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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投親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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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過去了,元旦過去了,立春過去了,正月十五元宵燈節也過去了。轉眼就到了聖歷二年的正月末,整整一個月喧鬧的新年節日終於走向尾聲。互相宴請、迎來送往,再強壯的胃口也已經被無度的吃喝搞到疲憊不堪,需要休養生息了。可老天不給人們機會。因為東風送暖,蜇蟲始振,冰河解凍,魚浮雁歸,春天,幾乎在一夜之間便降臨大地,萬物覆蘇,氣象萬千的美好時光就在眼前了。

這天是元月末的晦日,家家戶戶忙著扔破爛,清垃圾,洛陽的大街小巷都是一派暢快而繁忙的景象。雖說是“送窮日”,因為從人們清理出來的破舊物品中常常可以找到不少‘好東西’,這一天反倒成了城中赤貧者和叫花子們的狂歡節。

普通人要送窮,商家鋪戶更要送窮,送窮的方式也是千奇百怪,招數疊出。比如這家坐落於洛陽南市中,胡人開設的珠寶店“撒馬爾罕”的所謂送窮,就是整理出店中的數件滯銷貨品,以便宜於平日不少的價格打折銷售,這大概可以算是年代最為古老的換季甩賣了吧。當然“撒馬爾罕”的甩賣是針對特殊人群的定向銷售:皇親國戚、高官顯貴,只有他們的女人,才有資格挑選和購買“撒馬爾罕”的珠寶。

這是家非常隱蔽的珠寶店,其中所賣的珠寶都是整個大周朝最頂尖的極品,但店面卻不大,位置也處在南市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不明就裏的普通人完全無法想象,這個外表看上去貌不驚人的店鋪是洛陽城中的名媛貴婦們經常偷偷光顧的地方。不僅因為它所售賣的珠寶件件都是世所罕見的珍品,令得這些貪慕虛榮的女人們趨之若鶩;還因為它經營著另一項秘密的買賣:回收珠寶成品。女人們也會有急需用錢的時候,而她們身上最值錢的,可以由她們自己支配的東西往往就只有珠寶首飾。普通女人光顧當鋪典當珠寶,但來“撒馬爾罕”處理珠寶的卻是真正上流社會的婦女,或者最高等的名妓,因為她們手中的珠寶,是普通當鋪不敢收也沒有能力收的,而她們自己,也決不願意在那種地方拋頭露面,大失身份。“撒馬爾罕”卻有實力和眼光收購這些珠寶,雖然在開價上不免苛刻,但處於窘迫中的女人們依然對它心存感激,因為“撒馬爾罕”會替她們嚴格保守秘密,而且只要在約定時間內來贖回,“撒馬爾罕”能夠確保她們的珠寶萬無一失。

穿過底層暗淡無光的簡陋店面,拾級而上,經過一道隱蔽的暗門,眼前出現一間昏暗的前堂,兩邊的窗戶上覆蓋著厚厚的紫紅絨毯,純金燭臺上從早到晚燃著波斯香燭,這種香燭一支便可以點上整整一天,滴下的燭油很少,最後都在黃金燭臺上凝成形狀怪異的暗紅色燭塊。倚墻而立的銅獸頭嘴裏冒出裊裊的香氣,熏的是玫瑰和茉莉的香精。女人們喜歡在這樣的環境裏面商談買賣,“撒馬爾罕”的規矩是每次只在這裏接待一名客人,更令她們感到很安全。看來這個珠寶店的老板確實是個極其精明而考慮細致的人,不過從來沒有任何人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出面辦事的是店裏的掌櫃——一個名叫達特庫的波斯人。

達特庫今天接待的最後一名客人,是位面籠輕紗的曼妙女子。其實達特庫早已認出了對方,但他知道客人不希望自己的身份被點破,作為見多識廣的商人,達特庫明白該如何掌握分寸。

