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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會試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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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哪裏不舒服?”沒有回答,裴素雲等了等,伸手到他的背後,悠悠地嘆息:“我給你按按背吧。”

她的手輕輕撫過他瘦削的背脊,手指觸摸到新創舊傷的累累痕跡,心又無法控制地痙攣起來。她認真按摩了好一會兒,李元芳才長長地處了口氣,笑道:“就是沒有斌兒按得舒服。”裴素雲也會意地笑了:“你想小斌兒了。”“嗯……也不知道這小子在洛陽過不過得慣?”

裴素雲道:“斌兒那麽聰明乖巧,一定沒問題的。”“但願吧……”李元芳若有所思地說:“他在我身邊野慣了,是該有人管管他。有大人管教著,他今後一定會很有出息……呵,肯定比我強多了。”裴素雲猶豫了一下,問:“狄大人會不會很嚴厲?”“不會。大人這人說起來,既難相處也容易相處,我覺著斌兒能應付得了他。”

李元芳挪動了下身體,狡黠地看著裴素雲,問:“大人見過你?他對你很嚴厲嗎?”裴素雲有些發窘,支吾道:“嗯,見過兩次。狄大人他、他挺威嚴的……也挺和善。”李元芳眼中的笑意更深,慢吞吞地問:“什麽叫挺威嚴也挺和善?”

裴素雲輕輕捶了他一下:“你的大人你最熟,他怎麽樣還要問我?”李元芳摟緊她,正色道:“你知不知道,大人平生最恨的就是你這樣的人,巫婆神漢,在他說來都是邪佞。要是放在過去我還在他身邊的時候,是萬萬不敢與你深交的。”“啊?原來你這樣怕他?”裴素雲不覺蹙起秀眉,回憶道:“唔,他頭一次見到我的時候,確實非常嚴厲。不過我覺得那是因為錢歸南……還要瘟疫的事。後來,他離開庭州前親自去看我時,就非常和藹。他還、還問起我裴氏的身份,問我要不要回中原,真的很親切。”

李元芳微笑著點頭:“你不說我倒忘了,山西聞喜裴氏,高貴的門第,算起來你和大人還是同鄉……嗯,這麽看來大人還是接受你了。”“接受?”“是啊,雖說多少有些勉強……那會兒我要是在他面前,挨一頓臭罵是免不了的。”“臭罵?”裴素雲不解地重覆了一句,想了想又道:“我倒覺得,狄大人非常非常在意你,你在沙陀磧裏失蹤,他始終不肯放棄希望,還囑咐我幫著尋找。他談到你的時候,那樣沈痛的樣子,連我看著都十分不忍。”

李元芳輕撫著裴素雲秀發的手猛地滯住了,許久都不再說一個字。裴素雲傾聽著他沈重的呼吸,心中著實忐忑不安,又擔心他思慮過甚,便鼓起勇氣打岔:“元芳,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想問你。”“唔,什麽?”

裴素雲吞吞吐吐起來:“那次在武欽差面前,你曾提到你這樣的三品大將軍,朝廷會配給你……呃,才貌雙全的官妓……是真的嗎?”李元芳楞了楞,隨即笑道:“當然是真的,武重規是親王、朝中大員,這種事他清楚得很,我怎麽會胡說?”“那你、你……”裴素雲稍稍睜開李元芳的懷抱,咬著嘴唇運氣。

李元芳瞅了裴素雲半天,忍俊不禁地嘆道:“女人啊,真是的……我說了那麽多話,你偏偏就記住這個。”裴素雲別過臉去,輕哼一聲:“我還納悶呢,你就沒看上過誰?”李元芳笑著依舊把她的臉轉回來,才沈吟著道:“跟你說真的,我還差點兒娶了個官妓。”“啊?!”

他的聲音平靜慵懶,仿佛在講述一個久遠的故事:“那女孩叫宗琴,不過她只會跳舞不會彈琴……我就記得她特別愛笑,和她在一起真的很輕松,就好像這世上根本沒有憂愁二字。那時候我的確喜歡她,還動了心思要娶她。”“那……為什麽沒娶呢?”他又沈默了許久,才回答:“我去和大人提了提,結果他不同意。”裴素雲困惑地撐起身子,端詳著李元芳的臉:“狄大人不同意?為什麽?……你娶妻還要他同意嗎?”

