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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茍富貴,勿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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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上元節,未婚夫王寧提著一盞兔子燈,在胡家書坊門口等她。

南京風俗,上元節夜裏,連續三晚都不用宵禁,百姓皆穿月白衣衫,提著燈籠,走街串巷,徹夜狂歡,城裏還開放了部分城墻,容許百姓登上城樓,觀賞金陵盛世夜景。

月白是一種淺藍色,在月光下,變成了白色,所以叫做月白。

若想俏,一身孝。這種顏色會給人平添三分姿色,不過,當全城幾十萬人都這樣穿的時候,撞衫不可怕,誰醜誰尷尬。

那時候的胡善圍覺得,全城的男人,都不如那個在月下提著兔子燈的男人適合穿月白色。

游街的時候,路邊的攤主熱情推薦各種玉器首飾,她選了一個最便宜的玉簪,只花了半吊錢。

她有她的自尊,不會要未婚夫花太多的錢。除此以外,她還買了點心,要未婚夫捎給未來的婆婆,作為回禮,不沾對方一點便宜。

他親手給她簪在發髻上,說:“等以後成婚,你可不能再這樣客氣了。”

她淡淡一笑,“難道我插戴這個不好看麽?”

他說:“好看,清麗淡雅,宛若水仙。”

她看著一身月光白的未婚夫,心想:我覺得你比水仙還好看啊。

那個廉價的玉簪,便成了她最日常用的首飾。那晚在藏裏,混亂之際被人踩碎,她也曾惋惜過,果然玉通人性。

人沒了,玉碎了。

萬萬沒有想到,沐春會給碎裂的玉簪“收屍”,並且融了黃金,重新修覆了一根全新的玉簪。

由於以前的簪子的碎的太厲害,工匠並沒有只是做成一根棍子的形狀,一雙巧手把碎裂的玉石磨成近乎透明的薄片,在簪頭做成一片片花朵的形狀,並用金絲剪成花芯,造型就是一朵玉臺金盞的水仙花。

脫胎換骨,可以說是連親媽都不認得了。

原來,有人在乎,有人掛念著她。

胡善圍心頭一暖,本能的想要去接,可是轉念一想,我馬上回宮,去見皇後娘娘,向皇後請旨,追查劉司言一行人的下落,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正如毛驤所言,此舉風險太大,秦王是藩王,稍有不慎,就是離間天家骨肉,殺頭的罪名,沐春立志將來封侯,為了博前途,正在鷹揚衛修理那些刺頭,揍別人,也在挨揍,還要說那些混賬話,做那些下流猥瑣的動作……

自己的事情,自己承擔後果,不要連累旁人,何況沐春是她知己,也是唯一在乎她的人了。

所以,胡善圍的手在袖子裏掙紮片刻,決定放手。

她違心的說:“不要隨便拿一個金鑲玉的水仙簪哄我,謊稱是以前摔壞的。何況,戴著烏紗帽的發髻,早就不適合簪花了。”

烏紗帽下,僅僅只能容得一個最簡單的木簪或者玉簪。選擇了官途,就要模糊女性的特征,漂亮美觀,並非她所求了。

胡善圍拒絕了沐春的示好,回宮。

沐春站在錦衣衛衙門外發楞,過了一會,瘋狂的踹門。

紀綱開門,放沐春。

沐春問毛驤:“為什麽善圍姐姐從你這出去,臉色就不好看?你們是不是欺負她了?或者又想出什麽賤法子,趕她出宮?”

毛驤喝著茶,“別想再訛人,她進來的時候臉色就不好看。至於我趕她出宮,更是天方夜譚。她以前是個八品女史時,我尚且動不了她,現在她連升兩級成了紅人,我怎敢隨便動她。”

沐春問:“那善圍姐姐為什麽不高興?”

毛驤說道:“不管你的事,你早就不是錦衣衛的人了,紀綱,送客。”

沐春心中充滿疑問,不過很快,他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因為馬皇後下了懿旨,命女官胡善圍遠赴西安,問責秦王妃,與秦王府一起尋找劉司言一行人的下落,並且命錦衣衛派出精銳隨行。

果然,如毛驤預料的那樣,馬皇後派出女官為代表,把矛盾控制在婆媳關系的範圍內,不至於上升到中央和藩國,一樣能達到目的。

從外人來看,是婆婆賜書,教訓兒媳,結果送書的中間人在藩地上出事了,婆婆不高興,又派了一波人去問責,問的也是兒媳,和兒子無關。

事關緊急,若劉司言他們還活著,耽誤一日,就危險一日,明天一早就出發。

宮裏現在還穿著秋天的夾衣,冬衣還沒分發下來。梅香把自己最好的棉衣送給胡善圍,“聽說西北寒冷,十月就會下雪,老師進宮時什麽都沒帶,這是我去年發的棉衣,還沒上身,老師拿去穿。”

