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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傷別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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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景輝頭一次來到尚藥局,就感覺很不自在。尚藥局是殿中省下屬的內庭官署,主管著從皇帝、貴戚到禁軍衛府的醫藥,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由於整個殿中省所負責的乃是皇家的衣食住行,不僅它的最高長官——殿中監通常由皇帝最信任的貴戚擔任,主掌其下各局的奉禦也都是精挑萬選出來最可靠的官員,當今的殿中監便是武皇駕前一等一的紅人——張易之。

殿中省的辦公地點也與其他內閣機構比如中書、門下各省分開,單獨位於皇城的西面,靠近洛陽宮西門——嘉豫門的外側,而與殿中省僅僅隔著一堵宮墻緊密相鄰的,就是掖庭宮。之所以有這樣的安排,是因為掖庭宮內另有一處名為“內侍省”的重要官署,也就是所有大內太監們的總衙門。殿中省與內侍省,一外一內,都服務於皇帝的飲食起居、日常作息,需要通力合作,離得近交流起來就方便多了。

雖身為高官之子,自己也早早地明經中第,狄景輝生就一副不肯受拘束的性子,否則也不會棄仕從商。這回真是時也命也,女皇突然大發慈悲,他不僅流刑被赦,且成了欽定的皇商,少不得打點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應對。要說為尚藥局供藥這差使,聽起來風光、油水想來也豐厚,但涉及到皇家的安康,萬一弄不好了,掉腦袋就是一句話的事情。狄景輝往日最不習慣謹小慎微、如今也只好不得已而為之。進入皇城時的那一番搜撿,又是核準姓名身份、又是登記造冊、又是換牌傳令……諸如此類的已把他搞得不勝其煩,再在衛兵的押送下穿越數不清的甬道、七拐八繞來到宮墻之下的殿中省,狄景輝胸中的郁悶跟著額頭上的汗殊直往外冒。

自從張易之任了殿中監後,從武皇那裏搞來銀子大大地修繕了殿中省,因而這裏的外觀倒挺富麗堂皇。紅泥刷墻、玳瑁飾窗,走進門裏還能聞到一股優雅的香氣,狄景輝皺起鼻子擡頭一嗅,原來是高架在屋頂中央的沈香術梁的味道,不覺在心裏暗自冷笑:這個張易之,還真是不怕奢靡。

待進了尚藥局裏頭,滿屋子豪華氣派的藥櫃、藥櫥狄景輝倒不放在心上,相形之下,他當初在並州的百草堂絲毫都不遜色。只是高高端坐於桌案後的兩名奉禦大人,卻叫狄景輝看得有些詫異,早知道殿中省與內侍省毗鄰而立,關系密切,但他萬萬沒想到,這尚藥局的主管居然就是兩名太監!

這二位公公顯然早有準備,見狄景輝進來,便一齊仰起光滑的下顎,輪流操著閹人特有的尖細噪音向狄景輝發難,盤問他是否清楚給尚藥局供貨的種種規矩。狄景輝起初還耐著性子認真回答了幾句,很快發現這兩個宦官分明是在蓄意刁難。他就漸漸按捺不住自心底湧起的鄙視和憎恨了。

左首的關公公尚在喋喋不休:“狄景輝,你可知道尚藥局的藥材是奉上禦用的,不僅需得包羅萬象,搜盡天下所有奇珍,還要確保每樣藥材的品質和安全。因此你所供給的全部藥材。必須經過尚藥局的查驗方可入庫。而對於已入庫的藥材,分不同的種類按月或按季覆查,遇有黴變腐化的,你也要立即補上新鮮的……”他的話音剛落下,旁邊的林公公一邊撥弄著纖細的手指,一邊陰陽怪氣地補充:“尚藥局對每種藥材每年的進貨量都有規定。因此如果其中有藥材在期限內變質了,你不論補上多少回新藥,都是得不著錢的,明白嗎?”

