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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重生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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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話來。烏質勒不再理會她,轉頭吩咐阿威:“門外停著兩輛馬車,你趕一輛,哈斯勒爾趕另一輛。阿月兒你抱上安兒,跟阿威走!”“王子殿下!”裴素雲叫了一聲:“我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什麽都沒有做,為什麽會有人這樣陷害我?另外,即使有人被騙找上門來,我也可以解釋清楚……”“伊都幹”烏質勒真急了,瞪著她厲聲喝道:“那些人聽信謠言,對你恨之入骨,他們根本就不會給你機會解釋,來了就要燒死你!燒死這裏所有的人!”

看到裴素雲還在猶豫,烏質勒一指窗外:“你聽!你仔細聽聽!聲音越來越近了!是濃霧遮住了火把的光亮,當然了,也讓他們一路行來的速度減慢,因此你還有機會離開。不要再猶豫了,伊都幹,難道……難道你打算讓元芳和安兒也一起遭殃嗎?”

裴素雲激靈靈打了個冷顫,慢慢從榻邊站起來。烏質勒俯身將李元芳背到背上,一邊催促道:“伊都幹,只撿最要緊的東西帶上,來不及了!”裴素雲茫然地環顧四周,將榻上枕邊那個小銀藥盒抓在手中,便跟著烏質勒走出去。

烏質勒小心地將李元芳在一輛馬車中安頓好,裴素雲站在車外,輕聲發問:“王子殿下,我們……去哪裏?”“這……”烏質勒遲疑著道:“庭州城是絕對不能呆了,你們先向西北方向去,避開來人,或者讓哈斯勒爾去找片綠洲……”裴素雲打斷他的話:“那些人會不會跟著找過去?況且元芳他、他現在必須要安靜地休養,絕不能再四處顛沛,否則……”烏質勒怔了怔,隨即跺腳:“管不了那麽多,先躲一時算一時吧!或者……”他突然看了眼裴素雲:“伊都幹有什麽地方可以躲藏的嗎?”

裴素雲剛要開口說話,濃霧盡頭一抹紅光隱現崢嶸,伴隨著更加清晰的雜亂人聲傳來,烏質勒神色一凜:“伊都幹,上車吧!我到前面去擋一擋,你們快走,別再耽擱了!”話音未落,他已打開院門,闊步沖向巷口。阿威跨在馬車軸上,伸手便拉裴素雲:“伊都幹,快上來啊!”

裴素雲掙脫他的手:“等等,我還要取樣東西。”“啊?!”阿威急得臉都變色了,卻見裴素雲直往後院而去,阿威抓耳撓腮地朝巷子口方向望去,那團紅光越來越濃。正在無計可施之際,總算又看見裴素雲跑了過來,懷裏抱著一只喵喵亂叫的黑貓。阿威簡直氣結,也來不及多說話,劈手摟住裴素雲的纖腰,直接把她提上馬車,塞進車棚裏。兩輛馬車隨即朝巷子的另一頭狂奔而去。

濃霧彌漫的夜空中,根本看不到一絲星光。兩輛馬車簡直是在摸著黑逃命,所幸哈斯勒爾對庭州還比較熟悉,照著烏質勒的吩咐直奔西北方向而去,很快就把那團紅光拋棄在了無盡的夜霧之中。跑了一段時間,身後再無半點亮光和人聲,裴素雲探頭出來問:“阿威,我們這是去哪裏?”阿威為難地道“唔,其實我們也不知道該去哪裏。王子殿下只說先出庭州城,要不找個樹林什麽的先呆一宿。”

正說話間,馬車忽然猛烈顛簸起來,原來是他們跑上了一條碎石斷木橫雜的岔路。裴素雲不仿備給一下子晃進車內,險些栽在李元芳的身上。她連忙去握李元芳的手,發現他又是通體大汗,手卻徹骨冰涼,裴素雲的心頓時絞痛起來,她知道這樣奔波對遍體鱗傷的他意味著什麽,淚水瞬間便充溢了眼窩。她咬了咬嘴唇,終於下定決心,再度探頭出去“阿威,我知道一個地方可以去,我給你指路。”

