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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重生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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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斌兒,你說,生死薄,會是什麽呢?”

七月中的洛陽,夜晚已有些涼意。狄府後院狄仁傑的書房,乳黃色的紗燈罩下朦朧的燭光,從半開著的窗扇間靜靜瀉出。狄春端著茶盤,躡手躡腳地推門進屋,望著相依而坐在榻上的一老一小,微笑著搖了搖頭,走過去將窗戶關上。

狄仁傑聽到動靜,端起茶杯來飲了一口,笑道:“我說怎麽覺著有點冷呢,原來是窗戶沒關。”狄春道:“老爺,您一想起事來就冷熱不知的,這天漸漸地涼了,小斌兒又不肯說話,萬一凍出病來……”“啊,你這小廝,我還以為你是關心老爺我,弄了半天還是心疼小斌兒啊。”

狄春撇一撇嘴不說話。自從將韓斌帶回洛陽之後,狄仁傑每天都要花不少時間親自教習他功課,除去處理公務之外,他幾乎把所有的空餘都給了這個孩子。每個晚上,韓斌都是在狄仁傑的書房中度過的,看書、習字、聽講……雖然韓斌還是不肯開口講話,但狄仁傑的耐心好地驚人,一篇一篇地給他講書,也不管這孩子究竟是不是聽進去了。似平只有這樣做著,他沈痛的心才能稍微輕松一些。

因為韓斌總不說話,每個夜晚這書房裏其實就是狄仁傑在唱獨角戲。講書講厭了,他就對著這沈默的孩子講起別的來,講生活中的種種奇聞,講自己以前斷過的案子,講許許多多的往事……各種各祥的情緒和感觸,就在一個個乍暖還寒的夜裏,從他蒼涼的心中悄悄流淌出來,在那孩子明亮的雙眸中激起細小的浪花。實際上,這正是狄仁傑在過去十年中已經習慣了的生活,只不過那個一言不發專心傾聽的人換了而已。當然,所說的內容也有變化,因為狄仁傑和李元芳從來只談公事,不談其它,他們是最最嚴謹的上下級。

“老爺,‘生死薄’不就是閻王派小鬼索命用的名冊嗎?”狄春進門時撈到一耳朵狄仁傑的問話,便隨口答道。“嗯,名冊。”狄仁傑檢查著韓斌剛臨摹完的一套字,在上邊畫著紅圈圈:“名冊……”他突然停下筆,若有所思地逍:“難道真的存在這樣一份名冊?”“啊?老爺,什麽名冊?”

狄仁傑站起身,背著雙手在屋裏踱起步來:“聖歷二年的臘月二十六,一個晚上發生了三起命案,案件的現場都有‘生死薄’的痕跡。那段時間,神都也確實盛行閻王按‘生死薄’到處索命的流言,不過自那以後不久,這種傳言就銷聲匿跡了。”“嗯,老爺,差不多吧。”狄仁傑點點頭,繼續思忖著道:“困為我向來不信鬼神幽冥的說沾,所以查案伊始就認定,所謂的‘生死薄’是不存在的。果然,後來劉奕飛和傅敏案件的真兇相繼浮出水面,證實了我的判斷,案發現場的‘生死簿’痕跡,只是兇手假借這個傳言故布疑陣、混淆視聽而已。”

“是啊,老爺。”狄春很努力地想了想,提醒道:“可是一共三樁案子,還有件沒破啊,就是那個胖和尚……”“對!”狄仁傑猛然止住腳步,盯著狄春道:“圓覺的案子至今未破,他死亡現場的‘生死簿’痕跡如何解釋,還是個未解之謎!因此這兩天我一直在想,也許真的有‘生死薄’?!”

