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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初春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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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風激蕩,沙塵翻卷,轉眼間伊柏泰就被覆蓋在漫天遍野的風沙之下。剛才還在營盤前殺氣騰騰兩相對峙的人馬,俱在這大自然的暴戾之下失卻顏色,或匍匐或四散,狼狽不堪地漸次退入營盤之中。伊柏泰平整的方型土屋,就是為了防禦沙暴才設計成這個樣子,眼下,人畜只有躲入土屋,才能保得安全,得到暫時的喘息。

武遜的身體尚且虛弱,卻也只能勉力支撐著,命令潘大忠等四個火長各自率部暫避沙暴。蒙丹帶著突騎施部隊也退入伊柏泰,武遜讓人將他們送入偏營暫歇,自己則和潘大忠引著李元芳等人躲入營盤內最大的土屋,也就是曾經的編外隊隊正呂嘉的營房。

狂風呼嘯中,撲面的黃沙細密迅疾,竟打得人露在外面的肌膚痛楚難當,更兼呼吸困難,眼睛不敢大睜,大家幾乎是一步步地掙紮著才摸進了屋子。剛一進屋,李元芳便扶著狄景輝坐到椅子上,察看他的箭傷。只見左肩上插著一枝雕翎,鮮血染紅了整片衣衫。狄景輝蹙著眉頭一個勁吸氣,倒也忍著沒有呼痛出聲。

武遜倒在椅上,潘大忠端過熱奶來,武遜接過來喝了幾口,擺手:“去,去看看怎麽樣,把咱們最好的金瘡藥也拿過去。”潘大忠答應著湊到李元芳身邊,問:“李校尉,這傷……”李元芳已把傷處周圍的衣服撕下,平靜地回答:“看著還好,因為距離遠,這箭到時已力道不足,所以入肉不深。也沒傷到骨頭。”他看看臉色蒼白的狄景輝,笑了笑,低聲道:“我把箭拔出去,你忍一忍。”

狄景輝這輩子哪受過此等罪,好在他體魄強健,頗有膽氣,神情倒還鎮定,點點頭道:“你這家夥,利索著點就行。”李元芳伸出右手握緊箭身,左手輕輕拍了拍狄景輝的後背,乘他一分神,猛地將箭拔出。狄景輝只覺左肩一陣劇痛,痛徹心肺,猝不及防間眼前金星亂迸,他大喊一聲,身子晃了晃,被李元芳輕輕扶住靠在椅背上。順了好幾口氣,狄景輝才擡手抹了把滿臉的痛汗,呲牙咧嘴地抱怨:“怎麽這麽痛?!痛死人了!”

李元芳拿著那枝拔下的箭,反覆看著:“呂嘉太惡毒,用的是有倒鉤的箭。雖然傷口不深,也帶下一整塊肉來。”他把箭往狄景輝面前一送,笑道:“要不要看看?”狄景輝把頭一歪:“哪天帶出你的肉來,我再看!”潘大忠拿過個紙包:“李校尉,上金瘡藥吧。”李元芳謝了一聲,卻從自己懷裏掏出個小小的銀盒,自盒中倒出些白色的粉末,撒在狄景輝的傷口上。潘大忠好奇地問:“這是?”李元芳答:“這是最好的外傷藥了。”

正在上藥,突然營房門大開,灰黃的沙塵伴著呼嘯的狂風,跟隨一個輕捷的紅影一齊湧入營房。武遜吃驚地叫了聲:“蒙丹公主!你怎麽過來了?外面那麽大的風沙。”“風沙小點兒了,沒事,我過來看看。”蒙丹邊說邊急急地趕到狄景輝的身邊,看見血肉模糊的傷口,咬了咬嘴唇,打開手裏提著的包袱,從裏面抽出雪白的布衫,分明是女子潔凈的衣裙,“嘶啦”兩聲,便被她撕成長長的布條。

