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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回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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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二更的梆聲漸行漸遠,狄仁傑的書房內火燭高照,狄府一如既往地肅穆安靜。但又似乎有種巨大的不安,正在一片靜謐中翻騰發酵,從每個垂手侍立的府中家人的臉上、從來往穿梭頻頻傳遞消息的官府衙役的身上,都能清晰地看到竭力克制的激動和緊張。

狄仁傑與曾泰端坐在書房中,已經有好幾個時辰了。每隔一段時間就有匆匆而入的大理寺衙役,向他們通報抓捕沈槐的進展,可是情勢顯然不容樂觀,因為二位大人的神色正變得愈來愈凝重憂慮。此刻,又有一名官員疾步如飛來到書房門口,卻是不請自到的京兆尹,只見他神情焦躁,躬身稟報時嗓音都有些變調:“狄大人、曾大人,下官剛剛得報,周梁昆大人府上管家到京兆府報官,說是他們家的小姐周靖媛自昨目半夜起突然失蹤,闔府上下遍尋不著,只得來京兆府報失,請官府幫忙尋找。”

“什麽?周靖媛也不見了!”曾泰驚詫莫名,連忙求助地望向狄仁傑,老大人因無眠而衰老不堪的臉上,那雙熬得通紅的眼晴熠熠更甚以往,他鎮定地吩咐京兆尹:“韋大人,既然周家已報官,你速速帶上差役去周府盤查,收集相關人等的證言證詞。曾大人與我隨後便到。”“是!”京兆尹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大聲答應著跑了出去。

“恩師!”曾泰幾平坐不住了,心急火燎地道:“我們派出去找沈槐的人還沒有頭緒,怎麽周靖媛小姐又失蹤了呢?這連串的事情究竟是……”狄仁傑擡一拾手:“別急,別急,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慌亂。曾泰啊,你想一想,這一切與老夫方才與你講述的段滄海公公的往事,是否有何聯系呢?”曾泰定了定神,努力思索著,突然眼晴一亮:“恩師,莫非周小姐的失蹤也與‘生死薄’有關?!”

狄仁傑沒有回答,腦海中又浮現出今日午後在觀風殿外,與段滄海關於“生死薄”的一番談話。

據段滄海說,自三十多年前與周梁昆因寶毯結緣,他二人遂成相互信任扶助的莫逆之交。他們一起經歷了從高宗到武皇的全部變遷,雖說都安然渡過了腥風血雨的歲月,並各自升遷到了相當高位,但所見所聞也令兩人膽戰心驚、常常徹夜難眠。伴君如伴虎,何況他們現在伴的還是只喜怒無常的母老虎,真不知何時被厄運突襲,所有的榮華富貴便在瞬間土崩瓦解了。正在百般躊躇、千番思慮而無果時,段滄海得到了一件具備巨大力量、能決定許多人生死的東西。

“哦,那東西是不是叫‘生死薄’?”聽到這裏,狄仁傑撚須微笑,仿佛漫不經心地問。段滄海從容作答:“既然狄大人也覺得這個名字不錯,那麽就權且如此稱呼吧。畢竟……這只是一個名稱罷了。”得到“生死簿”以後,段、周二人大喜過望,認為從此有了安身立命的保障,又因段滄海身居宮中多有不便,就決定由周梁昆負責保管它,只待萬一大難臨頭之際,可憑借此物求得一線生機。

他們小心翼翼地將“生死薄”收藏了多年,始終風平浪靜。但自聖歷二年起,段滄海漸漸發現狀況不對,周圍有些人開始竊竊議論“生死薄”,大家對它的內容不甚了解,卻又將它的威力傳得神乎其神,甚至有人開始策劃謀取“生死簿”的行動,包括本朝最有權勢的種種力量也在蠢蠢欲動。段滄海十分慌張,連忙去質問周梁昆,怎麽會走漏的消息。但周粱昆抵死不承認,只推說是段滄海過度擔憂、疑神疑鬼了,然而緊接著便發生了劉奕飛盜取鴻臚寺寶物的事件。段滄海眼看周粱昆捉襟見肘、再難自圓其說,終於逼迫他吐出了實情。

原來實情就是:“彼時周梁昆以鴻臚寺失寶之事盤問劉奕飛,劉奕飛卻反過來要挾他,聲稱自己已知道‘生死薄’就掌握在周粱昆的手中,假如周粱昆執意要追究盜寶案,他便要將此事捅出去,讓那些覬覦‘生死簿’的兇神惡煞全沖著周而來,到時候周梁昆必被窮追猛打,乃至死無葬身之地!”