狄春遲疑著道:“老爺,您是說真的有閻王爺的索命冊?”狄仁傑回到榻邊,慈愛地撫摸著正凝神細聽的韓斌的小腦袋,道:“閻王是肯定沒有的,‘生死薄’即使存在,也一定是人間的產物,而且這份名單必然關系著某些人的生死存亡,是性命攸關的一樣物事,所以才會牽引出那麽許多離奇的案件來。”

思索片刻,狄仁傑又道:“另外,假如真有這樣一份名單,它的意義也頗為耐人尋味。既然名為‘生死’,到底是關系到名單上之人的生死,還是持有這份名單之人的生死呢?”狄春晃了晃腦袋:“老爺,您說的話真繞,我聽不懂。”“啊,哈哈哈哈。”狄仁傑捋著長須大笑起來,笑聲落下時他註意地看了看韓斌,親切地問:“怎麽了,斌兒,不開心了嗎?”

韓斌趴在桌上,握著筆將剛剛臨摹好的字紙塗了個一塌糊塗。狄春嘟嚷:“喲,這孩子怎麽……”狄仁傑朝他搖頭,走過去坐到韓斌的身邊,輕輕拍著孩子的肩膀,低聲道:“怪我,怪我,不該說什麽生啊死的……”楞了一會兒,狄仁傑忽然擡頭問狄春:“狄春啊,明天就是孟蘭盆節了吧?”“是啊。”

“孟蘭盆節。”狄仁傑的笑容變得苦澀,他慢吞吞地道:“按例,明日宮中要舉行隆重的孟蘭盆會,我必須要入宮。要不,狄春啊,明天你帶著斌兒出去玩玩吧。他來洛陽也好些天了,還從來沒有出去過。”狄春遲疑著回道:“老爺,一直都是這孩子自己不肯出門啊,您看?”狄仁傑長嘆一聲,再次摟上韓斌的肩頭,聲音中似有無限的惆悵:“斌兒,孟蘭盆節是祭奠亡人的節日。在七月十五這一天裏,亡敵之人會……會回家來看看,所以,活著的人們就要舉辦各種儀式來迎接他們:在寺廟裏有起度亡魂的法會;家家戶戶要準備祭品給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晚上,還要在水中放荷花燈,是為了給冤魄指引過奈何橋的路。總之,明天整個洛陽都會非常熱鬧,斌兒,讓狄春帶你去看看,好嗎?”

韓斌擡起頭來,狄仁傑不得不掉開目光,孩子那晶亮的眼晴又一次讓他的心鈍痛起來,他低聲道:“好吧,大人爺爺就當你答應了。狄春啊,領他去睡吧,我累了。”

夜更深了,在洛陽城北靠近皇城、達官貴戚聚居的街巷中,一部黑篷馬車悄聲緩行,停在了一座高大的侯門府邸的後門邊。角門開啟,從裏面迎出的家人掀開車簾,車內之人顫微微探身下車,腳步踉蹌虛浮,險些摔倒。緊接著又有兩名家人上前,自車內擡出一個黑布包襄的長卷,迅速地隱入府中。

書房中,周梁昆來回不停地踱著步,臉色發灰眼底黝黑,那面目猙獰地直如被困絕境的野獸。聽到家人在門外輕喚,他“噌”地一聲便躥到門口,口中叫道:“啊,你總算來了。”門口,何淑貞抖抖索索地站著,似乎還在猶豫,卻被周梁昆毫無身份地一把扯了進去。兩名家人將黑布包裹的東酉擡入,放在地下。周粱昆勉強鎮定了下心神,裝模作樣地吩咐:“好了,你們都退下吧。哦,把守好院門,任何人不得入內!”“是,老爺。”

周梁昆親自關上房門,回過身來,他長舒了口氣,蹲下身將布卷展開,一幅亮彩輝煌的編織地毯在青磚地上鋪開。周梁昆端起燭臺,繞著地毯轉了好幾個圈,地毯在燭光映照下放出五色絢爛的光彩,給他灰敗的面孔添補上一抹亮色,周粱昆的嘴裏念念有詞:“淑貞,現如今就只有靠你了。”猛地,他擡起頭盯住何淑貞:“這麽說你總算把編織這幅毯子的方法回想起來了?我就知逍你一定能幫到我的!”