這位女客人剛剛在桌前坐定,便輕輕捋起袖管,露出一對纖纖玉臂,她從柔若無骨的腕上褪下一對純金鑲嵌瑪瑙的手鏈,一言不發地放在桌上。達特庫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湊在燭光下看了半天,其實只是做做樣子,因為這對金鏈本來就是一年多前從他手裏賣出去的,他再熟悉不過了。

達特庫翕動雙唇,吐出三個字:“兩萬錢。”女人的手微微顫抖了下,面紗後傳出冷冰冰的聲音:“你也太精明了吧。去年從你手裏賣出的時候可是五萬錢。”達特庫微微一笑,答之以在這種場合永恒不變的一句話:“此一時彼一時也。”那女人的手痙攣般地捏成拳頭,又緩緩張開,隨後舉起,從脖頸上取下條珍珠項鏈,再從發際上拔下碧玉發簪……她就這樣默默無聲地行動著,很快便將隨身攜帶的首飾一件件地取下來,最後褪下手指上的三枚五光十色的寶石戒指,面前的桌上已經鋪排了十多件珠寶,在燭光的映照下發出璀璨奪目的光輝。

“這些加在一起,算多少錢?我要銀子。”那女人的語調中不帶絲毫感情。達特庫心中暗暗佩服。到這裏來的女子,個個都是為情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因而往往語帶悲戚,或者神情慌亂,像她這樣鎮定冷靜的,達特庫還幾乎沒有見到過。在腦子裏飛快地盤算了一番,達特庫清了清嗓子,低聲道:“十萬兩。”“行,給我五千兩現銀,其餘的開成憑信。”

達特庫的眼睛亮了亮,諂媚地笑道:“五千兩現銀倒是沒問題,但其餘的要開成憑信,必須要等明天。”那女人的聲音立時變得尖利:“為什麽?”達特庫無奈地嘆口氣:“十萬兩可不是小數目,我沒有這個權限。開九萬五千兩銀子的憑信必須得找我家店主人簽字蓋章才行。所以要等到明天。”那女人咄咄逼問:“你現在去找他不行嗎?”達特庫毫不含糊地回答:“不行。”心中暗自好笑:縱使你機關算盡膽識過人,也敵不過一個錢字。現在是你求我,自然得聽我的安排。

那女人沈默不語,波斯香燭的燭芯“劈啪”作響,仿佛是她心中煎熬的聲音。隔了很久,女人才輕輕籲出口氣,低聲道:“就這麽辦吧。明天正午之前,我過來取憑信。”達特庫忙道:“那我現在就寫張單據給您?”那女人伸手一攔:“不必,東西我先拿回去,明天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達特庫低頭微笑:“這樣也好,您請便。”女人就像剛才取下首飾一樣,又不慌不忙地將首飾一件件重新戴好,這才起身下樓。達特庫點頭哈腰地將她送到後門邊,門外是條僻靜無人的小巷。那女人正要往外走,達特庫突然往她的手心裏塞了個紙團,極低聲地道:“遇仙樓正月初三就送來的,因為一直等不到您,所以……”那女人一扭頭,達特庫感到面紗後面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己,被看得後脖領子直冒涼氣,連忙低下頭。等他再擡起頭,女人的身影已經消逝在小巷的盡頭。

達特庫看看天色已晚,鎖上後門回到店中,正打算也把前門上閂插鎖,門上卻突然響起敲擊聲,響兩下停一停,顯得十分猶豫。達特庫知道又有生意上門了,而且必是個生客,才會不約而至,還這麽心虛。

達特庫“嘩啦”一聲打開店門,頓時吃了一驚。門外站著個人,卻不是他見慣了的那種喬裝改扮但仍顯得十分富貴的男女,而是一個叫花子!只見此人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全身上下骯臟不堪,臉上也布滿灰塵,根本看不清楚本來面目。達特庫楞了楞,明白過來,沒好氣地喝道:“呸,呸!我這裏沒有‘送窮’的東西,快滾吧!”