李元芳已收拾清楚了傷口,見蒙丹捧著布條過來,便問:“你會包紮?”“會。”“剛好,你來吧。”李元芳讓出位置給蒙丹,她便細細地包紮起來。狄景輝的肩頭自上過傷藥,痛感漸漸緩解,身心都舒坦了許多,本想和蒙丹聊上幾句,可她專心致志地低頭包紮傷口,面頰就靠在他的耳側,垂下的一縷發絲在他的眼前輕輕顫動,狄景輝突然間覺得心神激蕩,竟自無語。

蒙丹忙完,嬌小的鼻尖上已泛出點點細微的薄汗,她擡起頭來,與狄景輝恰恰四目相對,兩人都有些尷尬,趕緊各自調轉眼神。蒙丹看到狄景輝的臉色十分蒼白,形容頗為困頓,便關切地道:“你……流了這麽多血,最好躺一會兒。”

桌案邊,潘大忠剛剛將李元芳等人昨日到達伊柏泰的情況,以及自己拋紙團蒙騙呂嘉的經過說給武遜聽。聽到蒙丹說話,潘大忠左右看了看,建議道:“武校尉,李校尉,剛經過場生死搏殺,諸位都很疲乏了。不如大家先休息半日,待回過神來,晚飯時咱們再聚。”武遜皺起眉來似要反駁,潘大忠忙道:“武校尉,不說別人,你自己在狼群中困了整整三天四夜,怎麽說也得先用些食水,緩一緩吧?還有李校尉,剛到伊柏泰就寅夜救人,至今都沒有合過眼,一定也很累了。”

武遜想了想,覺得有理,便對李元芳一抱拳:“李校尉,如今呂嘉已除,重整編外隊組建剿匪團的事情來日方長,不急在一時。潘火長說得有道理,今天下午咱們先各自好好休息,養精蓄銳之後,再作他謀。”李元芳尚未作答,營房門被猛地推開,兩名兵卒入內稟報:“武校尉,呂……隊正的屍首現放置在營房外,請武校尉示下,該如何處置?”

武遜聽到呂嘉的名字,一時間百感交集,雖然此人殘忍狡詐,欲以極其卑鄙的手段置自己於死地。但畢竟是多年翰海軍的同僚,想到今日居然同袍相殘,心中淒冷的悲愴之情遠遠超過了刻骨的仇恨。武遜揮了揮手:“先找個空營房擱下,把屍首整理幹凈……再說吧。”“是!”兩兵卒得令欲退,李元芳站起身來:“呂隊正身上還有樣東西,我去取來。”說著,便隨二人出去。

潘大忠和武遜面面相覷,眨眼間李元芳又回來了,把手裏捏著的東西往桌上一擱,“當啷”一聲,一塊宛如琉璃碎片樣的東西裹在猩紅的血色之中。“這是什麽?!”武遜和潘大忠同時伸出腦袋,瞪著這東西發楞。

“就是這東西要了呂嘉的命,也救了我們大家。”李元芳坐下來,撿起那塊東西來仔細擦拭,血色除盡,武遜和潘大忠才看出它通體透明無色,不大,有棱有角,看著邊緣十分銳利。李元芳朝韓斌招招手:“來,還給你。小心收好。”

韓斌跑來接過那東西,潘大忠百思不得其解:“李校尉,你說是這東西要了呂嘉的命?”李元芳點點頭:“剛才我是從呂嘉的咽喉上把它取下來的。”“啊?!原來你方才奇襲呂嘉,用的就是這個……暗器?”李元芳笑了笑:“割破綁縛我的繩索,靠的也是它。不過它不是什麽暗器,只是斌兒的一件玩意兒。他平常沒事就拿著玩,我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裏得來的這個。”

武遜長籲口氣道:“用件小孩的玩意兒都能殺敵,李校尉,武遜可算是見識了你的本領了。不過你那會兒佯作無奈,束手就縛時,是不是也該先給我和老潘通個氣,害得我們兩個都以為真沒轍了呢!”老潘附和:“是啊,李校尉,你可把我們也騙壞了。”李元芳搖了搖頭,正色道:“二位在那麽危急的情勢之下,仍然舍身相助,元芳感佩!不過我並沒有騙你們,當時我自己也以為沒有希望了。”“可是……”

