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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奇兵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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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重規返回正堂內坐下,這才發現全身上下汗透衣襟。不知不覺已近正午,連日暴雨帶來的涼爽天氣到了盡頭,火辣辣的西域盛夏再度降臨。黛瓦覆頂、青磚鋪地的刺史府正堂裏,因門窗大敞空氣流動,其實還是蠻陰涼的,然而欽差大人此刻的心情就宛如在火堆上灼烤,焦慮、困惑和莫名的悲恰,攪得他頭昏腦脹。

親隨侍從端上茶水,小心翼翼地問欽差大人是否要用午飯,武重規不耐煩地擺手把人轟了出去。實際上早飯他也沒來得及好好吃上幾口,現在卻完全沒有食欲。一個人坐在鴉雀無聲的正堂上,武重規的眼前輪番疊現早上發生在後院裏那一幕幕驚心動魄的場面。按說今早的針鋒相對雖然激烈,卻並沒有流血殺戮,對於見慣了大陣仗的武重規算不得什麽,但不知何故,此刻欽差大人的心中竟有種激痛難耐的況味,讓他坐立不安。

武重規生性輕浮善變,為人更是乖戾無情,但他並不愚蠢。早上的局面他看得清清楚楚,心裏頭多少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伊州之行,武重規固然沒有查得瀚海軍的蹤跡,折羅漫山突如其來的山火、長史杜灝的意外死亡和夫人呂氏古怪的發瘋,怎麽也說明了一些問題。而今天上午圍繞著裴素雲的那番唇槍舌戰,看起來很像在爭風吃醋,實際卻是場慘烈非常的生死搏殺。武重規看得出來,那錢歸南算是一敗塗地,真正輸了夫人又折兵。之所以沒有當場定出勝負,說得冠冕些是因為還缺少確鑿的證據,其實也就是武重規對狄仁傑和李元芳素有罅隙,不願意讓李元芳速戰速決,還想乘機為難他,試圖從他身上再挖出些可用來攻擊狄仁傑的材科罷了。

現在這兩男一女都給押了起來,武重規頭疼得很,拿不定主意接下去該怎麽辦。這事還不能再拖,從李元芳和錢歸南的陳述中都可以聽出,沙陀磧那邊恐伯馬上有新的威脅要來,如今庭州刺史兼瀚海軍軍使的錢歸南被擒,怎樣禦敵如何抗擊只能由欽差大人定奪。想到這裏,武重規真把腸子都悔青了,接了這麽個又累又苦又難辦的燙手山芋,要是辦砸了,正如李元芳所說,自己該如何面對聖上的責難?!

武重規正在為難之際,侍從來報,隴右道前軍總管崔興大人派人送來最新戰報。武重規精神一振,因沙州隔斷了隴右道東西段,好些天沒得到最新戰況了,看來有好消息!

來人身材魁偉步伐矯健,一望而知是一名習訓練有素的軍官,可不知為何腦袋上纏滿紗布,就露出了五官在外面,根本分辨不出本來面目。武重規皺了皺眉,又想想一定是殺敵受傷所致,便示意侍從接過對方雙手呈上的軍報。匆匆讀過,武重規又驚又喜,喜的是崔興果然大敗突質,隴右道東段戰局已定,自己沒了後顧之憂。驚的是信中所稱來人的身份,武重規思付著吩咐左右退下,並關牢正堂大門。

隔著桌案,武重規居高臨下地打量跪倒在地的信使,慢吞吞地問:“你叫高達?”高達擡首抱拳:“回欽差大人,小的正是翰海軍沙陀團的旅正高達。”“嗯,你這個樣子?”高達擡手解下滿頭滿臉的紗布,再度叩首:“這裏上下都是瀚海軍把守,卑職為了不被人認出才做此打扮,請欽差大人見諒。”武重規一擺手:“起來回話吧。”