那人聽到喝斥,猶豫著就要轉身,達特庫無心再理他,轉身就要關門,誰知那叫花子怯生生地開了口:“這、這位店家,您……您這裏可收珠寶器物?”達特庫不由上下打量此人,喬裝改扮也不會扮成叫花子吧?他不耐煩地答道:“要當東西去當鋪,往前走路口西側就有一家。”叫花子卻不肯罷休,繼續期期艾艾地道:“在下、在下便是剛從那裏過來,是他們說不敢收,讓我到您這裏來試試的。”

達特庫來了興趣,他想了想,伸出右手道:“什麽東西,拿來我看。”叫花子探手入懷,哆嗦著掏出個布包,雙手遞給達特庫。達特庫皺著眉掀開臟兮兮的包布,裏面赫然是把紫金色的剪刀!達特庫仔細端詳著這把剪刀,眼睛不由自主地越瞪越大。他見過那麽多珍寶,鑒賞力絕非常人能比,所以一眼就能看出,這把剪刀的材料是產自冰寒之國——勃律的極其珍貴的紫金,刀柄上鑲嵌的更是稀世寶石——枚紅尖晶石,達特庫立即就能斷定,這的確是件罕見的寶物,價值頗難衡量。可是這樣一個叫花子身上,怎麽會有如此珍貴的東西呢?

達特庫飛快地在心裏打了好幾輪主意,這才不露聲色地擡起頭,冷冷地逼視著面前之人,直逼得對方局促不安的垂下腦袋,臉紅到脖子根,達特庫覺得心中有數了,於是慢悠悠地開了口:“東西倒的確是件好東西。至少值五千兩銀子吧。”“五千兩?!這麽多。”叫花子又驚又喜地喊出了聲。達特庫一聲冷笑:“那是自然,我從來不會欺瞞價錢。不過……你能告訴我,這東西從哪兒來的嗎?”那叫花子渾身一顫,眼珠轉了轉,才低聲答道:“是……祖傳的。”

“祖傳的?”達特庫目光犀利地盯牢叫花子,隔著滿臉黑灰都能看出對方的臉色變得煞白,他冷冷地道:“可惜這東西的年代不算久遠。照我識來,不會出百年。你的這個祖上最多是爺爺輩吧?怎麽才歷三代,就窘迫至此了?”叫花子埋著頭,一聲不吭。達特庫存心再激他一激,便再次發出冷笑:“我看這東西來路不明,十分奇怪。莫非是你搶來偷來的吧?”

叫花子大駭,全身都哆嗦起來,劈手過來搶剪刀,嘴裏道:“不、不是搶來偷來的。你……你不要便還給我。”達特庫哪裏肯還給他,一邊與他推搡,一邊道:“你這叫花子行跡忒可疑,說不定是殺人劫財的都未可知。我要留著這東西去報官府……”他一句話尚未說完,卻見那叫花子容顏大變,瞋目裂眥,發了瘋般地猛撲上來,一頭把達特庫撞倒在地。達特庫原意是想嚇他一嚇,最好把人嚇跑了就可以白得個寶貝,哪想到此人拼了命,眼看就要行兇,於是趕緊松了手,叫花子搶回剪刀,朝街口狂奔而去。

達特庫好半天才從地上爬起來,驚魂未定地撫弄著被撞得生疼的胳膊,嘴裏連連念叨:“好險!好險!碰上個瘋子!”