李元芳指了指韓斌,輕聲道:“這東西一直都在他的身上,我並沒有拿。如果不是呂嘉突然放的那兩箭,我就沒有機會與狄景輝回合,而這東西是狄景輝中箭倒地時才從斌兒那裏悄悄取來,然後又趁我去攙扶他之際,轉到我的手裏。所以說,最終害死呂嘉的其實還是他自己。”“原來如此。”武遜和潘大忠此時方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千鈞一發的轉機,雖看似偶然,卻仍暗合了惡有惡報的因果,呂嘉終於還是死在了他自己的惡念之下。

那邊蒙丹攙扶著狄景輝躺到榻上,又端了熱水給他喝。狄景輝被她溫柔細心地照顧著,心裏千頭萬緒的,再看到蒙丹那雙關註的碧眼,更覺悲喜交加,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便幹脆閉上眼睛裝睡。蒙丹只當他負傷不適,也不敢打攪他休息,在榻邊坐了坐,就打算離開。她走過桌邊,看武遜三人還聊得起勁,便淺笑盈盈地道:“那邊傷者都睡了。剛才我好像聽到有人說要休息的,怎麽還說個不停啊?”

“啊!”武遜和潘大忠相視一笑,忙道:“是啊,是啊,一說起來又忘了。”潘大忠道:“武校尉,您的營房我已經讓人準備出來了。就在近旁,這間營房最大,要不然就先讓李校尉和狄公子,還有小孩兒在此安歇,你看可好?”武遜點頭:“嗯,這樣很好。我也困得不行了,必須要睡一睡。咳,幾個晚上沒合眼,直到現在眼前還是一對一對的綠光,晃來晃去……噢,潘火長,等風暴停了,讓人去清理那些狼屍,把狼皮剝了,狼肉取回來腌上,今晚我請伊柏泰的弟兄們,還有蒙丹公主的騎兵隊好好吃上一頓!”

武遜、潘大忠和蒙丹先後離開了。韓斌跑到桌旁,一下抱住李元芳,把頭埋在他的懷裏。李元芳擡起左手摸摸他的腦袋,輕聲問:“今天嚇壞了吧?都怪我,沒有照顧好你。”韓斌不說話,眨了眨眼睛,就去抓他的右手。李元芳攤開右手,滿手的血汙,原來早上為了不讓呂嘉發現,他把那塊鋒利的“暗器”緊捏在右手中,手掌心早被紮得一片狼藉。

“去拿點水來。”“噢!”桌上的罐子裏就盛著清水,韓斌倒了點在李元芳的右手上,替他清理傷口。他為李元芳做這類事情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所以幹起來十分熟練。洗幹凈傷口,韓斌又去榻上拿蒙丹留下的白色布條,剛抽出一條,狄景輝也從榻上坐起來,把身邊的小銀藥盒遞給韓斌:“這傷藥你也給他上一點兒吧。”

“我不用這個。”李元芳從韓斌手中接過藥盒,放回桌上,示意韓斌直接給自己包紮。狄景輝走到桌邊坐下,一邊把玩那小銀藥盒,一邊問:“為什麽不用傷藥?”“就剩這麽多,省點用吧。”

狄景輝把盒子往桌上一擱,啼笑皆非地看著李元芳:“藥還要省著用?你也太……”他不由分說在李元芳的手掌上撒了點藥粉,才讓韓斌包起來。李元芳朝他挑了挑眉毛:“怎麽了?傷者不睡了?”狄景輝有些尷尬,支吾道:“剛睡了一下,翻身碰到傷口,疼醒了。”

李元芳也不揭穿他,只是淡淡地道了句:“今天多虧了你,謝謝。”狄景輝撇了撇嘴:“狗急了還跳墻呢,這算不上什麽。說實話,一路上被你像小孩子一樣照顧著保護著安排著,我實在是難受得不行。可是有什麽辦法呢?誰叫自己不爭氣,過去總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現在才發現,離開了商事學問,我居然百無一用。”李元芳笑了笑:“可你今天救了我們大家。”狄景輝慨然嘆息:“救了大家的是你,我只是自救罷了。我不是英雄,我也不想做英雄。像你這樣,太累!”