李元芳淡淡地道:“倒不是非要他同意不可,但我還是問了他。大人說官妓只能做妾,我應該先找個門當戶對的女子做將軍夫人,隨後再納妾也不遲。”頓了頓,他又道:“他當然是一片好心,可我卻就此打消了娶妻的念頭。其實也沒什麽,想女人的話也很容易辦到,反倒輕松。”裴素雲低聲問:“為什麽一定要這樣?”“……因為我不想要什麽將軍夫人,我只想要一個真心喜歡的女人。”

裴素雲遲疑幾許,還是問:“狄大人明白你怎麽想的嗎?”李元芳看了她一眼:“我不知道。”莫名的酸楚襲上心頭,裴素雲勉強笑了笑:“那……你可知道宗琴姑娘後來怎麽樣了?”李元芳望向窗外,幽深的月色沈入他的眼底:“好像聽說是當了誰的姨太太,我也沒再留意……好幾年前的事情,今天若不是你提起來,我都忘光了。她也一定早把我忘了。”裴素雲搖頭:“不會的,她絕對不會忘記你的。”

夜越發深了,從鏡池上傳來清脆的蛙鳴,與周圍草坡上秋蟲的歡唱相互應和,更顯得夜靜到極處,這靜縈繞在心頭之上久久不去,慢慢聚匯成最清冷的一滴露珠。又過了很久,很久,裴素雲聽到身邊的人輕聲說:“這麽幾年過去,宗琴也該是一、兩個孩子的娘了。我一直都覺得她的小孩真幸福,有一個那麽愛笑的娘。”裴素雲沒有答話,只是更緊地依偎在他的身旁。

房門無聲無息地敞開,正在埋首讀書的楊霖毫無察覺,直到門口冰冷的聲音響起:“楊霖兄,都準備好了嗎?”楊霖的手一松,書本“啪嗒”掉落在地上,他擡起頭,眼裏充滿恐懼。

沈槐輕捷地跨入室內,順手關上房門。看了眼呆若木雞的楊霖,不覺輕蔑一笑:“怎麽像見了鬼似的?”他幾步走到楊霖跟前,逼視著對方:“我是來送你跳龍門,又不是來送你上西天,你抖什麽抖?!”楊霖垂下腦袋不出聲,仍然是一幅失魂落魄的樣子。

沈槐又好氣又好笑,幹脆自己往旁邊的椅子上一坐,若無其事地道:“今天已經是七月二十七了,八月初一會試,按例考生們七月二十八晚戊時就要到選院報到,核查身份,入號房,在那裏靜候初一淩晨五更開考發題。因此……他瞥了眼毫無表情的楊霖:“狄大人說他身為主考,這兩天避嫌就不來看望你了,但還是托我帶話給你,讓你好好考。他還特意吩咐我明日親自將你送去選院。楊霖啊,你快熬到頭了!”

楊霖這才擡起眼皮,有氣無力地嘟囔了一句:“小生多謝狄大人、沈將軍關照,感、感激不盡。”“哼!”沈槐嗤之以鼻,隨即又冷笑著問:“楊霖,你在狄府好吃好喝這麽久了,八月初一考完之後,可有什麽打算?”楊霖困惑地瞅了他一眼:“這……我還不是都聽你的?我哪有什麽打……”

“嗯。”沈槐點了點頭:“楊霖,考完以後你就不必回這裏來了。”楊霖狐疑地看著他,沈槐撲哧一樂:“我說楊霖,你不會真的想賴在狄府了吧?”楊霖愈加驚懼:“我?這一切不、不都是你要求的嗎?是你要我取得狄大人的信、信任……還要我冒充什麽謝……”

沈槐厲聲喝止:“行了!這些事情你都辦得不錯,我的問題是,考完以後你打算怎麽辦?假如沒考上如何?假如進士及第了又如何?!”楊霖低下頭,沈默了好一陣子,才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不過,沈、沈將軍,我一直都在按你說的做,你、你打算什麽時候還我那件東西?”沈槐嘲諷地挑起眉毛,反問道:“要是你考完我就還你那樣東西呢?”