楊霖慌不擇路地繼續奪命而逃,到了十字路口來不及看清路況,便直往對街沖去,險乎乎就撞到一匹威風凜凜的漆黑大馬上。只聽這馬“唏哩哩”一聲嘶鳴,端的是反應敏銳,往後一仰,才算沒有踩到楊霖的身上。馬上之人卻差點兒被掀翻在地,猛扯韁繩方才穩住身形。

梅迎春拍了拍“墨風”的肚子,能感覺到它受驚不小,忍不住心疼地低聲道:“真是找死,走路都不看一看,要不是碰上‘墨風’,一條命就沒了。”身後的馬車中有人在喚:“梅先生,怎麽了?”梅迎春一聽這柔婉的聲音便覺心曠神怡,忙回頭笑道:“阿珺姑娘,沒什麽事,一個叫花子亂走路,差點兒撞上。”

沈珺松了口氣,轉回頭,卻看見身旁的何大娘掀起車簾,神情緊張地朝車外猛看,忙笑道:“何大娘,梅先生說沒事。”她見何大娘依然目不轉睛地朝外看,納罕道:“大娘,你在看什麽呢?”何大娘又看了一會兒,才放下車簾,略帶悲戚地回答:“剛才眼花,好像看見了我的兒子。”沈珺忙問:“真的?那要不要讓梅先生趕上去看看?”

何大娘苦笑著搖頭:“不會,不會是他。”沈珺體貼地扶住何大娘的胳膊,輕聲道:“大娘,你不用太擔心。我們不是都說好了嗎?我堂兄是當朝宰相狄大人的侍衛長,我會求他幫忙你尋找兒子,我想他一定會有辦法的。說不定過不了幾日,你們就能母子團聚。”何大娘神情恍惚地答道:“借阿珺姑娘吉言吧。”

馬車又前行不遠,便徐徐停下了。沈珺撩起車簾探看,梅迎春來到車邊解釋道:“阿珺,天色不早,我們就先歇在這個客棧吧。只待安頓停當,我便去尋訪狄府。”沈珺飛紅著臉問:“不是立即去找我堂兄嗎?”梅迎春笑道:“阿珺,咱們在洛陽人生地不熟的,萬一一時找不到狄府怎麽辦?再說就是找到了你堂兄,他也未必馬上有地方安置咱們,還是先住下妥當。”沈珺低頭不語了。

梅迎春找的這家客棧倒是很清靜,門臉不大,裏面卻別有丘壑,居然還是個亭臺水榭一應俱全的院落。看不見什麽住客,夥計打扮得像大戶人家的家人,舉止也十分得體。梅迎春將沈珺和何大娘安置在一個單獨的小跨院內,便向夥計問明尚賢坊的位置,出門直奔狄府而去。

時值傍晚,離暮鼓鳴響還有半個時辰不到,路上行人腳步匆匆,都在往家裏趕。梅迎春驚喜地發現,尚賢坊位處洛陽城南部,與南市距離不遠,走了沒幾個街口,他便來到了狄仁傑的府門之外。這還是他生平頭一次來到大周朝最高官員的府邸前,三間五架的朱漆大門上懸掛著鋥亮的銅獸門環,高達丈餘的院墻一色粉白,果然是氣派非凡,但又沒有絲毫奢華鋪張的感覺。尚賢坊的整個街坊,光狄府就占據了四分之一的面積,其餘的地方住戶寥落,街道肅靜,與梅迎春一路上所看到的洛陽城繁華喧鬧的景象迥然不同。他不由從心中暗暗感嘆,這才是一國宰相的氣勢和威嚴。

騎著“墨風”緩緩行走在空無一人的巷子裏,落日收拾起最後的幾束餘暉,梅迎春能夠很清晰地感覺到投射在身上的警惕目光,正在沈著而冷漠地觀察著自己,隨時準備迎擊任何威脅。他不由從唇邊泛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自己的形象有些特殊,引起關註很正常。只是梅迎春很清楚的知道,即使不是因為胡人的外貌,進入狄府周邊的所有陌生人其實都逃不脫嚴密的監控,大周朝僅次於皇城的護衛級別,朝廷中最精幹的侍衛團隊之一,就在這裏了吧。想到此,梅迎春的眼前掠過李元芳清瘦冷峻的面容,就在幾個月之前,這裏的一切便是由他來組織和實施的,而且延續了整整十年。他是如何取得這個位置的?他要做得怎麽出色才能得到當朝宰相長達十年的信任?他又是如何幾乎在一夜之間就失去了這一切?短短兩天的相處,這個李元芳就已經給梅迎春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是從來沒有其他任何人達到過的。此刻,站在狄府高聳的院墻之外,梅迎春發現自己對李元芳愈加好奇了,他暗下決心,必須要花更多的功夫去徹底了解這個人。