一邊說著,狄景輝把那小銀藥盒遞還李元芳,笑道:“這可是個貴重的物件,是不是皇上賞賜給你的?”“很貴重嗎?”李元芳仔細瞧了瞧那盒子:“我倒從來沒註意過。怎麽貴重?”狄景輝沒好氣地道:“什麽好東西給你都白搭!”他指著盒蓋:“你看這盒蓋中心是透雕的十字形花瓣,還塗了金,整個銀盒周邊都是鑲金的花紋,這樣的雕刻和鍍金的手藝,只有禦用的藥盒上才有,偶爾皇上也賞賜給最寵信的朝臣,民間是不許用的。此外,這藥盒的盒蓋盒身契合地特別好,就算掉到水裏也不會漏!”

李元芳這才了然,自嘲地道:“原來如此……哼,其實我最怕看見這個盒子,每次用到它都是狼狽不堪的時候,實在沒有心情去鑒賞它的好處。不過,這盒子不是皇上賞的,是大人給我的。”狄景輝意味深長地點頭:“那肯定也是皇上賞賜給我爹,他又給了你的。”緊接著,他又笑道:“呦,沒想到你居然也會說出怕這個字,我還以為你真的無所畏懼呢。”李元芳搖頭嘆息,沈思了片刻,才道:“沒有人會無所畏懼。實話告訴你,自從咱們跟著武遜進入沙陀磧的那天開始,我就一直在怕,特別是那天晚上發現快沒水的時候,還有今天呂嘉朝你們射箭的時候……”

狄景輝聽得楞了楞,接著又釋然:“現在可以不用怕了吧?”李元芳緊鎖雙眉:“暫時可以喘口氣吧……我也說不好,伊柏泰裏面一定還藏著許多秘密,甚至殺機。我的感覺並不太好。”狄景輝註意地看了看李元芳的神色,輕松地笑起來:“咳,你也別太擔心。我想,一時半會兒應該沒事的。說來說去,咱們應該算吉人自有天相。”“但願如此。”

韓斌給李元芳包紮好了傷口,從桌上撿起銀藥盒來玩,狄景輝想起來什麽,指指盒子道:“哦,這傷藥用光了也沒關系,咱們可以去庭州自己找藥材來研配,這個我倒會,保管比皇帝的藥還好用。”李元芳點點頭,輕輕摟過韓斌的肩膀,正色道:“我現在非常後悔帶上你這小子,當初真應該把你留在洛陽。”韓斌掙脫李元芳的懷抱,滿不在乎地沖他吐了吐舌頭。

李元芳一皺眉:“我是說真的,過幾天我想辦法把你送回去吧。”韓斌在桌上撐起腦袋盯著他看了會兒,才斬釘截鐵地說:“不,我不走!你沒有我是不行的!”狄景輝哈哈一笑,勸道:“好了,廢話少說,先各自睡覺,等睡醒了再討論誰沒誰不行吧!”

傍晚過後,風暴終於停歇下來。武遜酣睡了整個下午,醒來後又痛痛快快地吃了頓泡饃,喝了幾大碗羊奶,畢竟是身體底子厚實的人,他此刻感覺很不錯,體力基本已覆原了。距離吃晚飯還有一些時間,伊柏泰營盤裏面靜悄悄的,經過了上午的風雲突變,大家此時似乎都還未徹底醒過味來,仍在伺伏中盤算和等待著什麽。

武遜獨自一人離開營房,圍著木墻慢慢轉悠著。伊柏泰這個地方與世隔絕,荒僻獨立,就連武遜這樣老資格的翰海軍官,以前都只來過伊柏泰兩三回,而且從來沒有深入過內部。四天前呂嘉接待武遜時,推三阻四地只帶他看了外部的營房,今天,武遜自己也對木墻內的一切充滿了好奇。呂嘉死了,可他的陰影並沒有散去,這裏的一切都殘留著他在此經營多年的印跡,武遜知道,要想真正地接管伊柏泰,並把它改造成剿匪的基地,自己還有許多的事情要做。