高達站直身軀,武重規把手中的信紙往案上一丟:“崔大人信上說,你是錢歸南私自調動瀚海軍的人證,現在你就把事情經過對本欽差說一說吧。高達你可聽好了,務必安老實交代,如有半點虛言,那就是欺君之罪,我必殺了你全家!”高達躬身抱拳:“欽差大人,卑職絕不敢欺君罔上的!”由於緊張,他低垂的面頰悄悄地抽搐了幾下,但很快又從內心深處鼓舞起勇氣和信心。高達擡起頭,有條有理地開始敘述,從自己隨沙陀團被錢歸南帶到伊州郊外的折羅漫山起,到逃離追捕回到庭州,再到躲進沙陀磧至伊柏泰投奔武遜,最後是被武遜遣去與李元芳回合,並由李元芳設計成功截奪葉河驛,自己冒充驛者直下洛陽,將密信送到狄仁傑的手中,一五一十、詳詳細細地將整個經過和盤托出。因為早在心中覆述過無數遍,高達從頭至尾講得胸有成竹、毫無疏漏。

高達講完了,他等待著欽差大人的問話,桌案後卻是長久的肅靜。武重規陷入沈思,事實再清楚不過了,他只是弄不明白,高達這麽一個現成的證人,為什麽狄仁傑一直隱匿不報,卻讓自己在伊州和庭州像沒頭蒼蠅似地亂撞。武重規當然難以揣測,狄仁傑為了在最合適的時機打出高達這張牌,是多麽地煞費苦心,又擔負了多麽沈重的壓力。高達此證,用得恰當則既能解戰事之危局,又能給予李元芳最大的援助:用得不當則不僅於事無補,反更禍及李元芳和武遜。這些天來狄仁傑殫精竭慮,鬢邊又添幾許白發,最後決定將高達派往前線崔興處時,這位老人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心力。

良久,武重規長籲口氣,沈聲道:“高旅正,你方才說述之經過雖頗為完整,但畢竟沒有任何憑據佐證,又怎麽能證明你不是在信口雌黃呢?”高達微微一怔,終於來到最艱難的環節了,他定了定神,抱拳朗聲道:“回欽差大人,您只要帶高達在這刺史府或者翰海軍營走一圈,所有的人都可證明高達的沙陀團旅正身份。不過,卑職倒提議,您不如秘密召幾個翰海軍沙陀團的士兵過來,即使他們現在脅迫之下不敢吐露實情,卑職還是願意試一試說服他們,讓他們講真話。這樣,欽差大人您便能見到更多的人證,可以從旁證實卑職所言非虛。”頓了頓,見武重規仍舊緊鎖雙眉不說話,高達下定決心,從懷裏掏出幾顆幹癟的植物果實,在掌心摩挲幾遍,才雙手送上桌案。

武重規伸著脖子看看,納悶道:“你這是什麽意思?”高達清了清嗓子:“欽差大人,這種果子名叫迦藍果,是產於西域的一種特別的果子。因其對土質和氣候有很苛刻的安求,咱大周境內只有伊州附近的折羅漫山上才見的著。”“哦?”武重規撚起一顆,黑乎乎的,倒是從來沒見過的樣子,便問:“嗯……你是不是想以此證明你的確到過折羅漫山?”“欽差大人英明。”

“大膽高達,竟想以巧言蒙騙本欽差,你不想活了嗎?!”武重規突然拍著桌子大聲呵斥起來。高達撲通跪倒在地,神色卻並不慌張,昂頭分辨道:“欽差大人,小的並無半點虛言吶!”“胡說!你分明是企圖拿這些破爛果子來欺瞞於我。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先從庭州到洛陽再從洛陽回庭州,至少有兩次機會經過折羅漫山,都可以撿拾這些果子,如何能證明它們就是你隨翰海軍到伊州時所得?”