二更已過,狄府正堂上依然燈火輝煌。狄仁傑今夜破天荒地沒有呆在書房,而是在正堂上來回踱步。一幹家仆斂氣垂肯,侍立於正堂內外,他們很少看到老爺這樣焦躁,都知道今天的麻煩大了。

狄仁傑在宮中參加孟蘭盆,晚宴過後才回到府中。哪想到一回家就聽到韓斌走失的消息,當時就把累了一天心力交瘁的老大人急得幾乎昏倒。狄春早已滿洛陽地找了一個下午,壓根連韓斌的影子都沒找著,給狄仁傑報告消息時他羞愧難當,幾乎就要哭出來了。狄仁傑竭力定下心神,也讓狄春先稍安勿躁,又派人將已回家的沈槐請過來,這才詳細詢問了當時的情況。

當聽到那扮“目連”的小生騎馬追韓斌而去,狄仁傑打斷狄春,思付著問:“你說那小生的手下稱他王爺?”“想。”狄春回憶道:“聽上去是這麽叫的。”狄仁傑又問:“他騎的馬如何?”“很神駿的一匹白龍馬,肯定是寶馬良駒。”狄仁傑雙眉一聳:“難道是他?!”

“啊,老爺您說是誰?”狄仁傑緊鎖眉頭,好似是在自言自語:“假如真是他,那應該能追得上斌兒……只是不知道,對小斌兒來說,這究竟是福還是禍啊?”擡起頭,狄仁傑盯著狄春問:“當時你有沒有問問那些差人,他們家的這位王爺究竟是何許人也?”狄春連連搔頭:“沒、沒想到。我當時光顧著去趕斌兒……”“你這小廝啊,還是如此毛糙!”“可是老爺,那小生是何許人也和我們找斌兒有什麽關系呢?”

狄仁傑氣得笑起來:“你也不想想,那小生騎的是寶馬,很有可能追得上斌兒的‘炎風’,你多問句他的來歷,不也多條線索?”“哦”狄春這才醒悟,面紅耳赤地垂下腦袋。沈槐起先一直沒說話,這時來解圍道:“大人,您剛才說‘難道是他’,莫非大人心中已有推斷?”

狄仁傑捊了捊長須,讚賞的目光輕輕落在沈槐的身上,頷首道:“嗯,沈槐,你想想,這京城之中年未及弱冠的青年王爺一共有多少?是不是掰著手指也能數過來呢?”沈槐想了想,答道:“未及弱冠就封王的確實不多,應該能數得出來。”“好,那麽這些人中間會扮戲唱曲,能騎善射,身手不凡的又有幾個呢?”“這,就更少了……”沈槐低下頭去,突然眼晴一亮:“大人,我知道您說的是誰了!”

狄春忙問:“沈將軍,是誰啊?”狄仁傑也笑問:“是啊,沈將軍,老夫我說的是誰啊?”沈槐站起身來,向狄仁傑一抱拳:“大人,卑職請命去相王府走一趟,打聽斌兒的行蹤。”狄仁傑臉上的讚許更甚,正要說話,門口家人匆忙來報:“老爺,斌兒回來了!”

大家又驚又喜,一齊往門口望去,就見一個身姿矯健的英俊少年昂首挺胸地走進來,身上還穿著“目連”的戲服,臉上的油彩倒是胡亂抹去了,跟在他身邊的正是韓斌。韓斌一見狄仁傑就撲到他的身前,狄仁傑一把將孩子摟住,輕嘆道:“你這不聽話的壞小子,大人爺爺該怎麽教訓你?”韓斌扁了扁嘴低下頭,狄仁傑拍一拍他的腦袋:“好啦,沒出事就好。”

“國老,您的這個孫兒很厲害啊,在哪裏學的騎術?那匹小紅馬太棒了,我在洛陽、長安都從來沒見過,打哪兒找來的呀,我也想去弄一匹!”狄仁傑聽到這一連串的問話,微笑地轉向那少年:“臨淄王,老夫還要先謝謝你把這小子給送回來。你看我這兒正急得抓耳撓腮呢。”李隆基瀟灑地一擺手:“國老太客氣了。再說您老人家會抓耳撓腮?我方才在門外都聽見了,神探大人正在排線索,都打算找到我董府上去了。您這胸有成竹的,我還是自己送上門來吧!”