楊霖驚問:“真的?你真的會還我那樣東西?”沈槐冷哼道:“自從你我相識,我一直都言而有信,說到做到吧?”“這倒是……”“那你還有什麽可懷疑的?並且,因為你已經做到了我要你做的一切,等會試一過,我不僅將如約還你東西,還要放你走!”

楊霖張口結舌地瞪著沈槐,似乎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沈槐面對他的傻樣強壓厭惡:“是的,會試一完我就安排你離開,哦,當然還會讓你帶上你要的東西。”頓了頓,他註視著楊霖問:“怎麽?莫非你舍不得離開了?”楊霖嚇得一跳,趕緊辯白:“不!不!我當然願意離開,狄府再好……我也是度日如年,其實我一刻都不想在這裏呆啊!”

沈槐點頭:“嗯,如此甚好。我會把一切都安排好。不過有一個條件。”他逼視著楊霖,一字一句地道:“你要走就走得徹底,不論你本次會試是否上榜,都不許再回來!”楊霖滿臉困惑:“這……假使考不上也罷,萬一考上了,我、我也不能?”“不行!”

楊霖轉動著眼珠不吱聲,沈槐不耐煩了,他聲色俱厲地道:“楊霖,我的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你要麽帶上你要的東西滾蛋,從此去過你的逍遙日子,咱們井水不犯河水,要麽……”他突然住了口,陰森的目光像匕首般直刺楊霖,楊霖激靈靈打了個冷戰,仿佛又回到了去年除夕在金辰關外破廟中的那個夜晚,多麽相似的目光,讓人絕望至極……楊霖覺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就算能考得進士及第又能如何?人家是朝廷的將軍,自己即便能謀個一官半職也逃不脫他的手掌心……罷了!答應他吧,只要能拿回母親的寶物,就趕緊逃離這一切,逃得越遠越好……

他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我、我照做就算了。”“嗯。”沈槐滿意地點了點頭,把神色略放輕松些,道:“還有件事,你現在就起草封信給狄仁傑大人,向他辭行,我會找機會讓他看到,以免你會試後突然失蹤讓他起疑。”楊霖乖乖地坐下,提起筆來:“這……我怎麽寫呢?”“就說你感激宰相大人對你的器重和關懷,然而你家中老母病重不治,你要回家侍奉,老母如若歸天,你更要為她服孝三年,忠孝不能兩全,因此暫且將功名富貴擱置,不辭而別還請狄大人見諒。”

楊霖沈吟片刻,揮揮灑灑將書信寫成。沈槐拿來看過,說了聲不錯,便納入懷中。

七月二十八日夜,戊時整。

天津橋東側的吏部選院門前,燈球滿掛火把高擎,沿長街而下的兩排大槐樹上,懸掛著長達一裏的大紅燈籠,將整條大街照的亮如白晝一般。選院的粉白圍墻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荊棘編制而成的柵欄,比圍墻的頂端還要高過一尺有餘,荊棘柵欄外側更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肅立著甲胄鮮明、精神抖擻的金吾衛兵。這陣仗足可以讓所有前來趕考的舉子們,尚未踏入考場就已經呼吸急促、心跳如鼓了。

選院門口又有另一隊服色的衛兵們站崗,引導著所有的舉子們排好隊伍、魚貫而入。高高佇立在黑漆大門前,一位銀甲紅衣儀表不凡的千牛衛將軍指揮若定,正是沈槐。主考官狄仁傑大人早在一個時辰前就端坐在了選院的正堂上,沈槐率領衛隊一方面如平時保衛狄大人的安全,同時也承擔了維持考場秩序的責任。

現場雖然考生眾多,但由於管理得當、警戒森嚴,竟沒有一人喧嘩,大家鴉雀無聲的順序入場。經過門房時,先報上名字並在名冊上簽註畫押,就有士兵過來搜查全身。考生帶入的筆墨紙硯、蠟燭、茶杯和飯盆均需經過細心檢查,再擱進統一下發的竹籃之中,領取號牌,方可對號入座。身上攜帶的其餘無關物品則一律打上包袱,寫好名字,寄存在門房中。

楊霖身穿一身簇新的儒生袍,夾在隊伍的中間。今夜他是由兩名千牛衛兵一路陪伴,哦,不,是押解道的選院。在隊伍裏他舉目四顧,一眼便看到,蘭州同鄉會的趙銘鈺就排在自己前面十來個人的位置。趙銘鈺也看到了楊霖,因在場無人交談,兩人點頭致意,就算打過了招呼。經過門房時,楊霖猶豫著從懷裏掏出個小包,寫好名字,雙手捧給衙役,看著他放入寄存物品的櫃格。