胡善圍進宮時連雙鞋都沒有,梅香親手驗過她的身。沒曾想兩人成了師徒。

胡善圍並不推辭,收在箱子裏,叮囑道:“你不用掛念我,專心讀書,年底歲考,一定要考中女秀才。”

範宮正送來手爐,暖耳,裏外發燒的毛皮靴子等禦寒之物,說道:“你要記住,藩王府雖然尊貴,但你是皇後派出去的女官,代表皇後和皇室的體面,能爭便爭,爭不過,也不要逞強,把事情記下來,附上證據,皇後娘娘會替你撐腰。須知剛過易折,能屈能伸,方能長久。”

胡善圍應下。

尚宮局曹尚宮居然送了胡善圍一箱子珍貴的狐裘!

胡善圍忙道無功不受祿,不敢接受這種貴重的禮物。

曹尚宮沒好氣的說道:“瞧你那進宮時的窮酸樣,真是丟了我們女官的臉面。你不要面子,我們要啊,嘖嘖……”

曹尚宮嫌棄的翻著衣箱,將梅香送給胡善圍的棉衣扔出來,“宮婢穿的破衣服,你也當寶貝似的收著。”

梅香低著頭,不敢說話。她是宮裏地位最低的宮婢,曹尚宮是地位最高的尚宮,這裏沒有她說話的份。

“曹尚宮!”胡善圍怒了,她撿起地上的棉衣,拍去浮灰,疊好,重新放進箱子裏,“請曹尚宮將狐裘拿回去,下官不需要。下官出身平民,一介布衣,沒有穿裘的習慣。”

曹尚宮罵道:“你不知好歹!給你做臉面,不要太過寒酸,被藩王府輕視去了,你偏不要臉!”

胡善圍頂了回去,“我是奉皇後娘娘之命去西安,不是曹尚宮您!”

曹尚宮冷冷道:“劉司言是我一手栽培的人,你必須把她給我帶回來,她若出事,你休想在宮裏有一天好日子過。”

“夠了!”範宮正一拍桌面,“胡善圍是我宮正司的人,這裏不是你的尚宮局。你要教訓她,得先問問我。”

曹尚宮諷刺道:“出事的不是你尚宮局的人,若換成是你,你只會比我逼得更狠。”

範宮正說道:“前因後果沒有查清楚,生死也未知,你就坐不住了?曹尚宮還是太年輕,換成我,我才不會像你這番心急莽撞,沒搞清楚真相,就在窩裏橫。”

“好,我就等胡善圍的消息,如果……”曹尚宮使了個警告的眼神,“我發誓,從此以後,胡善圍在宮裏,再無立足之地。”

曹尚宮走了幾步,轉身說道:“劉司言離宮時,說一個多月就回,只帶著夏衣和幾件秋衣,沒有準備過冬的衣服,這些狐裘你帶著——給她穿。”

曹尚宮和範宮正相繼離開,梅香擦幹眼淚,站了起來,“胡典正放心,我一定會考中女秀才的,今日之恥,梅香不會忘記。”

屋子恢覆了平靜,胡善圍翻閱一摞書,都是西安府的方志,記載著當地天文地理,風土人情,貞潔烈婦,訴訟官司,無一不全。

正看著書,女教習沈瓊蓮來了。

胡善圍忙去倒茶,接待這位貴客。

沈瓊蓮的小短腿剛剛夠到腳踏,她小大人似的一擺手,“你別忙了,你這裏的茶不如我的,不好喝。”

女官的待遇也分三五九等,沈瓊蓮比胡善圍低一級,但是女官們都把她當孩子看,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又剛做了“鴛瓦繁箱一夜飛,鐵牌深禁漏聲稀”的新宮詞,馬皇後很是喜歡,賞了不少好東西,因而她喝的茶都胡善圍好很多。

胡善圍只得停手,端了兩樣細果子——這是陳二妹送給她路上吃的。

沈瓊蓮挑了一樣菱粉糕吃了,紅潤軟弾的臉頰沾了一點糖霜,從懷裏拿出一個手帕包住的小印,說道:“這是我的印,你要是遇到了麻煩事,急需用錢,就拿著這個印,去任何一家沈家的票行,最多可以兌十萬兩銀子。”

胡善圍以為是小孩子說的胡話,“這個……我此去西安,一路在驛站落腳,不需要花銀子的。”

