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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陰謀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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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王武三思可萬萬沒有預料到,這天大理寺卿曾泰會給自己來了個措手不及。其實在梁王的眼裏,曾泰只是個平庸之輩,全是仰仗著狄仁傑這座大靠山才做到了今天的位置。當初討論任命曾泰為大理寺卿的時候,武三思表示讚成,就是因為他始終覺得,忠誠有餘而才幹不足的人比較不可怕,像曾泰這類人物一旦離開了狄仁傑的庇護和幫助,就是大半個廢物,要玩弄他簡直太容易了。

可是今天梁王卻發現,木偶在被強有力的人物所操縱時,殺傷力也是蠻大的!當曾泰以大理寺卿的身份親自上門求見,所談的內容竟然是關於“撒馬爾罕”無頭命案,而且還嚴肅地宣稱案情與梁王的家眷直接相關時,武三思覺得自己的腦袋生疼生疼的。

曾泰把此行的目的表達地再清楚不過:由於“撒馬爾罕”的波斯掌櫃達特庫已經指認那具無頭女屍是梁王府的五姨太顧仙姬,因此作為本案的主審官,曾泰特來梁王府驗證這件事情。曾泰當然認為達特庫是在胡言亂語,但為公平起見,還是希望梁王能夠讓顧仙姬本人出面來擊破這惡意的造謠生事。當然,曾泰也考慮到了這類謠言如果流傳到市井之中,可能會給梁王帶來的名譽上的影響,因此他並沒有在公堂上驗證此事,而是輕身簡行來至梁王爺的府上,他只要求顧仙姬能露個面,這樣達特庫的偽證便不攻自破了。

武三思陰沈著臉思索了半天,卻找不出理由來反駁曾泰的這番言辭。他雖然從心裏對曾泰十分地不以為然,但人家畢竟是正三品的大理寺卿,查案於他名正言順,何況曾泰還表現得如此體貼,為梁王的名譽考慮得十分周到,如果自己還不配合,就反顯得心虛了。思之再三,武三思吩咐家人,去請五姨太。

家人領命而去,曾泰又朝武三思拱一拱手,朗聲道:“梁王,本官從未見過五姨太,無法確認她的身份,因此還得讓‘撒馬爾罕’的波斯掌櫃親自驗看,才能證實那具無頭女屍並不是五姨太。”武三思勃然變色:“你!本王的內戚怎可以隨便見人?!”曾泰不慌不忙地道:“梁王不必動怒,本官這樣做也是為了叫人心悅稱服。今天我已將達特庫帶來了,現押在府外等候。如今只需將他押到堂外,在五姨太過來時的必經之路旁找個僻靜之處,給這廝遠遠的瞧上一眼,就算堵了他的口,本官也就有個交代了。”武三思略一猶豫,最後還是答應了。

半個時辰以後,在曾泰的馬車之上,“達特庫”顫抖著雙手脫去押檐軟帽,扒下滿臉的絡腮胡須,那張被塗成黝黑的臉膛之上,早已布滿淚痕。來之前,狄仁傑告訴烏克多哈,要他做好準備看場好戲,烏克多哈做夢都沒有想到,狄仁傑讓他看的,竟然是活著的顧仙姬!馬車裏,烏克多哈的對面,曾泰默然無言地看著這個悲傷欲絕的男子在哀哀地哭泣,心中也是感慨萬千:在經歷了死別的絕望之後,意外地發現自己的至愛依然還好好地活著,難道他不應該高興嗎?可假如這發現裏竟包含著比死亡更冷酷的背叛和陰謀,他會不會還是寧願她死?!

