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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傷別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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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其中,終於使他們放下了向伊都幹報仇的心。”

靜默片刻,烏質勒又道:“元芳,崔大人那裏,無論如何還是要麻煩你多加周旋。”李元芳點頭:“可汗,關於庭州這裏的善後事宜,我已與王妃做過商討。只是,烏克多哈的嬰兒無辜喪命,卻又該如何處置呢?”烏質勒頓時面紅耳赤:“這、這……哎呀!你看這事兒鬧的,實在叫人汗顏!元芳你說呢?烏克多哈我們還有用,不如、不如就先瞞著他?”李元芳陰沈著臉許久不說話,烏質勒躊躇再三,提議道:“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另外再去尋個嬰兒,就當是他的孩子好好撫養,其實……也差不多的。烏克多哈要是知道自己的兒子死了,唯一的念想都沒有了,對他未嘗不是個巨大的打擊,所以我覺得還是繼續隱瞞真相比較好。”

李元芳猛擡起頭,盯著烏質勒一字一句地道:“對烏克多哈,我們起先是脅迫他,然後殘害他唯一的骨肉,現在,還要欺騙他!”烏質勒臉上掛不住,厲聲道:“元芳!這事與你無關,都算在我烏質勒身上,行了吧?”李元芳將牙關咬得“咯吱”直響,兩人相互死盯片刻,他才收回目光,低聲道:“與可汗有關就與我有關,此事我們今後再議吧。”

烏質勒長籲口氣。稍微放松了神色:“烏克多哈孩子的事情,確實是個誤會。繆年也為此後悔不疊,恰恰也因為這個,她才會那麽痛快地接受你所提出的全部要求。”李元芳銳利的眼神再度掃過烏質勒的臉,對方面不改色,繼續泰然自若地說著:“元芳,繆年在給我的信中詳述了你的建議,我覺得很妥當。這次急著趕回庭州,我更會親自督促,你可通報崔大人從速行事。”

李元芳這才點了點頭:“既然如此就不要再拖了。今天晚上我就去面見崔大人,請他連夜派官兵查封大運寺,抓捕寺內所有人等,只要經查與本案有關的,一律綁至城門前示眾。官府將把他們的全部罪行公告給庭州百姓,這樣一來可以洗刷裴素雲的冤屈,二來亦能讓百姓們了解他們被蒙蔽的整個經過。我想,大運寺從主持到手下這些人,必定會被憤怒的百姓生吞活剝!當然,這也是他們應該得的!”

烏質勒大義凜然地表示:“沒問題!如此甚好,這幫家夥犯下如此殘忍的罪行,大周官府怎樣處置都不為過,我烏質勒絕不袒護!”“那麽王妃……”“哦,這次我來就將她帶回碎葉,從此再不讓她自行其事,便是了!”李元芳緊跟著道:“可汗,我與王妃談的可是從此再不入中原,不回庭州!”烏質勒的臉色稍變了變,隨即便露出坦蕩的笑容:“突騎施的領地乃是碎葉,作為突騎施的汗妃,繆年今後除了碎葉哪裏都不會去的。”

李元芳沈默地向烏質勒抱了抱拳,烏質勒看著他微笑:“元芳,你作為我烏質勒的大將軍,今後是不是也應該以碎葉為家了?”李元芳一楞:“可汗,我……”烏質勒不容他往下說,就揮舞著大手揚聲道:“我知道。你是舍不得伊都幹!這有何難?把伊都幹一起帶去碎葉就好了嘛。何況元芳你的身體尚未覆原,有伊都幹在身邊,她也可以隨時照料,這樣我都能更放心些。”

李元芳仰首望向西沈的落日,很久都沒有說話。一陣比一陣狂烈的秋風卷起遍野的黃沙,將血紅色的晚霞打碎成片片殘英。烏質勒絲毫不懼凜冽的風沙,一雙虎目卻不免被這淒艷刺得灼痛,他等待良久,終於忍耐不住,拉長聲音問:“元芳,莫非你還有什麽作難之處嗎?”