“竟然是這樣……”狄仁傑思忖著問:“這老夫便不懂了,那劉奕飛又是如何得知‘生死薄’就由周大人藏匿著呢?”段滄海道:“這點周粱昆死活不肯說,因此老奴也不得而知。”“嗯,”狄仁傑點頭:“不過周大人最後還是決定鋌而走險,於聖歷二年臘月二十六日夜,親自手刃劉奕飛,除去了這個禍患。”“是的。”段滄海承認:“在兇案現場做出與‘生死薄’有關的假象,也是我們思之再三設下的障眼法,意圖引入幽冥之說,使已經鬧得沸沸揚揚的‘生死薄’事件,更加撲朔迷離、讓人捉摸不出背後的真相來。”

……“可是劉奕飛既死,周梁昆大人不也還是未能擺脫被‘生死簿’索命的噩運?”狄府書房中,曾泰聽到這裏時,忍不住向狄仁傑發問:“我記得恩師曾說過,周粱昆在則天門樓下的暴卒,應該與‘生死薄’有關系。”狄仁傑微微頜首:“當時我也這樣問段滄海,但他就不肯直按回答了。不過……雖然他不願吐露再多,他惶恐的眼神卻肯定了我的推測。很顯然,段滄海心裏也明白,劉奕飛的死並沒有令他二人得到解脫,反而使他們陷入了更大的危機之中,‘生死簿’最終還奪去了周梁昆的性命!”

沈默片刻,狄仁傑又道:“曾泰,你有沒有想過,段滄海為何把這些保守了多年的秘密,幾乎無所保留地突然披露給老夫?”曾泰濃眉深鎖,遲疑著回答:“據學生想來,段公公應該是想請恩師幫忙查案吧?”“嗯,周大人死得蹊蹺慘烈,鴻臚寺真毯去向不明,這些無頭案都需要時日查察,不過最令段滄海寢食難安的卻不是這些……”頓了頓,狄仁傑布滿血絲的雙眼中銳光乍現:“他還是為了‘生死薄’!”

曾泰猛然醒悟,驚問:“難道……周粱昆在臨死前並未將‘生死薄’交托給段滄海?”“當然沒有!”狄仁傑一聲冷笑,斬釘截鐵地道:“‘生死薄’不知去向,這點毋庸置疑,否則段滄海也犯不著千方百計與老夫聯絡上,並對我這個局外人坦誡過往曲直。”“唔,段公公還是希望借助恩師的神探之能,來幫他找到‘生死薄’的下落?”

狄仁傑沈默了,片刻,他才用深沈而苦澀的口吻道:“段滄海一再強調,‘生死薄’是件關乎眾多人生死利害的要物,如果被不懷好意的人得了去,大周的朝局必將陷入極大的混亂和危機,所以他才會赤膊上陣,親自與我交涉。他堅稱普朝之下,唯有老夫得到此物,他才不會有所顧慮,因為他深信以老夫的智慧公心,必能要善處置此物。但是曾泰啊,其實他只說出了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的原因他沒有直說,卻使我心如火焚……”

曾泰無語沈噎,他終幹恍然大悟,狄仁傑所說的另一方面原因只能是一一沈槐!很顯然,周梁昆一死,關於“生死薄”的追索便落到了他唯一的親人周靖援的頭上,而沈槐和周小姐定親、在周府常來常往的情況也使沈槐成為了眾矢之的。對段滄海來說,如果沈槐是在狄仁傑的授意之下行動,那麽雙方開誠布公、將狄仁傑爭取為同盟是最佳的選擇;如果沈槐是自行其是,那麽由狄仁傑出面來處置這位他的侍衛長,也應該是最有效最合適的方案。