曾泰的馬車直接駛入了狄府。在書房裏,狄仁傑已經靜靜地等待了很久。午後溫暖的陽光透過窗紙,成片地潑灑在青磚地上,窗外那幾株翠竹新發的綠葉在風中微微搖曳,在幾方被陽光塗抹成金黃的青磚之上,劃出濃淡相宜的陰影。狄仁傑來到窗前,仔細端詳著落地花架上的素心寒蘭,纖細脆弱的綠色枝條,一如既往地半伸半垂著,就如她不勝嬌羞地輕垂粉頸,潔凈的額頭上閃耀著珠玉般的光澤……這麽多年過去了,她的面容依然如此清晰,宛如面前這盆纖柔的蘭草,即使沒有花朵綻放,也隱隱飄散著優雅的芬芳,在每一處葉尖演繹著源自本質的高傲與聖潔。

胸中銳痛又起,狄仁傑忍不住以手撫胸,長長嘆息著離開窗臺,每一次這樣的回憶都不能持續很久,否則便是由他的身體先於他的思維開始抗議,難道真的應該把這一切都忘記才對嗎?狄仁傑從內心深處感到滑稽,他一生都堅持著做正確的事情,沒想到了暮年,卻開始質疑指導自己整個人生的準則,這未嘗不是一種失敗吧?不,他萬萬不能接受這樣的想法,他狄仁傑怎麽會失敗?

當曾泰一疊聲地叫著“恩師”奔進書房,語氣中全是興奮和敬佩時,狄仁傑知道,至少這一次,自己又成功了。狄仁傑悠然地擡手示意,曾泰坐下時仍然激動地滿臉放光,發自肺腑地嘆道:“恩師,您真是太神了!”狄仁傑不禁微微一笑,耳邊傳來低聲的嗚咽,舉目一看,淚流滿面的烏克多哈被狄春推搡著,搖搖擺擺地進了書房,還兀自抽泣著。狄仁傑向狄春使了個眼色,狄春頗為不屑地端上把凳子,將如喪考妣的烏克多哈推坐下來。

曾泰也顧不上烏克多哈,只管高亢著嗓音把今天去梁王府的經過說了一遍。他正說得起勁,狄春又領入一個高大魁梧的人,正是梅迎春。與狄仁傑和曾泰見了禮,梅迎春在一旁落座,也靜靜地聽著曾泰講述。曾泰最後說到烏克多哈見過顧仙姬以後的震驚和傷慟,掃了眼總算止住哭泣的烏克多哈,只見他失魂落魄地癱坐在凳子上,仿佛已被徹底擊垮了。

梅迎春聽曾泰說到顧仙姬完好無缺地活在梁王府中,也十分出乎意料,又得知狄仁傑故意安排烏克多哈冒充“達特庫”去認顧仙姬,更覺匪夷所思,不由驚詫地問狄仁傑:“狄大人,您是怎麽知道那無頭女屍不是顧仙姬的呢?”狄仁傑微笑頜首:“說穿了也很簡單。從一開始本閣就對無頭女屍的身份很感困惑。梅先生,你一定還記得前幾日晚上,我們審完烏克多哈以後,關於無頭女屍身份的一番討論?”梅迎春點頭:“在下記得。當時狄大人就說這無頭女屍的身份可疑,說會找個方法來確定。”

狄仁傑笑道:“是啊,本閣用了個最普通的方法:驗屍。”“驗屍?屍體不是早就驗過了?”“是的,但那些仵作驗屍都是為了找到死因。而我,讓他們從另一個角度來查驗。”“什麽角度?”狄仁傑看著梅迎春急切而好奇的神情,和藹地笑笑,捋著胡須慢條斯理地道:“我只是讓他們驗看了一下,這女屍是否剛生過孩子?”

“哦!”梅迎春恍然大悟地應了一聲,狄仁傑接著解釋道:“剛剛生產過的女子,身體上會發生很大的變化,常需要數月才能慢慢恢覆。而仵作的查驗結果表明,這個無頭女屍從來都未曾生育過,怎麽可能會是顧仙姬?!”聽到這句話,烏克多哈猛一擡頭,絕望的眼神掃過狄仁傑的臉,瞬間又變得黯淡,頹唐地低下了頭。曾泰情不自禁地讚嘆:“恩師,這方法雖則簡單,可虧您怎麽能想得到啊。恩師之能,每次都會給學生新的驚喜啊!”

