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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兇嫌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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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蒙蒙亮,沈珺就醒了。睜開眼,看著窗紙上透進的朦朧晨光,短暫的片刻她不知身在何處,又似乎回到了好多年前。那時她還是個十多歲的少女,每天最快樂的時光就是這初醒的剎那,沒完沒了的家務和打罵都尚未開始,阿珺躲在這難得的須臾清靜中,悄悄地懷抱最天真的憧憬,幻想著就在某一個清晨,她心愛的嵐哥哥從軍中回來,猶如天神降臨般出現在自己面前。阿珺這樣盼望了一年又一年,從七歲盼到二十五歲,歲月在等待中匆匆流過,偶爾,她也真的能等到那驚鴻一瞥,可到頭來,卻什麽都沒有給她留下……

後院的響動把沈珺從冥想中喚回,猶如驚弓之鳥一般,她從床上直跳起來:“李先生,李先生……”無人應答她怯怯的呼喊。沈珺移身下床,穿外衣時手止不住地發抖,這所曾經是家的宅院再不能讓她感到安全,她情不自禁地擡高聲音:“李先生,你在哪裏?!”

“阿珺,到後院來,我在這裏!”李元芳的聲音隔著屋子傳來,沈珺驚喜地喊:“哦,李先生,我來了。”她幾乎跑著繞過堂屋,卻被眼前的情景怔住了。只見沈庭放臥室前的泥地上,橫七豎八攤了好幾堆書籍,李元芳正搬著一摞書從屋內出來,頭也不擡地招呼道:“阿珺,家裏還有舊的衣服布單嗎?取來裹書。”

沈珺向前緊走幾步:“李先生,你在幹什麽呀?為什麽把地窖裏的書都搬出來?”李元芳放下書,擡手抹了把滿額的汗水:“嗯,虧得你家的地窖很隱蔽,家裏來了那麽多撥賊,居然都沒發現。上回大家走得太倉促,這些典籍沒來得及取走,我想這次還是一塊都帶去洛陽吧。”“哦……”沈珺還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正想追問,李元芳一扭頭又鉆回地窖:“裏面還有最後一樣東西,等我取來一些東西再起。”地上的書頁被吹得嘩啦啦翻動,沈珺不知所措地呆站著,直到李元芳又抱出一卷毯子,刷地攤開在她面前的地上,左右端詳著問:“這毯子倒蠻漂亮的,看上去挺值錢。阿珺,這是你家的東西嗎?我依稀記得上次你說不是的?”沈珺蹲到毯子前,蹙起眉尖沒有吭聲。

李元芳瞥了她一眼:“阿珺,這毯子恐怕就是那些賭徒要找尋的財物之一吧?”沈珺茫然點頭,又納悶地自言自語:“奇怪,這毯子真的和何大娘拿回來的一模一樣?這是怎麽回事呢?”“嗯,你在嘟囔什麽?”李元芳忙著整理滿地的典籍,隨口吩咐:“阿珺,去找些舊布匹來,把書籍和這毯子都裹起來,既容易搬運也不至於太惹眼……”

沈珺依舊不動,李元芳這才註意到她的異樣,溫言道:“怎麽了阿珺?”“李先生,”沈珺擡起瑩潤的雙眸:“你要把這些書運去哪裏?”“當然是去洛陽。”“洛陽?”“嗯,還有你,阿珺,我要把你一起帶回洛陽的。”

“我?回洛陽?為什麽……”現在似乎已沒什麽能令沈珺震驚了,她只是木木地瞪著李元芳,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李元芳走到她面前,用盡量和緩的語氣解釋:“阿珺,西域不是人人都可以去的,你根本就沒有能力在那裏生存。因此,我才決定要阻止你去。”“你決定?阻止我去?”沈珺喃喃重覆:“可梅先生怎麽辦?他不會生氣嗎?生我哥的氣?”“不會。”李元芳平靜地道:“梅迎春已經打消了迎娶你的念頭。我身上有封書信,就是他親筆寫給沈槐的,誠懇表示他思之再三,不願讓你受遠離家鄉之菩,決定放棄原來的結親之意。”