狄景輝只覺一陣陣地犯惡心,怪道是小鬼難纏,就這麽兩個不男不女的家夥,居然也敢公然擺出以權謀私的架勢,就差直接伸手要錢了,真是又可恨又可笑。他靈機一動。便打算要捉弄捉弄此二人。

正想著,那關公公居高臨下,天女散花似地朝狄景輝的跟前接連拋下好幾本冊子,掐著嗓子道:“唔,這裏有尚藥局每年要求藥商供貨的清單,包括藥材的名稱、數量、品質和供貨的時間,你拿去好好研習研習吧,再細細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攬得了這個活,如若不行就趁早請辭,免得過不了幾日就出錯獲罪,白白辜負了聖上的恩典!”

一句“死鬮貨”眼看著都到了嘴邊,又被狄景輝生生咽了下去。他彎腰撿起地上散落的簿冊,匆匆瀏覽一遍,心裏有了底,便立即擺出副不屑一顧的模樣,口裏念念有詞:“呵呵,我還當皇家的用藥有多稀罕,弄了半天不過都是些尋常貨色,真真惘負了這殿中省尚藥局的體面噢。”關,林二位公公面面相覷,臉色都變得很難看。那林公公尖聲嚷起來:“呸你個狄景輝!好大的膽子!就你這麽個無名小藥商,才剛獲赦的流放犯!居然敢在此殿中省尚藥局裏大言不慚,忒也地不自量力,莫非是活膩味了?!”

狄景輝趕緊點頭哈腰地賠不是:“不敢,不敢,小的不敢!公公請息怒,小的性子直,口無遮攔,有說錯的地方還請二位大人多擔待。”他又揉了揉眼睛,作勢重新翻看那幾本簿冊,繼續嘟嘟囔囔:“可是……小的鬥膽說句實在話,尚藥局要求的藥材真的很一般啊!……小的過去經營的藥材。比這裏頭記栽的最上品的藥材都要好不少呢!”

關公公圓睜雙目:“狄景輝,你可看仔細了再說話!”歷來給尚藥局供貨的藥商,初來乍到之時,哪一個不被他們這招下馬威嚇得屁滾尿流。光這幾本冊子裏的藥物名目,涵蓋了天南海北的各色珍奇,就足夠讓藥商望而生畏,更別說今後在入庫、驗貨等環節上的克扣和刁難。否則,那幫奸商們又怎肯乖乖地送上孝敬的錢財?可話又說回來,尚藥局是個冒風險的差使,從皇帝到貴戚,一旦有疾藥到病除還則罷了,萬一一病不起、病入膏肓,甚至嗚呼哀哉,從太醫院到尚藥局,跟著倒黴當替死鬼的數不勝數,平日裏不想法多撈些好處,也對不起自己啊。

然而今天這個狄景輝有點兒出乎二位公公的意料。也不知他是太精明還是太愚蠢,一番話下來居然毫無懼色,臉上堆著似笑非笑、滿不在乎的神情,一邊舔著手指翻看藥冊,一邊又開始大放厥詞:“公公啊,想必您一定知道,《神農本草》把藥材分成‘三品’,上品藥輕身延年,如人參、麝香、靈芝;中品藥滋補抗病,如雌黃、生姜、鹿茸;下品藥以毒攻毒,如鉛丹、鉛粉……”

“行了!”林公公斷然喝道:“狄景輝,我們還用不著你來教這些!怎麽了,藥冊裏三品藥材的名錄都有,你有什麽問題嗎?”狄景輝擺了擺手:“沒問題啊,這些都是常見之物,算不得什麽。只不過小的認為,尚藥局既然是給皇家供奉藥材,總要有些出奇制勝的地方,才能討得聖上歡心啊。”狄景輝斜藐兩個太監陰晴不定的臉色,知道自己的話讓他們開始動心了,不由在心中咬著牙冷笑:“該死的鬮黨,今天我就好好玩兒你們一把。”

“比如說人參吧。”狄景輝繼續侃侃而談:“這冊子裏說了必須是高麗、新羅和百濟產的,自是沒錯,人參本就是以這三地所產為最佳。可問題是,三地所產的人參中最上品的,都由他們的使臣來進貢時獻上,藥商能搜羅到的只能次之。所以我也發現了,這冊子中雖對人參的品質做了規定。但也未提諸如‘狀如人形,有手足,長尺餘’這樣極品人參的標準。”關公公恥笑:“廢話!我們這麽寫了,你能弄得到嗎?假如不好弄,又說我們尚藥局故意為難你們這些供商,哼!”