狄仁傑擺了擺手,平靜地道:“其實,小梁子所接待的那個女子並不是顧仙姬,這一點我很早就確定了。”梅迎春頻頻點頭道:“嗯,狄大人說得很有道理。小梁子是在巳時之前見到女客的,但是烏克多哈卻供稱,他是在二月初一午時將顧仙姬送入‘撒馬爾罕’所在的那條小巷,在此之前顧仙姬一直與他在一起,因而那個先到的女客肯定不是顧仙姬。”

曾泰接口道:“這麽說來,那天進入‘撒馬爾罕’的就有先後兩名女客。既然顧仙姬沒有被殺,那會不會這個先進店的女客就是那具無頭屍身呢?!”狄仁傑微微一笑,搖頭道:“曾泰啊,小梁子供述得很清楚,那天進入‘撒馬爾罕’的只有一位女客,而不是兩位。”“這……”曾泰滿臉困惑,梅迎春緊接著問:“狄大人,可那個在午時之前進店的女客究竟是什麽人呢?她怎麽會持有一個假造的木牌來到‘撒馬爾罕’,時間又恰恰是顧仙姬與達特庫約定的時間之前,最後又慘死在‘撒馬爾罕’?”他搖了搖頭,有些頹喪地道:“我怎麽覺得,這案子到了今天,好像反而更加撲朔迷離了?”

狄仁傑朗聲笑起來,喝了口茶,篤悠悠地道:“梅先生啊,你還是急躁了些,這可是斷案的大忌。”梅迎春被說得微紅了臉,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朝狄仁傑拱拱手。曾泰也笑起來,朝梅迎春道:“梅先生,我跟隨恩師多年,看他的神情就知道恩師已然成竹在胸了。你我且稍安勿躁,只等著恩師來解謎就是了。”狄仁傑笑著搖了搖頭,神色突然變得凝重起來,他深思了一會兒,才開口道:“咱們可以首先問自己一個問題,除了達特庫和顧仙姬以外,這世上還有第三個人知道他們在‘撒馬爾罕’的約會嗎?”

梅迎春想了想,指著烏克多哈,大聲道:“他!”“嗯,”狄仁傑點頭:“烏克多哈的確知道這個約會。好,那麽我們現在就有三個嫌疑人:達特庫、顧仙姬和烏克多哈。一定是這三人中的一個,將‘撒馬爾罕’的約會改換了時間,給了那位先到的女客一塊假造的木牌,使她在二月初一巳時來到珠寶店,並最終死在了那裏。”“這……”曾泰和梅迎春面面相覷,梅迎春鼓起勇氣道:“狄大人,在下可以給達特庫做擔保,他絕對不會對我隱瞞任何事情的。”狄仁傑點頭:“嗯,達特庫的嫌疑應該排除,因為顧仙姬的生死和他沒有利害任何關系,這點我倒也可以認可。”

曾泰道:“那就剩下顧仙姬和烏克多哈了!”說著,他朝烏克多哈瞥了一眼,卻見對方仍然面無表情地癱軟在凳子上,似乎已經失去了知覺。狄仁傑也瞥了眼烏克多哈,輕輕嘆了口氣道:“我倒也懷疑過整件事情乃是顧仙姬與他合謀,不過今天看他的樣子,端的是真情流露。曾泰啊,以你在整個過程中的觀察,烏克多哈像不像事先知道顧仙姬還活著?”曾泰連連搖頭:“恩師啊,這廝自見到顧仙姬以後就徹底喪魂落魄了,我看不像是裝的。要不然他也太會演戲了。”曾泰的話音剛落,烏克多哈從喉嚨裏發出聲嘶啞的呼喊:“我,我真的不知道!是她、她騙了我啊!”一句話未了,他再次淚如雨下。