李元芳回過頭來望定烏質勒,沈著地道:“可汗,李元芳是說到做到的人。對曾經有過的許諾,只要我有一息尚存,就會不折不扣地完成。這一點,還請可汗盡管放心!”烏質勒用力點頭:“當然!我了解你。更信任你!所以元芳,我才希望你能對我真正地開誠布公。”淡抹笑意轉瞬即逝。李元芳的面孔剛顯疏朗,隨即又罩上厚厚的陰雲:落寞、恫悵,和無盡的感傷在這一刻再也掩飾不住,正如眼前那輪就要被黑夜吞噬的落日,仍在拼力向灰黃的沙海吐出泣血般的炙輝,就這樣沈淪,終歸還是不甘心的吧……他閉了閉眼晴,才有些艱難地說道:“可汗。我有一個請求。”

烏質勒挑起眉毛,詢問的目光顯得十分親切,李元芳不看他,倒像是在自言自語:“在我為可汗的霸業效力之前,元芳還有一個心願,期望可汗成全……”他擡起頭:“我想回中原一趟。”沙海寂寂,卻似能聽到心潮洶湧,過了好一會兒,烏質勒才面無表情地應了聲:“哦?”沈吟片劉,他又冷冷地道:“據我所知,上次隴右戰事時,大周欽差武重規大人給元芳定了一個投敵叛國之罪,此後雖然狄閣老親赴庭州,察知真相,但似乎他並未替元芳求得昭雪。因此……在大周朝廷那裏,恐怕元芳你至今還是負罪而死的身份。”

“我知道。”李元芳的聲音很平靜,在漫天風沙裏蕩起空洞的回聲。烏質勒悚然質問:“那你為什麽還要回去?現在朝延當你死了,你在西域既能保得平安,更能大展宏圖,為何又跑去趟那泡渾水?”頓了頓,又忍不住夾槍帶棒地道:“當然,元芳畢竟曾是天朝的正三品大將軍,落到今天要委身於突騎施旗下,心中不情願也理所當然。莫非元芳真的還想去朝廷一證清白?甚而論功求賞?”

李元芳低聲重覆:“一證清白……論功術賞……”微微搖頭,眼底苦澀隱去,取而代之的是刻骨的嘲諷。暮色更深,沙陀磧上寒氣四溢,只聽他從容不迫地回答:“可汗,您怎樣認為都行。然而元芳想回中原,決不是為了你所說的這些,卻……只是人之常情。可汗容我了了這個心願,也好從此心無掛礙,為可汗死心塌地。難道不好嗎?我只說一句話給可汗:元芳這次去過了,今生今世都不會再踏進玉門關!”

烏質勒緊蹙雙眉,眼中光華閃爍不定,稍頃,他斷然道:“好吧,既然元芳這麽說了,烏質勒絕不阻擋。不論你要何時動身,去多長時間,都行!只是,大周朝延上頭波詭雲譎、情勢覆雜,元芳還要多加小心。”

“多謝可汗!”李元芳重重抱拳,隨即又道:“我想碎葉初定,目下可汗最要緊的還是安定局面,鞏固統治,不宜倉猝他顧,以免內外之敵乘虛而八。況且冬季將至,西域各部都不會選擇在這個時間行軍作戰,所以我正好利用這個時機返回中原……一來一去大約三至四個月,我想過幾天就動身的話,應該能趕在明年元月之前回來。”

烏質勒詫異:“過幾天就動身?元芳,你不要命啦?這怎麽能行?別告訴我你成了神仙,這麽快就重傷痊愈,還能行程幾萬裏長途跋涉?!”“行的。”烏質勒無奈:“好吧,別的我都不管,總之明年元月前,你必須回到這裏。”李元芳鎮重回答:“可汗,明年元月我將直抵碎葉。”

兩雙視線淩厲交錯,烏質勒的腦海中猛然浮現少年時跟隨老可汗獵鷹的情景。高傲的雄鷹被射傷俘獲後,竟以爪牙啄咬羽翼、以巖石磨礪尖華,直至鮮血淋漓,筋骨折斷而死。烏質勒從此便知,鷹是不可能征服的——“但是我一定會收服你的,李元芳!”