狄仁傑撫掌大樂,擦著眼淚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李隆基也笑了,指著韓斌道:“這小子一人一馬跑得像風似的,我趕他直接就趕到洛陽城外頭去了。等好不容易逮住他,問他什麽都不吭聲,最後看天晚了,我就打算把他帶回相王府,結果還是那小紅馬自己往這裏來了。嘿,沒想到竟然是您秋大人的府上。國老,您這孫兒叫什麽名字?這他也不肯說。”

狄仁傑收起笑容,神色變得黯然:“臨淄王,這孩子並不是老夫的孫兒,他叫斌兒,是老夫收留的一個孤兒。因為接連失去至親,受了很大的刺激,所以總不肯開口說話。”“哦。”李隆基皺起眉頭,又瞅了瞅韓斌,點頭道:“難怪,我說他怎麽怪怪的。唉,真可憐……”

正說著,屋外傳來二更的梆聲,李隆基猛地敲了下腦袋:“糟糕,這麽晚了。國老,隆基得告辭了。”狄仁傑點頭:“好,不敢久留臨淄王。沈槐,替我送送臨淄王。”李隆基又狡黠一笑,道:“國老,今天這小子害得我沒能請教了塵大師的禪機,下回您得替我引見。”狄仁傑笑容可掬:“只要老夫能幫得上忙,一定效力。”“嗯。”李隆基看看韓斌:“還有……國老,斌兒的騎術很不錯啊,他的馬也很棒,隆基的馬球隊還缺人呢,國老舍不舍得讓斌兒和我們一塊兒玩?”

“這……”狄仁傑倒有些意外,李隆基笑道:“國老您慢慢琢磨,此事不著急,我走了!國老多保重!”沈槐叫道:“臨淄王,卑職送你。”急忙跟了出去。

狄春領著眾家人退了下去,狄仁傑坐在突然安靜下來的堂上,一時有些恍惚。他覺得韓斌在扯自己的衣袖,低下頭看,孩子的手裏捧著個紅色的大面果。狄仁傑恍然大悟,酸楚地點頭:“大人爺爺明白,你搶下這面果是想做法事,為……”他沒有再往下說,沈默片刻,擡手指了指狄春帶回來的荷花燈:“斌兒,這樣吧,大人爺爺帶你去放燈。”

從狄府的後門出去,走不遠便是洛水向南而下的支流。一老一小的身影踟躕而行,停在水邊。韓斌將點起的荷花燈放入水中,早過了放燈的時間,整條黑黢黢的河水上,只有這一盞微弱的紅光,悠悠蕩蕩地往前漂去。狄仁傑把韓斌摟在懷中,感到他的肩頭因為抽泣而抖動。紅光在狄仁傑的眼中漸漸暈開,他喃喃著:“歸來吧……”

淩晨時分,在庭州城西北的密林中倉惶奔馳了一夜的兩輛馬車,終子停在了一片祟山峻嶺的暗影之下。阿威和略斯勒爾跳下車,往前萬望去,不由一齊倒吸了口涼氣。他們都萬萬沒有想到,裴素雲竟將馬車指示到了布川沼澤!