狄景輝不慌不忙地應道:“回公公,人參我是弄不著那麽好的,可類似功效的藥材不止人參啊。據某拙見,大食的曼德拉草和天竺的仙茅,哦,也叫婆羅門參,可補五臟六腑,主五勞七傷,在還覆元氣上頭,一點兒不次於高羅、新羅和百濟的極品人參,這些小的還是有本事搞來的。請二位公公試想,如果尚藥局能給皇家奉上如此珍棉寶貴的藥材,在聖上那裏豈不是很討巧、很風光的美事?”

關、林二位互相直遞眼色,還是林公公翹著蘭花指戳向狄景輝的鼻子:“呸!你少在此皇家禁地誑言亂語!曼德拉草和仙茅我們都聽說過,可那是西域的奇珍,連宮中都是只聞其名,從未一見的東西,你又有什麽本事弄到手?!”狄景輝把兩手一攤:“這……某不是剛從那裏流放回來嘛,雖然吃了點苦頭,可也長了些難得的見識,認識了不少大食和天竺的藥販,如果不是狄某人當時落魄,身無分文。早就把這些寶貝帶來獻給公公們了!”

關公公率先反應過來,劈頭便斥:“說了半天你也壓跟沒有什麽曼德拉草和仙茅啊?無憑無據誰知道你是不是在信口開河?!”狄景輝聳聳肩:“不相信就算了。”林公公道:“你要是能拿出東西來,我們就信!”“好!”狄景輝緊接著道:“不過我有話在先,弄來了算我有功,弄不來也不算為過,如何?”“可以。”

見兩個太監已經被自己牽著鼻子走,狄景輝收拾起簿冊,又不失時機地湊到二人跟前,壓低聲音道:“今日狄某來得匆忙,沒帶什麽禮物孝敬二位,不過我這裏有個延年益壽的好方子,倒是可以說於公公們聽。我知道此類方子都要經尚藥局試用後才能奉上,所以……二位公公或可率先一試,真的很靈驗吶。”

大約刻把鐘後,狄景輝揣著幾本簿冊姍姍而去。關、林二位公公望著他的背影尚在發楞,從弋地的絳紫色垂簾後慢慢踱出一個瘦小的身影。兩個太監一見此人,都立即從桌案後蹦起身來,搶步上前行禮:“段公公!”

內給事段滄海的身材矮小枯幹,一張臉倒水皮光滑:“罷了。”他隨意地揮了揮手:“怎麽樣?這狄景輝還是個人物吧?”“是,是,不太好對付。”關、林二人有些尷尬。林公公大著膽子道:“不過還算懂事,獻了個延年益壽的秘方。”說著,他雙手捧上剛才由狄景輝口授,二人筆錄的所謂秘方。

段滄海皺起眉頭,細細閱讀秘方,突然臉色驟變,隨即又仰天大笑,直笑得眼角迸出淚花。關、林二人摸不著頭腦,只好跟著嘿嘿傻笑。好不容易段滄海止住笑。搖著頭嘆息:“你們讓這家夥給耍了!”“耍了?這……這秘方有問題?”段滄海沈下臉,咬牙切齒地道:“哼,你們仔細看這方子,什麽以硫磺飼餵公雞,餵滿百日後殺之,食其肉。公雞還必須單獨餵養,這是什麽?!嗯?這分明是春藥!讓宦官試春藥,哈哈哈,這狄景輝夠毒!”