沙陀磧已經完全沈沒在蒼茫的暮色中,烏質勒和李元芳並肩朝庭州方向縱馬飛馳。“元芳,還有件事要與你談!”烏質勒大聲說。“什麽事,可汗?”李元芳亦高聲作答。烏質勒雙腿一夾,“墨風”往前躍沖,輕輕松松擋在李元芳的坐騎前面。“籲!”李元芳敏捷地勒住韁繩,微笑地註視著烏質勒。

烏質勒反而遲疑起來,臉上不經意中似乎有些發紅,他吞吞吐吐地說:“呵,這事兒……最近我一直在心裏翻來覆去,是……關於沈珺……”“沈珺?!”李元芳始料未及,真正大吃一驚。“咳、咳。”烏質勒大聲地清了清喉嚨,臉孔更紅了:“是……沈珺。元芳,其實我本來已打算近期入玉門關的,就是為了沈珺。不過現在,既然你要回中原,我倒想先與你商議商議。”

五天之後,裴素雲一行的兩駕馬車,在午後時分平安穿越布川沼澤,回到了庭州城裏。馬車駛過城門口時,只見烏壓壓的人群圍在空地上,中央依稀可見高高搭起的木架。阿威回頭對車內嚷:“伊都幹快看,那上頭吊著大運寺的壞蛋呢!”裴素雲掀開車簾,人群簇擁得非常密集,喧嘩而激憤,他們離得太遠,幾乎看不見什麽。她輕聲問:“官府會怎麽處置這些人?”

阿威高聲回答:“聽說是先示眾三天,三日之後,官兵撤下,就任由百姓將他們抽筋剝皮!今天是最後一天,等太陽落山官兵就要撇,所以大家都在這裏候著呢。我估摸啊,等官兵一走,不下半個時辰,這些人就連骨頭渣都剩不下來咯!哈斯勒爾來接我們的時候就說,那大運寺已經讓人又燒又砸,成了一片廢墟了!”

裴素雲點點頭,又將車簾放下。阿月兒和安兒同在另一駕車裏,裴素雲就抱著哈比比獨自而坐,她的心情與一個多月前逃往弓曳時迥然而異,那時有多麽絕望無措,現在就有多麽喜悅急迫,而所有種種都是因為他……一想起他,裴素雲的心中就湧起既甜蜜又酸楚的滋味,只不過分別了十來天,思念就已讓她不勝負荷,連弓曳的美景都無法使她平息下來。好在一切終於過去,馬上就能見到他了。可為什麽他沒有親自出城來接呢?當裴素雲發現只有哈斯勒爾等在布川沼澤這側時,立刻感到不可抑制的失望,還有——不安。雖然哈斯勒爾一再聲明李將軍很好,裴素雲仍然心急如焚。她是多麽想見到他,哪怕早一刻也好,必須親眼看見他,只有那雙清朗鎮定的目光,才能讓她紛亂的心緒安寧下來,她渴望著能立刻投入他的懷抱,盡情感受那溫暖美好的氣息,他的氣息,真好似能滋養她的整個身心……

“到家了!”隨著阿威開心的叫聲,馬車停在裴家小院外,阿月兒和安兒歡呼雀躍地直沖進去。裴素雲按了按胸口,抱起哈比比緩步走入院中。她有些恍惚,這個她從小生長熟悉的地方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但又說不清楚是什麽。懷裏的哈比比忽然“喵嗚”叫起,裴素雲雙手一松,黑貓柔軟地躍下泥地,短短的一瞬她似乎有些魂飛魄散。隨即在她的眼裏心裏。便只有面前的這個人,再無其它了。