這裏是一大片密密匝匝的樹林盡頭。從此地往西不遠處,就是一望無垠的沙陀磧,往北,則是泥潭遍布的澤地,澤地背後是一直延伸進入東突厥的金山山脈。在他們身後的天際遠端,黎明的微光正穿透漸漸稀薄的迷霧,投射在眼前這片死寂的荒原上。除了來時那一條泥濘彎曲的羊腸小道,站在這裏四顧茫茫,眼前就是一大片突突冒泡的泥沼地,無邊無際一眼望不到盡頭。這裏,就是在庭州乃至整個西域都令人聞之喪膽的布川沼澤,傳說中的死亡之谷。

暗夜重霧在這裏被清晨稀薄的微霾所取代。布川沼澤的上空,更有細細的一層煙氣,裊裊地自密密麻麻的蘆葦叢中升起,凝結盤恒。依稀可見深灰色的泥譚中,墨綠色的蒼厥如瘡疤樣斑駁點綴,桔樹萎敗的枝條垂落在看似堅實的泥地上,突然小小的氣泡“劈啪”破開,原來竟是深不見底的沼澤。淤泥悠悠晃動,再看時,不知是什麽動物的森森白骨,悄然浮現。

真靜啊,但這寂靜與沙陀磧那樣大漠裏的寂靜又是迥異。沙陀磧裏固然有黃沙遍野不見綠洲的絕地,但天蒼蒼野茫茫間仍有與天地共生的豪邁氣魄。因此在沙陀磧裏,即便面臨絕境、瀕臨死亡,人往往反會生發出歸返自然的平靜和安然。而在這裏,布川沼澤卻分明是世上最陰森可怖的地方,到處都是淮備吞噬生命的陷阱,陰險而叵測,最可怕的是,這裏的死亡不見天日,直下地獄。

哈斯勒爾和阿威只覺脖子根下面都冒出涼氣來,西域人都知道,布川沼澤橫亙在庭州與東突厥金山山麓之間,歷來無人涉足,只因從沒聽說過有人能活著經過此地。從東突厥到大周的路徑數條,有通暢也有險峻,卻從來沒人敢打布川沼澤的主意。那麽今天,裴素雲怎麽會將大家引到了這裏,她想幹什麽?!

他二人還沒開口,裴素雲已經下了馬車。她沈默地跨前兩步,站在沼澤的邊緣舉起手。另二人詫異地看到,她從手中垂下一塊絹帕,沒有風,絹帕紋絲不動。她靜待片刻,緩緩收起絹帕,這才朝二人轉過身來,神色安然地道:“把馬車趕進去,我們要過布川沼澤。”

阿威和哈斯勒爾差點兒把魂靈嚇掉。裴素雲對他們的驚懼視而不見,返回車內抱出黑貓,放在地上,輕輕撫摸它的腦袋:“給哈比比系上繩索,我們只要跟著它,就能平安穿過沼澤。”“這!……”裴素雲瞥了瞥圓瞪著自己的四只眼晴,疲倦地微笑了,輕聲道:“放心吧,就是我自己想尋死,也決不會害了安兒還有他……”她回頭望向兩輛馬車。迷離的雙眸變得清亮潤澤,粉色霞彩映染了蒼白的雙頰。

阿威稍一遲疑,便機靈地將長長的馬僵繞在了哈比比的身上。哈比比“喵、喵”地叫起來,裴素雲面向灰暗陰慘的布川沼澤,從容而立,語調平穩地解釋“布川沼澤中生有一種特殊的草,貼著地面生出小小的草芽,混在泥潭厥類之間很難找到。但是此草的根須深達地下數丈,凡此草生長的地方必是堅固可行的泥地,而非淤泥,因此循著此草就能順利通過布川沼澤。”笑容飛上她的面孔,令這張憔悴的臉突然變得光彩照人,裴素雲指了指被纏了繩索、正在郁悶地原地轉圈的哈比比:“哈比比出身的這種貓族,天生就有找出這種草的本領,一旦進入沼澤,為了求生它們自己就會找到出路。所以,我們只要跟著哈比比走就行了。”

“可是……”阿威和哈斯勒爾面面相覷,最後還是阿威和裴素雲熟一些,壯起膽子發問:“伊都幹,就算哈比比能領著我們平安通過布川沼澤,過去之後到底是什麽地方啊?那裏是不是都已經是東突厥境內了?我們、我們這幾個人到了那裏又該怎麽辦?”