“什麽?!”關、林二人恍然大悟,頓時也氣得七竅生煙,踩著腳尖叫起來:“段公公,他竟敢如此欺辱我等,我、我們絕不能放過他!……”“行了!”段滄海從牙齒縫裏吸氣,低聲道:“其實他也沒錯,你們把這方子獻給張少卿,還真能討個好。不過自己就別試了!”關、林二人兀自氣得臉孔煞白:“可是、可是段公公,難道就白白放過這廝?”

段滄海沈吟著道:“狄景輝獻方本來沒錯,你們就啞巴吃黃連吧。哼,看來這廝名不虛傳,果真是膽大包天之徒,不過他倒也有些風趣,而且頭腦活絡、敏捷……”他擡起頭來,吩咐關、林二人:“此事今後不必再提。你們替我送份請柬給狄景輝,三天後我要在這裏宴請他。”

又一連消失了好幾天的沈槐。這天傍晚再次出現在沈珺的小院中。這回他沒有帶來千牛衛,而是意氣風發、情緒高漲地獨自來到沈珺面前,讓她一時有些仿徨。自從隴右道回來之後,沈槐的表現就始終起伏不定、每每出人意料,令她要讚盡心力地去適應。到了今天,即使她再能夠忍耐,願意為他付出一切,也感覺多少有些力不從心了。

但不管怎樣,如今沈槐難得回來吃一次晚飯,沈珺還是振作起精神,為他下廚準備飯萊。她的心中亦喜亦憂,還有份自那個深夜以來越變越深的恐懼,讓她老是走神。沈槐卻莫名地興奮著,在廚房出出進進,一個動地埋怨沈珺手腳太慢,這下沈珺更是慌張無措,等好不容易擺上一桌的酒菜,還未舉箸,她已毫無胃口、筋疲力盡了。

沈槐就好像沒有看到沈珺灰白的臉色和哀怨的神情,也許是看到了也裝作沒看到吧。今夜他有太重要的事情要談,關系到他個人的前途命運、生死存亡,已無暇兼顧其他了。他抄起酒斛滿斟了兩杯,高高地端到眼前,滿面春風地道:“阿珺啊,你我二人許久都沒好好在一起吃頓飯了,來,來,今天咱們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喝上幾杯!”

沈珺勉強咋了口酒,凝視著燭火跳動後沈槐的臉,她的眼前有些模糊:“哥,你這段時間老不在家,我也好些天不吃晚飯了……”沈槐一楞,拼命咽下口唾沫,強笑道:“啊,是我太忙了,對不住啊,阿珺,來,這杯酒就算我給你賠不是!”說著仰脖幹杯,沈珺也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蒼白的臉上隨即泛起淺淺的紅暈。擱下酒杯,她對著沈槐淒然一笑,這平日少見的動人姿色讓沈槐的心也不覺一蕩,隨之便有只手狠狠地揪在心尖,直痛得他倒抽了口涼氣……沈槐咬緊矛關,不能再拖了,再拖恐怕自己也會失去勇氣,無毒不丈夫。還是速戰速決吧!

清了清嗓子,沈槐故作姿態地道:“阿珺啊,我今天這麽高興是有原因的,你知道嗎?咱們家有雙喜臨門!”“雙喜臨門?”“是啊!”沈槐擡高聲音:“而且還是你我二人,一人一件喜事。阿珺,你想先知道哪一件?”