號房排列在選院的東、西兩廊之下。正北方向的正堂上燈火輝煌,像所有的考生一樣,楊霖經過院子走向自己的號房時,面對主考官狄仁傑大人端坐的身影,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禮,他在心中默念:“狄大人,楊霖從心底裏感激您的知遇之恩,怎奈楊霖受人威逼,對您多有欺騙,實在是羞愧難當啊!狄大人,楊霖今天來此應試,已放開功利之心,只為對自己多年的苦讀有所交代,也……對您有個交代。狄大人,明天之後晚生大概就再也見不到您了,您老人家多多保重吧!”

終於,所有的考生都安坐停當,靜靜等待五更敲過,狄仁傑大人拆開封簽,發下試題,考試便開始了。

八月初一這天,真是個少有的好天氣。萬裏無雲的晴空中一泓金輪燦放,整個洛陽城都沐浴在夏末初秋的舒爽中。吏部選院裏,考生們還在奮筆疾書,他們今夜三更才散。正午過後的天津橋邊洛水兩岸,卻又聚來了許多華麗的車架和馬隊,隊列之中俱是些面貌、打扮千奇百怪的人,他們都是大周皇帝邀請的四夷賓客,趕來參加今日的賽寶和百戲盛會。

這還是張氏兄弟給武則天出的主意。武皇自改元久視後病祛體康,恢覆了對朝政的全面掌控,對二張的寵愛更甚以往,愈加助長了此兄弟二人的氣焰。與此同時,朝中一下沒有氣節的官員趨炎附勢、對二張大行拍馬依傍之能事,如今的張氏兄弟在大周朝中真可謂如日中天,囂張地好像烈火烹油一般,簡直是說一不二、為所欲為。也不知怎麽的,自從隴右道大勝之後,張氏兄弟突然對外交發生了莫大的興趣,沒事經常往鴻臚寺跑,不懂裝懂、指手畫腳,把個鴻臚寺上下搞得不勝其煩,卻也只好忍氣吞聲。

在這種情況下,鴻臚寺卿周梁昆的態度就相當關鍵。照例說他這位三朝老臣,在二張面前多少還是可以有些骨氣的,然而令鴻臚寺其他官員既感意外又失望的是,周梁昆對二張言聽計從,簡直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張氏兄弟先是拿著武皇的命令來尋寶,周梁昆立即大開四方館們,任由這二位將四方館的庫房翻了個底朝天。館庫中自高祖以來歷時數朝的各夷進貢之寶,把這兄弟二人看得心花怒放,哪裏還會客氣,立即遍取其中珍惜,聲稱是呈給武皇把玩鑒賞,那周梁昆自是二話不說、一律照辦。這麽鬧了一陣還不罷休,二張前些日子又突發奇想,慫恿武皇遍邀長居洛陽的各夷族長,與八月初一日,在皇城前搞一個賽寶和百戲盛會。二張的理由是:隴右戰勝,各夷均被天朝的君威所震懾,選擇這個時機搞些輕松和睦的盛會,既能進一步彰顯天朝的強盛,也能安慰拉攏一下大家惶恐的心情,正所謂恩威並施嘛。武則天覺得很有道理,實際上絕大多數二張的提議她都覺得很有道理,再說這事兒無傷大雅、有趣輕松,何樂而不為呢?

旨意下達,鴻臚寺頓時人仰馬翻,日夜忙碌地準備了差不多半個月,總算這場憑空生出來的盛會可以如期舉行了。賽會定在午後正式開始,未時剛到,武則天的儀仗便升至皇城正南的則天門樓之上。今日的盛會就在則天門前通向天津橋的廣場上舉行。

一番朝拜禮儀後,武則天親自宣布盛會開始。首先進行賽寶大會,裝飾得花團錦簇、姹紫嫣紅的廣場上,四夷選派的使者輪流上前,在中央用紅線標示的圓圈中,擺上本國特產的寶物,還操著怪腔怪調的口音講解該物的好處,一瞬間還真是寶華絢爛、異彩紛呈,把武則天和文武百官們看了個眼花繚亂,開心不已。