當然,梅迎春有足夠的時間去落實自己的想法,不著急,而現在有更加緊急更加有意思的事情要做。他跳下“墨風”,下意識地理了理衣服,昂首挺胸地朝狄府門前走去。剛剛擡起手要敲擊門環,邊上的旁門“吱呀”地打開了,一個青衣家人探出頭來,狐疑地打量著他。

梅迎春捋了捋垂在肩上的發帶,抱拳道:“這位家院,請問沈槐沈將軍在府中嗎?”話音剛落,那個家人的腦袋就縮了回去。梅迎春正在疑惑,一人從門裏大步踏出,挺立在梅迎春面前。梅迎春立刻就知道了,這人就是沈槐,看來他在已在這裏等候多時了。

實際上,沈槐已經在狄府門邊等了整整三天了。沈珺的書信是在大約十天前到達的狄府,自那以後,沈槐便始終處於難以言說的焦躁之中。不安、悲痛和期盼,幾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在他的胸中翻湧,直把他弄得寢食難安。沈珺的信件寫得很匆忙,只是簡略地通報了沈庭放的死訊,以及要來洛陽投親的計劃,對沈庭放的死因沒有多加解釋。對於沈槐來說,沈庭放就這麽死了,倒並不十分意外。患病多年是一個理由,另一個理由則不足為外人道,只有沈槐和沈珺彼此心照不宣而已。這另一個理由叫做“多行不義必自斃”。當然,中國人常說,死者為大,縱然他沈庭放有千萬種罪責,死亡也可以給他的罪行畫上個永恒的句號,但願能就此一了百了吧。

沈珺的書信中真正讓沈槐倍感震驚的,是關於狄景輝和李元芳的內容。他做夢都沒有想到,這兩個遠行西北邊境的人,居然會陰差陽錯地去到了他的家中,還親眼目睹了沈庭放的死。沈槐不敢想象,他們是否會看出什麽?又會因此而產生什麽樣的想法?沈槐並不擔心狄景輝,但卻從內心深處對李元芳感到敬畏,自從他來到狄仁傑身邊以後,這種敬畏之感更加一天天地增強,已經漸漸成為由忌恨和羨慕相互交織的覆雜情感。李元芳已從狄府的日常生活中消失了,新年以來也幾乎不再被狄仁傑提起,但沈槐就是能夠時時刻刻地感覺到他的存在,並且被他的影子壓迫得喘不過氣來。

盡管如此,沈槐還是第一時間向狄仁傑報告了沈珺的來信,信中牽涉到狄景輝和李元芳的地方,他都一字不漏地對狄仁傑詳細覆述。狄仁傑聽著也很驚詫,得知李元芳一行三人安然無恙地渡過黃河時,他亦難掩發自內心的欣慰之色。將始末原委都了解清楚後,狄仁傑很快便恢覆了平常的冷靜,他對沈槐的喪親之痛適度地表達了同情,隨後便許了他幾天假期,讓他盡快在尚賢坊內找個安靜的小院落,用於安頓沈珺,還相當周到地派了狄春給他幫忙。沈珺的信上只寫了動身的日期,沈槐大致計算他們就該在這幾日到達洛陽,便從前天起就從早到晚候在狄府門邊,哪裏都不敢去,靜待沈珺找上門來。

