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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投親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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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想,他又道:“看來梅迎春當初去咱家就是別有用心的,否則為什麽要千方百計地留下來?”沈珺看了他一眼,有氣無力地辯白道:“哥,梅先生是個好人。他,幫了我很多。”

沈槐重回桌邊坐下,稍稍平緩了語氣問道:“你說說看,梅迎春是怎麽發現老爺子的秘密的?”沈珺輕聲道:“我想,梅先生是個有心人,他在咱家住了一個多月,有幾次爹爹出去的時候,他就跟了上去,結果……就發現了實情。”沈槐挑了挑眉毛:“你把這叫做‘有心’?”沈珺面紅耳赤地嘟囔道:“哥!梅先生他,他雖然發現了實情,可我求他不要聲張,他答應了,就真的沒有說出去。連李先生、狄先生,他都沒有說。”沈槐註意地看著沈珺,冷冷地道:“你求他,他就答應了?看來他很聽你的話嘛。”沈珺渾身一顫,低下了頭。

沈槐沒有理會沈珺的窘態,繼續自言自語:“如果梅迎春確實沒有對李元芳和狄景輝透露實情,那這兩個人應該沒機會知道。這還好一些……如此看來,老爺子的死多半還是和他除夕夜出去辦的事情有關系。說不定,還和梅迎春有關系!”沈珺又是渾身一顫,擡起頭想要開口,還是忍住了。

沈槐拿起李元芳的書信又讀了一遍,覺得暫時看不出更多的名堂了,便將信仔細地收好,納入懷中。此時,他方才發現對面的沈珺那局促不安的樣子,便微微一笑,伸手過去,輕輕將她的手握緊,柔聲道:“無論如何,你到洛陽來了,這才是最重要的。我們有多久沒有見面了?”沈珺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快兩年了。”“是嗎?這麽快?我倒沒覺得。”沈槐訕訕一笑,又問:“阿珺,想沒想過以後該怎麽辦?”

沈珺擡起頭,直直地看著沈槐的眼睛,眼中再次閃現剛才初見他時的光華,殷切地答道:“哥,你說怎麽辦就怎麽辦,我全都聽你的。”她目光中的期許是如此強烈而深沈,竟逼得沈槐不得不移開視線。沈默了一會兒,沈槐打起精神,笑道:“你先安頓下來,然後咱們再從長計議,反正有的是時間。我已經在離狄府一條巷子的地方找了個僻靜的小院子,都收拾好了,你明天便可以搬進去住。”

沈珺點頭,輕聲問:“哥,你……也住那裏嗎?”沈槐咳了一聲,道:“我是狄閣老的衛隊長,按規矩是住在他府中的。不過給你找的院子離狄府很近,就是為了方便經常過去看你。”沈珺想了想,微紅著臉道:“既然這樣,就讓何大娘和我一起住吧?”沈槐皺眉:“什麽何大娘?”“就是我信裏寫的……”沈槐一揚手,打斷了沈珺的話:“按說不該留這種來路不明的人。不過既然是個老婦人,諒也無妨。就讓她給你做個伴吧,你一個人住也確實不方便。我會再找個雜役給你們,便都妥當了。”

說著,沈槐朝窗外張望了下,站起身來,道:“都二更天了。我必須回狄府去了。今晚你就在這裏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便來接你。”沈珺也站起身,沈默著陪沈槐走到房門口。沈槐聳聳肩,道:“那,我就走了。”看沈珺低頭不語,他擡手輕捋了捋她的鬢發,又低聲說了一遍:“我走了。明天一早就來接你。”

沈槐走出小院,回首看時,見沈珺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房門口,月光照在她那一身白衣之上,真是銀裝素裹的打扮。只是在這副沈靜如水的外表之下,又蘊藏著怎樣的激情和熱望呢?沈槐搖搖頭,告誡自己不要去多想,不祥的預感經過剛才的談話,正在變得越來越強烈。隨著沈庭放的死和沈珺的到來,他自己又將會面臨什麽樣的命運變遷?沈槐知道,這個時候他需要冷靜再冷靜。穿過長廊,沈槐在耳房裏找到店夥計,問明了梅迎春住宿的房間,便去找他。

就在沈槐、沈珺兄妹交談之時,梅迎春回到了自己單獨包下的院子。一進正屋,他便看見擱在桌子正中的油黑色長弓,他淡淡地笑了笑,擡手輕撫弓身,用突厥語朝著門外冷冷地道:“既然來了,就現身吧。何必躲躲藏藏。”

一個全身黑衣的突厥大漢探身來到門前,畢恭畢敬地朝梅迎春鞠躬行禮,口稱:“鐵赫爾見過王子殿下。”“嗯。”梅迎春點點頭,冷淡地問:“你們都來了?”“是。”鐵赫爾弓著腰,低頭回答:“按殿下的吩咐,我們都在這裏的偏院中住下了。”