何淑貞被他悚然的目光嚇得渾身一震,垂首吶吶道:“周、周大人,想……是想起來了,不過,周大人,您能不能告訴老身,您到底要我幫您什麽?”周梁昆朝她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搖頭晃腦地道:“呵,呵,當初波斯國在太宗朝時進貢的這幅寶毯,放在鴻臚寺那麽多年,要不是三十多年前那次吐火羅的鑒寶專家來朝,品遍皇家所有的藏品只指出這一件寶物,卻又不肯講出其中的奧妙,先皇也不會心血來潮想到要我來破解其中的秘密。哼,想當初我還不過是個小小的四方館主簿,絞盡腦汁也搞不明白這幅地毯到底奇在何處,最後靈光一現,居然想到了去天工繡坊。”

何淑貞木呆呆地接口:“周大人您那時去天工繡坊,指明要找頭名繡娘,結果……就找到了我。”“是啊。”周粱昆眼神恍惚,仿佛陷入了久遠的回憶:“其實我那也是病急亂投醫,都沒想到刺繡和編織根本就是兩回事,就抓著你到鴻爐寺,逼著你一定要把這毯子的奧妙研究出來……可哪裏想到!”他註視著何淑貞的臉,已然淚光點點:“淑貞,你竟然真的把這幅毯子編織的秘密破解了!你真是太能幹了!”

聽到周梁昆的誇獎,何淑貞卻並無半點喜色,皺紋密布的老臉更加蒼白,顫聲道:“命啊,這一切都是命啊。若不是為了破解寶毯的秘密,卑微的繡娘何淑貞又怎麽會認識您周粱昆大人!”周粱昆一楞,隨即用勸慰的語氣道:“哎,淑貞啊,過去是我對不起你,可嘆你我如今已是土埋半截的人,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各自的兒女。淑貞你盡管放心,只要你再幫我這一回,我保證替你找到兒子,不論他這次考得如何,我都會替他覓個一官半職,你們今後的生活可保無虞啊。”

何淑貞的臉上浮出一抹苦澀的冷笑:“周大人的好心老身感激不盡。只是周大人,您還沒說到底要老身做什麽?”

周梁昆書房的小院外,月洞門前一左一右站定兩名家人,正在百無聊賴地望著天打發時間,突然鼻尖幽香輕攏,周靖媛的倩影亭亭玉立在二人面前。家人趕緊躬身施禮:“小姐。”周靖媛看都沒朝他們看一眼,擡腳就要往月洞門裏邁。

“小姐,老爺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內。”一個家人連忙阻攔。周靖媛略感意外,圓瞪杏眼道:“什麽意思?任何人,我是任何人嗎?”“這……”那兩個家人滿臉苦笑,面面相覷,他們對這位小姐的脾氣再清楚不過,打心眼兒裏不敢得罪。周靖媛朝書房望去,朦朧的燭光照在窗紙上,兩個人影正在搖搖曳曳。她蹙起纖巧的眉尖,問那兩個家人:“老爺在會客嗎?”“呃……”家人苦著臉更是不知所措。

周靖媛想了想,沖著那兩名家人嫣然一笑:“行了,我知道你們為難,就當壓根沒瞧見我罷?”“小姐……”周靖媛拉下臉:“少廢話,老爺那裏有我擔著,你們要是再畏首畏尾的,就早打主意卷鋪蓋走人吧。”兩名家人一縮脖子,再也不敢吭聲了。

繡花緞鞋輕輕踏在被夜露沾濕的小草上,周靖媛來到父親的書房窗外。窗戶並未關嚴,周靖媛屏住呼吸,從窗縫中望進去,不由大吃一驚:站在父親面前的那個神秘來客,竟然是前些日子被自己請入府中刺繡的老婦人。周靖媛狐疑地轉了轉眼珠,凝神細聽屋內飄出的斷斷續續的談話。

周粱昆猶豫良久,從書案後的多寶櫃上取下一個青瓷花瓶,“嘩啦”一聲砸在磚地上。何淑貞和屋外的周靖媛都給嚇了一跳。再看周梁昆,俯下身子從瓷瓶碎片中撿起一個包裹,顫抖著雙手置於案上,慢慢展開。周靖媛的眼晴越睜越大,她能很清楚地看到,那是塊薄如蟬翼的絲絹,原來疊得很緊只有幾寸的寬厚,展開來居然覆住了父親那寬大書案的整個桌面。絲絹呈淡淡的黃色,幾近透明,上面密密麻麻的寫滿了蠅頭小楷。