埋頭想著,武遜沿木墻轉了個彎,差點一頭撞上迎面而來的人。那人輕捷地往旁邊閃過身,招呼道:“武校尉。”武遜擡頭一看,李元芳正微笑著向他抱拳行禮。

“啊,是李校尉。”武遜趕忙回禮,臉上卻掩飾不住尷尬之色。自狼群中被李元芳搭救之後,他們一直處於危急的狀態中,武遜始終沒來得及向李元芳正式道謝,同樣也沒有為自己將李元芳他們拋在大漠中的行為做出解釋,此刻二人突然兩兩相對,武遜的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李校尉,怎麽不在營房裏休息?”武遜定定神,隨口寒暄了一句。“已經休息過了。”李元芳的回答一如既往地言簡意賅。武遜“哦”了一聲,又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麽了,看著李元芳還是一臉淡然地站在面前,武遜心裏不禁懊惱起來,脾氣上湧,索性直奔主題:“李校尉,武遜給你賠罪了!”他不看對方的表情,繼續急匆匆地道:“武遜把李校尉和狄公子你們留在阿蘇古爾河畔,實在是顧慮伊柏泰的情勢兇險,怕有你們跟隨在一起,不好控制局面所以才出此下策……此後武遜被困狼群,自顧不暇,雖非故意但也牽連你們遇險,實非武遜本意。還望李校尉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才是!”一段話說完,武遜長籲口氣,直視著李元芳抱拳致意。

李元芳淡淡一笑,平靜地道:“武校尉,你過慮了,事情既已過去,就不必再提。經此一役,今後你我二人更要以誠相見,方能在伊柏泰通力合作,完成剿匪之任。”“那是自然!”武遜大聲稱是,心裏卻忍不住嘀咕:這個李元芳怎麽連客氣都不客氣一下,說起話來也太厲害了吧。好歹,我武遜還是正職啊!想到這裏,武遜的臉上又有點兒陰雲密布了。

武遜尚在心中顛來倒去地思量著,李元芳擡頭望向高高的木圍墻,連排的墻頂上密布的刀尖如犬牙交錯,黃昏的日光砸碎在個個高低不平的鋒刃之上,飛濺出點點金珠。李元芳扭頭問武遜:“武校尉,我們何時入獄內檢視?”武遜沈著臉回答:“不急。今天晚了,入夜大家還要好好歡聚一次。我已吩咐過潘火長,明日便帶你我進到監獄內部察看。在四個火長中,潘火長年歲最長,在伊柏泰服役多年,亦是主事,對監獄裏的一切事務他是最熟悉的。”

“哦,如此甚好。”李元芳答應了一句,扭回頭來盯著武遜,突然問道:“武校尉,潘火長與呂嘉有什麽過節嗎?”“啊?”武遜一楞:“這……我不太清楚。”想了想,又覺得奇怪,便追問:“李校尉何來此問?”

李元芳平靜地回答:“沒什麽。昨天他冒險帶我去救你,我十分意外,便問他原因。他只說他對呂嘉恨之入骨,想靠你我之力除去呂嘉。”“原來如此?”武遜思忖著道:“我只知道潘大忠過去曾經是庭州刺史錢歸南的家奴,後來不知怎麽得罪了錢刺史,就被遣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來了。至於他如何與呂嘉結仇,恐怕還要找他自己細問。”見李元芳沈默不語,武遜忍不住又添了一句:“李校尉,呂嘉殘虐,此地的編外隊上下對他早就心懷不滿。這幾日看到他加害我……與你們,潘火長出於正義,伸手相助也在情理之中罷。”話音之間,似乎有些憤憤然。