沈瓊蓮說道:“可是我聽課堂的宮女們說,劉司言沒有回來,八成遭遇不測,據說是土匪們垂涎秦王府送的禮物,殺人劫財。我想土匪無非是為了求財,如果你也遭遇不測,十萬兩銀子應該夠救你一條命,給他們便是了。你這個人還不錯,我希望你能回來。”

小孩子就是天真啊,胡善圍苦笑道:“你為什麽覺得我不錯?宮裏傳聞,是我把劉司言推出擋災的,我現在聲名狼藉。”

沈瓊蓮說道:“要不她們都是有眼無珠的庸人呢?夏天你在藏和當時的胡貴妃對峙,我覺得愛惜書的人,應該還不錯吧。反正我在宮裏,這個印沒有用,那就送給你救命,萬一用上了呢。”

一個印,十萬兩白銀?開玩笑吧。

胡善圍婉言拒絕,“這麽貴重的東西,我不敢要的。”

沈瓊蓮有些生氣了,“你是不是覺得我異想天開?我問你,我姓什麽?”

“姓沈。”

“這就對了。”沈瓊蓮說道:“元末首富沈秀,綽號沈萬三的那個,是我的先祖……”

原來沈秀一共十幾房妻妾,後來沈秀因以前支持吳王張士誠而受到洪武帝猜忌,流放雲南,一代首富,死在大明邊陲。

不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沈秀後人開枝散葉到現在有一百多人,為了避禍,不被彼此牽連,族人分家都各過各的。沈瓊蓮這一支過得還不錯,開始培養家中弟子讀書,沈瓊蓮的父親就是舉人,大哥也中了秀才。

做大生意必須在官場有靠山,沈秀的女婿陸仲和依附宰相胡惟庸,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但是,今天洪武十三年,胡惟庸因謀反的罪名,一夜之間被錦衣衛滿門抄斬,朝廷勢力也連根拔起。

陸仲和作為胡惟庸的錢袋子,也被打入了胡黨,全家問斬,財產抄沒入官。

沈瓊蓮說道:“……我想,既然做生意要依附官員,這天下還有比宰相更大的官嗎?結果連宰相一夕之間說倒就倒,所以,我對家人說,不用依附那些官員了,我去當官,你們依附我就好了。”

“家裏那些的讀書的男丁,包括我父親,個個資質平庸,雖花了很多錢聘用了名師,我估計,他們頂多止步於舉人,想要中進士,不太可能。於是,我就考了女官,家裏人給我十萬兩銀子,這是我的私產,以印章為準,去沈家各地的錢莊通兌。”

能考中舉人,就是人中龍鳳般的人物了。

若是別人說這些話,胡善圍會覺得狂妄自大,但是從沈瓊蓮嘴巴裏說出來,她有八分信了。

胡善圍看著拇指大小的印章,“這麽貴重的東西,萬一弄丟了怎麽辦?”

沈瓊蓮輕飄飄的說:“銀子而已,丟了就丟了唄,我不會找你賠的。還是性命重要,用的上最好,若用不上,你再帶回來還我。”

“我要走了,今天和你說的事情,不要告訴別人,免得麻煩,宮裏知道我家世的人很少。”沈瓊蓮從椅子上跳下來,拍去嬰兒肥臉頰上的點心碎屑:

“你一定要回來,咱們這次考進來的四十四個女官,我最看好你喲。茍富貴,勿相忘。”

萬萬沒有想到,每個人最初進宮都有自己的目的,江全為了和女兒團圓,沈瓊蓮為了當官,成為家族棟梁,而只有胡善圍目的最小:只求一個棲身之所。

相比而言,胡善圍進宮的目的最單純,可是命運捉弄,最最單純的她,反而從進宮那一刻就卷入了各種旋渦風暴,讓最沒有野心的她,成為最有野心的人。

胡善圍將印章縫進裙擺裏,十萬兩銀子,差不多可以做九件龍袍,沈瓊蓮不僅有才,她還有錢啊,不僅有錢,她還年輕的令人嫉妒,才十三歲。

次日,秋高氣爽,胡善圍和三百個錦衣衛出發,依然是紀綱領隊,秋天雨水少,適合趕路,胡善圍決定加快速度,十日內必須趕到劉司言等人消失的西安府盩厔縣。

沐春看著隊伍消失在滾滾紅塵裏,把手一揚,“你們八個,偷偷跟著胡典正,這是路引和戶籍,讓西安土匪知道你們江西土匪的厲害。”

瘦瘦的時百戶擔憂的看著沐春,“沐大人,我們都走了,你一個人能降服得鷹揚衛那幫無法無天的猴子嗎?”

沐春說道:“放心,我從舅舅那裏借了十個老兵油子壓場子。你們的任務是保護胡典正,其他都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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