“曾泰啊,自從楊霖招供之後,你便派人在洛陽誠到處搜捕沈槐,至今未果。而周靖媛的失蹤,多半也與沈槐脫不開幹系。我想,沈槐此刻的處境怕是萬分危急!”狄仁傑剜心掏肺般的沈重嘆息,赫然打破書房內令人窒息的寂靜:“周靖援也一樣。假如段滄海所說俱為實情,不管‘生死薄’是不是在沈槐的手中,他現在必已被幾方兇惡的勢力追殺。咱們必須要搶先找到他……”狄仁傑的喉嚨埂住了,他定一定神,方能說下去:“無論如何,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沈槐落到與周粱昆一樣的悲慘下場,況且,他的身上還有太多未解之謎,牽動著我的心腸啊……曾泰,老夫全拜托你了!”

曾泰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恩師,學生明白!學生現在就親自去周府查察,我想周小姐和沈槐將軍在一處的可能性非常大,我會動用大理寺上下所有的力量來找尋他們二人。恩師,您且放寬心,在此靜候佳音,千萬不要太焦慮、太傷神了。一定要註意身體啊!”狄仁傑點一點頭,擡手向曾泰示意,卻說不出話來。

曾泰大步流星地離開書房。狄仁傑一人獨坐屋中,只覺得身心俱疲,頭暈目眩、幾欲不支。但與此同時,漫長一生中幫他淩駕於蕓蕓眾生之上的罕見智慧,也在這最緊要的關頭凸現出來,終使狄仁傑如在油鍋裏烹灼的心冷卻下來,他微瞑起雙目,從二十五年前自己趕往汴州查察李惲謀反案的那一刻想起:李煒、敬芝、汝成、郁蓉,他們的面容輪番更疊,仿佛都要告訴他一個最深藏最淒楚的宿命一一謝嵐!他究竟是誰?!

“大人爺爺!”韓斌清脆的喊聲突然將狄仁傑喚醒,他剛睜開眼晴,那孩子已滿頭大汗地直沖到面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大人爺爺!不、不好了!了塵、大法師……”“好孩子,了塵怎麽了?!”狄仁傑嘴裏這麽問著,心卻猛地一沈,不祥的預感猶如黑雲壓頂而來。

韓斌喘了口氣,大聲道:“大人爺爺,了塵法師病重,臨淄王爺和我今天在天覺寺待了一整天,天黑以後了塵大師的氣息越來越微弱,剛才臨淄王爺讓我趕回來給您送信,他說大師大概過不了今夜了,讓您快去見上最後一面呢!”

狄仁傑騰地站起身,不料眼前金星亂舞,他的身子左古直晃,嚇得韓斌拼命扶住他的胳膊:“大人爺爺,大人爺爺!您怎麽啦?!”狄仁傑竭力舒緩胸口的悶脹,勉強笑道:“哦,沒事,站起來太急了。”“大人爺爺……”韓斌眨了眨明亮的眼晴,一雙小手仍死死揪著狄仁傑的袍袖。狄仁傑拍拍他的腦袋,一邊急急的朝屋外走,一邊囑咐:“大人爺爺現在就去天覺寺。斌兒,你趕緊去後院喊來景輝,告訴他這裏的情形,讓他親自在此等候絕不可怠慢,務必要到我回至府中為止。”

“哦”,韓斌乖巧地答應著,又問:“大人爺爺,我們要等什麽呀?”狄仁傑已快步走到正堂前,一只腳蹬上馬車,回頭道:“一是等曾泰大人找尋沈槐的消息:二是等狄春將沈珺小姐帶回。總之,不論是沈槐還是沈珺,只要有他們的蹤跡,就立即送到天覺寺去找我。”韓斌聽得懵頭懵腦,狄仁傑已在馬車內坐穩,仰天長嘆:“但願了塵還能等得到他們!”