梅迎春和曾泰詫異地對視,狄仁傑長嘆一聲:“人生最苦是癡情啊。烏克多哈,你倒是個情種,只可惜遇人不淑。”烏克多哈咬牙切齒地低聲念叨著:“婊子,她終歸是個婊子。”他那滿臉的猙獰本來會讓旁人看得反感,但眼中止不住滾落的淚水,又讓他顯得如此淒楚可悲,使人不由地哀其不幸。曾泰問:“恩師,如果烏克多哈不知內情,那麽就只有顧仙姬偽造木牌,引來另外一名女客了?”狄仁傑點頭不語。過了一會兒,曾泰忍不住又問:“恩師,這顧仙姬引來的女客到底是什麽人?她究竟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狄仁傑的聲調略顯疲憊:“達特庫曾提起,正月初三那天,遇仙樓的柳煙兒曾到‘撒馬爾罕’,給顧仙姬留了一封書信。達特庫在正月二十八日‘送窮日’見到顧仙姬,就把書信給了顧仙姬。”曾泰道:“學生記得這個話。難道……”狄仁傑點頭:“嗯,前幾日我讓沈槐去遇仙樓暗訪過,那柳煙兒自二月初一之後就失蹤了,老鴇因怕惹麻煩,不肯報官,只當這女子跟著哪個客人逃跑了,正自認晦氣呢。”

“恩師!真的是柳煙兒?!她就是那個無頭女屍?”狄仁傑神色黯淡地點頭,他一生斷案無數,但並非每次揭曉真相時都會感到撥雲見日的痛快。比如此刻,當真相大白的時候,他心中湧動的,只有無盡的悲哀,和對人心的失望。

顧仙姬與烏克多哈經歷了整整一個月的逃亡生活後,她覺得人生墜入了漆黑的無底深淵,沒有快樂、沒有自由、更沒有未來。這絕不是她投入愛情之初所設想的那樣,她只是個貪生怕死,瀕於享樂的女子啊。當一切都不缺的時候,她當然喜歡愛情的滋潤,可當生命都受到威脅,失去了所有舒適安逸的生活時,愛情就變得多麽微不足道,甚至連懷裏的那初生的嬰兒都成了雞肋,雖舍不得丟棄,卻難以承受其中的重負。顧仙姬,想要找一條出路。

柳煙兒留在“撒馬爾罕”的書信,一下子讓她發現了生機。在信中,武三思明確地表示只要顧仙姬肯低頭認罪,他就可以捐棄前嫌,不僅放她一條活路,甚至還可以重新將她迎回梁王府。顧仙姬歷來就是個有決斷力的女子,她很快就做出了決定,並且想清楚了所有的安排。她將整個計劃寫成書信,多花了幾個錢,找人送入了梁王府。即使在武三思這樣作惡多端的人看來,這也是個夠毒辣夠卑鄙的計劃。

計劃是這樣的:顧仙姬找人送了一塊偽造的木牌給柳煙兒,欺騙柳煙兒來“撒馬爾罕”相會;二月初一那天,顧仙姬讓烏克多哈陪自己到珠寶店所在的巷口,但其實並未進入“撒馬爾罕”,而是躲到店後的僻靜小巷裏面,與梁王的手下回合,由他們將其送回了梁王府。同時,梁王派來的殺手把柳煙兒殺死在珠寶店中,砍去她的頭顱,從而讓人無法辨認其身份,但故意留在頸上的項鏈可以讓達特庫和在外等候消息的烏克多哈都確信,那就是顧仙姬。這樣做的目的有兩個:首先,顧仙姬出賣自己最好的朋友柳煙兒給武三思,讓他替妹夫傅敏的死報仇,從而消減自己在傅敏之死上的罪責;其次,顧仙姬經過在“撒馬爾罕”的金蟬脫殼,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重回梁王府,烏克多哈卻以為她已死,再不會試圖去尋找她。而失去了顧仙姬的烏克多哈和嬰兒,便如俎上魚肉,可以任憑梁王處置了。這些,便是顧仙姬為了自己能夠活下去,拿去和武三思做交換的條件。