沈珺擡起迷茫的雙眸:“我也有喜事?”濕潤的目光輕輕拂過沈槐紅彤彤的面頰,隨即又低垂了眼瞼:“哥,還是先說你的吧。”果然不出所料,沈槐心中暗嘆,但這最後的掙紮也如流星般轉瞬即逝,他終於下定決心,用得意而略顯輕浮的語氣道:“阿珺,我交上桃花運了。”沈珺全身一顴,沈槐視而不見,在心中演習了很多遍的話語終如野馬脫韁而出:“阿珺,你一定還記得那位周靖媛小姐吧?就是狄大人請我們一起逛花朝節那次見的小姐。阿珺,其實那回你也看出來了,這周小姐對我十分有意,只是我顧忌她的貴媛身份,總覺得這種千金大小姐不好相處,就沒有很理睬。原以為她受了冷落,定然很快就會打消主意。可誰知這周小姐還別有一份癡情,竟然對我念念不忘……前些天周大人出了意外,死在皇家的塞寶大會上,狄大人讓我去周家代為安撫。結果,呃,這靖媛小姐悲痛之下,竟把我當作最親近的人,那份哀楚的真情著實、著實讓人不忍拒絕。我於是就去周府多走動了幾次,幫著靖媛小姐舒散悲痛,也給她出出主意幫些忙。這麽一來二去的,我自己也未曾料想,心裏漸漸地也放不下她了……”他的聲音突然低下去,居然還帶上點靦腆之韻。然而此刻在沈珺聽來,卻無異於一個又一個晴天霹靂,劈得她肝膽俱裂,已不知身在何處。

沈槐還在說著:“那周大人死後,這靖媛小姐獨自一人、無依無靠,真真惹人憐愛。我在周府的時候,她對我的幾次表白,一番癡情也實在讓我感動。我左思右想。幾番猶豫之後,還是決定要——要向她求親。”

“啪噠”,沈席手邊的酒杯被她碰落到地上,砸得粉碎。她卻渾然不覺,只是直勾勾地盯著沈槐,嘴唇哆嗦著說不出半個字。沈槐反沖她腆顏一笑。親親熱熱地吐出更無情的言辭:“你看我這些天如此忙碌,其實就是在操辦相關的事情。咳,家裏沒有長輩親戚,什麽事都親力親為,也真讓我犯愁。好在狄大人對此事倒很讚成,還為我做主行了下達納采、問名和納吉的禮節,這樁婚事總算是定下來了。當然周小姐新近喪父,不能即行婚儀,還需拖上些時日再擇良辰……”他看了看沈珺紙般雪白的臉,意猶未盡地加上一句:“靖媛不是拘泥於俗禮的女子,她已對我表示從此要常來常往,不僅我要時常去周府陪她,她也願意來我家中走動走動。”

他說完了,心裏倒平靜下來。人生本來無奈,他也不過百般掙紮,唯求脫困……阿珺,你今天恨也罷怨也罷,總之你我緣分已盡難以再續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種下苦果的是那些九泉之下的人,卻要我們嘗遍其中辛酸,我,受夠了,我只想過自己的人生,不再為任何人承擔莫名的重負!阿珺,今日我也會給你一個出路,只要你能打開心結,跨出一步便是海闊天空……

沈槐耐心地等了很久,呆若木雞的沈珺才仿佛悠悠醒轉,只聽她低聲喘囁:“周、周小姐要來這裏……那我,哥哥,你要我去哪兒?”雖然準備好了應對各種局面,沈槐仍然被她的逆來順愛深深剌痛,或許她哭她鬧都會讓他好受許多,但已到了這個地步,再無餘地傷感仿徨。沈槐摒住呼吸,靜候胸中滾滾的濁浪平息下來,終於他長籲口氣,開始又一段準備好的談話。

“阿珺,你還真聰明,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的去處。呵呵,這正是我要對你說的第二樁喜事,你的喜事!”他故意停了停,沈珺毫無動靜,煞白的臉上一雙瞪大的眼睛,空洞地望向前方,好像什麽都沒聽見。沈槐決定一鼓作氣了,他的聲音輕松而熱烈,仿佛充溢著真切的喜悅:“狄景輝得到赦免,幾天前回洛陽來了。他給我帶來了一封信,是你的老熟人——梅迎春寫來的。”他從懷裏摸出封信來,在沈珺面前晃了晃。就擱到桌上,繼續道:“這信裏寫的是件私事,呵呵,關於你的私事。阿珺啊,我早說梅迎春這家夥在金辰關逡巡良久,一定沒安好心,果然讓我說中了!他在信裏說,他自離開洛陽去到西域,心中一直對你難以忘懷、日夜思念。這次隴右戰事使他能有機會奪回突騎施的權柄,他對將來充滿信心,認定自己不日將登上汗位,因此才鼓起勇氣,來信向你求愛——不知沈珺小姐是否有意,遠去西域當未來突騎施的汗妃呢?……阿珺?你聽見了嗎?”