話音甫落,馬車沖上尚賢坊外的街巷,在秋日凈朗的星空下飛奔而去。

“了塵,了塵,大師!是我啊,狄懷英在此。”一疊連聲的殷切呼喚,嘶啞、顫抖……大師灰敗的面容終於有了些許動靜,他長長地籲出口氣,勉力擡起的手已被狄仁傑緊緊握住:“大師,你怎麽樣?”“是懷英兄啊……”了塵蠕動著嘴唇,慘白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意:“我在等你。”

“是,我……來了。”狄仁傑難抑埂咽,背過身去拭淚,旁邊有人輕聲道:“國老,他看不見……”狄仁傑回過頭來:“哦,臨淄王說的是。”李隆基一把攙住他,湊到他耳邊:“國老,我在大師身邊守了一天,他始終昏昏沈沈,現在只怕是回光返照,國老有話請快說吧。”說著,他輕輕將了塵扶靠在禪床,方恭謹地道:“國老,請與大師交談,我在外面候著。”

李隆基悄聲走出禪房。狄仁傑收攏心神,再看了塵時,那雙空洞多日的眼晴竟煥發出奇異的光輝,只是這神采已不似來自人間。狄仁傑止不住熱淚長流,也不再去拭,只道:“大師,你、你再等些時候,也許那兩個孩子下一刻就會出現……”

了塵微笑:“是嗎?假如真的能等到,那就太好了、太好了。”狄仁傑連連點頭:“真的,真的,大師你再等等,再等等。”了塵悠悠地嘆息:“好啦,懷英兄,我知道你的心意,可嘆我在這無邊苦海中沈浮太久,終幹還是要往彼岸去了。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是等不到那兩個孩子了,只有請懷英兄替我等下去。”

一陣又一陣悲愴猛烈沖擊心房,狄仁傑胸痛難耐,昏眩中他感覺了塵在盡力緊握自己的手,幹是含淚允諾:“好,大師放心,我一定會等下去。”了塵的神色漸漸舒緩:“是啊,只要他們兩個好好地活在這世上,我是不是能見到,其實並不重要……”狄仁傑閉上眼晴,有些話再不說就真的沒有機會了,他沈吟再三,終於緩緩道出:“大師,你若往生,這世上便只有我狄懷英一人去認那兩個苦命的孩子。然而我與他們二人非親非故,沒有血脈牽連更從未謀面,人海之中我要如何識得他們?又怎麽保證不會錯失?大師,有些真情你今天必須要向我坦白,否則我……”

了塵摸索著從枕邊撿起佛珠,垂下眼瞼:“你問吧,我必知無不言。我想,只要是為了那兩個孩子,不論是汝成,還是敬芝、郁蓉都不會責怪的。”“好。”狄仁傑咬一咬牙,單刀直入地問:“大師,當初汝成主動提出替你去領死,你後來曾多次對我談起,汝成這樣做並非完全出幹名士之風,而是因為他已萬念俱灰、了無生趣。可我一直覺得奇怪,汝成有妻有姿、有家有業,況且一向與世無爭、隨遇而安,他何至於突然絕望至此?!”“懷英兄,”了塵顫抖的聲音打斷了狄仁傑的話語:“你不要說了……我現在就告訴你全部的真相。”

……他追求了一輩子真相,他從來都痛恨謊言。當然他並非不懂得,有些時候,謊言比真實更有力量,也更加美好。他深知:人,如果不夠堅定、不夠強大、不夠……冷酷,那麽,就決不可能像他這樣,自始至終地信仰唯一的真相。可惜在他們之中,唯有他具備這種神祗一般的意志,其他人:李煒、敬芝、郁蓉、汝成——他這一生中最珍視的朋友們,卻與他恰恰相反,是最脆弱、優柔、感情用事、膽怯而又執著的人,普通人,因此他們寧願欺騙和被騙,也不肯直面殘酷的現實。狄仁傑,一直對他們懷有最真切的同情,但也在內心的深處保留了一份蔑視,這麽多年來,他反反覆覆品味他們的命運,總會驚訝於人心的軟弱。可是今天,就在此時此刻,當他傾聽著垂危的了塵,斷斷續續地吐露那最悲慘的真相時,他才發現,自己其實也和他們一樣無力面對,無法承受——心被活生生撕碎的痛楚。