“這女人也太狠毒了吧!”聽完狄仁傑的一番分析,曾泰幾乎有些目瞪口呆了。梅迎春默不做聲地思考了一會兒,還是決定發問:“狄大人,在下仍有一事不明。”“你說。”“狄大人關於顧仙姬騙柳煙兒來‘撒馬爾罕’所玩的金蟬脫殼之計,整個過程的推理嚴絲合縫,令人信服。假如梁王確實如狄大人所認為,是個心狠手辣、睚眥必報的人,那他想必不肯輕易放過柳煙兒和顧仙姬這兩個殺害傅敏的兇手,顧仙姬以柳煙兒的一條命去和梁王做交換,倒也算合理。可我的問題是,既然顧仙姬已經決定拋棄烏克多哈和他們的孩子,重回梁王的懷抱,梁王又如何會放過烏克多哈?梁王即使把烏克多哈和嬰兒一齊殺死,晾顧仙姬這女人也絕不敢多說一個字,何必要大費周章搞什麽金蟬脫殼?”

狄仁傑瞇縫起眼睛,露出讚賞的微笑,點頭道:“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我想,梁王留下烏克多哈的性命,肯定不是動了惻隱之心。我能給出的唯一解釋就是:對於梁王來說,烏克多哈還有用。”曾泰詫異地問:“烏克多哈對梁王有用?這……怎麽可能?”狄仁傑笑道:“關於這個問題,我想,只有他才能夠回答!”說著,他犀利的眼神像箭一般射向爛泥般癱成一團的烏克多哈。

此時,已經許久沒有任何動靜,好像死人似的烏克多哈突然挺起了身子,慘白的臉上一雙哭得通紅的眼睛,放出近乎瘋狂的冷光。他聲色俱厲地道:“狄大人,各位大人,我想我知道梁王為什麽要留下我的性命。各位大人是烏克多哈和孩子的救命恩人,烏克多哈願將內情和盤托出,只求各位大人能保得小人和我那苦命孩子的性命!”說著,他從凳子上挪出身體,“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起響頭來。

狄仁傑以眼神示意,梅迎春近前扶起烏克多哈,用突厥語道:“烏克多哈,狄大人是什麽樣的人物,想必你一定有所耳聞。如今這是放在你面前唯一的生路,你好自為之吧。”烏克多哈重重地點頭,擡起手臂抹去眼淚,神情冷靜了許多。

於是,狄仁傑等人便從烏克多哈的口中,聽到了一個驚人的秘密,一個令人乍舌的陰謀!原來這個烏克多哈並不是個普普通通的突厥語譯員,他的真實身份是東突厥默啜可汗派駐在大周的奸細。早在七、八年前,烏克多哈便借著一次邊境戰役的機會,讓大周軍隊將其俘獲,憑借著一口流利的漢語和體面的外形,被推薦給鴻臚寺,成了一名專職的突厥語譯員。因其工作出色,行為謹慎,很快就獲得賞識,此後大周最重要的突厥來使場合,都由烏克多哈擔任翻譯,同時,他也成為朝中各重要官吏接待突厥人、處理與突厥相關事務時不可或缺的人士。而這一切,其實都是經過精心策劃的有預謀的活動,目的就是以譯員的身份為掩蓋,使烏克多哈有機會觀察到大周朝最高層的動向,並將所搜集到的情報及時傳遞給默啜可汗。

過去的幾年中,烏克多哈一直在兢兢業業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直到去年年底時,他從默啜可汗那裏得到一個極其機密而重要的任務:代表默啜可汗與張易之談判,密謀從外部提供支持給二張,助其取得皇權!而二張則許以默啜可汗西域的控制權,作為對默啜的回報。由於事關重大,談判雙方又各懷鬼胎,過程並不順利,但在烏克多哈的努力之下,談判還是在艱難中前行著,而顧仙姬懷孕生產的突發事件,卻造成了整個談判的意外中斷。