待各國都展示過了自己的寶貝,大周天朝壓軸,鴻臚寺少卿尉遲劍捧著寶物上場,也開始侃侃而談。則天門樓上,張易之留意女皇的表情,隱現不快,他悄然期前。低聲問:“聖上,您是不是覺得咱們天朝的寶貝不夠珍奇,壓不過那幫蠻夷的東西?”武則天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張易之卻如領了聖旨,疾步來到一旁正伸長脖子觀看的周梁昆身邊,喚道:“周大人。”周梁昆嚇得原地一蹦,慢慢收回目光,卻不敢直視張易之:“啊,張、張少卿,有、有何吩咐……”張易之壓低聲音道:“周大人,你怎麽搞的?把這些不入流的東西拿出來丟天朝的臉,聖上很不開心啊!”“啊?這……”周梁昆臉色煞白地嘟囔:“可這些都已經是最珍貴的寶物了。”“胡說!”張易之厲聲打斷他:“周大人,別以為我不知道,鴻臚寺裏好多年來都藏著件舉世罕見之寶,可我和六郎這些日子在四方館進進出出,你貌似毫無保留、光明磊落,卻從未向我二人展示過那件寶物。我告訴你周梁昆,今天你必須將那件東西擺出來,否則聖上雷霆大怒,你……就等著家破人亡吧!”

周梁昆這時倒擡起了眼睛,惡狠狠地盯住張易之,好像要與對方拼命似的。張易之聳了聳肩,轉身就走,還不忘撂下句話:“就是那幅波斯地毯,周大人想要活命,就拿出來亮一亮吧!”周梁昆渾身一震,這才擡手招來一旁的四方館主簿,吩咐了幾句,那主簿飛也似的跑下城樓而去。

尉遲劍還在廣場上一件件地展示寶物,講得口沫橫飛、滿頭大汗。正擡手擦汗之極,突然看見四方館主簿指揮著幾個鴻臚寺的差役,擡著卷毯子走到場上。尉遲劍眼睛一亮,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這塊波斯地毯是鴻臚寺最珍貴的收藏品,前段時間被周梁昆突然移出鴻臚寺,說是有些破損,尉遲劍心裏面一塊石頭落了地。

波斯寶毯在日光下徐徐展開,繽紛絢麗的色彩刺花了周遭人們的眼睛。則天門樓上,武則天的臉上陰雲漸漸散去。尉遲劍擡高聲音,介紹了寶毯色澤變幻的奧妙,圍觀眾人一陣竊竊私語,張易之又一次期近武則天,含笑道:“聖上,那些家夥們好像不太信服哦?”武則天悠悠地道:“你去試試?”“是。”

張易之仍然走到周梁昆的身邊,連叫兩聲:“周大人!”周梁昆從恍惚中回轉,張易之笑容可掬地道:“周大人,幹得不錯。不過……”他指了指尉遲劍:“他恐怕不清楚這寶貝的好處吧?要想讓四夷嘆為觀止,周大人還是要親自出馬吧?”這回周梁昆反應倒挺快,沈默著點了點頭,目不斜視地走下城樓。

邁著沈重的步子,周梁昆慢慢走向紅圈中央,五彩斑斕的波斯地毯隨著他的腳步,在他失神的雙目中不斷變幻出光怪陸離的圖案,令他昏眩的頭腦更加迷亂,直至失去所有的知覺,仿佛此刻就只有他孤身一人站在天地之間,面對決定生死的最後一刻……

“周大人?”聽著尉遲劍的叫聲,周梁昆如夢初醒,朝他擡了擡手:“讓人送上火把,將這幅毯子點燃。”“啊?!”尉遲劍瞠目結舌,周梁昆沖他咧嘴一笑:“快啊,還楞著幹嘛?”火把送上來了,尉遲劍哪裏敢動手,周梁昆卻突然來了脾氣,一把從他手裏搶過火把,高高舉起,向四周宣布道:“這件寶毯的最奇妙之處,在於它火燒不壞、水浸不濕!諸位請看!”