李元芳眉尖微挑,註意地朝武遜看了一眼,其實他非常了解對方的感受,但卻懶得去遷就。從除掉呂嘉進入伊柏泰之後,心情稍有放松,長久以來的疲乏和郁積的傷痛就一齊襲來,下午他只敢略微躺了一會兒就起身走動,否則恐怕真的要起不來了。他現在只想說必須說的話,做必須做的事情,對別的就無心也無力去多顧及。經過這段時間,李元芳對武遜的為人已經很有把握,知道他是大局為重的耿直之人,只要假以時日,雙方定能肝膽相照,因此從現在起就對武遜免了一切虛禮和客套。

武遜卻只覺得李元芳太過冷淡傲慢,臉上有些掛不住,就道了聲:“李校尉,沒事就先休息去吧。”轉身要走,李元芳又把他叫住了:“武校尉,請留步。”武遜有些不耐煩:“還有什麽事?”李元芳跨前一步,微笑著道:“武校尉是否還記得我向你討要兵刃?”武遜一楞:“記得……怎麽?!你還要?”李元芳點了點頭:“武校尉,你都看見了,我真的沒有兵刃。射殺狼群用的弓還是向蒙丹公主借的,今天晚上我就打算還給她。所以,還得麻煩武校尉給我找件兵器,普通的鋼刀就可以了。”

“這……”武遜此刻真是尷尬極了,他嚅囁了半晌,才憋出一句:“李校尉,實話告訴你罷,刺史大人給我準備的那些兵械,全是破爛銹損的東西,根本不堪一用。你要兵刃的話,要不然晚上我和潘火長說一說,再想想辦法。”李元芳眼中鋒芒一閃,追問道:“可是武校尉,伊柏泰編外隊官兵所有的兵械都是極好的。我方才已經大致看過了,這裏所用的裝備即使在親勳的十六衛禁軍中都算得上數一數二,武校尉為什麽還要請刺史大人為編外隊準備軍械?”

武遜聞言大驚,他陰沈著臉仔細回想著這幾天的所見,李元芳所說非虛!一直以來,瀚海軍上下都知道,編外隊是呂嘉為了管理伊柏泰這個大監獄而奉命組建的。除了隊正和火長幾名軍官之外,其餘隊員都是當地招募的牧民和輕罪囚徒。由於不算瀚海軍的正式編制,士兵無法領取軍餉,也沒有正規的兵械和坐騎,只靠著錢歸南每年劃撥過去的很少一些款項維持。所以此次錢歸南讓武遜來伊柏泰,武遜就料定這裏缺少必須的輜重,才要早做準備。可他這幾天來的經歷卻讓他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伊柏泰。呂嘉的編外隊雖然人員混雜,殺伐無度,不像正規的軍隊而更像一個匪幫,但他們的甲胄、兵刃,甚至坐騎無一不精,的確比庭州駐紮的瀚海軍還要強,這一點實在是大大出乎武遜的所料。想來想去,武遜覺得還需要對此好好調查一番,便對李元芳道:“李校尉,伊柏泰編外隊的輜重情況,我也不清楚。咱們還是明天找潘火長一起盤問吧,到時候再為李校尉找一樣合手的兵刃,你看如何?”

李元芳點頭稱是。此時天色已晚,營盤外人聲漸起,開始點燃篝火了。潘火長興沖沖跑了過來,高聲喊道:“武校尉,李校尉!你們都在這裏啊。營盤前野竈全搭好了,弟兄們餓了,都眼巴巴地等著呢,是不是該開席啦?”武遜哈哈大笑:“好啊,好啊。潘火長,你去招呼兄弟們!李校尉,你我去請蒙丹公主吧!”

莽莽荒漠,炊煙直上。沖天而起的熊熊篝火,仿佛欲與天上懸掛的點點繁星爭輝。燦爛的星河蜿蜒流轉間,托出一輪澄瑩的明月,將亙古不變的玉顏晴光自蒼穹撒向大地。在極目的遠端,黑色雲霧繚繞的深處,月光映出雪山冰峰之巔的幽深曠達,宛如夢中的仙境。

伊柏泰的營盤之前,今夜不再寂靜。歡聲笑語陣陣不絕,是壓抑太久的釋放和宣洩。夜空為頂,天山作墻,沙海如席,丘嶺似帷,即使在幽閉的深處仍有地獄般的怨毒滋生,即使在曠野的周圍仍有重重殺機四伏,今夜,還是讓我們先一醉方休吧。