烏克多哈與顧仙姬四處逃命期間,不僅要躲避梁王的搜捕,還要提防來自默啜可汗的追殺,窮途末路之下,烏克多哈不得已才將談判的內情告訴了顧仙姬。現在,將整件事情聯系起來推測,很有可能顧仙姬把這個絕密的談判也作為誘餌拋給了梁王,而梁王為了得到情報,才配合顧仙姬欺騙烏克多哈,並留下烏克多哈的性命,多半是想繼續跟蹤驚慌失措的烏克多哈,放長線釣大魚,掌握更多的情報,以做他圖。與此同時,默啜可汗也派出殺手到處追捕烏克多哈,那天在突厥巴紮,如果不是梅迎春及時趕到,烏克多哈早就被殺人滅口了。

聽著烏克多哈的敘述,狄仁傑的額頭冒出陣陣冷汗,他覺得呼吸困難,心臟不可遏制地狂跳起來。雖然,對於今天大周朝局中所潛伏的危險,狄仁傑並非沒有測度,然而,當如此巨大的陰謀被揭開的時候,他仍然從內心深處感到緊張、壓迫,甚至恐懼!

春天來了。仿佛只是一夜之間,整個洛陽城就從嚴冬的蕭瑟中驚醒,草長鶯飛、春暖花開,轉眼就到了踏青的好時節。中原大地雖然還沒有處處鶯歌燕舞,姹紫嫣紅,但嚴寒的確已收束了威嚴,曾經如刀似劍的風霜完全消失了蹤跡,陽光的力道正在一天天加強,這暖陽直照得人身體暖融融的,心兒軟綿綿的、思緒飄蕩蕩的。有多少早已耐不住寂寞的癡男怨女,急急忙忙地邁開探春的腳步,要去尋找屬於自己的那片春意了。

不過,鴻臚寺卿周梁昆大人似乎仍然沈浸在去年歲末那樁案件所帶來的陰影之中。他每天照常上朝理事,處理公務,但每每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好在周梁昆執掌鴻臚寺經年,對鴻臚寺一概事務可謂是了如指掌,又有尉遲劍這個新任的得力少卿,倒也將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條,並未出過任何差池。自前一次和狄仁傑談話之後,周梁昆便再也沒有見到過狄閣老。據稱狄閣老年老體衰,精神日漸頹唐,聖上已恩準其不遇軍國大事便可不朝,故狄仁傑似乎已慢慢淡出了大周的政治核心。對於大周的朝臣來說,這個現象似乎又有些特別的意義。因為自聖歷二年年末以來,武皇本人也病體日沈,對朝政的把持均通過張易之、張昌宗兄弟二人,而太子和梁王各領一派,代表李、武兩方的勢力,將整個朝局搞得亂哄哄,頗有些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味道。在此微妙時刻,狄仁傑以中流砥柱的身份卻避開漩渦的中心,基本處於半隱退的狀態,不由得使其他朝臣們思慮種種,難以揣度這位股肱老臣的真實用心。

朝局在紛亂中維持著均勢,表面上微微漣漪,波瀾不興,底下卻暗流湧動,醞釀著極大的危機。作為大周三品重臣的周梁昆,不可能不感受到這些,但是他似乎無暇顧及。狄仁傑已經勘破了他的罪行,卻又放了他一條生路,對此周梁昆在慶幸之餘倍感惶恐,他不敢也無法猜測狄仁傑這樣做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麽。他只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並不太多了,周梁昆下決心要利用好這段時間。他的手裏還有個足夠重的砝碼,為了這砝碼他幾乎已經豁出了自己的性命和仕途,這些天周梁昆一直都在想,自己已經五十多歲了,前途黯淡,即便是死也沒什麽可遺憾的,但是他唯一的女兒,像早春的花朵一般才綻開嬌嫩的花蕾,她的人生還剛剛開始。作為一名老父親,周梁昆願意付出一切去為女兒靖媛換取一個美好的未來,否則他定然是要死不瞑目的。

但是周梁昆也發現,自己那聰慧美麗的女兒自去年年底以來變了許多,每每與她交談,她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問她有什麽心事,又不肯說。周靖媛幼年喪母,與周梁昆的續弦素來並不和睦,這也是一個原因,讓周梁昆對女兒始終心存歉疚,如今面對這個已長大成人的女兒,周梁昆更是覺得很為難,他這個作父親的,如何才能讓女兒袒露心扉呢?