沈珺終於驚駭了,她猛然瞪大眼睛:“李先生!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說——梅先生他反悔了?他、他也不想要我了?”李元芳皺了皺眉,狠下心道:“沒錯,他反悔了。並且,還是我促使他反悔的。”“……你?!”李元芳繼續道:“阿珺,西域之險惡絕非你所能想象,在我看來,你若是去了那裏……大概活不過一年,所以我決不會讓你去的。”沈珺楞了半晌,終苦苦一笑:“阿珺就是樣東西,也不能讓你們這樣扔來丟去吧!”她轉身就走,李元芳忙喚:“阿珺,此中內情再容我慢慢給你解釋,你會明白的……”“李先生,你不用再解釋了。”沈珺打斷他,哀怨的神色完全被悲憤取代:“阿珺明白你是一片好心,自去年除夕在這裏相遇,你就一直在替阿珺打算,阿珺感激不盡。可是這一次,阿珺絕對不願再回洛陽,既然梅先生不要我,天下之大,從此便沒有阿珺的容身之處。大不了,大不了,我就一死了之,再不勞大家替我操心了!”

“阿珺,恐怕這由不得你。”他的聲音中不帶一點感情,沈珺不可思議地望著那張嚴峻的面孔:“李先生,你……我與你有什麽關系?咱們只不過是、是第二次見面,為什麽你要事事處處擺布我?”李元芳冷笑一聲:“擺布你?阿珺,我一點兒都不想擺布你,但我更不想你死!”沈珺閉起眼睛,不讓淚水奪眶而出,耳邊他的聲音似遠且近,是那樣不真實。“阿珺,關於生死,我自認還有資格說上幾句。死,真的太容易了……”

李元芳的聲音顫抖起來,沈珺睜開眼睛,他卻避開她的目光,盯著地面說話:“死得不明不白是最沒意思的事……阿珺,請你信我這一次,斷斷不要輕言生死。”淚珠滾下沈珺的面頰:“可是李先生,昨夜我都告訴你了,嵐哥哥就是阿珺的命,沒有了他,我想不出還能怎麽活……”李元芳搖搖頭:“這些都等回到洛陽以後再說,好不好?留在此地,我如何回答你的問題?”他環顧四周,略帶悵惘地道:“阿珺,你覺不覺得此時此景,和今年元旦你我在這裏談話十分相似?我剛才一陣恍惚,真好像舊日再現,又仿佛我兜了個大大的圈子,重新回到原地……”後面的話他沒有說下去,但是沈珺已然會意:物是人非,九個月的時間裏,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他和她都大不一樣了。

“好吧,那就這麽定了。”李元芳果斷地下了結論:“事不宜遲,咱們趕緊把這些書籍和毯子包裹好,就用我騎來的馬匹馱著,你我步行穿過荒原,等上了官道再找馬車,這樣還是趕得及在今天傍晚前渡過黃河。上回讓你去洛陽,我沒能親自相送,正好,這次補上。”

沈珺還在楞神,李元芳又招呼一遍:“阿珺,聽見了沒有?去找布啊。”“哦!”沈珺如夢方醒,順從地微笑:“李先生,我真是從來做不了自己的主……嗯,我這就去找,你稍等片刻。”不等李元芳的回答,她便低頭朝前院而去。這下輪到李元芳發楞了,他對著沈珺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才低頭輕撫手中的典籍。發黃的書頁在他的手掌下發出輕微的脆響,欲語還休,仿佛要對他講述一段久遠的往事,當手指劃過空空的銅扣時,他的心控制不住地抽緊,雙手也開始顫抖,正在失神之際,身旁響起沈珺的驚呼:“呀,李先生,你、你的手怎麽了?!”李元芳聞聲擡頭:“唔?阿珺,什麽怎麽了?”沈珺搶步過來,一把握住他的手:“上回你在我家時,手上就有這大塊的青紫?怎麽這會兒還有?”李元芳看看自己虎口的青印:“哦,沒事,我自己按的,是治病的土法子。”他沖沈珺淡然一笑:“正要告訴你,阿珺,我在塞外打仗時受了點傷,所以沈槐才會以為我死了。如今我雖然沒死,傷還沒大好,不巧藥又吃光了……所以,從現在到洛陽這幾天的路途上,說不好還得麻煩你多照應。”

