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骨錚錚的男兒，這樣的年紀，從來不曉得什麽叫失魂落魄的人，跟白忠軍這麽高大一個男孩子，兩人就那麽失態的在一堆人中間，不管不顧的喊叫著，哪裏有半點往日的形象。

白忠軍是懂事的，哭了一陣，聽到老父哭的那般傷懷，不敢再多說什麽，任憑眼淚往下簌簌的流，就是沒敢再出聲。家裏來往的人多漸漸的多了起來，白國華一時半會從情緒裏出不來，白忠軍是要咬著牙，含著淚迎來送往，心中的悲苦，豈是常人所能懂得？

半夜的時候，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白忠軍給父親遞了幾次飯，白國華幾次都推開了，他實在吃不進去。白忠軍就給他遞了幾次水，好說歹說，白國華總算是勉強的喝了幾口水。白忠軍曉得父親難受，也沒有再勸他離開母親的屍身。家裏吊唁的人也不少，這會子他是個主事的人，不能也頹廢了。安頓好了弟妹，他便開始同班主任一起商量喪事的具體流程。不問不知道，一問白忠軍的眉毛就再也沒有松開過。

如果家中有人去世，到底是入土為安，還是鳳凰涅槃，都是自由選擇的權利。按常理推斷，經歷過無數次戰火，包括自己的大舅都葬在了烈士安息區，白國華不會不同意。可母親跟著自己的父親，一起從滿目瘡痍走到如今，確實沒過幾天好日子，只怕要把母親的屍體一把火燒了，還得白國華首肯同意。眼下這個光景，誰去問白國華，誰都不得好。先不論他願意不願意，單說他已經兩天一夜沒吃東西，受點刺激了會不會倒下，這都是個問題。

白忠軍端著水去院子裏給父親又遞了一回水，看著白國華皸裂的嘴皮子，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白忠軍的班主任是個熱心腸的，看見白忠軍來來回回去了好幾次，楞是開不了口，於是自考奮勇道：“忠軍，老師跟你父親談，他老人家深明大義，想必一定會支持國家政策的。”白忠軍搖搖頭，嘆息道：“老師，這一次大概不一樣。您也知道，老一輩的思想，都講究一個入土為安，以前那會還在打仗，他們把親人燒了，是怕被鬼子漢奸糟蹋，如今新中國都成立那麽久了，一直都是允許土葬的，平白的提起這個事兒，我怕我爹如今的情緒激動起來，把您給得罪了。”

白忠軍的班主任張了張嘴，又閉上，回頭看了看睡著白忠民、白忠平和白忠玲三弟妹的房間，心裏特別的同情起這個瞬間長大的學生起來。

“忠軍啊，你這麽老耗著，也不是個辦法，總歸要安葬的。”班主任勸道：“這事兒早些定下的好。你也累了，去歇一歇，明天來的人，只怕會更多了。”

“是，我知道。”白忠軍明白班主任的好意，可他確實睡不著，心裏亂哄哄的，理不出個頭緒來。原本他是打算讀大學，然後去做一個設計師的，可如今的情形，家裏需要人工作養家是一方面，弟妹都小，他們需要人照顧，他不得不放棄掉自己的夢想。

大早上，天還沒亮點的時候，一個高高廋廋的老人家幾乎撞了門跌倒了院子裏，嚇得剛剛迷糊著的白忠軍立刻帶著孝帽跑到了他旁邊，扶了起來。

那老人家一把推開白忠軍，三步並做兩步哭嚎著跪在了白國華身邊，道：“華娃，你命苦啊！”

白忠軍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湊到了父親和那老人的身邊，紅著眼睛喊道：“殷伯伯，您別哭了，我爸好不容易不哭了。”

沈默了一整天的白國華終於開了口，低沈的說道：“忠軍，怎麽跟你殷伯伯說話的？”殷偉本來還嚎著，這會子被白國華如此威嚴的一說，反而壓低了聲音。

白忠軍從父親低沈的語氣裏聽出了他一如既往的尖銳，忍不住擦了擦眼角的淚，父親不虧是英雄，任何苦難都不會將他打倒。見到振作起來的父親，白忠軍含著淚給殷偉道了個歉，道：“殷伯伯，我錯了。”

殷偉伸手緊緊的握住了白忠軍的手，再度落淚，半天才停下，顫抖著說道：“孩子，你哪裏有錯了？華娃，孩子也是夠懂事的了，你就不要再說他了！”。

“是，首長。”白國華顫悠悠的站了起來，給殷偉行了禮，白忠軍趕緊過去把殷偉扶了起來，這時，跟著殷偉的警衛員幹事什麽都才趕了進來，送花的送花，布置靈堂的布置靈堂，很快，家裏的喪事才像模像樣的辦了起來。