二十五年前、上元元年的歲末。以富庶和風雅聞名的汴州城已是一片迎新氣象,即便是城南低窪冷清的地區,相比平時也熱鬧不少。但其中一處白墻黑瓦、闊大幽深的莊院卻在近幾年裏漸漸蕭條,終於在這個冬季徹底破敗了。高大的院墻位立如初,只是粉壁汙濁、黑瓦缺殘,不過才短短幾年的光景,這莊院倒好似經歷了世紀變遷,唯落得滿身滄桑。幾許雕敝的樹枝從墻內伸出,不過為這院落增多幾分悲涼,若幹年前的仲夏之夜,那曾令狄仁傑心馳神往的縹緲幽香也已沈淪在往昔歲月,只能於夢中尋覓了。

這院子太大了,一旦無人料理便處處荒蕪。空落落的亭臺樓閻裏,纖柔蜘網在寒風中抖索;水池中填滿淤泥殘葉,魚蹤早就難覓:雜草叢生的角道旁花架傾覆、花盆破爛;花,則在幾年之前就雕謝殆盡,再也沒有開放過。所有的痕跡都在訴說被遺棄的淒涼與無奈,尤其是到了夜間,此地光景與其說引人哀傷,倒不如說是讓人恐懼了。

但在幢幢黑影中,偏有暗淡的光線從宅院的最深處悄然射出,還有竊竊私語打破無盡的寂寞,不過這院子實在太大,從外面是無論如何都發現不了這些微動靜的。今夜沒有月光,只有稀落的星辰在黑沈沈的夜空清冷閃耀。整個院落中到處是奇障怪影、樹石嶙峋,若有外人進入,只怕是舉步維艱吧,可就有那麽一個小小的身影,在整片陰森幽暗中毫無阻擋地穿行,向著那唯一的亮光飛奔而去。

“砰!”屋門撞開,他在門口剎住腳步,拼命喘息著。屋內幾人聞聲一驚,齊齊向門口望來。一個高挑婦人站在床邊,懷裏抱著的嬰兒受驚大哭起來,她瞥了眼呆立門前的男孩,蹙起秀眉、冷冰冰地斥道:“你野到那裏去了,現在才回來!”另一個婦人面帶病容,斜倚在床頭。她伸手接過嬰兒,一邊哄著,一邊輕聲勸道:“郁蓉,不是你讓嵐嵐去找他爹嗎?”她朝男孩微笑,柔聲問:“嵐嵐,找到你爹爹了嗎?”

男孩沒有回答,卻像釘子似地杵在門邊,上氣不接下氣的。床沿邊坐著的男人也向他招呼:“嵐嵐,進屋說話吧。”男孩終於開口了,怯生生地:“娘……我、我沒找到爹爹。”郁蓉連看都不看他:“那你還有臉回來?繼續去找,找不到他你也不用回家了!”男孩本來就氣息不勻,這下小臉更憋得通紅:“娘,我、我……”他結結巴巴地似要申辯,卻連成句的話都說不出來。

許敬芝懷裏的女嬰倒安穩下來,她仔細看了看男孩,突然驚呼:“呀,嵐嵐,你的臉上怎麽了?是不是又和人打架了?”她將女嬰放到身邊,朝男孩伸出手:“來,過來讓敬芝姨母瞧瞧。”男孩仍不動彈,只是可憐巴巴地瞅著自己的娘。郁蓉這才回過身來,斜藐了他一眼,突然“撲哧”笑道:“哎喲,我的好兒子,又打架了?好啊,告訴娘你打贏了還是打輸了啊?”男孩子低下頭,抹了把青一塊紫一塊的小臉,血水和泥汙頓時糊得到處都是,一雙漆黑的眼晴卻亮得耀人。