幾縷更加絢爛的朝霞刺破薄霧,給深灰陰冷的沼澤罩上一層亮金色的紗籠。裴素雲深吸口氣,仿佛是在喃喃自語:“沼澤的那一端,就是弓曳。”“弓曳!”兩個突厥男人一起驚呼失聲,幾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裴素雲溫柔地點頭微笑道:“是的,就是弓曳。而且我們必須要抓緊時間。因為沼澤東部和西部的空氣都有毒,一旦刮起風把毒氣送到這裏,就算是有哈比比領路,我們也一樣會倒斃於沼澤中。可是,神明庇護我們,今天一整天都不會有風。”

阿威一手挽著哈比比,一手牽著馬走在隊伍的最前列。哈斯勒爾也下地牽馬,亦步亦趨地跟著前面的馬車。兩輛馬車緩緩地進入布川沼澤死一般的沈寂中。裴素雲坐在車內,並不向外張望,此刻她沒有絲毫的緊張或者惶恐,內心只有最深沈的信念,她閉上眼晴在心中默默禱祝:“爹、娘,十年之後,女兒終於又要來看你們了。這一次來,女兒還帶上了你們的外孫子,和……女兒這一生中最愛的人。多好啊,女兒終於找到他了,現在就把他帶去見你們,爹、娘還有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求你們的在天之靈保佑素雲,保佑我們平安到達你們的面前!”

“弓……曳……”裴素雲猛地睜開眼晴,她聽見了什麽,是誰在說話?!那樣微弱無力,卻令她魂魄懼亂。伸手按住亂跳的胸口,裴素雲鼓起全部的勇氣望過去,便立即在那對清澈平靜的目光中失去了所有力量。她一把抓起李元芳的手,將它貼牢在自己淚水肆溢的面孔上,語無倫次地說著:“你醒了……你總算醒了……”

李元芳沒有再說話。最初的狂喜過去,裴素雲方才意識到他的沈默,還是一如既往的鎮定、溫和,幫助她安定下來。裴素雲松開緊攥著的手,感覺到他在緩緩積聚力量,終於,他的手輕輕撫上她的面頰,裴素雲的淚水落下來,滴在他的手背上。她看見他又在翕動嘴唇,連忙俯下身去,將耳朵靠在他的唇邊,聽到那勉力發出的低啞聲音:“我、我們……去……哪兒?弓……”

裴素雲含淚微笑:“都這樣了,還是那麽精,都讓你給聽到了。是的,我們要去弓曳,那裏……”她哽咽了,定定神方能繼續說下去:“那裏是世上最美麗的地方,是一處人間仙境。”看到李元芳目光中隱現的困惑,裴素雲輕撫他的額頭:“真的,那裏有世上最聖潔的雪山和最澄凈的湖水,與世隔絕、寧靜安詳,在那裏任何人都不能再打攪我們,你可以好好地休息,我也可以……好好地伺候你。”說到這裏,她自己也沒有預料地臉上發赤起來,只好把頭埋到他的胸前。

安靜了一小會兒,低啞的聲音又艱難地響起來:“別……別人?”“啊!”裴素雲從騰雲駕霧般的恍惚中清醒過來,連忙直起身,盡量有條有理地說:“你別急,我慢慢說給你聽。今天,是七月十五,啊,十六日了。從你離開刺史府去伊柏泰,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這段時間裏面,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情。隴右道的戰事結束了,大周全勝,東突厥大敗,庭州安然無恙。嗯,安撫使狄仁傑大人來過了,解了庭州疫病之危,他老人家已經奉旨回朝……哦,還帶走了小斌兒。對了,狄景輝獲得赦免,幾天前也回洛陽去了,他是和蒙丹一起回去的。”她長長地舒了口氣:“你放心吧,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很好。”

李元芳微微點頭,疲憊地合上眼晴。稍頃又睜開,裴素雲凝神細聽,他問的是“安兒……”滾燙的淚水如決堤之洪,再也控制不住,裴素雲握住他的手拼命親吻著,泣不成聲地說:“安兒、他也很好……就在後面的馬車裏。是斌兒、斌兒把他帶回去的……”