這天下朝,一回到府中,周梁昆便讓人喚來了周靖媛。他今天的興致頗高,看到女兒一身蔥綠色的春裝打扮走進書房,婀娜的身姿宛如一棵亭亭玉立的柳樹,鵝蛋臉上那雙明亮的眼睛像漆黑的寶石般純凈,周梁昆情不自禁地從心中湧起一陣自豪,周靖媛輕搖蓮步,上前來向父親盈盈一拜。

周梁昆讓女兒在身旁的榻上坐下,他為今天的談話準備了不少時間,此刻便從後日的花朝佳節開始聊起。周梁昆輕捋胡須,笑瞇瞇地開口了:“靖媛啊,後日便是二月十五日的花朝節,你有什麽打算嗎?”周靖媛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遮住她的眼睛,輕聲道:“靖媛想去天覺寺。”“天覺寺?!”周梁昆驚呼一聲,他萬萬沒料到女兒竟會提出這個地方。

稍稍鎮定了一下心神,周梁昆問:“靖媛啊,為什麽要去天覺寺?那裏年前剛剛發生過命案,何必去那種不吉利的地方。”周靖媛依舊低著頭,低聲嘟囔:“天覺寺花朝節有大道場,還有百戲盛會,女兒想去玩玩嘛。”周梁昆不由微微皺起眉頭:“花朝節洛陽各大寺院都會大作法事和道場,百戲表演也不是天覺寺最負盛名,像興善寺、羅漢寺、會昌寺還有天宮寺,這些寺院的花朝盛會才是洛陽最出色的。靖媛,你喜歡哪裏,父親便親自陪你去哪裏。”

周靖媛聽父親這麽說,驚喜地擡起頭來,剛要說話,臉上突然又罩上層不易察覺的陰雲。她咬了咬嘴唇,輕聲道:“爹爹,靖媛就是想去天覺寺。”“你!”周梁昆緊鎖雙眉,胸中不覺升起股無名怒火,他竭力克制著,冷笑一聲道:“靖媛,你怎麽越來越不聽話了。你若一定要去天覺寺,為父便不能陪你去了。”周靖媛低下頭一聲不吭。

周梁昆等了等,轉緩語氣道:“靖媛啊,花朝節的安排我們稍候再談。我此刻要問你,你母親前幾日和你商量的事情,你考慮得怎麽樣了?”看周靖媛依然一言不發,周梁昆無奈地長嘆一聲,道:“靖媛,按理這種事情不該由我這個當爹的來問,可王氏說你對她什麽都不肯說,我也知道你心中對她不以為然,也罷,為了我女兒的終生幸福,我問問也是無妨的。靖媛,可否對爹爹說說真心話,你對和裘侍郎公子的這樁婚事怎麽看?”

周靖媛的眼睛盯著面前的方磚地,纖細的手指不停地攪動著手裏捏著的一塊絲帕。周梁昆清了清嗓子,有些尷尬地開口道:“今天在朝上,裘侍郎還向我問起這件事,看得出他們的心意很懇切。他的這位公子我也曾見過,相貌堂堂,去年剛中的進士,如今在吏部候缺,是朝廷要重用的人才。靖媛啊,父親、父親老了……如今最大的心願不是別的,就是希望能夠看到你有個好的歸宿,我的女兒絕不能嫁錯人,要嫁便要嫁最好的男兒。靖媛你也知道,歷來上我家來求親的也有十多家,我這一關就通不過。這一次,父親是真的覺得挺不錯,但還是要聽聽靖媛你的心思,才能定下。”