屋子裏,何淑貞也看呆了。良久她才想起來問:“周大人,這是什麽?”周粱昆顧自撫摸著絲絹,面露詭異的笑容,沈聲道:“淑貞啊,這是件關乎本朝許多人生死存亡的物件,它叫做‘生死簿’。”屋外,周靖媛聽得心兒狂跳,好不容易才壓下一聲驚呼。

“生死薄?”何淑貞又懼又疑,喃喃重覆。周粱昆終於從絲絹上擡起頭來,一字一頓地道:“是的。生死薄,有人不惜一切代價要得到它,其實得到它的滋味,我最清楚,那才叫做日夜不寧、生不如死!如今我周粱昆的身家性命便系於它一身,失它,必死;保有它,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因此淑貞,我要把它藏在一個最好的地方,你知道是哪裏吧?”

“我?!”何淑貞目瞪口呆,她終於明自了周粱昆要自己做什麽,但是……天哪,何淑貞心中驟然升起的恐懼幾乎令她窒息。她晃了好幾晃,才穩住身形,有氣無力地道:“周大人,做這件事需要一天一夜,難道我就在您的書房裏做嗎?”周粱昆此刻倒變得胸有成竹:“這我早計劃好了。淑貞,這間書房後面有間暗室,我即刻交你進去做活,把你鎖在裏頭,是絕對安全的。隔段時間我會親自入內查看,並給你送些食水。等你做完,便放你出來。”

何淑貞沈默了,書房裏一片寂靜,周靖媛站在窗外,仿佛都能聽到星內兩人的心跳聲。許久,老婦人輕捊了下垂落的白發,淒然一笑,問:“周大人您……真的這麽信得過淑貞嗎?”周粱昆怔了怔,走過去將手搭在何淑貞的肩上:“淑貞,你我當然是信得過的。你也盡管放心,生死薄一旦藏好了,今後再見天日的時候,還仍然要仰仗你的。”

周粱昆和何淑貞進了書房後面的暗室。周靖媛悄然離開窗邊,匆匆往院外而去。她的頭腦一片空白,自己也不知怎麽地走回了閨房,這才撲倒在棉被上,任憑淚水肆意地流淌。

七月十五日,孟蘭盆節。

從一早開始,洛陽的大街小巷就已熱鬧非凡。卯時剛過,狄仁傑就入宮參加由皇帝親自主持的孟蘭盆會去了。這個規矩自太宗大歷元年起至今,隨著尚佛風氣在本朝的盛行可謂年盛一年。每年的孟蘭盆會在宮中都要設立內道場,巨幅的旗幡上書高祖以下的各帝聖位,由百官在梵樂聲中迎拜入內。殿前的孟蘭盆更是鎦金鍍彩,周圍遍置蠟花果樹嗎,氣派非凡。

狄春牽著韓斌的小手,正沿著洛水往天津橋前走來。韓斌的左手挽著韁繩,小神馬“炎風”溜溜達達也一路隨行。出發前,狄春好說歹說勸韓斌不要帶上“炎風”。因為今天過節,洛陽所有的主要街巷都會搭起法師座和施孤臺,諸家佛寺前要供奉起孟蘭盆和裝飾繁盛的花樹,並大做法事,官家更是在沿洛水的大街上每隔百步設下香案,由百姓布施新鮮果品和糕點,因此這一天連店鋪都關門歇業,將街道出讓給鬼。狄春費了好些唾沫,想讓韓斌明白,今天的大街上人湘湧動、擁擠不堪,根本沒可能騎馬,帶上“炎風”也是累贅,可韓斌現在的脾氣變得十分倔強,壓根不理狄春那一套。狄春無奈,也著實心疼這孤苦伶仃的孩子,只好任他牽上“炎風”一起出門,只是不許他騎行。