高達又磕了個頭,不慌不忙地回答:“回欽差大人,卑職假冒葉河驛者送信去洛陽時,為了不被庭州官府偵知,刻意繞開庭州各驛站,是在西州換的驛馬,這些您一查便知。西州與伊州,一南一北,以卑職的行進速度來看,卑職絕沒有時間中途繞路到折羅漫山去。至於回程嘛,欽差大人您更清楚了,折羅漫山已過山火,山區被持,卑職也不可能貿然進入。因此,卑職呈上的這些迦藍果,只能是卑職隨瀚海軍調駐庭州時所取的。”

武重規沈默了,高達的辯詞無懈可擊,不由得人不信。武重規不知道,世上根本就沒有所謂的迦藍果,獨產於折羅漫山中更是無稽之談。高達是在不折不扣地犯著欺君之罪,但是對狄閣老的信任使他戰勝了內心的恐懼。就在他離開洛陽的前一天晚上,狄仁傑將這些不知名的小果子交到高達的手中,一遍遍地教他重覆這些謊言,並且向他承諾,一切罪責都由自己承擔。高達還清晰地記得,當初在葉河驛套上傳袋的時候,李元芳也向他說過一模一樣的話:“你放心去吧,所有的罪責由我來承擔。”

既然這樣,高達還有什麽可怕的呢?迦藍果的說法固然荒唐,但武重規真要查個究竟尚需要些時間,時間!還有什麽比時間更寶貴?為了爭取時間,李元芳和狄仁傑先後鋌而走險。

武重規還在下意識地捏著幾個小黑果子,門外隨從在喚:“武大人,王遷都尉帶著沙陀團和天山團的兩位團正剛剛趕到,您是這會兒見,還是……”武重規如夢方醒,揚聲回答:“啊,快,快讓他們進來。”又看一眼跪在地上的高達,揮揮手道:“你先去廂房裏候著,時機到了我再叫你敞身。”

堂門打開,高達一低頭,與兩名跨入堂內的團正擦肩而過。那兩人全神貫註地望向欽差大人,都沒有留意高達。走進院中,武重規的親隨過來帶高達去西廂房,高達卻突覺背後掠過一道兇光,他猛擡頭,沒發現什麽異常,只見到王遷匆匆往院外走去的身影。高達雖然認識錢歸南的這名親信軍官,但官階差得較遠,彼此並不熟悉。

沙陀團和天山團的兩名團正起初還一口咬定從未到過伊州,但武重規這回可不容他們輕易過關了。先是一通殺全家滅九族的威脅,再擡出大小十多件刑具,連詐帶喝,光那副殺氣騰騰的樣子就把兩個做賊心虛的團正嚇得肝膽俱裂、語無倫次。武重規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便讓人把高達帶進堂內。那沙陀團的現任團正是王遷臨時從幾名旅正中選出來的,與高達是知根知底的兄弟,此刻一見高達還活著,頓時明白再無詭辯的餘地,幹幹脆脆地交代了個底朝天,只求能將功折罪混回條性命了。

天山團團正當然獨木難支,也跟著老實交代。不過他的證詞讓武重規又一驚,因為據他說帶天山團去伊州的並非錢歸南本人,而是王遷都尉。“這麽看來,王遷也參與了錢歸南的陰謀?”武重規喃喃道。跪在地上的兩名團正相互看了看,一齊殷勤地磕頭道:“回欽差大人,我們兩個團在折羅漫山一直駐紮到五月十五,是在十六日淩晨一起被王將軍帶離返回庭州。”

“十六日淩晨?!”武重規大喝一聲,他記得清清楚楚,自己是在十五日夜間到達伊州,第二天一早被孔禹彭叫醒,報稱折羅漫山大火,正是十六日!也就是說,王遷恰恰在自己剛抵達伊州的那個晚上才把翰海軍帶走,多麽驚險而又放肆的行動啊!想想自己前幾天在伊州一籌莫展的處境,武重規真氣得七竅生煙,咬著牙又問:“那麽折羅漫山的大火也是你們所為嗎?啊?快說!”