於是沈槐就在這個正月“晦日”的傍晚,等到了梅迎春。關於梅迎春,沈珺也在書信中作了簡單的介紹,語氣中全是感激之情。所以當這兩個男人在狄府門前見禮時,彼此並不感到陌生。報出姓名,相互寒暄後,兩人飛快地觀察著對方,並迅速在心中寫下了初步的認識。沈槐為梅迎春的氣度不凡而暗暗稱奇,斷定他的來歷一定比沈珺所描述的要覆雜得多。而梅迎春則像所有同時知道李元芳和沈槐的人一樣,立即拿他們兩人作了個比較:不論是外貌還是氣質,相似之處都頗多,但又給人截然不同的感覺。

在領著沈槐去客棧的途中,梅迎春不露痕跡地打量著沈槐身上精幹華麗的將軍服色,腦海中浮現出那個漫長的除夕之夜,與李元芳、狄景輝在沈珺家中堂屋內飲酒談話的場面,內心深處突然湧起強烈的感同身受之情,久久不能平靜。

就在他們並肩離開狄府後不久,狄春匆匆忙忙地來到狄仁傑的書房,報告了府門前發生的事情。狄仁傑長長地舒了口氣,囑咐狄春小心候著,不論沈將軍有任何需要,都要盡心安排。狄春答應著退了出去,狄仁傑這才將十幾天來反覆在看的兩封書信再次放到面前。這兩封信都是在元宵節前後送來的,一封是老孫帶回來的韓斌的信,而另一封信,連狄春都沒見到過,那是李元芳寫來的,並以加封急件的軍報方式傳遞,直接送到了狄閣老的手中。

因此沈槐並不知道,在他向狄仁傑陳述沈珺的來信時,年邁的宰相大人其實已經完完整整地了解到了整個事情的經過,所以才能好整以暇地應對而不致表現得失態。為了寫這封信,李元芳考慮了很長時間。離開沈珺家以後的第一個晚上,在寄宿的客棧中,他徹夜未眠,反反覆覆地斟酌,最後落到筆端的,全部是最精確和詳盡的事實,不遺漏一點有用的信息,也不帶上任何主觀的感受,他的書信保持了一貫的風格,目的只有一個:讓狄仁傑對即將到來的沈珺和梅迎春有預先的了解,從而能夠做好充足的準備。無論如何,這是兩個背景覆雜的陌生人,對於狄仁傑來講,就意味著某種危險。在信中,李元芳絲毫沒有表現出自己對這兩個人的好惡,極其冷靜的描述甚至顯得有些不通人情。只有狄仁傑熟悉李元芳的方式,並理解他的苦心:他不願意以任何感情色彩來影響到狄仁傑的判斷。

但是一名戍邊途中的折沖校尉,怎麽會有權利向當朝宰相傳遞絕密的加急軍報呢?這也是只有狄仁傑才知道的秘密。在狄春給李元芳送行時帶去的包裹中,有一份宰相手書的密令,據此,李元芳便可以利用沿途的驛站,向狄仁傑傳遞密信。狄仁傑這樣做的確是承擔了一定的風險的,如果被人察知,便有私相勾連的嫌疑,因此只可備萬一之需。出行至今,李元芳第一次使用了這個手段,也是考慮再三的決定:他必須讓自己的信件早於沈珺的信件到達狄仁傑的手中。

坐在書案邊,狄仁傑看著面前的這兩封書信,心中一時間五味雜陳。自從李元芳和狄景輝離開洛陽以後,他便一直在盼著他們的來信。盼了一個多月,一下子盼來了兩封,可這是多麽奇特的兩封信啊。一封信的字跡歪歪扭扭不說,通篇別字破句,讓狄仁傑讀到眼暈,恨不得把那小孩兒揪到跟前來好好教導一番,而信的全部內容就是在向大人爺爺告狀,控訴他那個不聽話的哥哥。另一封信呢,則完全像是案情線索的通報,分明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卻描述得好像與己無關,筆調從頭至尾冷淡如冰。“還是不要計較這些細枝末節了吧。”狄仁傑苦笑著想:“看來很有必要見一見沈珺,還有那個叫梅迎春的異族人。李元芳的直覺向來非常準確,以他對這兩個人不同尋常的關註來看,他們的身上必然隱藏著某些極有價值,甚至危險的東西,需要大膽而謹慎地去把握。”