夜已深,伊柏泰的編外隊和突騎施的騎兵隊早都喝成了一片,除了值守的兵卒之外,幾乎無人不醉。火堆上烤的狼肉散發出撲鼻的香味,也快被撕扯著吃光了。燒酒、油茶、牛羊奶水……大家都灌得肚子滾圓,沙漠中最珍貴的清水今夜反倒無人問津了。

正中最大的篝火旁,聚著武遜和潘大忠等幾個火長。李元芳、狄景輝和蒙丹也被請在一起,狄景輝今夜頗為郁悶,放著好酒不能喝,只好把奶茶灌了個飽,眼睜睜地看著李元芳和武遜、潘大忠那些人推杯換盞,車輪大戰。直到武遜各人盡數喝得半醉,或躺或靠在篝火旁邊,李元芳也喝得臉色泛紅,額頭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狄景輝不由想起他倆在並州“九重樓”的那場酒宴,真是恍如隔世。

蒙丹也喝了不少酒,臉蛋紅撲撲的,一雙碧眼更加亮得耀人。另一席上,哈斯勒爾和突騎施弟兄們喝得興起,亮開嗓子唱起了突厥歌謠,蒼涼的歌聲在曠野中回蕩,雖然席間的漢人大多聽不懂詞句的含義,可那悠揚的曲調傳遞出生而為人的孤寂和悲愴,卻深深地侵入到每顆心中。聽著聽著,蒙丹突然從席間一躍而起,兩手向外平端,口中發出一聲嬌叱,正與哈斯勒爾的歌聲應和。突騎施人頓時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和齊刷刷的歡呼:“公主!公主!公主!”他們知道,美麗的公主要飛旋曼舞了。

幾乎所有還沒醉倒的人都湧了過來。蒙丹高高仰起粉頸,雙足踏著歌曲的節奏,旋轉起舞。篝火躍動的光影投在她飛快旋轉的身形之上,紅衣,麗影,驚鴻,翩躚,熱烈勝火,激越眩目。假如說中原大地之上輕柔曼妙的舞姿如行雲流水,那麽這荒野大漠之中的疾旋勁舞便是烈火炙輝,舞動的不是嬌羞脈脈,卻是青春迸發的激情,不求天長地久的默契相知,要的只是瞬間生死的碧血丹心。蒙丹越舞越快,在眾人的醉目之中,她那翻動的紅色衣裾已與身後的片片火焰匯成一體,而她,則宛如一只翩翩舞動的彩蝶,在烈火中飛旋上升,遂成每個人眼中的最後一團光華。

一曲舞罷,短暫的寂靜之後是震動曠野的喝彩聲:“公主!好啊!”“再舞一個吧!”“太美啦!”蒙丹雙頰通紅,猶如嬌艷欲滴的薔薇盛開,她不理睬眾人的呼喊,卻坐到李元芳和狄景輝的中間。塞外的女子從不矯揉造作,蒙丹大大方方地選擇與她所喜歡的人在一起。

他們的身邊,武遜等人已經徹底醉倒,有的被擡回了營房,還有的倒在地上鼾聲大作。看到蒙丹坐下,李元芳把手中的酒杯向她舉了舉,微笑著一飲而盡,連誇讚的話都沒有說一句。蒙丹沖他嫣然一笑,又回頭去看狄景輝。火影逆光之中,此刻他正專註地看著蒙丹,面容疏朗沈靜,又透露出深沈的悲傷。蒙丹的心微微一顫,輕聲問:“你,不高興嗎?還是……”

夜闌,人散,星光墜落,火影婆娑。徹夜狂歡之後的伊柏泰又安靜了下來。篝火旁,只剩兩個身影相對而坐,陪伴他們的是地上的沙海和空中的星河。周遭的一切都是如此靜謐安詳,這無言的相伴,正如初生的情愫和永恒的愛意,溫柔地將疲倦的人兒輕輕環抱,帶著他們的心走入甜蜜的回憶與美妙的夢境。