李元芳擡手輕撫裴素雲的烏發:“一路上還順利嗎?累不累?”裴素雲不回答,只管一遍遍地端詳他:雖然一貫的疲倦並未消褪,氣色倒還算好……李元芳稍等了片刻,才微笑著問:“看夠了沒有?”裴素雲垂下眼瞼:“你沒有來接我們,我都擔心死了。”“擔心什麽?”裴素雲握住他的手,輕輕摩挲:“天氣涼得太快,你受不得風寒,擔心你的衣服不夠……不過看著還好,手是暖的。”“就為了這?”李元芳的眼裏滿是戲謔:“等你回家的功夫裏我可一直在幹活,手當然暖,你再往身上摸摸,還有汗呢……”

裴素雲剛抿嘴一樂,馬上又緊張地問:“幹活?幹什麽活?都說了你不能勞累的,怎麽又不聽……”話未說完,李元芳已牽起她的手朝後院走,一邊道:“來吧,來看看你的傑作。”

兩人繞進後院,阿月兒和安兒正沖著冬青樹林的遺址發呆。見到裴素雲過來,安兒嘟囔囔地喊著:“娘、娘!”,抱著她的腿直晃。顯然是要表達困惑和不滿。裴素雲蹙起秀眉,打量著眼前這片新出現的空地,除了最外圍的雲杉依舊高高挺立,原來的矮沙冬青林已蹤跡全無,只餘一大片平整的黑土。她悠悠地嘆了口氣,全燒盡了也好,反正也沒有用處了……突然,裴素雲意識到了什麽,與李元芳相牽的手情不自禁地越握越緊,因為她剛剛發現——在雲杉樹的裏面,新搭起座一人來高的木籬笆,將整片空地圍得嚴嚴實實,只在靠近後院的這側,開了扇小小的柵欄門。那片黑土上也並非一無所有,而是間膈著豎立起若幹樹苗纖細的枝幹,她聽到身邊的人在輕聲說著:“我怕秋天栽樹難活,就只種了些榆樹和白臘,等明年開春再種些別的。裏面的土全都翻過了,你要喜歡,靠院子的地方還可以種些花。”

裴素雲又驚又喜地擡頭看他:“你、你還會這些?”李元芳淡淡地回答:“我也不太懂,只不過曾經看人做過。主要是你這個地方既然已經毀了,就幹脆種上些別的,也好看也安全。”輕籲口氣。他又道:“現在就算是神仙來,也找不到一絲過去的痕跡了。”

裴素雲無言,她當然懂得他的良苦用心,更明白自己應該感激欣喜,但不知為什麽她的眼睛又是澀澀脹脹,好像千轉百回的情愫就要噴湧而出。李元芳的手輕輕搭上她的肩頭:“咱們回屋去吧。”

在屋子的後墻前,裴素雲停下腳步,終於明白自己所感覺的異樣是什麽了,原來整所房子的外墻都被重新刷過一遍,看上去幹凈整齊。她憶起烏質勒去弓曳時提到過,屋子的後墻被火熏黑……她想說些什麽,腦子裏卻一片空白,只好任由李元芳引著自己,踏進房門。

和外面一樣,屋裏天藍色的墻壁也顯得比以前更明亮。李元芳沖她眨了眨眼睛:“我讚了好大的勁,可就是弄不出鏡池的那種藍色。中原從來沒人用籃色刷墻的……只好這樣了,我也就這麽點本事。”裴素雲朝屋子四周慢慢看了一遍,確實不如鏡池那樣深湛醇厚,但也因此不那麽令人憂傷,這藍色明凈安寧,更像窗外舒爽的秋日天空。

她向他微笑:“去那邊榻上躺著。”“幹什麽?”“我要給你作法。”“哦。”李元芳依言走到榻邊躺下來,裴素雲把神案上的薰香爐點起,神秘淡雅的幽香很快充滿整個房間。李元芳看著裴素雲坐到自己身邊,故意瞅了瞅她空著的兩手:“今天沒有毒藥給我喝?”“你渴了?”“不是,我以為你折騰我都是成套的做法,先是異香,然後毒藥……”