沈珺慢慢地掃了書信一眼,目光落回到沈槐的臉上時,竟是出奇的鎮靜安詳:“哥,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梅先生,他真是好心……”沈槐突然有種說不出的尷尬,伶俐的口舌剎那消失殆盡,只能期期艾艾地道:“阿珺,我也覺得這梅迎春對你一片赤忱,端的是難能可貴。況且,況且西域那邊其實蠻不錯的,我這回親自去看過,別有一番風光,你……會喜歡那裏的……”說到最後幾個字,他也覺無地自容,不由自主地低下頭。

沈珺淺淺地笑了,她伸出手輕柔地撫摸沈槐的手背。像是在做最後的努力,又像是要再次驗證自己的命運,她低聲問:“哥哥,你真的要我離開嗎?西域很遠,阿珺去了,只怕今生今世就再也回不來了……”“阿珺!”沈槐顫聲輕喚,沖動地握緊沈珺的纖纖玉手,這雙手至今仍略顯粗糙,無法和周靖媛那千金小姐的雪膚冰肌相比,但卻是他最熟悉的阿珺的手。從他們都還是孩子的時候起。他就與她攜手共對人生的苦與樂,不知不覺中她早巳融入了他的血肉。直到這一刻沈槐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難道他的阿珺真的要離開了嗎?這無異於在割他的肉、剜他的心啊……痛,痛徹肺腑,他接連倒抽了好幾口氣,貌似堅定的決心眼看就要崩塌,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他的耳邊響起一聲呼喚:“嵐哥哥……”

猶如被閃電擊中,沈槐全身的血液驟然由熱轉寒,這聲呼喚挾襄著來自地獄的恐怖氣息,使他回覆清醒,不能再猶豫仿徨了。否則就是——死!於是他放開沈珺的手,用冰冷陰森的語氣道:“阿珺,我對你說過不許再提的,你怎麽忘記了?!”

沈珺低下頭,淚水終於撲簌簌地滾落,被絕望浸透的心間迷霧繚繞,她至今都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因為什麽,但她再不想去追究。這邊沈槐重振旗鼓,殘忍的話語又在滔滔不絕地傾瀉而出:“阿珺,既然你不反對,那這事兒就定下了。梅迎春那裏我即刻去信回覆他,你收拾收拾也趕緊動身吧。從洛陽去到庭州、碎葉路上至少要兩個月的時間,你早點出發還能趕在嚴冬之前到達。烏質勒說了他會親自去涼州接你,因此出發日期定下後,我也會寫在書信中,讓他提前到涼州去等候你。”

沈珺茫然地點了點頭,她的人生從此失去了全部意義。今後會怎麽樣真的已經無所謂了。她只是習慣性地遵循著沈槐的安排,聽他的吩咐……“不離不棄、生死相隨。”沈珺在心中默念這句她從小銘記的話,她是可以為他去死的啊,但顯然他並不希望、也不需要。那麽就讓阿珺用所剩下不多的時間,再為她的“嵐哥哥”做一些什麽,只要能讓他開心就足夠了。

擡起頭,沈珺再度細細端詳沈槐的臉龐,這個她愛了一生一世的人啊。現在他不要她了,拋棄她了,她的眼中止不住地落下淚,嘴角卻牽出一抹笑意:“哥,阿珺走了以後,你、你會想我嗎?”沈槐的眼圈也紅了,訕訕地道:“當然,當然我會想你、我的阿珺……”他定了定神:“不過,你我各自都能有好的姻緣,九泉之下的親人們也會為我們高興。阿珺,你是個難得的好姑娘,一定會幸福的。”