“原來是這樣。”沈珺小心地撫了撫李元芳的手,臉上的愁雲頭一次淡去,眼裏也閃出光彩:“嗯,我會的。”只要有機會給予關愛,其實阿珺是最不吝嗇的。“好,呃……布呢?”李元芳皺起眉頭發問。沈珺嘆口氣:“家裏都給掏空了,什麽都沒剩下。”“哦,也是,昨天你的床上就連被褥都沒有。”李元芳東張西望了一番,笑道:“那就把我的隨身包袱取來,我那幾件舊衣服應該夠用了。”

“好。”沈珺答應著,又躊躇道:“李先生,我爹爹的墳怎麽辦?”李元芳的臉色陰沈下來:“我去搬兩塊大石頭在墳上,暫且如此吧。今後怎麽處置,必須要沈槐自己來決定,你我不能代庖。”

洛陽城西的京兆府衙門前,有兩棵參天的古楊。玄秋九月,古楊闊大的樹葉早已雕盡,光禿禿的枝條頂端,棲息著大群的烏鴉,時不時振翅淩空,在京兆府頂上盤旋聒噪。這京兆府也算是管理著整個洛陽城的官署,奈何位於天子腳下,皇城內外的那些中樞衙門,個個俯瞰大周四海,哪個不壓著京兆府好幾頭;皇親國戚、宰相大員滿街走,哪個又會把京兆府放在眼裏。因此京兆府的規模小而精悍,長官京兆尹的作風務實而低調,碰上什麽棘手的疑難雜案,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請教大理寺的示下。

這天清晨,有一駕小小的烏蓬馬車,毫不聲張地自大理寺的邊門而出,穿過洛陽城的大街小巷,來到京兆府的後門外。從車上下來兩人,前面那人五十開外,雖身著便服卻官氣十足,昂首闊步便朝門裏走;後面那人身罩披風,看不清面貌,木偶似地被前面之人牽著,亦步亦趨地跟了進去。

京兆尹早已候在門內,一見到前面之人立即躬身:“曾大人,下官在此恭候多時了。”曾泰擡手示意,腳步不停地繼續朝內走,一邊問:“屍首在何處?”“就在後院,您這就去嗎?”“嗯,現在就去。”曾泰轉頭看了看跟在後面的人:“摘下風帽吧,此地沒有外人。”

楊霖顫巍巍摘下風帽,露出一張木訥仿徨的面孔,雙眼裏則是漫溢的恐慌。曾泰正色道:“楊霖,本官今天帶你來,是特為讓你認屍的。不過我有言在先,那老婦人死了有些時日,雖說在水中泡著減緩了腐敗的速度,現在的模樣也是十分可怕的,你做好準備吧。”“認屍……認屍?!”楊霖似乎剛剛領會了曾泰的意思,突然全身顫抖:“我娘,我娘……不,不會的,不會的。”他一邊喃喃自語,一邊不辨方向地往前疾走。曾泰嘆了口氣:“唉,走這邊!”