“誰要折騰你了,就是幫你解解乏。”裴素雲微嗔,一邊探手到他的懷裏,摸出小銀藥盒。打開盒蓋一看,她的臉色變了,欲言又止,終於還是輕嘆一聲。撫著他的額頭道:“今天就別再吃這東西了。”“嗯,有你在就不用。”

對面的窗戶敞開著,又是日落時分,太陽也恰恰懸在天山的山巔上,與雪峰不過寸把之遙。唯有深秋的天氣,比他頭一次來到這裏看病時更淒寒些。透明澄澈的碧空中,這輪紅日艷而無光,被染成血色的冰峰不露暖意,反而愈顯孤絕。

李元芳緊握裴素雲的手,將它擱在自己的身上。有很多必須要說的話,整理了好幾天的思緒,現在他卻無意開口,只想就這樣與她在一起。看著時光在眼前流轉更疊,白晝沈入黑夜。既然生命總要無可挽回地離去,為什麽還要打碎此刻的寧靜,多麽難得的寧靜,就讓一切都隨它去吧……他閉上眼睛,在生死邊緣掙紮的痛苦,立刻無比清晰地呈現在腦海中,劇痛尖銳地刺八五臟六腑,隨即席卷全身。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元芳?”裴素雲在他耳邊關切地輕喚。“嗯……”他長長地舒了口氣,睜開眼睛對她微笑:“我好像睡著了?”

裴素雲嘆息:“你太累了,何苦急著千那些活?”李元芳坐起身來摟住她:“幹這些活不算什麽,對我來說比猜謎容易多了。再說……”他若有所思地道:“我剛回來時滿院滿屋子都是被人搜過的痕跡,我看著也很不舒服,索性就徹底收拾幹凈。”“搜?”裴素雲輕輕應道,並不顯得很意外。

李元芳皺起眉頭,完全恢覆了平常的神色,他帶著一絲冷笑問:“你在城門口看見那些人了?”裴素雲點了點頭,李元芳繼續道:“烏質勒和繆年在前天一早就離開庭州,去碎葉了。留在這裏看自己的人被百姓詛咒叱罵,他們的臉上也實在過不去。”裴素雲低聲道:“我聽哈斯勒爾說了,整件事情都是大運寺背後作祟。”“這只是表面上的說法,何況利用我把你趕離這裏,甚至逼你進入弓曳,也不是繆年一個人能做到的。”

裴素雲大吃一驚:“不單單是王妃?那還有誰……”她慌亂地垂下眼瞼,不敢再看李元芳寒光閃耀的眼神,“還能有誰?”李元芳沈吟片刻,才道:“我與烏質勒在這件事上心照不宣,才換得他帶上全部親信撤出庭州,並且答應永不返回。只有這樣,庭州才是真正安全的,我也才放心讓你和安兒回來。”他握了握裴素雲的手:“明天我就帶你去見見新上任的庭州刺史崔興大人,今後還要仰仗他多照顧你們。崔大人很有能力,為人也正直可靠,我相信他。”

裴素雲垂首不語,她的心被隱約不詳的預感攥牢,似乎就要大難臨頭。但她咬緊牙關不去打攪李元芳,不向他提問,只等著他慢慢說下去。李元芳果然又開口了,一如既往地清晰果決:“烏質勒確實是在最後關頭才得知繆年的計劃,但當時他既然還來得及送走我們,就必然也能給我們安排一個躲藏之所,甚至完全可以讓繆年吩咐大運寺主持將百姓騙走,當時那些百姓們對主持是深信不疑的。可他是怎麽做的呢?他卻利用了那千鈞一發的緊張局面,逼迫著你離開家,進而逃往弓曳,他不想害死我們是沒錯,但他的居心同樣險惡!”裴素雲止不住渾身顫抖,李元芳將她牢牢地樓在懷中,在她耳邊說:“不要擔心。我已把這些問題都解決了。烏質勒想要從你這裏得到的,無非是兩樣,一是弓曳背後的金山密徑,本來他進攻碎葉受挫,就想利用金山密徑迂回,但現在我已設法讓他明白,金山密徑確實失傳,再說他既然成功奪得碎葉,弓曳的秘密對他就沒什麽意義了。”說到這裏,他輕輕拍了拍裴素雲纖弱的肩膀:“可憐的女巫,裴冠給你們家族留下的秘密太多了,招致各種人物窺伺,真是夠你受的……”