沈槐將李隆基一直送到尚賢坊口,這才轉回來。他策馬緩步來到狄府門前時,猶豫了一下。本來狄仁傑已經關照他今晚不必在值,他也已經回到沈珺的小院,但方才發生的事情讓他有了些新的想法。沈槐突然決定,今夜還是留住狄府。

走進自己的房間,屋裏一片漆黑,沈槐站在屋子中央,並沒有點起蠟燭。他靜立片刻,眼晴慢慢習慣了黑暗,一片清冷的月光透過窗紙,虛幻、淒涼,仿佛傳遞著來自幽冥的信息。沈槐的臉上浮起淡淡的笑意,他忍受這間屋子很久了,每一個住在這裏的夜晚他都覺得沈重而壓抑,但是他強迫自己一定要堅持下去。此刻,沈槐終於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壓在他心頭的重枷如泡沫般粉碎,回首再望時,原來那個人的影響並非像當初所想家的那樣堅不可摧。

實際上沈槐在庭州時,就已知道李元芳兇多吉少,多半不可能生還了。但他也知道,狄仁傑一直抱著渺茫的希望,始終不肯接受這個結果。沈槐不著急,這麽多時間都等下來了,況且他非常了解狄仁傑對於將來的焦慮,他沈槐不怕再耗得更久,可狄仁傑已經耗不起了。

沈槐想,今天這個孟蘭盆節,應該會讓狄仁傑下定決心的。

他沒有想錯。三更才過,門上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沈槐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沖過去打開房門,門口是老宰相稍有些窘迫的臉:“啊,沈槐啊,你今天怎麽沒有回家去住?”沈槐的心中湧起真切的同情,他溫言道:“卑職怕您有什麽吩咐,所以……送完臨淄王就直接回來了。”

狄仁傑咳了一聲:“老夫、呃……今晚有些心緒不寧,到這裏來走走。”沈槐伸手相攙,兩人慢慢步入室內,同時停下腳步,狄仁傑緩緩地環顧四周,發出一聲無限惆悵的嘆息。沈槐緊張地思索了一下,還是決定跨出至關重要的一步,於是他小心翼翼地問:“大人,您是想元芳兄了吧?”

狄仁傑明顯地怔了怔,片刻才艱難地擠出一個苦澀的微笑:“逝者已矣,希望他能安息吧。”沈槐低頭不語,狄仁傑慈祥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停駐良久,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沈槐啊,這些天老夫一直在想,元芳跟在我身邊整整十年,最終還是捐軀於邊關,雖說這也是他的心願,但、但老夫總覺得有愧於他啊。若不是因為我,元芳的命運應該不致如此坎坷。”頓了頓,他語重心長地道:“沈槐啊,老夫不願在你的身上重蹈覆轍。”

“大人,您?!”沈槐驚懼地瞪大眼晴,狄仁傑對他安撫地笑了笑:“別急,別急。沈槐啊,今夜老夫與你說說心裏話……老夫已是風燭殘年,恐怕時日無多了。而你正是年富力強,不應該在我這老朽身邊消磨時日,”“大人!”沈槐又失聲叫起來,狄仁傑拍了拍他的手臂:“你先聽我說完。老夫不是要趕你走,只是想讓你有個更廣闊的天地,施展你的才能,當然,因你是老夫至為信任之人,老夫自然還要將心腹之事托付給你。只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沈槐蠕動著嘴唇,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狄仁傑輕嘆一聲:“沈槐啊,你好好考慮,老夫決不想讓你為難。不論你的決定為何,老夫都會盡力保你一個好的前程。”

這註定是一個不眠之夜,回到書房很久,狄仁傑都無法平息自己的心潮。沈槐當然不會知道,就在還不算很久的過去,狄仁傑和李元芳也曾有過一個關於前途的談話,正是這次談話,將李元芳最終引上了遠離之路。對子狄仁傑來說,今夜是如此相似,又是那樣不同。這一刻他的心痛鮮明到了極處,只因那失去的再不覆來。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仙境。