梅迎春帶著沈槐來到沈珺落腳的小跨院時,沈珺已經迫不及待地等在院中了。一路上為了不太過引人註目,沈珺沒有身披重孝,但還是在何大娘的幫助下,置辦了全身的白衣素服。此刻,她便通體潔白地站在小院中,發髻上除了一枝銀釵之外,再無其它任何裝飾,在灰暗的暮色中,越發顯得淒楚哀傷。但是就在沈槐踏入院門的一剎那,她的眼中突然閃現出明媚的光華,雙頰頓展嬌艷,唇邊溢出春色,整個面容都被久別重逢的狂喜點燃,綻露出從未有過的嬌美。看著她的樣子,梅迎春也不禁暗暗詫異,用眼角輕掃身邊的沈槐,他倒顯得十分鎮靜,沒有特別的喜怒形諸於色,只是當他的目光與沈珺的目光相觸的那一刻,仿佛電光火石般的激情交融,在兩人的心中頓時掀起陣陣驚濤駭浪,這一切,就是梅迎春所無法感知到的了。

三人在小院中相對而站,梅迎春清了清嗓子,打破沈默道:“阿珺姑娘,我把沈將軍找來了,在下就算是功德圓滿,你們聊著……我先告退了。”沈珺依然癡呆呆地看著沈槐,渾然不覺梅迎春的話語。梅迎春有些尷尬,點點頭往外就走。沈槐忙沖他抱拳道:“梅先生,待我先與堂妹敘談之後,定要與她共去答謝梅先生,梅先生也住在這裏嗎?”梅迎春爽朗地笑道:“舉手之勞,何談一個謝字。二位久別重逢,又值沈老伯的突然亡故,還是先談正事要緊。我就住在這客棧中,向夥計一問便知。”說著,便大踏步走出了院子。

沈槐目送著梅迎春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外,這才轉回身來,看到沈珺還是那副癡癡的樣子盯著自己看,不由皺眉道:“阿珺,你這是幹什麽?”

沈珺聽到他說話,渾身一震,這才如夢初醒,四下看看,問道:“堂兄,梅先生呢?”沈槐沒好氣地道:“走啦。你又不理人家,一點兒禮數都沒有。”沈珺立時面紅耳赤,低頭無語。沈槐看著她的樣子,心中大為不忍,走上前,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柔聲道:“這些日子,苦了你了。”

沈珺的眼中湧上淚水,努力咬牙忍住,揚起臉,對沈槐露出個溫柔的笑顏:“也沒什麽,總算又能見到你。再多的苦也就不覺得了。”沈槐輕嘆口氣,撫著她的肩頭,低聲道:“先回屋吧,慢慢說。”

回到屋中,何大娘給他們斟了茶,便識相地退到廂房中去了。堂兄妹二人在桌邊對面而坐,互相細細端詳著,心中自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道從何說起。半晌,還是沈槐將茶杯往沈珺面前推了推,輕聲道:“趕了一天的路,累了吧,先喝口茶。”沈珺乖乖地舉起茶杯喝了一口,淚水隨即順著眼角緩緩落下。

沈槐嘆了口氣,自己也喝了口茶,問:“我看你的書信裏寫,老爺子是正月初一亡故的。”沈珺點點頭,擡手拭去眼淚,答道:“就是元正這天一大早,我去伺候爹爹起床,就……”沈槐鎖緊雙眉,沈聲道:“他終究還是走到了這個地步。唉,我勸過他多少次,可他就是不肯金盆洗手,最後還是落了個不得善終。”說著,他情不自禁地捏緊拳頭,重重地砸在桌面上,額頭上青筋暴起,眼中不覺也濕潤了。