雖然手臂抖個不停,周梁昆還是堅決地將火把伸向寶毯,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殷紅的火苗輕柔卷上寶毯的邊緣,起初似乎沒有什麽變化,只有一股淡淡的嗆人氣味悠悠飄散,然而僅僅是一剎那之後,火苗飛速席卷整條寶毯,這剛才還流光溢彩的人間瑰寶頓時就化成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

所有的人都大驚失色,尉遲劍跳著腳驚呼:“啊!周大人,這、這怎麽燒著了啊?!”周梁昆退後半步,死盯著前方,卻只一言不發。尉遲劍急了,高喊著:“水!快來人啊,快救火啊!”真有人跑著送上水桶,尉遲劍奪過來“嘩啦”潑上那堆突突亂竄的火焰,一桶、兩桶、三桶……

火終於被撲滅了。尉遲劍氣喘如牛地望向紅圈中央,地上一片狼藉,號稱舉世無雙、不畏水火的寶圖已成汙水中漂浮的黑灰色殘片。尉遲劍絕望地擡起頭,映入眼簾的是周梁昆毫無表情的臉,好似已徹底傻了、癡了,隨即他整個人向後轟然倒去——“周大人!”

“二燭盡!”吏部選院中央,報時的差役拉長聲音喊著。日頭從偏西方照下,選院兩側的長廊下,西側陽光耀眼,東側略顯幽暗。考生們自清晨奮戰至今,已將近六個時辰了。選院正堂上按規矩點燃特制的蠟燭,三支蠟燭燃盡即是三更時分,會試就用這種方式來計時。此刻二燭燃盡,代表考試已過去大半的時間,然而考生們都還在埋頭苦打。整個院落中仍然如最初一樣寂靜,只有筆鋒落在紙上的刷刷聲,四方形的院落每側肅立十名衛兵,沈槐早已回到狄仁傑的身旁,此時正陪伴著他慢悠悠地在各個號房間踱步巡視。

兩名上了年紀的差役手提銅壺和竹筐,一間間號房地給考生送上茶水和幹餅,這就是考生們今天一整天的充饑之物,早午各送一趟。當送到東廊下一間號房的時候,兩名差役突然驚呼了一聲,引得周圍幾名考生循聲望來。這兩名差役到底是在選院供職多年的,很懂規矩,忙又斂氣噤聲,其中一人匆忙跑到正在對面巡視的狄仁傑面前,躬身行禮,壓低聲音報告:“狄大人,東廊丙字七號的考生似乎……不太對勁兒。”

“哦?”狄仁傑微微一驚,朝身邊的沈槐點了點頭:“走,過去看看。”兩人疾步來到東廊丙字七號前,狄仁傑眼光掃向門柱上釘的號牌,頓時楞了楞:“楊霖?!”“大人,是楊霖?!”沈槐亦看清了名字,在狄仁傑耳邊輕聲叫道。

號房裏頭有些昏暗,書案之上合撲一人。狄仁傑走到他的身旁,只見寫滿字的卷子半垂在案邊,一支筆滾落地下。“楊霖?”狄仁傑低低喚了一聲,楊霖毫無動靜。狄仁傑示意沈槐將楊霖的身子拉起來,半明步暗的光線下,楊霖雙目緊閉,嘴角邊溢出白色的口沫,臉上已無半點血色。

狄仁傑的眉頭皺緊了,他探了探楊霖的鼻息,目光一悚,又轉去握住楊霖的手腕。沈槐也很緊張,盯著狄仁傑悄聲問:“大人,他……”狄仁傑的聲音十分低沈:“已經沒有脈了。”“啊?!”沈槐下意識地抓了抓楊霖的脈搏,隨即楞楞地望定狄仁傑,似乎也沒了主意。

狄仁傑面沈如水,暗影之下沈槐看不清他的表情。沈吟片刻,狄仁傑吩咐道:“沈槐,你立即派人去大理寺請曾泰大人,告訴他這裏又命案要查,但為防驚擾其他考生,請他著便服前來。這裏嘛……馬上叫兩名衛兵過來將屍體先移至正堂內室,並看管起來,任何人不得靠近。你與我繼續在此勘察現場。”

“是!”沈槐抱拳。狄仁傑跨出號房,和顏悅色地向東西兩廊喊話:“有一位考生突發急癥昏厥了,我們會立即安排郎中給他診治。大家繼續專心答卷吧。”考生們果然都松了口氣,唯有趙銘鈺向此處望了好幾眼,才又埋頭書寫起來。