那兩名團正磕頭如搗蒜,斷斷續續地回答:“這個……不是我們所為,只聽王將軍說伊州會有人押後處理……”武重規打斷他們的話,暴喝起來:“來人吶,快去給我把那王遷抓起來!”武重規的親隨侍衛本就是官拜四品的中郎將,現在情況緊急,欽差一聲令下,就由衛隊全面接管了庭州刺史府。幾名偏將正要帶人去搜捕,高達提醒,方才王遷在此院中見到自己後就趕緊離開,恐伯是預感到情況不妙,因武重規審問兩名團正前後花了大概一個時辰的時間,如果王遷那會兒就逃離刺史府的話,現在大約已走得很遠了。

既然如此,武重規連忙讓人去封堵前後門,就算王遷已經離府,那也要跟著追出去,其餘眾人則分成幾班在刺史府裏開始搜索。頃刻間,整個刺史府上下是雞飛狗跳,武重規在正堂上來回踱著步,正焦躁萬分地等消息,突然聽得外頭傳來一聲女人撕心裂肺的慘叫,嚇得他原地蹦了蹦,緊趕幾步邁到堂外,連聲詢問:“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欽差衛隊的大部分人都散在刺史府裏搜捕王遷,這時院內只留了幾個武重規的貼身侍衛,也都東張西望,不得要領。緊接著一聲聲慟哭傳來,淒楚急迫之狀令人心悸,聽上去離得並不太遠。武重規心裏琢磨著,按大周吏治官員都各有家宅,刺史府只是辦公場所,通常沒有女人啊?女人?裴素雲!武重規恍然大悟,那裴素雲和李元芳都被關押在離正堂不遠的臨時牢房中,哭叫聲就是從那裏傳來的。

這麽想著,武重規沿著正堂門前的甬道就往監房方向趕,從前面那道低矮的院墻後哭聲還在不停傳來,但已變成低弱的哀泣,恰好此時又有幾名衛兵聞聲跑來,武重規在眾人的簇擁之下邁進院中。大家頓時都楞住了!

就見院中橫七豎八倒臥著幾名看守,個個毫無動靜,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西側屋子的臺階上,裴素雲半臥著,白色的衣裙上血跡斑斑,零亂的發絲將秀麗的面容遮去大半,仍在哀哀地低泣著,而蹲在她的身邊,將她緊緊摟在懷中,不停地輕聲安慰、輕柔愛撫著的男人,正是李元芳!

武重規完全想不出來該說什麽、做什麽了,只管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對男女。裴素雲看似已有些昏亂了,氣息十分微弱,雖抽泣著不停地訴說,從武重規站的地方完全聽不清楚。李元芳則全神貫註地聽著她的哭訴,一邊也低低地在她耳邊說著什麽,還擡手溫柔地撫摸著裴素雲的面頰,他的撫慰顯然起了很大的作用,裴素雲漸漸停止了哭泣,在他的懷裏閉上了眼睛。

直到此時,武重規才憋出一句:“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已經走上臺階,就站在李元芳和裴素雲的跟前。眼睜睜地看著這對男女旁若無人地在自己面前親密,和一個多時辰前的情景截然相反,欽差大人心裏頭又亂又酸,徹底摸不著頭腦了。

李元芳小心翼翼地把裴素雲平放到地上,輕輕掩好她有些散亂的衣襟,答道:“她的胸口被砍了一刀,兼以驚嚇和急怒,現在非常虛弱。你立即找人來好好給她醫治。”“哦……”武重規伸長脖子仔細瞧,果然裴素雲的前胸衣服撕裂,明顯的是刀傷。“這裴素雲是遭什麽人所傷?那些看守又是如何遇害的?!為何獨獨你毫發無損,你快說!”武重規高聲喝問,其實他心裏最想問的是,李元芳你到底和裴素雲是什麽關系?什麽關系?!