就這樣兩人邊行邊看,起初韓斌還悶悶不樂,但到底小孩心性,漸漸地就被眼前紛繁熱鬧的市景吸引住了,雙眼活泛起來,臉上的愁雲淡了不少。狄春看在眼裏,心中且憐且喜。游過了幾家大寺院的孟蘭盆會,又給韓斌買好了晚上要放的荷花燈,在人群的簇擁之下他們不知不覺地來到洛水南岸,天津橋的西側,耳邊響起一陣叮咚的悅耳鈴聲,擡頭望去,前萬矗立著一座六層的磚石寶塔。狄春撓頭道:“哦。這都到了天覺寺了,斌兒,那座塔叫天音塔,上頭可是跌死過人的呢。”

韓斌好奇地眨了眨旺眼晴,不由分說拖著狄春便往天覺寺方向去。今日這天覺寺門前的法會更甚於它處,高高搭起的施孤臺層層疊疊,足足有好幾丈。施孤臺上,全豬、全羊、雞、鴨、鵝及各色糕點、瓜果已經擺了個盆滿缽滿,仍有大批的百姓排著隊送上布施的食物。身披袈裟的僧侶依次在每件祭品上插上紅、藍、綠三角紙旗,整座施孤臺被打扮得五彩繽紛。

二人正看得起勁,耳邊又是一陣敲鑼打鼓,這才發現面對著施孤臺的空地上,還搭了座臨時的戲臺,一出“目連救母”的雜劇剛剛開演。戲臺上身形矯健的小生“目連”粉墨登場,甫一亮相便博得眾人的齊聲喝彩,看客越聚越多,很快就把戲臺前擠了個水洩不通。韓斌牽著“炎風”過不去,只好由狄春扶著站在“炎風”的身上,伸長脖子遠遠地張望。

戲入高潮,佛祖指點“目連”,從今後要敬設孟蘭盆供,奉養十萬眾僧,才能幫助母親洗脫罪孽,脫離苦海。“目連”感激涕零,幾個精彩的唱段後手指著對面的施孤臺,高聲吶喊:“搶孤啦!”

猶如聽列一聲令下,看熱鬧的民眾爭前恐後地向施孤臺擁去,若幹身強力壯的棒小夥於更是突圍而出,手忙腳亂地往施孤臺上爬。韓斌看得有趣,呵呵笑起來,狄春也很開心,大聲解釋道:“這是要嚇走孤魂野鬼,怕他們在陽間流連,不肯回陰間去呢。哦,誰若是搶到了最上面那個紅色的大面果,便可以求得天覺寺的了塵大師給自己亡故的親人做法事,是極大的功德哦!”

正說著,施孤臺擁上越來越多的人,整座臺子都開始左右搖擺,眼看著就要搖搖欲墜。正對面戲臺上那個宣布搶孤開始的小生“目連”,一直叉著雙手饒有興致地觀賞游戲,這時眼看那最上面的紅面果被晃得就要落下,他突然從身邊抽出一張硬弓,搭箭便射。箭如流星,帶著哨音飛過眾人的頭頂,牢牢地插在紅色面果上,小生大喝一聲:“它是我的!”便縱身躍下戲臺。

他的身勢自有種恢弘灑脫的氣概,眾人不自覺地聽令讓開,小生幾步就來到施孤臺下,恰好施孤臺蓄勢傾倒,那個紅色面果自上墜落,小生穩穩地站著,只待囊中取物,卻萬沒料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剛被眾人讓開的小道上飛奔過來一匹火紅色的小馬,小生突覺一片眼花撩亂,定晴再看時,馬上少年已將落下的面果牢牢抓在手中,打馬朝天津橋南飛奔而去。

“嘿!”那小生氣地直跺腳,大喊道:“我的馬呢?!”“王爺,在這兒!”立即有差人牽過一匹威風凜凜的寶馬良駒,小生翻身上馬,緊跟著前面的小紅馬追下去,倏忽間就跑得不見了蹤影。天覺寺前,亂哄哄的人群中狄春急得滿頭大汗,拼命喊著:“斌兒,斌兒,快回來啊!”他的叫聲立即就被周圍的喧鬧徹底淹沒了。