沈珺楞了楞神,猶豫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輕撫了一下沈槐擱在桌上的拳頭,溫柔地勸道:“哥,都過去了。爹爹走了,你也別再生他的氣了,他雖然……可他一直都是最疼愛你的。”“疼愛?”沈槐沈悶地應了一句,下意識地握住沈珺的手,揉捏著她的纖纖玉指,傷感地道:“你看看你的手,這麽粗糙,哪裏像個小姐?倒像個粗使丫頭!我就算不怨他別的,可也看不得他這樣對你。”

“哥!”沈珺頓時淚眼婆娑,忙忙地抽回手去,翕動了半天嘴唇,才憋出一句:“為了你,我……我做什麽都是心甘情願的。”沈槐長嘆一聲,轉過頭去,不再看她。沈珺也不敢再說話,只是眼巴巴地看著沈槐的側臉,等了半天,沈槐才又回頭,臉上的神情平靜了許多,他正色問道:“阿珺,你把他死去的前後情形給我詳細說一遍。”

沈珺坐直身子,把從除夕到元旦這一夜一天的時間裏面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看起來她已經在心裏默述過很多次了,說得非常有條理。說完以後,沈珺又從包袱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遞到沈槐面前:“哥,這是那位李元芳先生寫給你的,他說把所有探查到的案情線索全部寫在裏面了。”

沈槐一驚,接過書信,表情十分覆雜。沈珺有些納悶,問道:“哥?怎麽了?這個李先生,不是你認識的嗎?他說……你們是最好的朋友。”沈槐“哼”了一聲,拆開信,埋首細看。看完一遍又看一遍,才思索著道:“看起來事情還很覆雜。李元芳怎麽說死因不一定是刀傷,卻像是驚嚇致死?”沈珺迷茫地搭話:“我也不知道李先生為什麽要這麽說。不過以爹爹的為人,天下大概還沒有什麽人能嚇到他吧……哥,你說,會是什麽事情呢?”

沈槐冷笑一聲:“他再大的膽量,也會有做賊心虛的時候。只是一般的小毛賊也確實嚇不到他,太奇怪了……兇器,兇器也很可疑。李元芳說像是剪刀?!”他突然猛盯住沈珺,厲聲問道:“阿珺,那把紫金剪刀呢?還藏在地窖裏嗎?”沈珺嚇得倒抽一口冷氣,支支吾吾地回答:“哥,沒有啊,地窖裏原來藏的東西不是都運到你這裏來了嗎?我……我沒見過那把剪刀。”沈槐把牙關咬得咯吱響,惡狠狠地道:“地窖裏的東西是運過來了,可就是沒有那把剪刀!難道兇器就是它?!”他站起身來,在屋子裏踱起步來,一邊繼續喃喃道:“絕對不會有外人知道地窖的,除非老爺子自己把剪刀拿出來。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呢?除夕之夜,剪刀,驚嚇,殺人……”

沈珺也被驚得臉色煞白,呆呆地看著沈槐在屋子裏面轉圈。沈槐停下腳步,雙眉緊蹙,瞪著沈珺問:“除夕之夜,他又跑出去幹什麽?你知道嗎?”沈珺咬著嘴唇道:“我也不知道。爹爹他什麽都不告訴我的。不過自從梅先生探知了爹爹的行為之後,爹爹收斂了許多。臘月裏面都不怎麽出去了,可就是除夕,他說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須親自去辦。我勸都勸不住。”

沈槐緊接著問:“梅先生?梅迎春?我看這個胡人的來歷蹊蹺的很,否則怎麽會察覺出老爺子的秘密?”沈珺還是迷茫地搖頭:“梅先生是臘月前到咱們家來的,就說是要看爹爹的藏書。我本來以為爹爹肯定會一口拒絕,把他趕走的。可誰知道梅先生肯花錢,爹爹要多少他都給,爹爹他……他就把梅先生給留下來了。”沈槐恨恨地跺了跺腳:“錢!錢!他永遠都沒個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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