“至於烏質勒想發掘的另一個秘密。也就是他們來搜索這裏的目的,我想你也很清楚。”李元芳托起裴素雲的下額,註視著裴素雲的眼晴:“你能告訴我嗎?”“伊柏泰,還是為了伊柏泰,”裴素雲囈語般地喃喃著:“哪怕沈入沙底,他們也不肯放過我……”她的眼睛越睜越大,裏面空無一物,李元芳將她的臉貼在胸前:“素雲,自我生還以來,你從來沒有問過我,是如何從埋沒的伊柏泰裏逃出來的。現在我就說給你聽,今生今世只說這一次。”

錐心刺骨的傷慟讓他們緊緊相偎,就連最堅強的靈魂,也不能獨自面對如此慘痛的回憶,那是他的、也是她的——最深最深的恐懼。

……當“炎風”遠去的足音再也聽不見的時候,李元芳在黑煙彌漫的磚石堡壘中昏迷過去。是身體下面越來越劇烈的震動將他喚醒,他用盡全力撐開眼皮,發現炙烈的日光透過窗洞灑在臉上,全身滾燙,嗓子幹渴欲裂,他摸到身旁的水袋,忍著劇痛灌下幾口。立即嘔出好多血塊,頭腦倒反而清醒些了。李元芳發現,原本充滿整個磚石堡壘的煙霧已經散盡,他用石塊堵住的臺階下也不再有黑煙噴湧而出。一定已是正午時分,陽光灼人,周圍酷熱難當,他側耳傾聽,沙野上死的寂靜如昔,但是,不對!

又一陣猛烈的震顫從身體下傳來,緊接著震動連續不斷愈來愈強,臺階下面傳來悶悶的轟隆聲,似乎伊柏泰的地下監獄正在沙海底下翻騰起伏。李元芳完全無力起身,只能艱難地挪到臺階旁,剛想看看下面發生了什麽,突然,整個地面就在他的眼前和身邊紛紛塌陷!他本能地翻滾,想避開沈陷的區域,但是地下的巨響變得震耳欲聾,堅固的堡壘亦開始不停地搖晃!

李元芳剛來得及撲上堵在臺階口的大石塊,堡壘就開始歪斜著沈陷。他昏亂的頭腦中終於意識到,必定是搭建起地下監獄的橫梁木樁被大火燒盡,伊柏泰的地下早被挖空,地面全靠這些木架支撐,如今所有的支撐毀於一旦。黃沙像海水般流向凹陷的區域,而他,亦將隨著地上的一切沒入寂寂沙野。

當他伏在石塊上隨之下陷時,確有那麽短短的一瞬,他想到放棄,真的太累了,生命似已完全成了負擔。但是一抹金光剌入模糊的視線,生生將他從麻木中喚醒。他看見了什麽?一枚小小的五星神符,就嵌在剛才被他撞破的泥壁上。就在全部堡壘傾倒、磚石臺階斷裂的剎那,顫抖的手將神符按下,李元芳拼盡最後的力氣。躍入新敞開的巖洞口。