李元芳慢慢站起身來,與武重規對面而立。武重規登時就被那雙眼睛裏的殺氣逼得直想後退,可臺階狹小,武重規咬牙挺住不動,他欽差大人的面子在這個早上都塊丟光了,現在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再示弱。但李元芳並不放過他,仍然死盯著他的眼睛,厲聲道:“錢歸南的親信王遷假冒刺史之命,先乘看守不備將其全部殺害,隨後又劫走了裴素雲的孩子安兒。為免裴素雲反抗叫喊,王遷才將她砍昏,裴素雲醒來後哭號呼救,我聽到動靜從另一側的監房破門出來察看情況,便已是如此景象。欽差大人!王遷在逃十分危險,安兒那孩子更有性命之憂,請欽差大人允許卑職立即去追捕王遷!”

“啊?!李元芳,你、你還真是……”武重規連連跺腳,他實在不能再相信李元芳的話了,這簡直就是一派胡言嘛!王遷發現自己敗露,急著逃跑都來不及,還跑來搶個白癡孩子,莫非那王遷自己也是個白癡不成?不,是李元芳把所有人都當成白癡了!他居然還敢請命去抓捕王遷!想到這裏,武重規一聲冷笑:“李元芳,你不僅僅是玩弄了裴素雲,你恐伯是把天下人都當成可隨意玩弄的傻瓜了吧!分明是你自己想逃離刺史府,才搞出這麽多是非,做下這些命案!本欽差不會再上你的當了!那王遷本欽差自會派人追捕,不需勞煩你李校尉,你還是老老實實在這裏呆著,除非案情大白證實你的確毫無罪責,否則你仍是嫌犯身份,不得擅動!”

李元芳註意聽著武重規的話,終於微微搖了搖頭,淡然一笑道:“欽差大人,看看這滿地躺倒的看守們,您真的認為我需要等到您來了才逃跑嗎?”武重規被駁得張口結舌,還沒想好怎麽回答,突然覺得眼前一花,肩膀上襲來劇痛,仿佛被個鐵鉗牢牢地焊住,身子不由自主地轉了個圈,他大喊:“啊,啊,李元芳,你想幹……”脖子上涼嗖嗖的,武重規頓時全身僵直,再也發不出聲音了。

院子裏還站著十來個跟隨武重規而來的衛兵,風雲突變,他們居然沒有一個人看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欽差大人就已經被人劫持在手中,抵在武大人脖子上的那柄劍還是他自己的隨身佩劍。武重規前一刻還頤指氣使的,現在已經徹底蔫了,兩條腿在袍服下一個勁兒地哆嗦,他能夠清楚地感受到身後那人絕然的氣概,假如不是面前那些衛兵還看著,大概就直接喊起饒命來了。

李元芳在武重規的耳邊輕聲道:“欽差大人,既然你不肯放行,那就不得不麻煩你親自送上一程了。”武重規狂咽唾沫,好不容易擠出一句:“李……你、你不要傷我性命,別的都、都好說……”李元芳不再說話,手上稍稍用力,武重規痛得眼冒金星,立刻乖乖地往前邁步,在眾目睽睽之下朝關押犯人的小院外挪去。

此地離刺史府正堂不遠,往前走幾步就上了直通府門的甬道。從刺史府各處趕來的衛兵越聚越多,將李元芳和武重規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然而欽差大人的脖子就在那寒光閃閃的劍刃之下,周圍的人再多,沒有一個敢輕舉妄動。武重規更是嚇得汗流浹背,雖然說不出話來,兩只手卻在身前狂舞,示意眾人千萬不安亂來。兩人就這麽亦步亦趨,硬是挪到了刺史府的大門口。

“讓他們把門打開!”李元芳在武重規的耳邊低聲命令,“稍稍移開劍刃。”“快!快開門!”武重規嘶聲吶喊起來,才剛喊了一句,那冰冷的鋼鋒又壓上脖頸,武重規只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人都要軟癱下去。與此同時,刺史府大門吱呀呀地打開了,李元芳突然將武重規往簇擁的人群猛推過去,武重規腳軟身浮,撲通往前栽倒。眾人呼叫著都朝欽差大人沖去,就在這幹鈞一發之際,李元芳的身形快如閃電,已從大門一躍而出。