這天和次日的夜裏,洛陽城內秋風呼嘯不絕,第三天清晨早起的百姓開啟門戶時。發現厚厚的黃葉已鋪滿街面。就在這個清晨,尚賢坊後的一條僻靜街巷裏駛出小小一駕馬車,車輪輾在黃葉之上,悄然無聲。長空高渺寧靜,不露聲色地俯瞰世間悲歡離合,今日它的目光掠過這一片孤單身影時,竟也流露出淡淡的疼惜和傷慟。風過時黃葉漫天飛舞,風止,葉落,空餘一地淒涼,寂寞的背影已經消失。沒有留下半點痕跡。

碎葉大捷後的第五天,烏質勒就匆匆趕回庭州。這次他輕身簡行,只帶了小兒子遮弩和一百名輕騎兵,大兒子娑葛、哈斯勒爾將軍則率部留下坐鎮碎葉。按理說烏質勒剛剛奪取碎葉,爭得突騎施的汗住,應該在碎葉好好地整頓局面,安定人心,但他實在牽掛庭州的種種事端,必須要親自回來處理。當然,烏質勒取勝之初就將碎葉原敕鐸的勢力消滅殆盡,東突厥礙於大周的威懾也不敢輕舉妄動,他離開碎葉基本還是放心的。

騎兵隊在沙陀磧上一路飛砂揚土,躍馬疾奔,和著八月末已變得十分淩厲的西北風,卷起遍野黃沙,直令天光失色。經過連續幾天的急行軍,這天午後烏質勒的騎兵隊奔馳到了沙陀磧的東沿。烏質勒一馬當先沖在最前面,隔著灰黃的漫天沙霧,隱隱約約地看到沙漠邊緣等候著一小支人馬。

烏質勒心中壓抑不住地狂喜,來的路上他就收到庭州刺史崔大人發來恭賀勝利的信息,並表示要親自到沙陀磧來迎接。此刻一望。那小支人馬隊前威風凜凜的緋袍官員,不是崔興又是誰?!烏質勒不禁高聲叱喝,胯下“墨風”心領神會,如離弦之箭般向前,轉眼便來到了大周軍隊的面前。

兩人一照面,崔興和烏質勒同時縱身下馬,烏質勒作勢躬身,被崔興一把握住雙手,用力緊攥:“烏質勒王子,啊,不,應該是可汗了!崔興恭賀烏質勒可汗凱旋!”烏質勒喜得臉膛通紅,聲如洪鐘地回道:“這次勝利多虧了崔大人鼎立相助,烏質勒感激不盡!感激不盡啊!”崔興笑道:“可汗,本官已上書朝廷,為你請功。相信天朝對可汗的授封不日即可到達,到時候可汗與我就是同朝為官了。崔興還指望著能與可汗通力合作,共同振興北線商路,為碎葉至庭州一線謀求安定與繁榮!”

烏質勒正色:“請崔大人放心,此乃烏質勒多年之夙願,今後必將全力以赴。”“好啊!好啊!”崔興連連點頭,突然狡黠一笑:“可汗,今日之勝,你可不能忘了另一位大功臣啊!”烏質勒楞了楞:“另一位大功臣?”“是啊,他也來迎候可汗了……”崔興擡起右手,烏質勒順勢望去,突然驚喜地大叫起來:“啊,元芳!你也來了!”

片刻之後,崔興率眾先行離開。遮弩終於見到了神往已久的大英雄李元芳,開心得手舞足蹈,隨後也被父親命令帶領騎兵隊回去乾門邸店。熱鬧了一小會兒的沙陀磧東沿,再度陷入亙古不變的蒼莽寂靜,只剩下烏質勒和李元芳兩騎並肩。沙海無垠,與夕陽的金色餘暉在地的另一端相連,他們緩步慢行,很久都不說一句話。

最後,還是烏質勒首先打破沈默,他仰首蒼穹,長聲慨嘆:“元芳,你可知道,按突騎施人的說法,沙漠是會歌詠的。就像此刻,當你我靜息凝神,亦能聽到絲絲縷縷的天籟,據說那是我們的祖先來自天上的呼喚,時刻提醒我們不要忘記來處,要記住歸去的路。”李元芳沒有回答,只極目眺望著長空,突然他雙眉一聳,壓低聲音喚:“可汗!”