他又昏迷過去,當他再次醒來時,身後的洞口已被沙土填得密無縫隙。周遭充塞著無邊無際的黑暗,真正的死亡也不過如此吧,也許還比不上他此刻所感到的絕望和恐懼……正是這樣的絕望和恐懼驅使著他,不顧一切地往前爬去,與其說是求生,不如說是在向死!一會兒他失去知覺,一會兒醒轉又繼續前行,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堅持了多長時間,直到發現周圍清風習習、黑暗中還有奇異的光彩奕奕生華。起初他還以為只是幻覺,但暗道的前方真的有新風和亮光,他爬著爬著,鼻子裏已能聞到風卷黃沙的塵埃氣息,透過眼前變幻的血色,暗道中的一切也越來越清晰……

李元芳停止了敘述,一直伏在他懷中的裴素雲擡起頭,輕撫著他冰冷的面頰,用最溫柔的語調說:“別怕,別怕,都過去了……我陪著你,一直陪著你。”他低下頭,對她微微一笑:“是的,都過去了。不過,還有件事情要告訴你。”“嗯,你說,我聽著。”

這個洞口的旁邊是大塊的巖石和幾株胡楊,擋住了常年吹拂的黃沙,使洞口沒有被完全遮蔽。他向上爬去,在靠近洞口的內側,他看見了一具白骨。那骷髏面朝外擺著奇怪的姿勢,一柄銹損的長刀扔在旁邊,仿佛是在挖掘逃生的最後關頭失去了力量,就死在離光明一步之遙的地方。這具骷髏想必已有很多年,身上所有的衣物都腐朽成灰,唯有齒間咬著一塊東西,燦爛金光映入李元芳昏沈的頭腦。至今記憶猶新。

“那個人就是藺天機吧?”“是的。”裴素雲點了點頭,十分平靜地回答:“那是伊柏泰終於完工的時候,所有的建造工人都被藺天機殺害了,最後一步便是由他親自檢查全部的機關和暗道。因為五星神符的機關設計,是只能從外面開啟的,所以當他進入通往金礦的暗道時,就讓我在外面等候。”“可你沒有幫他開啟機關,卻用泥土將整個神符封死了。”裴素雲沈默著,李元芳將她摟得更緊:“臺階上的泥壁其實不是為了封堵風道。而是掩蓋這個神符的……唯一的沒有圖案的神符,就像你家裏放置的這個一模一樣。”

兩人一齊將目光投向神案,在黃昏的黯色中,五星神符愈發顯得光彩奪目。裴素雲的話音再度響起:“風、火、水、土四神符,分別對應五星的四個角,而五星尖端的那個角,代表的是——金,沒有圖案。”李元芳點頭:“我猜到了,當時我就是按在了尖端的角上,才打開了機關。”裴素雲微笑:“早說你聰明,偏要別人以為你笨。嗯……沒有圖案的神符指向密布金砂的礦道,那才是伊柏泰裏真正的秘密。”

裴冠在沙陀磧中探查到稀有的金礦後,便設計了整個伊柏泰的地下構造,目的就是要建立一座完全封閉獨立的冶礦場所,並讓其與沙陀磧下縱橫的暗河水道相連。形成秘密的運輸路徑,可以將開采和淘煉出的黃金,神不知鬼不覺地運送出去。在伊柏泰的一端,也就是五座堡壘的尖角,那座最小的堡壘下方,才有暗道入口直通金礦的礦脈。另外四座大堡壘既作為通風之用,同時也蒙蔽外來者,所以五座堡壘中唯有最小的一座沒有門。裴冠從最初就設想好了利用囚犯來淘冶金砂的方法,對外始終都宣稱伊柏泰只是座監獄。

伊柏泰歷時幾代剛剛建成,隨後裴夢鶴就被藺天機害死,藺天機不久又死於裴素雲之手。由於裴素雲不肯將伊柏泰真正的秘密透露給錢歸南,他始終一知半解,雖然找來呂嘉這樣的冶煉高手。卻只能讓他管理地下監獄,打造精鋼兵刃、充當土匪來賺些昧心的錢財,直至與突厥定下利用暗河功襲庭州的計策,都只不過是繞著外圍打轉轉,從未深入到伊柏泰的秘密核心。