穿過正堂前的院子時,楊霖神魂懼散、心亂如麻,並未發現曾泰向堂內拱了拱手。直到二人拐向後院,狄仁傑才緩步走到正堂門口,默默註視著那兩個背影。自八月一日會試之後,短短的一個多月,他的形容又蒼老了許多,尤其是那雙一直以來都清明透亮、不似古稀老者的眼睛,最近這些天來也變得霧霭沈沈,其中的滄桑和失落令人見之傷懷。

狄仁傑並未等待很久,片刻之後,從後院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娘!”,凜然劃破京兆府內的肅靜。狄仁傑站在堂前輕捋長須,不禁喟然嘆息,世事無常,這人間的悲歡離合看得太多太久,到底也感到有些厭倦了。

又過了一會兒,曾泰和楊霖重新出現。那楊霖涕淚交流、腳步蹣跚,被曾泰一路拉扯著才勉強走到正堂前。曾泰對狄仁傑拱了拱手:“恩師,他已經認出,那屍體就是何氏無疑。”“嗯。”狄仁傑點點頭:“去堂內說話吧。”

進入正堂,京兆尹親自關門退出。狄仁傑落座,抿了口茶,示意曾泰:“讓他也坐下吧。”“是。”曾泰推著楊霖到椅子前按他坐下,楊霖依舊低頭嚎啕。曾泰正想喝止,狄仁傑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慢悠悠地道:“人之常情嘛,他想哭就讓他哭吧……曾泰啊,你先把發現屍體的經過對他說一說。”

何淑貞的屍體是在離洛陽城幾十裏外的永安縣被發現的。當時她的屍體在洛水之上載沈載浮,最後陷絆在河岸邊的蘆葦叢中,被打魚的漁夫發現後上報至永安縣衙。永安縣令好一番察查後,發現本縣並無人識得這老婦人,便推測屍體是經洛水由外縣漂至當地的。溯水向西,上游就是洛陽城。如此永安縣便派了衙役,將屍體一路送回洛陽,隨後又經洛陽縣令、京兆府等數級上報。因曾泰早在京兆尹打過招呼,要尋找一名何姓老婦,京兆尹這才將此事親自報到了大理寺卿曾泰的案頭。

曾泰講完,狄仁傑聲音低沈地補充道:“從屍體漂流的距離看,投屍的日期至少在一個月之前。因時令入秋,天氣寒冷,屍身浸泡在水中又減緩了腐敗的速度,所以過了這麽久還能依稀看出生前的模樣。否則,恐怕楊霖你今日所見母親的遺容,就更為不堪了。”頓了頓,他又感慨道:“楊霖啊,經仵作查實,何氏乃被勒窒息而死。孝為天下先,你一個讀書人,竟讓含牽茹苦養大自己的老母親如此慘死,你於心何安吶!”

狄仁傑的話音不高,卻似利刃刺穿楊霖的心肺,他高聲悲號起來:“娘,娘!是兒子害了您啊!是我該死!我該死啊!”楊霖一邊痛哭,一邊還用拳頭“咚咚”地猛砸腦袋。狄仁傑向曾泰瞥了一眼,曾泰會意嚴厲地申斥道:“楊霖,自從你在會試上暈倒後醒來至今,我對你多番盤問事情始末,你始終推托,堅稱要找到母親後方肯坦白。今天你的母親倒是找到了,只可惜你與她已天人永隔。事到如今,楊霖,難道你就沒有半點悔悟嗎?!”

楊霖嘶聲喊道:“悔!我好悔啊!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母親、我母親就是被我所害的啊,我是忤逆不孝!我是十惡不赦啊!……”曾泰打斷他:“楊霖,你口口聲聲你母親為你所害,那麽你現在就時狄大人和本官說一說,你母親到底是怎麽被你害死的。”

楊霖這才看見了狄仁傑,淚眼朦朧地問:“狄大人……您也在這裏?”狄仁傑淡淡反問:“是啊,怎麽?你不想見到我?”“哦,不、不是……”楊霖垂下腦袋,曾泰拍案而起:“楊霖!你知不知道,你不僅害死了你的娘,你也差點害死了你自己!如果不是狄大人預先設計將你救下,恐怕今天你與你娘就不是在這京兆府,而是在黃泉地府會面了!”“我?設計救下?……”楊霖瞠目結舌地說不出話來。

曾泰氣鼓鼓地解釋道:“楊霖,正是狄大人命人在你的茶水中投藥,你才會在會試現場暈倒,類似死狀被送入大理寺。狄大人煞費苦心,只不過想讓你擺脫小人的掌控,以免你死於非命啊!可你呢?你自蘇醒之後,仍然不思悔改,對本官的盤問置之不理,一味遷延時機,終至今日之局面!”