“看樣子你又打輸了吧?是不是,啊?是不是!”男孩子聽到話音,全身哆嗦著擡起頭,兩雙幾乎一模一樣的眼晴赫然對視,只是母親的眸中盡是熾烈的火焰,絕望、瘋狂,像毒蛇般吐著仇恨的信子,卷向男孩瘦弱的身軀。他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了,只能握緊拳頭,用盡全力吸氣,艱難地吞咽著他小小生命中根本無法承受的痛苦。

郁蓉沖著男孩勃然發作了:“叫你去找你爹,你找不到!和人打架又打不贏,要你有什麽用?!你回來幹什麽?幹什麽?!滾,你滾!我再也不想看見你!”“郁蓉!你嚷什麽?!還怕招不來人嘛!”坐在許敬芝身邊的男人嚇得臉色煞白,忙不疊地朝郁蓉擺手。他雖全身仆役的打扮,滿臉落魄張惶之色,仍掩蓋不住舉手投足間的貴胃氣度。

許敬芝輕輕攥住李煒的手,嗔道:“你別這樣緊張,都知道這宅子有多深,她那點聲音根本傳不到外面去。”李煒“咳”地一聲嘆,煩躁地站起身,在床前來回踱步:“敬芝,自從我爹案發,我逃到汴州已有半個多月,官兵去你家也搜過好幾遍了。雖說咱們躲在這個幾同廢墟的謝宅內,這段時間裏一直平安無事,但我的心裏是越來越不安,總覺得大難就要臨頭……”許敬芝未及答話,門邊飄來一陣古怪的笑聲,斷斷續續地,又像是哭泣:“哼,他害怕了,他害怕了……哈哈,多麽膽小的男人,怯懦的男人,以為我看不出來,他想拋下你們娘倆獨自逃生,敬芝,他想逃跑了!這些男人,他們都只會逃!膽小鬼!哈哈哈!”

“你!”李煒被郁蓉叱得面紅耳赤,又不便反駁,只好對著她幹瞪眼。許敬芝低聲勸道:“她有病,你別和她計較。”李煒跺腳:“真沒想到我堂堂汝南郡王也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每天人不人鬼不鬼地躲在這破院子裏不說,還要受個瘋婆子的氣!”他話音剛落,一直沈默地守在門口的男孩突然直沖過來,對李煒揮舞起小拳頭,惡狠狠地道:“你敢說我娘壞話,我打死你!”

李煒啼笑皆非,連連搖頭:“這……大的小的一家子都……”看了看面前男孩瞪圓的眼晴,他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一屁股坐到床沿上,不停地唉聲嘆氣。許敬芝一邊輕拍著身邊咿咿呀呀的女嬰,一邊道:“你呀,怎麽這麽說話?天底下也就是郁蓉和汝成,敢冒了殺頭的風險收留下咱們,否則你我現在一定在京城的大牢中,受那生不如死的折磨。我們這苦命的女兒也斷然已胎死腹中,又怎麽可能降生到世間?郁蓉雖說時常瘋癲,可從我生產到照料孩子,還不是全靠了她?”李煒低頭不語,許敬芝朝男孩伸出手:“嵐嵐,你找了一整天爹爹,吃東西了嗎?餓不餓?快過來,敬芝姨母這裏有餅。”

男孩年拉著腦袋挪到床前,許敬芝微笑著把餅遞過去,他接過來大口大口地啃,許敬芝看得直心疼:“這孩子……又餓成這副樣子,慢點吃啊。”她端起男孩烏七八糟的臉蛋仔細查看,猛地倒吸口涼氣:“天,怎麽打成這樣子!”再拉過男孩的手,果然兩手虎口上青地發紫,許敬芝咬了咬嘴唇,目光灼灼地道:“郁蓉!你來看看嵐嵐都成什麽樣了?!成天趕他出去和人打鬥,他還那麽小,又瘦弱,你這不是要他活受罪嘛!郁蓉,謝嵐可是你的親生兒子啊,你居然也忍心!”“姨母,都是我自己不好,是我自己要和別人打架,你別怪我娘……”