“嘩啦,嘩啦……”湖水輕柔地拍打著細密砂土鋪就的湖岸,單調的拍擊聲讓周遭的寧靜顯得益發空渺、安詳。在炎炎烈日下曝曬了整個夏季,清洌的湖水自頂至下暖意融融。從遠處雪山之巔吹來的清風,挾帶著夏末初秋的舒爽,剛剛拂過湖面,便沈入溫潤優柔的百頃碧水之中,再不見半分冰涼。

這水聲在悠長深遂的夢境中一直伴隨著他,讓他倍嘗艱辛、歷經磨難的身心得到從未有過的安寧。現在又是這水聲,引導他從無盡的黑暗中蘇醒過來,李元芳睜開眼晴,一縷金色的陽光從頭頂上的綠葉叢中輕盈躍下,在他模糊的視線中幻化成一張閃著金光的妍麗面容,這面容讓他感到如此親密,他努力眨了眨眼皮,希望能看得更清楚些,這張臉上苦盡甘來、悲喜交加的絕美笑容。

“真巧,我剛想叫你呢,你就醒了。”裴素雲端著個粗瓷碗坐到他的身邊,碗裏正冒著熱氣,一股香味撲鼻而來。李元芳所躺的是一張臨時搭起的木榻,擱在一棵幾人合抱的大樹下,墨綠色的濃蔭如頂,既遮去了刺眼的陽光,也擋住了北面高聳的雪山上噴來的冷風。往前幾步,便是如鏡面般平整的一片碧湖,清淳的湖水倒映著如洗的晴空,那透明純粹的藍,藍到令人心驚、藍到催人淚下,仿佛聚匯了人心中最深刻的憂傷,傷到盡頭,才凝結成這樣一片無以言表的湛藍。

“吃點兒東西吧。”裴素雲將瓷碗擱在一旁的小木桌上,就要來扶李元芳。他卻擡起手將她的胳膊擋開:“我自己來。”裴素雲一怔,下意識地又把碗端起來,呆呆地看著他微蹙眉尖,一邊吸氣,一邊咬牙撐起身子。試了好幾次,李元芳總算費力地坐好了,擡眼看到裴素雲的樣子,問:“你怎麽了,又哭什麽?”

裴素雲低頭拭去淚水,從碗中舀出湯來,送到李元芳的嘴邊,勉強笑道:“這裏沒有牛羊,但是有魚。你嘗嘗這魚湯比別處的更鮮美些……”李元芳在她的手上就了一口,隨即皺起眉頭:“鹹的。”“啊?!”裴素雲不相信地收回湯勺,自己啜了一小口:“不鹹啊,明明是甜的?”再看李元芳,眼晴裏閃動促狹的光芒:“摻了你的眼淚,所以鹹了。”

“你!”裴素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重又把勺子送過去:“快喝吧。”看他老老實實地喝了幾口,裴素雲才輕聲道:“說起眼淚,這鏡池相傳就是由草原女神的淚流而成的,然而這湖水卻是甜的。”

傳說,草原女神愛上了天山之巔的雪域冰峰,萬般求索而不得回應,後來草原女神終於決定,只要能天長地久地守候在他的腳下,日日夜夜地凝望他,便也滿足了安寧了幸福了,所以她雖然流著淚,那淚水的滋味並不鹹澀,卻是歡喜而甘甜的。她的淚水流了千年萬年,終成這泓碧水,名為鏡池。

“鏡池,”李元芳將目光投向那片引人沈倫的藍,喃喃地問:“這名字也是傳說中來的嗎?”裴素雲輕籲口氣:“當然不是。”她看了看李元芳:“你猜猜,這名字是何人所起?”李元芳向後靠去輕輕搖頭:“這還用猜嗎?……裴冠。”“你呀,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裴素雲閃動著欣喜的眼神,倚到他的身邊,李元芳擡手撫弄她的頭發,良久,才嘆道:“我的女巫,你還有多少秘密,多少神奇?”