刺史府門外是庭州城中最熱鬧的通衙大街,時值正午,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李元芳手持武重規的佩劍,兇神惡煞一般沖上街面,嚇得行人紛紛閃避。他剛剛跑到街心,迎面飛奔過來一匹赤紅色的馬匹,身型不算高大,但罕見地敏捷。馬上的騎手竟是個紅衣少年,朝李元芳高聲大喊:“哥哥,我來啦!”李元芳往前連跨幾步,腳尖輕點,就在紅馬擦肩而過之際飛身躍上馬背。那紅馬發出一聲清脆的嘶鳴,撒開四蹄,風馳電掣般地奔向大道的盡頭。

武重規剛被眾人從地上攙扶起來,便暴跳如雷地率領著衛兵們趕到大門口,正好看見“炎風”載著李元芳和韓斌絕塵而去。武重規跳著腳地大吼:“快!快!給我追!”一幹人等手忙腳亂地抄家夥上坐騎,蜂擁著追了下去。通衙大道上百姓們四散奔逃,武重規站在刺史府門前,指肴李元芳逃走的方向亂叫亂罵,狠狠地發洩了一通,累得心浮氣短,這才讓人將自己攙回正堂。

還沒等欽差大人坐下來好好緩上口氣,又有急報上來,發現刺史錢歸南大人死在了軟禁他的小院中!武重規聞言往椅上一靠,雙眼緊閉,險些兒就背過氣去。好半天,他才悠悠穩住心神,有氣無力地問:“錢……大人怎麽死的?”

手下滿頭大汗地回桌:“回、回欽差大人。卑職們方才奉命搜捕王遷,搜到後院關押錢大人的小院時,發現十來名看守悉數被殺,連……連錢大人本人也身中數刀,已然氣絕身亡了!”“氣絕身亡、氣絕身亡……”武重規下意識地重覆著,這個早晨發生的變故太多,而且樁樁件件都涉及生死,他簡直要崩潰了。

武重規低垂著腦袋靠在椅上,老半天也不吭一聲。手下個個又急又舊,噤若寒蟬,幾平每個人都在止不住地微微顫抖。突然,武重規擡起頭,眼中精光暴射,指著那來報錢歸南死訊的人厲聲喝問:“你說是在搜捕王遷時發現錢刺史被殺,為什麽不立即來報?!卻要拖到現在?!”那人哆嚎著回答:“欽、欽差大人,卑職們一發現錢大人遇害就立即趕來報告,不過軟禁錢大人的那個小院在刺史府最後頭,離正堂有點兒距離,等卑職們趕到正堂的時候,欽差……欽差大人您那會兒正和李元芳、裴素雲在一塊幾呢,卑職們無法通報。再後來、後來就……”“好了,不要說了!”武重規把桌案上的筆筒嘩啦掃倒,他真的很後悔,剛才看到李元芳和裴素雲在一起的樣子,又好奇又緊張,居然毫不防範地站到了李元芳的跟前,才讓對方有機會劫持下自己,乘機逃脫……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早上李元芳那番義正詞嚴的表白太具說服力,誰能想到僅僅過了一個多時辰,他就以自己的行為又全盤推翻了早上的供詞,甚至當眾犯下挾持欽差、反出官府衙門的罪行!