同一天在庭州,從早上開始就自南萬的天山山麓上升起濃霧,直到午後仍歷久不散,漸漸在整個庭州的上空罩起一層厚厚的霧霾,周遭變得極其悶熱、濁氣郁積,五步之外連人影都看不清,如此陰濕詭異的天氣在盛夏的庭州實在是絕無僅有,還真配得上“鬼節”這個日子。

正如裴素雲所說的,庭州地屬西北邊陲,佛教並不興盛,因此沒有過孟蘭盆節的習俗。雖然也有七月十五“鬼節”的說法,但百姓不過是在家中燒些紙錢、給祖宗牌位上點兒供品而已。庭州僅有的幾個佛寺香火稀落,搞不了大規模的孟蘭盆會,也就是寺內做做法事、擺點兒祭品應景。

然而今天,這個孟蘭盆節的下午,在庭州城中最大的薩滿神廟裏,卻意外地聚集了大批的庭州百姓,濃霧透過敞開的鍍金大門湧入神廟,彌漫在他們的周圍。高高築起的聖壇頂上,那顆碩大的黃金五星神符,在白色的濃霧之後,若隱若現。在這些往日裏篤信薩滿神教的百姓眼中,這輝煌燦爛的純金五星,頭一次失卻了那神秘、高起的力量,代之以難以言傳的晦暗和壓抑。

這些神色悲憤、面容憔悴的百姓們,有胡有漢,有男有女,此刻都全神貫註地在傾聽聖壇前一個黃袍僧人的講話。他們的臉上淚痕未幹,喪兒的創痛正如利刃撕扯著他們的心,但如今他們的全部註意力都被黃袍人吸引住了,他們現在已經顧不上悲痛,因為覆仇的渴望燃燒了他們的全部身心,恨吶,從來沒有過的巨大仇恨,需要一個發洩的對象。

他們,都是庭州誠近些日子來走失小孩的百姓。連續多日的尋找毫無結果,庭州官府又百般推做諉,不肯負責,早已令這些百姓心急如焚。再加市井流言紛紛,謠傳孩子們被妖孽惑去做了犧牲、獻了祭,如此恐怖的說法更是令這些百姓惶恐至極,卻又無計可施。就這樣度日如年地熬到今天早上,幾乎又是徹夜難眠的人們剛剛打開自家的房門,就被城門口的景家驚呆了!

門口的地上躺著他們丟失多日的孩子,在濃霧的遮掩下一時看不清楚狀況,他們喊叫著撲上去抱起孩子,這才發現孩子的面孔如紙般蒼白,纖細的睫毛垂落,原來鮮艷的小嘴唇抿緊著,但已不見一絲血色。大人們的心猛地冰涼,感覺懷裏的小身體出奇地輕,解開包裹著孩子的奇怪服飾,他們終於悲痛欲絕地看到,離家時還活蹦亂跳的孩子已流盡鮮血,成了一具幹屍!

女人們慟哭、號直至暈厥。男人們園睜著血紅的眼晴,咬牙切齒,滿腔的悲憤如沸水翻騰,而當他們發現孩子身體下的地面上描畫的五星神符時,更是震驚到了極點!庭州百姓對這薩滿的神聖象征再熟悉不過,難道、難道這一切恐怖、殘忍、令人發指的罪行,真的是他們篤信了多年的薩滿神教所為,很快有人在這些痛失幼兒的百姓中串聯,說是孩子們被殺的真相必須去找城中最大的薩滿神廟申找尋。已經被悲痛和仇恨沖昏了頭腦的人們話沒說就集結起來,流著淚捏緊拳頭,紛紛趕往神廟。果然此地已有人在恭候了。