楊霖瞪大血紅的雙眼:“狄、狄大人,您早知道了?”狄仁傑悠悠地嘆息一聲:“楊霖,你說說,我再聽聽看,我是不是都知道了。”楊霖低頭不語。堂中一片沈默,少頃,他站起身來,對狄仁傑躬身道:“狄大人,楊霖有罪,罪不容誅,但楊霖也有冤!過去整整一月隱忍不言,只是擔心殃及母親,可是現在……現在……”他又痛哭得說不下去了。

狄仁傑待楊霖哭聲稍落,方道:“楊霖,從剛才所述發現屍體的經過看,你的母親何氏早在一個多月前就已經死了,也就是說會試後的兩、三天內她就被害了。”“啊?!”楊霖捶胸頓足,從牙縫裏擠出話來:“好狠毒,好狠毒啊!”他翻身跪倒,對狄仁傑磕頭及地:“狄大人,楊霖的母親已慘遭毒手,楊霖再無半點顧慮,此刻就將所知所犯的一切經過對大人和盤托出!還求狄大人能替我娘伸冤!”

“嗯。”狄仁傑微微頷首,直覺告訴他,今天他將會從楊霖的口中聽到許多驚人的真相,許多他期待已久想要了解的事情,但也就是此刻,他的心中卻湧起巨大的恐懼,幾乎不敢去聽楊霖的坦白……正當他陷入些微的迷茫和恍惚時,楊霖開始訴說了。

到了現在,楊霖再也無所保留,憋了太久的話語終於找到出口,於是他從頭講起。本是一介書生的他,與母親何氏相依為命,雖從小顛沛流離、生活困苦,但不論多麽艱難,母親總竭盡所能送他去讀書求學。楊霖也沒有辜負娘的期望,刻苦攻讀學業精進,在蘭州的書院中也算出類拔萃,如果不是因為自小體弱,誤了幾次趕考,也許楊霖早幾年就瞻宮析桂了。當然他年紀尚不過三十出頭,楊霖對自己很有信心,求取功名只是早晚的問題。然而,這一切卻在聖歷二年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這年年初,他稀裏糊塗地被人領到了蘭州對岸、金辰關外的一個地下賭場,從此泥足深陷、萬劫不覆。短短的半年時間,他不僅輸光了身上全部的錢財,更是把家裏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拿去變賣作了賭資。何淑貞發現異樣,他也只以讀書趕考需要錢財做搪塞。為了翻本,漸漸地他又開始借莊家的高利貸,就這樣到那年年末的時候,楊霖已債臺高築,陷入絕境。楊霖執迷不悟,終於從家裏偷出唯一的一件寶物,送去了賭場。據何氏告訴楊霖,這是一件皇宮裏的寶貝,機緣巧合到了何氏的手中,打算作為傳家寶世世代代延承下去。母親一直把這件寶貝倍加小心地收藏著,從不敢露在外人面前,只因這是宮裏頭的東西,怕一旦為人所知就要遭來殺生之禍。可這回楊霖輸紅了眼,什麽都顧不上了。

“哦,那是件什麽樣的寶貝?”狄仁傑撚須發問。楊霖期期艾艾地道:“是、是一幅織毯。”“織毯?”狄仁傑雙眉一聳:“什麽樣的織毯?竟是皇宮中的貴重物品,”“這個……”楊霖迷茫地回答:“我也不懂。那就是塊五尺長寬的織毯,色澤確實華貴絢爛,編制的花樣也十分精妙,不過其它我就看不出什麽特別之處,只是我母親堅稱那是件世上罕有的寶貝。對了這毯子的質地倒很輕盈,卷起來往肩上一扛,一點兒不覺沈重。”