武重規此刻的心情真是一言難盡,他只覺頭痛欲裂,什麽都不願想、什麽也不能想,可又不得不想!現在整個庭州和翰海軍都指望在他這個欽差身上,案情由於一系列的突變更加撲朔迷離,武重規不得不打起精神,錢歸南都死了,好歹總要去查看查看吧。

勉強起身,武重規正要吩咐往現場去,猛地又想到什麽,喃喃自語道:“關押錢歸南的院子在刺史府最後頭,這麽說來,李元芳應該沒機會去殺錢歸南……”手下面面相覷一番,其中一人鼓足勇氣湊上來,道:“欽差大人,殺錢大人的恐怕是王遷……”“哦,憑什麽這麽說?”“卑職們趕到現場時,那些看守中還有一個未斷氣的,當時就嚷了幾聲‘王、王……’屬下們想,刺史府裏要有人做下這樣大的命案而毫無動靜,肯定是打了個措手不及。王遷為眾人所熟識,才能先令看守失去警覺,再乘其不備將他們殺害。”

武重規皺眉思索,想想有理,忙問:“到底有沒有搜到王遷的蹤跡?”又一個手下戰戰兢兢地上前來:“據後門的衛兵說,就在您審問兩名團正的時候,王遷帶著三、四名親信聲稱有公務,大搖大擺地就離府而去了。”“什麽?!”武重規豎起眉毛剛安罵人,一想肯定也是剛才的意外事件阻礙了他們的報告,不由長嘆一聲:“唉,這王遷看樣子是逃脫了!”他又想起什麽,問:“王遷走時可曾帶著那個……呃,安兒?”“倒未曾見帶有個孩子,不過那小孩身量不大,弄暈了裝進個袋子裏,一眼都看不見的。”

匆匆看過錢歸南的遇難現場,武重規筋疲力盡,再也無力支撐,整個下午都獨自在刺史府正堂裏發呆。他倒還記得問了問裴素雲的狀況,郎中瞧過說外傷並不重,只是急火攻心,神志昏亂,一醒來就哭喊哀告著拼命要孩子,郎中無奈給灌了安神藥,如今是人事不知。武重規又是嘆氣,看起來這女人也指望不上了。

出去追捕李元芳和王遷的人馬陸續回來了,不出意外全部一無所獲。武重規也懶得再理,直到當天日落西山之時,滿臉困倦和憤恨的欽差大人才叫進親信侍從,宣布了他對案情的論斷和欽差赦令:首先,庭州刺史錢歸南裏通突厥、蓄意反周的罪行昭昭,不容置疑,已被欽差大人按律處決:其次,戍邊校尉李元芳偵得錢歸南之陰謀,又因與錢歸南之外室裴素雲勾搭成奸,返向朝廷告發錢歸南,意欲借朝廷之手除去錢歸南。李元芳同時與翰海軍都尉王遷串通,聯絡西突厥突騎施部的賊寇,企圖乘亂謀取庭州。現二人因陰謀敗露,均已在逃。最後,武重規頒布欽差救今,全面接管翰海軍,為防李元芳和王遷帶領西突厥部隊進攻庭州,翰海軍沿沙陀磧東側布防,庭州城亦進入全面戒備,繼續派專人全城搜捕在逃欽犯,因李元芳和王遷重罪滔天,且都是窮兇惡極之徒,一旦遭遇,殺無赦!

發布完命令,武重規總算是長出了口氣。草草用過晚餐,武重規在正堂上提起筆來,打算給聖上起草案情呈報了。同時,他還要寫一封信,給正在往西趕來的狄仁傑。想到狄仁傑接到書信時將會遭到的打擊,武重規這些天來頭一次有了揚眉吐氣的舒暢感。當初河北道戰事時,狄仁傑參了他武重規一本,說他暴戾殘忍、濫殺無辜,現在武重規倒要看看,狄仁傑如何應對他最信任的前侍衛長的叛國投敵之罪!