狄景輝撿起一根胡楊枯枝,在面前的沙地上龍飛鳳舞地寫下行行詩句,蒙丹垂下火熱的臉龐,輕輕念道:

草原生毓秀,不與塞南同。

羽落隨緋舞,星垂入紫瞳。

唇分梅正艷,話吐意方濃。

萬裏長沙盡,猶追這點紅。

念罷,她長長地籲了口氣,擡起頭,幽深的碧眼中點點瑩澤閃爍。狄景輝朝她微微一笑,柔聲問:“能讀懂嗎?我特意寫得淺顯些,這是為你,為你方才的舞蹈而作的。”“我……知道,”蒙丹欲言又止,唇角輕揚:“大概可以懂的。這詩……真美。”半晌,她又扭過頭,火光把她半側的臉龐映得越發嬌美:“還從來沒有人為我寫過詩,謝謝你。”

狄景輝含笑問:“那你知不知道,這詩裏還有你的名字?”“我的名字?”蒙丹蹙起精巧的眉尖,意態純真而甜潤。狄景輝點點頭:“是的,我給你起的名字,漢名。”“我的漢名?”蒙丹眨著眼睛,俏皮而又好奇地盯著狄景輝。狄景輝指向詩句:“梅,紅,艷。這個名字,你喜歡嗎?”

“梅紅艷,梅紅艷?為什麽呢?”蒙丹托腮凝眸,似在品味。狄景輝欣然解釋:“用梅作姓,是因你哥哥的漢名叫做梅迎春,你隨他便也姓梅。紅,則是因為你愛穿紅衣,每次見到你,都是一身丹霞,火熱熾烈。而艷,則是因為紅梅艷冠群芳,更兼你一雙碧眼,與紅衣相稱,艷無可匹。故,為蒙丹公主獻上‘梅紅艷’這個漢名,不知道公主肯笑納否?”

蒙丹“撲哧”笑出了聲,睫毛微微顫動,嬌嗔道:“誰要你起這個酸不拉唧的漢名?我還是喜歡我的突厥名字!”狄景輝也哈哈大笑起來,自嘲道:“酸嗎?好像是有點兒,請蒙丹公主,啊不,紅艷姑娘見諒。我們漢人男子嘛,就這毛病。”笑聲漸漸落下,他突然心緒翻動,一時間難抑激越的情懷,雙眼竟濕潤了,顫抖著聲音,狄景輝喟然嘆息:“我這一生,還曾為一個姑娘起過名字,她與你相仿,也有一雙碧眼,美得如夢如幻。”

“還有一位姑娘?她,是你的……”蒙丹輕聲發問,不知道為什麽心又跳得飛快。狄景輝低下頭,努力遏制就要湧出眼眶的悲愴,自她死後,這還是他頭一次在別人面前提起——陸嫣然,這個讓他痛徹心肺的女子,終於在沈寂了幾個月之後,重新回到他的胸懷。

“是的,一位姑娘,我給她起的名字是:陸嫣然。她,是我已經逝去的愛人。”

朝霞將露未露之際,狄景輝才回到自己的營房。悄悄推開虛掩的房門,狄景輝躡手躡腳地朝榻邊走去,耳邊有人輕聲道了句:“回來了。”狄景輝一驚,才發現李元芳坐在桌邊,正靜靜地望著他。

狄景輝樂了,自己也往李元芳對面一坐,抄起桌上的陶壺倒了杯水,“咕嘟咕嘟”灌下,才痛快地道:“快渴死了!哎,老弟你不會是坐在這裏等我吧?”“不等你等誰?”“啊?!你還真是……”狄景輝搖搖頭,湊著窗洞中投入的微光觀察了一下李元芳的臉色,嘆道:“為什麽不睡覺?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李元芳淡淡地道:“我不放心。這裏並不安全。”“可是……咳!”狄景輝嘆了口氣:“你也太操心了。”

“總要有人操心。”李元芳也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下,狄景輝盯著他道:“現在我回來了,你可以去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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