假如放在平時,稍微有些理智的人都會覺得,這整件事情太過蹊蹺。當黃袍人站在聖壇前信誓旦旦地指控裴素雲就是這一系列殺童案的元兇時,如果有人站出來,質問黃袍人是如何發現這個秘密的;裴素雲又為何要在抽光孩子的鮮血做了祭祀以後,還要把他們的屍體送回到家門口,甚而畫上個暴露自已身份的神符圖案?對這些問題,黃袍人恐怕很難自圓其說。

但是,雖然整個過程策劃得多有破綻,幕後之人卻牢牢抓住了失子百姓的切膚之痛,此刻的人們哪裏需要什麽嚴密、合理的解釋,他們所要的只是一個說法,一個悲痛的宣洩口,一個覆仇的對象!於是就在這座薩滿神廟中,面對聚集起來的百姓,身披黃色袈裟的僧侶號稱自已乃城南“大運寺”的住持,在最近的修法和占蔔時,發現庭州城被邪祟的勢力控制,有人在行使最惡毒殘忍的巫術,目的是使死去之人覆生。他告訴眾人,據他的推算,裴素雲就是這個巫術的主持者,她之所以這樣做,就是為了讓她前一陣子在沙陀磧中失蹤的姘夫起死回生!

“真的是這樣!”人群中有人跳出來附和了。這兩天裴家附近的住戶確實發現,裴家的小婢阿月兒忙忙碌碌地,每天都要往屋外的河溝裏傾倒好幾盆血水;一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突厥小夥子,跑進跑出地從市場買回藥材和布匹等等物品;突撅施的烏質勒王子,每天午後都會來裴家小院呆上好一陣子,面呈憂慮之色。種種跡象表明裴家肯定藏有重病之人,多半就是那個裴素雲通過巫術救活的姘夫!

黃袍人看道群情越來越激憤,幹癟的臉上皺紋更深更密,一雙陰蜇的小眼放出兇惡的光芒,他擡高聲音道:“各位,裴素雲為了讓她自己的姘夫死而覆生,竟令得你們的孩子活生生被放血而死,其手段何其毒辣,簡直是滅絕人倫!各位,你們說要不要向她討還公道?!”“要”眾人齊聲高呼,目呲欲裂。黃袍人又道:“這裴素雲是薩滿女巫,有些個法術,咱們要去和她鬥,還得做好充分的淮備,不得莽撞!”

“這……”眾人略一遲疑,又有人喊道:“法師,咱們就聽您的號令,您讓我們怎麽辦,我們就怎麽辦!”黃袍人冷笑著反問:“我來領頭沒問題,只是你們怕不怕?”眾人悲戚連連:“我們的孩子死得這麽慘,簡直就是剜了我們的心頭肉啊,我們什麽都不怕,只要能報仇,就是與那女巫同歸於盡,我們也認了!”黃袍人點頭:“嗯,確實如此啊。據我算來,那女巫的姘夫雖然活過來了,但情況仍很危重,為了讓他徹底好轉,恐怕裴素雲還要施更多的妖法,殺更多的孩子,因此就算不為了你們自己,為了庭州其他百姓,也絕不能讓她再這樣肆意妄為、殘害無辜了!”

一席話將人們的覆仇之火煽動到了頂點。大家再無絲毫猶豫,就要沖出神廟大門。黃袍人忙制止大家,說現在還未到時候,女巫是有法術的,擒殺她必須在黑夜之中,以烈火焚燒才能扼其命脈、令她完全喪失法力,乖乖伏誅!

覆蓋庭州城的濃霧隨著夜色降臨,愈加厚重濃郁。整個城郭都被深重的黑霾壓得窒息,剛過戌時,外面已是伸手不見五指。阿月兒憂心忡忡地打開院門,伸手去接阿威手中提的大陶罐,阿威朝她笑著搖了搖頭,輕輕松松地將陶罐提進屋裏擱在桌上。阿月兒的臉微微有些泛紅,自從阿威來了之後,他就攬下了每天傍晚去取冰鎮酸奶的活,倒弄得阿月兒有些不好意思。

阿威走到榻前看了看,低聲道:“伊都幹,我過來之前,王妃關照我今天晚飯後回乾門邸店一次,並且今天王子沒時間過來,我要去通報下這裏的狀況,他惦記著呢。”裴素雲朝他微笑點頭:“嗯,你去吧。天氣不好多加小心。”