狄仁傑和曾泰相互看了一眼,道:“嗯,你繼續往下說吧。”

毫無疑問,楊霖很快就把織毯抵押的錢又輸了個精光。此時已近年關,楊霖既怕母親發現織毯丟失,又擔心莊家逼債,正在惶惶不可終日,突然有人給他傳來信息,說賭場的幕後老板要見一見他。就這樣,在去年的除夕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他又去了金辰關外的賭場,並在那裏頭一次見到了賭場的背後操控者,一個相貌醜陋變形的兇惡老頭。

在過去一年裏,楊霖也隱約聽到些傳聞,說這賭場是一個名叫沈庭放的異人所設,但此人很擅於隱藏,幾乎無人能見到他的真面目。那麽沈庭放為何要打破慣例,突然在除夕夜親自召見他這麽個落魄到極點的人呢?原來沈庭放要和楊霖談個條件。他要楊霖去為自己辦一件事,事成之後,不僅能免去全部賭債,還可將那織毯還給楊霖。楊霖走投無路,只好答應了沈庭放,但又實在心有不甘。也是情急生智,談話結束後,楊霖便偷偷跟在沈庭放的身後,在那個酷寒肅殺的夜晚,一直尾隨他回到了荒原上的沈宅。

沈庭放由正門而入,楊霖就從後墻偷偷翻越。他聽到沈庭放在前院與女兒說話,家中似乎來了好幾個壯年男子,楊霖不敢擅動,只得躲在後院的柴房檐後,眼看著沈庭放和他的女兒在前院後院來回走動。大半夜的風吹雪打,他被凍了個半死,好不容易等到前院的燭火熄滅,那幾個喝酒的男人酒酣入睡,他才躡足摸到了沈庭放的臥室前。

奇怪的是,已是新年元日的淩晨,沈庭放卻在伏案疾書。楊霖從門縫往裏望,只見他寫著寫著又突然停下,嘴裏還念念有詞。昏暗的燭影中,那張不知因何被毀的臉上布滿殺氣,簡直形如惡鬼。楊霖看得膽戰心驚,忍不住地牙齒相扣,沈庭放察覺動靜,悚然從椅子上跳起!楊霖見勢不妙,也管不了三七二十一,推開房門便直闖進去。

楊霖按約去賭場前就偷偷帶了把刀在身邊,以備萬一。可他畢竟是個儒生,在賭場和沈庭放對峙半天也沒敢把刀拔出。這時他狗急跳墻,舉刀直逼沈庭放,嘴裏低喝:“沈老賊,我可找到你的老巢了!你快把我娘的寶物還我,要不然我殺了你!!!”

他原本想的就是嚇唬嚇唬老頭子,最好能嚇得他交出母親的寶毯就完了。可誰知那沈庭放卻像著了魔似的,從桌上抄起樣東西,就呲牙咧嘴反撲過來。楊霖哪見過這陣勢,頓時腦子一片空白,本能地和沈庭放搏鬥起來。他自己手裏的刀掉落在地,又稀裏糊塗搶過沈庭放手中捏著的東西,看也不看地朝對方身上亂捅,等到他終於感覺對方沒有動靜、萎頓於地的時候,沈庭放已經氣絕身亡了。

“竟然是這樣……”狄仁傑喃喃低語,楊霖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啞聲道:“是的,狄大人,晚生就是這樣成了一名殺人兇手。從那日以後,晚生的良心無時無刻不在受著煎熬,今日總算一吐為快了,真的很輕松……”狄仁傑點了點頭,又沈吟著道:“只是本閣聽你方才所述的經過,這事情似乎還頗有些蹊蹺。”“哦,恩師,什麽蹊蹺呢?”“唔,我是覺得沈庭放的舉止十分反常。”

看到楊、曾二人困惑的目光,狄仁傑平靜地解釋道:“哦,其實從頭至尾這個沈庭放的舉動就很可疑,不過我們先談兇案發生現場的疑點。楊霖,據你所說沈庭放是一看到你就立即反抗的,但是他卻沒有喊叫嗎?按說當時前院有幾名壯年男人,他完全應該大聲呼救。還有,他既然能夠把你原來手中的刀都打落,為什麽後來他自己的武器反被你搶奪去了呢,而且毫無還手之力?”