則天門樓之下,天津橋前,此刻又換了一幅光景。

親眼看著波斯寶毯燒毀,在四夷眾使前丟盡臉面,令高踞城樓之上的武則天氣得全身哆嗦不止。文武百官個個大驚失色,張氏兄弟煞白著臉面面相覷,顯然對這個結果頁始料未及。在場的四夷使者們更是什麽表情的都有,震驚、困惑、幸災樂禍、暗自得意……

沈默許久,武則天才從牙縫裏擠出話來:“五郎、六郎,後頭還有什麽安排?”張易之趕緊期前,小心作答:“稟、稟報聖上,後面原先安排的是雜戲……聖上,您看還要不要?”“當然要!”武則天的聲音冷硬如冰,張易之悄悄擡眼,那張肅殺的臉上是憤怒,亦是絕不服輸的氣魄,張易之明白,女皇動了真格便六親不認,任他也不敢怠慢。“臣遵旨!”張易之連忙躬身高呼,擡腿飛奔下則天門樓。

周梁昆人事不知,被擡下場區。尉遲劍臨危受命,只好打點起十二分的精神,心驚膽顫地主持起雜戲表演。他身上的官袍又是汗又是水,早已濕透,哪裏顧得上料理,尉遲劍心裏再清楚不過,周梁昆大人這回是徹底完蛋了,自己的腦袋此刻也在褲腰帶上晃蕩著,要是接下去的環節再出什麽問題,此命休矣!

在他的賣命指揮下,則天門樓下很快又熱鬧起來。伶人異士輪流上場、各顯神通,吐蕃的“戲車”、新羅的“履索”、倭國的“忍術”、波斯的“吐火”,甚至天竺刨腹剜肉的“幻術”也血淋淋地登場亮相,引來圍觀者的陣陣驚呼和喝彩,然而表面歡騰的場面掩蓋不住四下彌漫的不安與慌張,令著這種種本就十分驚險的表演更蒙上一層詭異、恐怖的氣氛。

張易之頻頻朝上窺視,武則天陰沈的臉孔始終沒有半絲笑意。他正自仿徨,頭頂傳來低沈的問話:“五郎,天朝的雜戲表演是什麽呀?你可知道?”張易之心裏咯噔一下,忙恭謹回話:“聖上,易之倒是問過了,準備的是透劍門戲。”

“嗯。”武則天輕輕地點了點頭,張易之趕緊又加了一句:“透劍門戲極為驚險,聖上,必能壓過所有四夷的雜戲!”武則天冷笑:“只要不再出紕漏就好了!”

透劍門戲開始了。廣場上搭起一條幾十步長的布幔長廊,其上遍插鋒利的長劍,密密麻麻直指中央,令人望之悚然。所謂的透劍門戲,就是一人騎馬奔入長廊,從劍尖叢中飛速越過,由於長劍密布切錯落交雜,穿越之人既要有膽量,又要能很好地駕馭馬匹輾轉騰挪,避開劍鋒,四夷難度極高,號稱天下第一雜戲。

前面賽寶出意外,讓武則天大丟面子,現在這透劍門戲,大家都伸長了脖子,想看看天朝如何展示絕技,贏回尊嚴。果然,一匹黑色駿馬跑上場來,體型矮小,是為這種雜戲特別訓練的。馬上的騎士身披麒麟戰袍,頭頂的亮銀盔下懸面罩,遠遠望去倒十分威風。惟有稍近些的尉遲劍發現,麒麟戰袍似乎小了點,有些不太合身。“怎麽回事?”他納悶地自語了一句,突然臉色大變,張開嘴卻再發不出聲音,就在他萬分恐懼的目光中,那騎士揮鞭驅馬向布幔長廊沖去!

一人一馬在劍陣中飛速穿行,眼看已越過長廊中段,勝利在望了,偏那馬匹好像突然被驚,腳步瞬間淩亂,身型左沖右突起來!然這劍陣何等嚴密,哪裏容得如此亂竄,眨眼間人、馬身上已被劍鋒刺得鮮血淋漓,那馬嘶聲呼號,更加慌不擇路,騎士根本控制不住它,就在眾人的齊聲驚叫中,那浴血的一人一馬沖出長廊,向前幾次翻滾,便倒斃與血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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