伊州刺史孔禹彭久聞狄仁傑英明睿智的大名,這天他陪同剛到伊州的狄仁傑,花了整個上午在燒得焦黑殘破的折羅漫山火現場察看,眼見這位古稀老者不顧年老體弱,不畏暑熱難耐,細心投入地勘察每片山林,尋訪任何一點可能的蹤跡,孔禹彭不禁從心中嘆服。令人遺憾的是,山火燒得太旺,過火面積又大,很多山區已暫成死地,無法進入細查,即使是狄仁傑這樣的火眼金晴,也沒能找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轉眼過了晌午,折羅漫山區本來可以遮蔽烈日的大樹燒得只剩下殘肢斷木,孔禹彭見狄仁傑早已汗濕衣襟,蒼老的面頰曬得通紅,實在於心不忍,便上前勸說:“狄大人,折羅漫山就先查到這裏吧。晌午過後,這山裏頭會越來越熱,閣老年事已高,萬一安有個閃失,下官可擔當不起啊!”

狄仁傑稍作遲疑,還是同意了。一行人這才打道回伊州,一路上狄仁傑又讓孔禹彭把武重規來伊州所發生的事情,前前後後細述一遍。孔禹彭不停地擦著汗,從早上開始他把這些話說了不下五遍,實在有些吃不消,但看到狄閣老那專註的樣子,自己也不敢有半分懈怠,只是心中多少有些困惑。

孔禹彭又怎麽能夠理解狄仁傑此刻那焦慮萬分的心情呢?伊州有鬼這點毋庸置疑,即使是孔禹彭本人也無法否認,但是突破點到底在什麽地方,如何才能找出確切的證據來支持李元芳的報告,同時還能查出事件背後的隱情?而且這一切行動還安快,越快越好。自從在沙州決定繼續西行,狄仁傑就幾平沒有休息過,除了趕路便是思考案情,他有種強烈的緊迫感,再晚就來不及了……

眾人回到伊州刺史府,匆匆吃了幾口午飯,狄仁傑便繼續問案。他讓孔禹彭取來當初證明杜灝身份的物證,也就是那幾樣燒得墨黑的“碟躞七事”,一件件細看。許久,狄仁傑才擡起頭來,揉一揉脖頸,讓呆坐一旁的孔禹彭上前來。

狄仁傑指了指面前那堆黑乎乎的小物件,首先問:“孔大人,本閣聽你敘述,那杜灝的遺孀呂氏,似乎就是見到這些遺物後才發的瘋?”孔禹彭遲疑著回答:“唔,回狄閣老,準確的說是見到這些物件後神色大變,堅決要求驗看杜大人的屍身,至於發瘋嘛,是看完屍身以後的事情。”

狄仁傑點點頭,又指了指那“蹀躞七事”,問:“孔大人,難道你和武欽差都未曾發現這些物事的問題?”“啊?!”孔禹彭一楞,連忙再看,還是困惑地搖頭:“這……狄大人,這些物事就是官員們通常所配的,哦,和你我無異啊,我看不出什麽來。”狄仁傑皺一皺眉:“請孔大人將腰間所配之‘蹀躞七事’取下來對照一下,便可看出端倪。”

孔禹彭不太相信地取下腰間的革帶,將所配之物逐一取下,放在桌上那堆黑乎乎的物件旁邊。狄仁傑道:“孔大人,請你說一說你這七件物事與杜大人遺物之間的區別吧。”孔禹彭咯一沈吟,便開始鎮定自若地解說:“閣老,本朝官員所配‘蹀躞七事’為佩刀、刀幹、礪石、契苾真、噦厥、針筒、火石,一共七件。”“唔,但是杜大人的遺物並沒有七件?”“是的,那是因為契苾真、噦厥、針筒,這三樣分別為木和竹的材質,大火已將它們燒毀,所以只餘下四件,也就是佩刀、刀子、礪石和火石。”

狄仁傑拈了拈胡須,點頭道:“不錯,餘下這四樣裏,礪石和火石被燒成墨黑,但形狀還在。只是這佩刀和刀子看上去有些古怪。”“哦?有什麽古怪呢?”孔禹彭湊上去再看,皺著眉頭不說話。狄仁傑知道他還是沒有想明白,和藹地笑了笑,道:“很簡單,佩刀和刀幹都是一樣鐵質的物件,按說過火以後看上去應該差不多,可為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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