“這……”楊霖邊想邊道:“狄大人,案發當時我是徹底昏了頭,但後來定下心,我也反覆琢磨過。沈庭放沒有喊叫這點我到現在都沒想通,但是我記得他當時嘴裏嘟嘟嚷嚷的,似乎是在說什麽‘今天我就要你死,要你死……’倒好像對我抱著極大的仇恨。”“哦,這就更怪了,照理是他設局利用你,應該是你恨他才合理,他為什麽突然又要你死呢?”“嗯。”楊霖困惑地搖頭又道:“然後正如大人您方才指出的,他剛開始反抗時力氣奇大,一下就把我手中的刀打落在地,但隨後好像突然變得軟弱,我從他手中搶下剪刀,又連捅他數下他都再沒有抵抗,被我很輕易地就殺死了。”“剪刀,他所持的是一把剪刀,”“對。”楊霖肯定道:“一把很稀罕的紫金剪刀,原來就擱在他的書桌上。”

狄仁傑沈思起來,片刻,他擡頭道:“楊霖啊,跟據你的這些描述,本閣推測:沈庭放很有可能在你捅他之前,就已疾病發作,所以才會驟然脫力,任你捅殺。甚至有一種可能,他在你捅他之前,就已經死了。哦,人在驚恐之下昏厥,甚至被嚇死有不少例證,沈庭放也許就是這種情況。嗯,楊霖你再往下說。”

“是。”楊霖定了定神,繼續說下去。看見沈庭放已死,他清醒過來,馬上就想到了逃跑。因為前院很安靜,貌似還無人發現後院的動靜,於是他大著膽子匆忙搜查了一遍沈庭放的屋子,企圖找出織毯,可惜一無所獲,連值錢的東西都未發現。楊霖心有不甘,胡亂抓取了書桌書架上的一些書籍和紙張,又把紫金剪刀和自己帶的刀一起揣上,才慌忙逃離沈宅。在院子裏他還撞上了個人,楊霖嚇得半死,所幸那人似乎喝得迷糊,嘟嚷著就晃走了。楊霖翻出院墻在雪地上一路狂奔,逃到半路時覺得帶的東西太累贅,就把書籍全扔掉了,只留下紫金剪刀和一封書信,至於他自己的那把刀,估計是與人相撞時碰落了吧。

狄仁傑盯住楊霖:“書信?什麽書信?”楊霖咽著唾沫道:“書信就是沈庭放當夜在寫的,寫了一半被我打斷。我行兇後胡亂從桌上抓走,其後再看才發現裏面大有文章。那書信是、是沈庭放寫給沈……”說到這裏,他突然吞吞吐吐起來,狄仁傑鎮定地接口道:“還有那把剪刀,這兩樣東西現在何處?”“回狄大人,此二物我一直帶在身邊,直到會試那天才寄入了貢院的門房。”曾泰皺眉:“是嗎?可我派人查過考生寄放的物品,沒有寫著楊霖名字的啊?”“哦,我寫上了同鄉貢生趙銘矩的名字。”

曾泰一驚:“趙銘矩?就是你蘇醒後求我去他那裏打聽何氏下落的那個貢生?”“是。”楊霖點頭:“那兩件物品關乎我的生死,我也擔心自己萬一出意外,這兩樣東西落入惡人之手,則真相永無大白之日,就借著會試的時機將它們送出。我想這兩樣東西現在一定在趙兄手中。就算我遭到不測,這兩件重要的證據還是能保住的。”