屋裏只點了一支蠟燭,顯得十分昏暗。雖然如此,裴素雲仍側著身子坐在榻邊,小心地將燭光擋在自己的身後。“阿母,外面好黑啊,有點兒嚇人呢。”阿月兒從陶耀裏頭舀出一碗冰鎮的酸奶,走到一邊餵給正悶聲不響和哈比比玩耍的安兒。看著安兒津津有味地吃著,阿月兒小聲嘟嚷:“安兒這兩天真奇了,一點兒都不鬧好,好像突然懂事了。”

聽到這話,裴素雲回頭微笑:“是啊,我一直都說安兒心裏面比誰都明白的,他最知道誰對他好,也懂得應該對誰好。”昏黃的燭光在她疲倦的臉上跳躍,梢微紊亂的發絲貼在臉畔,但神色中卻煥發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嫵媚和恬然。阿月兒看得楞了楞,從陶罐裏又盛了一小碗冰鎮酸奶,端到榻邊小聲說:“阿母,給……呃,他吃一些吧?”她直到現在都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李元芳,只好叫“他”。

裴素雲接過酸奶,又悠悠地嘆了口氣,將手中一直在搖的檀香木團扇遞給阿月兒:“別直接對著他,扇得輕一點。今天太悶熱,我給他擦汗都來不及,這倒也罷了,就怕他喘不過氣來……”她俯下身將嘴唇貼在李元芳的耳邊,悄聲說了幾句話,便舀了一小勺酸奶,小心地送進他的嘴裏。除了水之外,這種冰凍的食物是李元芳現在唯一能咽下去的。

阿月兒在一旁搖著扇子。李元芳來了這兩天始終昏迷不醒,裴素雲堅持親自伺候他,連碰都不讓旁人碰,雜務又有阿威幫忙,所以阿月兒的活其實並沒有增加太多。此刻她看著女主人眼中閃爍的充沛愛意、溫柔無比的動作,仿佛面對的是一個無價之寶,心中真是既同情酸澀,又隱隱地有些羨慕。尤其讓阿月兒納悶的是,李元芳明明毫無知覺,裴素雲卻老在他的耳邊說著什麽,而有時候他好像還能聽見似的。

正在胡恩亂想著,門口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就聽到阿威略顯慌張的聲音:“伊都幹,王子殿下來了。”阿月兒一擡頭,烏質勒陰沈著臉疾步而入,阿威跟在他身後。烏質勒直接走到榻前,裴素雲朝他微微欠身:“王子殿下。”她也敏感到了烏質勒的異樣,幾乎本能地將手擱到李元芳的胸口。

烏質勒皺著眉頭看了看:“他還是那樣?”裴素雲沈默著點點頭。烏質勒長嘆一聲,直起身來側耳傾聽。阿月兒覺得奇怪,也跟著豎起耳朵聽了聽。沈悶寂靜的夜色中,遠遠地似乎真有某種動靜,莫名地讓人毛骨悚然、心驚肉跳。阿月兒不安地望向女主人,她的神情倒還鎮定,只是更緊密地靠近那昏迷的人,好像是要保護他似的。

烏質勒的臉上露出異常森嚴的表情:“伊都幹,你必須立即離開此地。哦,當然還有元芳、安兒、阿月兒,你們都要走……這裏有危險!”“危險?”裴素雲驚問:“什麽危險?為什麽要立即離開?”烏質勒的下顎繃得更緊,在昏暗的燭光下看去簡直有些面目猙獰,他又聽了聽,暗夜中悚人的響動似乎又迫近了些,他生硬地說:“伊都幹,沒時間多解釋了,只是烏質勒在庭州官府中的耳目向我密報,有心懷叵測之人散布謠言說伊都幹施展妖術,殘害了許多庭州的兒童,現在那些孩子們的父母集結起來,要來向伊都幹尋仇,很快就要到這裏了!”

裴素雲驚得瞪大了眼晴,一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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