不清擔架上的古青，但我聽的見嘈雜的人群裏頭，劉氏那撕心離肺的哭聲。阿柔，你知道嗎？無論孩子犯了多大的錯，在外頭的人看來有多麽的不屑，他到底是從娘肚子爬出來的，自己的孩子自己疼。”

古柔心裏不好說不是，道理人人懂，落到自己身上的時候，到底有多疼，每個人的體味只怕都不會相同。

“古青死了，劉氏受了很大的刺激，沒多久也沒了。”高蘭嘆了口氣：“那個年代的人，命都不長，劉氏能跟著古青去了，也很好。因為古青做了漢奸，她活在世上，也是受人唾棄。她死了，家裏就剩下我一個女人在後院，你爺爺來的多了，我就有了你爸爸。你爺爺也在你伯父那裏受了刺激，不敢再小看對子女的教養，我喜歡禮佛，他也隨著我去寺廟燒香了。興許佛祖看著奶奶心誠，這才有了你爸爸。”高蘭說道古明拓，眼角眉梢有了笑意：“也要感謝你的爸爸，母憑子貴，奶奶被你爺爺扶正做了繼室，你的爸爸也有了繼承家業的名分。”

“奶奶，我知道這些，可是我想知道是，我的大伯，他是不是跟白大哥家裏有什麽怨恨？”古柔單純的覺得，既然漢奸是大伯古青，那麽爺爺跟爸爸是無辜的，只要從奶奶這裏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她就可以回去跟白安寧解釋，甚是跟白國華解釋。那麽無論是自己跟白安寧的將來，還是古家的刺繡，都還有回天的機會。

高蘭被古柔的話弄的臉上一僵，認真的看著古柔問道：“告訴奶奶，你說的那個白大哥，他的爺爺叫什麽名字？”

古柔搖搖頭，她是真的不知道這件事，因為她從頭到尾都沒有機會去問白安寧這個問題。

“唉。”高蘭長長的嘆了口氣：“當初你爸爸說要跟一個革命先烈的家屬合作的時候，我就莫名的擔心過，怕是冤家，現在看來，人家是知道我們家的家底了，瞧不起咱們，不想拉我們要把吧。”

“奶奶，是不是還有什麽事，您沒有告訴我？”古柔知道，事情肯定沒有這麽簡單，於是問道：“白大哥說，是我爺爺害死了她奶奶的大哥嫂子，您知道這件事嗎？”

“你，你說什麽？”高蘭激動的抓緊了古柔的手，哆哆嗦嗦的問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古柔從未見過奶奶如此激動的樣子，感覺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於是趕緊勸說道：“奶奶，奶奶，你不要這樣，我害怕。”

窗外，再次劃過了一道驚雷，古明拓走了進來，遞給高蘭一杯水和藥片，說道：“媽，過去的事，您就別想了，古家不爭什麽名利地位，您不要太沈溺於其他了。阿柔，快給奶奶說聲對不起。”

“不。”高蘭吐下了那片降壓片，喝了一杯水，把水杯遞給古明拓，示意他坐在身邊，古明拓拉了把凳子，坐在了母親的床邊，高蘭這才開口道：“我們祖孫三代這樣談心，是多久以前的事兒了？”。

高蘭不等古明拓回答繼續說道：“阿柔沒有錯，有錯的是我們。明拓，這件事，我也沒有同你講過，一次也沒有，可到底還是不能帶進棺材裏，都是報應啊！”

“奶奶，今天會不會太晚了？”古柔看著落地鐘的時間，已經是十一點了，她不忍，也不願看著奶奶如此激動的樣子，畢竟她年紀大了，萬一有個什麽，自己這輩子都不會與原諒自己的。

“不，我不累。”高蘭說著哭了起來，一種釋放了多年壓抑的痛哭起來。

古柔趕緊跑去拿了餐巾紙，一邊遞給高蘭，一邊安慰道：“奶奶，你不要哭了，無論是誰的錯，都不是您的錯，您不要這麽傷心了。”

“阿柔，這件事，就是我們的錯。”高蘭擺擺手，擦幹了眼淚，那樣慈愛的看著古明拓，說道：“那會子，你爸爸還是個繈褓中的嬰兒，誰能去責怪一個嬰兒，誰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這麽小的孩子去死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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