聽到這細弱又倔強的聲音,許敬芝的已經裏不覺噙上淚水,她握著絲絹輕輕擦拭謝嵐額頭和臉上的血汙,喃喃道:“可憐的嵐嵐,也不知道你上輩子造了什麽孽,這一世苦命至此。”謝嵐疼得死命皺起眉頭,還在恨恨地說:“那些壞蛋,他們老說我娘的壞話,我今天打不過他們,明天再接著打,總有一天我耍把他們揍得再也不敢開口!”“傻孩子,你才一個人,又小又弱,怎麽能打得過那麽多人……”“我不管,就是死我也不許他們說那些話!”許敬芝悠悠輕嘆,她當然知遁謝嵐所說的“那些話”是什麽,八年多前為了保障狄仁傑的仕途所炮制出來的說法,直到今天仍然在敗壞著郁蓉的名聲;侵蝕著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庭:傷害著無辜的幼小心靈。

“唉!”在一旁,李煒也忍不住慨嘆:“想當初和汝成、郁蓉共賞曇花一現的情景還歷歷在目,怎麽竟就成了今天這個樣子!本來人人都道他二人是郎才女貌,世間少有的一對璧人,可……”許敬芝郁郁地擰起柳眉:“說到底還不是你和那個狄……”她突然住了口。“這、這……”李煒又氣又急:“如何怪得我和懷英兄……!”“王爺!不要在孩子面前提那個人!”許敬芝厲聲制止,李煒訕訕地看一眼面前的男孩,還是忍不住嘟嚷:“……不管當初怎樣,他二人既已結成夫婦,就該好好在一起過目子。事情都過去那麽久了,郁蓉偏要執著至今,汝成也一樣,這兩個想不開的傻子啊!”

許敬芝拭了拭眼角的淚:“這兩個傻子鬧到死也是他們自找,就是苦了嵐嵐,親爹親娘都不管不顧的。”她擡起頭來望著李煒,殷切地道:“王爺,我一直有個心願,如果我們能逃過此劫,今後就把嵐嵐帶在我們身邊撫養吧,正好給咱們的女兒當哥哥,兩個孩子從小做伴長大,青梅竹馬的多好。待今後他們成年,再讓他們結親。這樣,嵐嵐就不會太孤苦了。你說好不好啊?”

李煒滿臉為難之色:“敬芝,現在談這些為時過早了吧。何況你我還吉兇難測,且等過了眼前這一關再說吧。”許敬芝把臉一板:“就要現在定,你不肯做主我做主!”“敬芝……”李煒有些尷尬地道:“嵐嵐又不是孤兒,他父母雙全,你要收養他須得汝成、郁蓉點頭吧,此其一。這孩子從小乏人管教,就跟個野孩子相仿,到現在八歲大了都不曾讀書習宇,每日只會在街頭與人鬥毆,成年以後的品格實在堪憂。你我成親幾年才得了一個女兒,況且身份還是郡主,配給謝嵐這祥的人未免太委屈了,此其二……”

許敬芝氣得嘴唇煞白,剛要反駁,郁蓉搖搖晃晃地來到床邊,指著李煒的臉道:“看見沒有,他瞧不起我們。他瞧不起我、瞧不起我的兒子,瞧不氣我們全家!男人就是這祥,怯懦、無能、虛偽!卻偏要裝出副正人君子的模樣,讓我們承擔所有的罪孽,到頭來反怨我們連累了他。呸,你若是覺得我們一家玷辱了你,你現在就走!離開這裏,走啊!”李煒無地自容,低聲嘟嚷:“我……我何曾受過這種屈辱,罷了罷了,還不如出去投官!”“你敢!”許敬芝怒喝一聲,李煒到底沒膽量離開,只好滿臉發青地呆坐。