“哎呀,你怎麽不早說!”曾泰忍不住埋怨:“否則上回我去趙生那裏,就將它們取來了。”狄仁傑淡淡道:“因這兩樣東西亦是他殺死沈庭放的物證,他當時還心存僥幸,自然不肯向你言明。楊霖,老夫說得對嗎?”楊霖垂肯不語。曾泰道:“恩師,我現在就派人去趙生那裏將東西取來。”

狄仁傑點頭:“嗯,不過……五日前皇榜已張,那趙生未中進士,恐怕已經離開洛陽了吧?”“啊?!”曾泰急得從椅子上跳起來“恩師,幹脆學生親自去跑一趟吧,也好見機行事。”“嗯,如此甚好。”

曾泰大步流星地走了。楊霖跪在地上發呆,許久,才聽到頭頂上傳來狄仁傑凝重的話音:“楊霖,現在讓我們來談一談那半封書信。”楊霖擡起頭,卻見狄仁傑面沈似水:“假如我沒有猜錯,那封信是沈庭放寫給沈槐的吧?”

楊霖渾身一震,忙又垂下眼瞼,只有這樣他才有勇氣繼續往下說。實際上,在金辰關外充當賭場的破廟內,沈庭放就交代楊霖,讓他到洛陽去找一個叫沈槐的人,並給了他一張字條作為憑據。安沈庭放的說法,楊霖只要聯絡上沈槐,隨後的一切聽沈槐的安排就行了。楊霖並不知道沈槐與沈庭放之間的關系,也完全不清楚自己在洛陽要完成什麽任務,只不過充當一件任人擺布的工具罷了。

但是楊霖闖入沈宅至沈庭放死亡,又拿走了紫金剪刀和半封書信,卻使他意外窺伺到了整件事情背後的部分秘密,書信的確是沈庭放寫給沈槐的,因為擡頭便是:槐兒見字如晤。整封信字跡潦草,語意混亂,似乎是在極大的震驚和恐慌中寫出的,但楊霖還是能大約看出,沈庭放是想對沈槐說,因有重大變故發生,原本設想好的計劃必須全盤推翻。並且他提醒沈槐,他們二人的處境堪憂,都面臨著極大的風險,他要沈槐千萬多加小心,及時淮備退路,提防遭到滅頂之災。沈庭放用異常驚懼的口氣寫道,今天他發現了一個最可怕的事實……信寫到這裏,便嘎然而止了。

楊霖說完了,狄仁傑沈思片刻問:“關於這封信,還有什麽特別之處嗎?”楊霖擰眉思索,遲疑著道:“那信我看了不下幾十遍,幾乎能倒背如流,內容就是方才所說的。我很久以後才推想到,信中所說的計劃,是不是就是沈庭放指使我去沈槐處所做的事情?”狄仁傑一聲冷哼:“很有可能。也就是說,沈庭放剛剛把你安排好,卻因為某樁突發的事情而改變了主意,打算寫信給沈槐,撤銷計劃。偏偏他意外死亡,連信件亦被你取走,於是沈槐在不知就裏的情況下,仍然將計劃執行了下去。哼,這也就是過去幾個月,你出現在老夫面前的始末吧?”

“狄大人,我……”楊霖面紅耳赤、無地自容。狄仁傑喟然長嘆:“你誤入歧途,又一心想找回母親的寶物,才受人脅迫,做下種種可恥的事端。追究起來,你不過是個傀儡,真正居心險惡的還是那幕後之人啊。”楊霖沖動地道:“狄大人,晚生在狄府的時候,深受您的關照,真真是羞愧難當,日夜受著良心的折磨。而那沈槐將軍就在您的身邊,晚生見您對他十分信任,晚生想來,即便晚生向您坦白,您多半也不會相信我。而一旦讓沈將軍知道了,別說我命休矣,我娘的寶物,乃至我娘的命,恐怕都有虞,所以找左思右想,卻始終不敢啟齒!可誰知就算如此,到頭來還是沒能保住我娘的性命,嗚嗚嗚……”

狄仁傑微微頷首,思忖著又問:“有一點我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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