烏質勒應聲搭箭,幾乎與此同時,伴著弓弦的振動,頭頂劃過一道淒厲的長鳴,一只羽翼漆黑的蒼鷹翻騰著自半空墜落!烏質勒收回神弓,微笑著向李元芳點頭:“我們的合作總能如此完美。”李元芳亦淡淡一笑,烏質勒註意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黝黑鋥亮的長弓上,會意道:“我還是頭一次在元芳面前使這把弓吧?呵呵,距你在黃河邊的客棧裏拉開烏質勒的這把神弓,竟已時隔大半載了。”

李元芳抱拳:“冒犯了。”“嗳,不知者不罪嘛。”烏質勒豪爽地擺擺手,又拍拍“墨風”烏亮的脊背:“記不記得,你還騎過烏質勒這匹坐騎呢。”望定李元芳,他語含深意:“這天底下,任何人都不能拉突騎施可汗的弓、騎可汗的馬,除非在我死後,我的繼位者才能將它們接過去!”李元芳皺眉:“可汗?……”“元芳!”烏質勒打斷他的話:“今天我提起這些不為別的,只想說明你我早就結下不解之緣。哦,我在回程收到繆年的來信,現在就你我二人,烏質勒想借此機會,與元芳談幾句心裏話。”李元芳也直視烏質勒,誠摯回答:“可汗,正好元芳也有些心裏話想說。”

烏質勒親切地點頭:“我知道,我知道。你這家夥啊,傷勢根本沒有痊愈就急著離開弓曳,如此拼命無非是為了乘我不在庭州的時候,徹查庭州殺童祭祀案的真相。烏質勒絕非不知好歹之人,你不想叫我為難,更不想讓突騎施與大周剛剛獲得轉機的關系再度蒙憂,烏質勒懂得元芳的這份苦心,只可恨繆年的所作所為太過份,真真叫烏質勒難堪至極啊。”

李元芳沈著地道:“可汗不必太自責,元芳知道,大運寺主持帶著百姓去尋仇的那個夜晚,如果不是可汗恰好從王妃那裏得知了此事,趕去裴家制止,我與裴素雲已然葬身於火海之中了,而王妃的計劃也不會就此功敗垂成。”烏質勒連連搖頭,長嘆一聲道:“繆年與我雖成親二十多年,但由於種種原因聚少離多,她原先在做的事情其實我也並不十分清楚。這次她來庭州,我本意是為了闔家團聚,同時也讓她助我一臂之力,哪想到她越俎代庖,意欲以她在吐蕃掌控的古怪教派來此地發展勢力,結果伊都幹就成了她最大的障礙。唉,她也知道那些事情傷天害理,我又多次提醒她在大周境內要慎重行事,她怕我反對,索性全瞞著我,等我知道時已經來不及了……咳!”

李元芳沈默片刻,方道:“其實我聽裴素雲說,當時是可汗趕來阻擋百姓的,就覺得事有蹊蹺。畢竟這一切太過巧合,而且當時百姓已被黃袍人煽動得群情激憤,又怎麽可能被可汗三言兩語就勸說回去呢?甚至此後都不再追究……”烏質勒尷尬地咧了咧嘴:“不瞞元芳,我得知此事時已到千鈞一發之際,剛剛來得及送走你和伊都幹。繆年當時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錯,趕緊下令主持與我裏應外合,以巧言迷惑百姓……哦,伊都幹家後院莫名起的那把火也適時幫了點忙,才算把百姓們重新騙走。後來繆年又命大運寺搞出更多稀奇古怪的說法,讓百姓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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