郁蓉不再理睬李煒,俯下身去看自己的兒子。她輕輕撫摸著孩子額上的青紫,他有些受寵若驚,淚水在眼眶裏拼命打轉。“嵐嵐,我的兒子……”郁蓉開口了,語調變得溫柔、充滿愛意:“你是個好孩子,娘不讓你讀書習字,就是不想你學他們的樣。他們這些仕人,滿口仁義道德,心裏其實只有自己,他們是天底下最自私最無情的懦夫!他們的那些學問,全都是用來向別人索取,為自己謀利。嵐嵐,你明白嗎?你幹萬不要成為他們那樣,不要……”郁蓉哽咽起來,大顆大顆的淚珠從那雙淒艷絕美的眼睛裏落下,謝嵐猛地撲上去,緊緊摟住母親,氣喘籲籲地叫著:“娘、娘!你不要傷心,不要哭啊!全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耍我做什麽都行!娘!你不要哭,我聽你的話,我會保護你的!”

“汝成呢?嵐嵐,你爹爹呢?他在哪裏?他為什麽不回家來?”郁蓉摟住兒子,恍恍惚惚地問。“娘,我找了許多地方,都沒找到爹爹……”謝嵐支吾著,垂下眼瞼,再不敢看母親。郁蓉擡起頭,愈加迷離的目光落在北窗下,青磚地上一整排的寒蘭枝葉如翠玉般晶瑩,那就是這整座廢墟般的宅院中最昂然的生機了。只聽她夢囈般地輕輕呢喃:“家裏的花都謝了,都謝了也沒關系。可是這寒蘭怎麽也不開了呢?嵐嵐,去找你爹爹回家來,我想看蘭花,只有他會伺弄這些花草,他和她們有情分,他不回來,她們就都雕謝了,和我一樣死了、心死了……”

謝嵐捏緊小拳頭,求助地望了望許敬芝,隨即轉向母親:“娘,你別難過,蘭花會開的!我、我知道怎麽……”“嵐嵐!”許敬芝大聲喝止:“你這小傻瓜,怎麽也跟著她胡鬧!”“姨母!”就在謝嵐的淚水終幹洶湧而出的時候,房門再度被撞開,燭光中一個高大的身影佝僂著,背後是無窮無盡的暗黑。

李煒從床邊跳起來:“汝成!你總算回來了!”謝汝成揉了揉眼晴,蒼白的臉上浮起他特有的淒惶笑容:“啊,一下子亮起來,都看不清了。”“爹爹!”謝嵐朝他猛撲過去,謝汝成跨前一步,將孩子攬進懷裏:“嵐嵐,你還好嗎?”接著轉向妻子:“郁蓉,我、回來了……”

劇烈的咳嗽打斷了塵的敘述,好不容易喘息稍定,他捏牢狄仁傑的手,苦笑著道:“當時我躲進謝宅已有半個多月,汝成從第一天把我和敬芝接去,就再也沒回過家。其實我和敬芝早知道,他與郁蓉並不和睦,卻沒想到他們一家的生活糟糕至此。郁蓉執著雨當初之事,始終不肯和丈夫貼心,並且行為怪異、目漸瘋癲;汝成起初還曲意討好,然竭盡全力也無法使郁蓉動心,長此以往,他終於心灰意冷。更兼街頭巷議不停歇的汙言穢語,咬定郁蓉是風流輕賤的女子,汝成實在不堪忍受,便拋下家中妻兒,成天在外飲酒放縱、自暴自棄,連最愛的花草也不聞不問,任其枯萎了。”

枯萎的何止是花草,還有最深奧最溫柔最純真的人心。就連那無辜的小小嫩芽,也不得不在孤獨和放任中艱難成長,從小便看盡世間的悲苦,嘗遍人生的失望。但是,假如沒有這一天謝汝成帶回家來的壞消息,謝嵐在一個不盡如意的家中長大,到底還是父母雙全。可嘆命運很快就把這最後的一點溫暖也奪走了。

謝汝成向郁蓉打招呼,她剛剛還念叨著他,這時卻對他視而不見,只顧對著素心寒蘭喃喃自語。謝汝成並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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