白國華跟殷偉站到了一邊，看著仿佛只是睡著了一樣的老伴，又看著迎來送往的白忠軍，下了狠心，道：“首長，您能不能幫我安排一下忠軍的工作？”

殷偉點點頭，說道：“他多大了？你不打算讓孩子上大學嗎？”。

“我的情況你也知道，從來沒有讀過書，如今能在這景區占著這個房子，也是別人看了你多大的面子。”白國華苦笑了一下：“我從來沒有跟你說過一聲謝字。”

“別說了。”殷偉眼睛裏的淚幾乎就要跌下來，趕緊擺手道：“我們都是戰場上過來，同生共死的交情，不能說這個字。我知道你沒讀過書，可從來學習都是最快最好的，如今的文憑社會，咱們拼不過了，難道要讓孩子們也拼不過嗎？”

“首長，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是，我還有四個孩子，最小的女兒才三歲。我要是不管其他孩子，讓忠軍去讀大學，他的弟妹們，就太苦了。他如今，您也看到了，懂事了，我不說，他心裏也應該明白，要撐起一個家庭的重擔，不是光靠讀書就可以的。如今，您就跟我說，能不能幫這個忙？”。

“好，我答應你。”殷偉重重的點了頭，算是接下了這一樁承諾：“等喪事過了，你叫忠軍到市政府去吧，高中生也算是很可以的，先從基層開始，往後一點點就會好的。”

殷偉看白國華要張嘴，立刻瞪大眼睛說道：“別說謝字，介外。”說著，他又朝著靈堂的位置瞄了瞄，隱忍再三，小心的問道：“孩子她娘的身後事，你打算如何處置？”

白國華心中一震，前頭自己火化了母親，是因為那時候國內鬼子漢奸橫行，如果不這麽做，母親就算被埋了，也會被人刨出來，暴屍荒野。後來自己的大舅子油盡燈枯，終於走到了生命盡頭，卻立下了火化進八寶山的遺囑，所以才遵從了他的遺願，火化了。如今政策沒有嚴明的界定，只是宣傳了土葬，白國華從來沒有想過，一個安葬會成為難題。換做以前，他一定會支持國家的政策，也想讓孩子的母親享受一個烈士贏得的儀容，可如今他老了，成了四個孩子的爹，生活的風沙，歲月的蹉跎，讓他對安葬又萌生了敬畏。如果可以讓老板入土為安，何樂而不為呢？

殷偉看出了白國華內心的掙紮，輕柔的勸說道：“殯儀館的領導給我打了電話，說明了這件事。我這次來，除了吊唁弟妹，寬慰你，最重要的就是問問你的心意。要知道，如果土葬，雖然占了入土為安的名頭，可到底是進不了八寶山，不能受萬世景仰的。”

人生處處充滿了艱難的抉擇，沒有一時能夠輕松。白國華閉上眼睛，心裏掙紮著，半天才睜開了眼睛，凝視了遠處睡著了一般的老伴，猶如宣誓一般，一字一句的說道：“忠魂何處安放，總歸生死都要支持國家的一切決策。”

殷偉松了口氣，更加敬重白國華的人品，站起來同他一起走到了白忠軍母親遺體前，慎重的上了三炷香，這才叫下屬通知了火葬場。

“且慢”白國華知道殷偉的意思，可相處一世，相伴一生，死後總的讓他為她做點什麽。白國華走到殷偉耳朵邊上說道：“頭說頭七回魂日，死人回來看生人，我若是在她那時候已經把她燒了，葬了，我怕她回來只看到一山的戰友，看不到我和孩子，心裏苦。”

殷偉的眼淚被這一句說的再次落了下來，對即將離去的下屬說道：“讓他們七日後再來。”說完，他便跟白國華一起，靜靜的守在了靈柩之前。

白忠軍眼明心亮，方才兩人的對話沒有刻意回避，他也聽了七八分，知道父親決定讓母親如八寶山，還給自己找了工作，心裏下定了決心，他一定要好好工作，好好照顧好弟弟妹妹。這麽想了，他便進去看了看還睡著的弟妹們，給他們蓋了蓋被子，順帶把自己的書本都整整齊齊的放進了櫃子裏。

白忠軍出去給弟弟妹妹拿了饅頭和粥放在了桌邊上，又把他們的衣服放到了他們的腳邊上，這才出去見了自己的班主任。

“老師，我以後，只怕是不能上學了。”白忠軍說出這話時，心裏是千刀萬剮的，班主任說過，幾個月以後就是高考，以自己的才學，清華北大都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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