“沒有了,所有的秘密,一切的一切,都交給你了。”

弓曳,是西域人從小便從長輩那裏聽說的人間仙境,據說雪山碧湖構成了弓曳稀世罕見的美景。傳說這裏四季如春、山花終年爛漫、湖水甘甜如飴,奇樹仙果、麗鳥飛魚,凡人只要能踏足此地,便是到了天堂,從此無病無災,終生都將得到神靈的庇佑。但是,卻從來都沒有人能夠找到弓曳。子是大家認定,弓曳只存在於幻想中。

還是裴冠,這位才華橫溢的冒險家、浪漫的探索者,在庭州的西北方向找到了這塊夢中仙境。當他歷經千難萬險來到此地時,方才明白,這裏絕倫的美景固然稀罕,但真正使弓曳成為傳說的,是她被群山環抱,同時又被沼澤阻隔而遺世獨存的環境。任何世間的紛擾都沾染不上這片凈土,弓曳,是最純潔的處子,在雪山和藍天之下靜默著,不向外遺漏一絲艷光。

因此對弓曳,裴冠沒有像對伊柏泰那樣制定出種種計劃,他甚至一直都沒有告訴自己的兒孫這個秘密。直到他心愛的女人離世而去的時候,按照薩滿的習俗,裴冠將愛人的遺體焚化,隨後才帶著兒子,和盛著愛人骨灰的陶罐走進森嚴的布川沼澤。

在鏡池邊,裴冠灑下愛人的骨灰,看著那隨風飄揚的白塵緩緩落上湖面,頃刻便消逝在無盡的幽藍之中,裴冠含淚微笑著,對一邊哀哀哭泣的兒子說:“不要悲傷。人皆有死,死而能有這樣的歸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運。我的孩子,今天你的娘親已化入鏡池,明天你也要把我送到這裏來與她團圓。再以後讓你的孩子也把你和你的女人送來,我們一家世世代代便在這弓曳仙境永聚不散。”

自那以後裴素雲的祖父、祖母乃至父親、母親都以同樣的方式化入這片湛藍。裴素雲最後一次來到這裏,就是十年前將裴夢鶴的骨灰送來。當年十七歲的少女捧著陶罐,在一個嚴酷的冬日孤身穿過布川沼澤,她在鏡池邊流了整夜的眼淚後便決然離去,以為再來的時候自己也將是被盛在陶罐中的一坯灰塵……這個秘密,被裴素雲埋藏在心底的最深處,不論藺天機還是錢歸南都不得而知。

故事說完了,耳邊依舊只有湖水拍岸的聲響。裴素雲緊緊依偎在李元芳的胸前,許久都聽不到他說話,擡頭望去,驚訝地看到他眼中的一抹清光。裴素雲連忙直起身,柔聲問:“呀,你怎麽了?哪裏難受嗎?”李元芳將臉側了側:“死而能有這樣的歸宿……我想過無數次死,但從來不敢奢望一個歸宿。”他轉回目光,聲音重新變得十分平靜:“大概就是這個原因,我總是不甘心就這麽死了。”

他的話讓裴素雲又是一陣心痛,她竭力克制才沒有再次落淚,正自傷感,突然身邊“喵嗚”連連,哈比比在腳下聲嘶力竭地叫起來。裴素雲定晴一瞧,不禁啞然失笑。原來這陰險的黑貓盯上了擱在榻旁的魚湯,想乘裴素雲和李元芳談話之際偷著嘗鮮,鬼鬼祟祟地潛行到魚湯邊,剛伸出爪子,就被安兒一把揪住了貓尾巴。

裴素雲笑著讓安兒放開哈比比,抱著它坐回李元芳的身邊。可那黑貓卻是百般不爽,在裴素雲的懷裏拼命掙紮。李元芳微笑:“放了它吧,它不喜歡我,因為我得罪過它。”“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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