沈吟良久,李元芳撫弄著裴素雲的烏發,輕聲道:“我後來回想,那堵泥壁真的很薄,你可不是個好工匠。我重傷之下都能撞開,為何藺天機當時無法破開?”裴素雲的嘴角勾起冷冽如冰的笑意:“藺天機,他其實比誰都膽小,怕死怕到極點。當他發現我安心要害兄他時,就已經嚇癱了,哪裏能像你那樣勇敢求生?!”“嗯。可是他後來畢竟挖通了向地面的出口,為什麽不逃出去呢?”裴素雲的笑容更加狠絕:“我求了錢歸南。讓他派兵在伊柏泰周圍數裏的地方施放死獸的屍體,引來成群的野狼。整整一個月,伊柏泰周圍野狼密布,任何活物都逃不脫狼口。說實話這只是以防萬一,我還真沒想到,藺天機居然挖到了地面。不過……當他發現自己出去也是一死的時候,他該有多麽絕望啊。”她笑著說完這話,淚水成串地淌下,隨即便才撲在李元芳的懷中放聲痛哭。

裴夢鶴死後,整整十年她都只是無聲地落淚。今天,她終於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了。隨著淚水奔流而出,裴素雲感到壓在身上的重負正在土崩瓦解。每一聲悲泣、每一滴淚水,都在滌蕩她的心靈,最最重要的是,那雙擁抱著她的有力臂膀,令她體驗到至為真實的依靠。哭聲漸漸低落,過去的一切都已遠離,所有的秘密、真相,現在看來都那樣虛無,只有身邊的這個人。才是她在世間最珍貴的擁有。裴素雲不再悲哀,她開始浮想聯翩,今後要怎樣照碩好他,這才是她最應該想的呢……天氣涼了,要趕緊給他做幾身冬衣;他的身體還很不好,不過沒關系,她有許許多多的辦法幫他調理,他會好起來的,一個秋冬不夠,還有春夏,還有明年……

可是,他在說什麽?走?!裴素雲瞪大眼睛:“你要走?!為什麽?去哪裏?”李元芳嘆了口氣:“傻女人,我都說了三遍了……你從來不肯好好聽我說話。”裴素雲的腦海裏嗡嗡地響成一片,李元芳按了按額頭,耐心地開始第四遍解釋:“素雲,我要回中原一趟。我想盡快出發,只要把你們安頓好就走。也許……就在明天。”

“哦,回中原。”裴素雲有些反應過來了:“可為什麽那麽急?”“想趕在明年元月前返回。”李元芳對她笑了笑:“我答應了烏質勒今後輔佐他,在此之前我要先回中原去了結一些事情。這些都是我們談好的條件。”“可是……”裴素雲有太多的“可是”想說,但終於什麽都沒有說出來,幾番猶豫,她試探著問:“元芳,我陪你一塊兒去好不好?你現在這樣子,一個人在寒冬臘月裏趕路,我……實在不放心。”

李元芳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裴素雲已經很了解他的脾氣。便不再堅持,輕握著李元芳胸前的衣襟,道:“那你一定要多小心,我、我在這裏等你回來。”“素雲,從中原回來後我將直接去碎葉,不會在此停留。”裴素雲猛擡起頭,疑懼地望向李元芳的眼晴,他的眼神坦白而憂傷,讓裴素雲看得直心驚:“元芳,你、你不打算再回庭州了嗎?我不明白……”他依舊沒有回答。

裴素雲真的急了:“碎葉和庭州離得不算遠,如果你不來,那我就去找你!我、我帶上安兒一起去!”李元芳斬釘截鐵地回答:“不行!”“為什麽不行?!”裴素雲還是頭一次朝李元芳嚷起來,她剛剛被幸福滋潤的心突然又沈入絕望的海底,為什麽、為什麽他終究要如此冷酷無情?

李元芳攥牢裴素雲的手:“素雲!我在碎葉的前途吉兇難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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