一通話說完,周梁昆的內心不禁有些波瀾起伏,他直直地註視著女兒,心中在無聲地問著,孩子啊,你能明白爹爹的一番苦心嗎?似乎是聽到了他的心聲,周靖媛終於擡起了頭,漆黑的雙眸中閃著奪目的光彩,白皙的雙頰微微泛紅,她朝父親溫柔地笑了笑,道:“好爹爹,您別著急,咱大周朝的女子自聖上以降,到公主、貴戚,俱不是扭捏造作之人,靖媛志氣高遠,也不願意讓別人比下去。上回狄大人不是還說女兒是巾幗不讓須眉嗎?”周梁昆被她說得有些摸不著頭腦,隨口應了一聲。周靖媛嬌媚地眨了眨眼睛,繼續道:“爹爹,靖媛還記得您曾經對我說過,太平公主是如何提醒先帝和聖上為她選婿的……”

周梁昆有些不解,道:“嗯,這件事在朝野傳為佳話,盡人皆知啊。那日先帝在宮中設宴,宴請親族。太平公主身穿紫袍,腰圍玉帶,頭戴黑巾,手持弓箭,來到筵席上,給先帝和聖上跳舞助興。舞罷奏請說,要將二聖將身上這套武官袍帶賜給她的駙馬……”說到這裏,周梁昆突然停住了,他仔細端詳著女兒臉上頃刻間染上的紅暈,微微有些發楞。周靖媛終於被父親盯得不好意思了,低低叫了聲:“爹爹!”又將頭深深地低了下去。

“武官,武官……”周梁昆嚅囁幾遍,才鼓起勇氣來問女兒:“靖媛,難道……你心中已有了人?而且是個武官?”“爹爹!”周靖媛擡高聲音又叫了一遍,這回連脖子都紅透了。周梁昆思忖著道:“靖媛,能不能告訴爹爹,你……”“爹爹,”周靖媛打斷父親的話,撒嬌道:“你若真的不陪女兒去天覺寺,靖媛就去邀狄大人同游!”“狄大人?”周梁昆楞了楞:“靖媛,你是說狄仁傑狄大人?”周靖媛一撅嘴:“咱朝裏還有哪個狄大人啊?”“這……”周梁昆徹底呆住了。他真的弄不明白了,自己的女兒究竟想幹什麽?

周靖媛倒有些得意,輕聲道:“爹爹,女兒都打聽過了,就是因為過年時候發生的那樁命案,天覺寺為了消除影響,正竭盡所能將這回的法事辦成少有的盛會。連天覺寺譯經院的掌院大師了塵法師都會登壇講經,他可是從未講過經的啊……”周梁昆打斷女兒的話:“靖媛,你在胡鬧什麽?狄大人是什麽身份的人,怎麽會與你一起去天覺寺賞游?”周靖媛輕輕“哼”了一聲:“為什麽不會?狄大人如今已經是在朝致仕,歲數都這麽大了,還不應該多清閑清閑?”周梁昆啼笑皆非:“狄大人再要清閑,也論不到你一個小丫頭去請他花朝節共游吧?”周靖媛自信地笑了:“爹爹,您就等著瞧吧,女兒一定能請到狄大人與女兒共游天覺寺的。”隨後,她又飛紅著臉道:“爹爹,女兒不是有意要與您作對,只是上回與狄大人在天覺寺的天音塔下偶遇,所以才有這個由頭。”

周梁昆已經完全聽得呆住了。周靖媛等了片刻,見父親不理自己,便起身向父親拜了一拜,往門外走去。快走到門口,突聽周梁昆在她身後顫抖著聲音道:“靖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周靖媛渾身一顫,止住腳步回過身來,向父親深情一笑,輕聲道:“爹爹,您是靖媛在這世上最親的人,靖媛所想所做的一切都是要為爹爹分憂,還請爹爹放寬心便是。”

周靖媛離開了很久,周梁昆兀自在屋中呆坐著,腦海中混沌一片。突然,他喃喃自語起來:“武官?武官?狄仁傑大人……難道是那個人?!”

當天傍晚,沈槐照例來到狄仁傑書房。周梁昆那裏已經派人監視了一個多月,沒有發現什麽異常。因而沈槐這兩天比較空閑,只是處理些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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