梅迎春仍然看都不看特赫爾,隨口道:“雖然住下了,但是沒有我的命令,不得外出,不得與人交談,謹言慎行,不許離開客棧半步,都清楚了嗎?”鐵赫爾點頭哈腰,連聲稱是,諂媚地道:“請殿下放心。弟兄們一來就窩在這客店中,半步都未曾挪動過。”梅迎春此時方才朝他瞥了一眼,道:“不是我故意苛刻。你們這一大幫子人,奇形怪狀的,太引人註目,我是不希望你們惹麻煩。”“是,是,殿下所慮極是。弟兄們絕不敢有半點逾越。”

梅迎春冷眼斜藐著鐵赫爾,心中對他那副奴顏婢膝的樣子十分不以為然。當初叔父敕鐸可汗將此人派到梅迎春身邊的時候,擺明了就是要來監視他的一言一行。身為可汗的飛鷹大將軍,鐵赫爾起初也完全沒有把梅迎春這個所謂的王子殿下放在眼中。畢竟梅迎春已經去族多年,突騎施部落中的人們幾乎已經忘記了這個大王子的存在,還以為他早就死在了中原某地,永遠地銷聲匿跡了。

所以當梅迎春被臨終前的老可汗召回時,族中之人驚詫之餘,更多是對他的懷疑和蔑視。懷疑的是他離族多年,在父親即將去世時突然出現的目的;蔑視的則是他當初逃避部族領袖的責任,拋家棄國遠走他鄉的行為。而對於長久以來,一直窺此著可汗位置的敕鐸來說,這個大侄子的現身,幾乎打亂了他苦心孤詣地實施了好多年,一步一步奪取部族統治權的整個計劃。

敕鐸可汗在梅迎春,也就是突騎施烏質勒王子回到部落的第一時刻起,就將親信鐵赫爾派到了梅迎春身邊,名義上是保護王子殿下的安全,實際上則是對他進行全面的監控。鐵赫爾手中握有敕鐸可汗的特別授權:只要發現梅迎春有任何違逆悖反的跡象,就可以對他格殺勿論。所以從一開始,鐵赫爾就未曾將梅迎春真正地尊為王子,在鐵赫爾的眼裏,梅迎春要麽成為敕鐸可汗的傀儡,要麽就被毫不留情地消滅,不存在第三種可能性。

然而這位心計深沈似海、行為果決冷酷的王子硬是發展出了第三種可能。他和敕鐸保持著距離,既不言聽計從也未曾表現出絲毫異心,他沒有成為敕鐸的傀儡,卻也沒有讓敕鐸感到急迫的威脅,因而暫時還找不出殺他的理由。他處理完父親的喪事以後就立即動身離開了突騎施,再次與權力的爭奪擦身而過。

為了試探出梅迎春的真實想法,敕鐸可汗委派梅迎春代表突騎施部參加大周朝廷的新年朝賀。假如梅迎春只是假裝對可汗的位置不感興趣,那他就絕對不會放棄與大周朝廷發展密切關系的機會。大周,實力超卓的中原霸主,亦是西域各國臣服的對象,聯合這樣的同盟軍,對於缺乏支持急需外援的梅迎春來說,難道不是個千載難逢的機遇嗎?可梅迎春又一次表現得出人意料,鐵赫爾如影隨形地一路跟隨著梅迎春,也始終鬧不清楚他行事的意圖。

梅迎春提前兩個月便踏上行程,卻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欣賞中原大地的秀美河山之上,偶爾尋訪些占蔔算卦、裝神弄鬼的古怪人士,怎麽看都是在不務正業。他甚至把父親遺贈給他的神弓都交給了鐵赫爾,讓他替自己保管,理由是隨身帶著這把弓太礙眼,也沒啥用處。一路行來,鐵赫爾幾乎就要相信梅迎春確實是胸無大志,甘心於碌碌無為的生活了。但是突然間,情況在黃河岸邊的金城關外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起初,梅迎春只是聽說了沈庭放的名字,又一次起了好奇心,按慣例便在金城關多留了幾天,想要尋訪到這個隱居的奇人。鐵赫爾帶著手下成天無所事事,實在閑得無聊,稀裏糊塗地就被人領去了一個金城關外的地下賭場,結果輸了個昏天黑地,差不多把身上全部的盤纏都給輸光了。當看到垂頭喪氣,猶如喪家之犬般從賭場大敗而回的鐵赫爾時,梅迎春意識到,他等待了很久的機會,終於出現了。敕鐸可汗對賭博痛恨至極,嚴令禁止手下人參與賭博,一旦發現便處於最殘酷的極刑。這次鐵赫爾的行為,等於給了梅迎春一個最有力的把柄,從此以後他便要看梅迎春的臉色做人了。

天時地利總是一起到來,梅迎春恰好在此時查訪到了沈庭放的確切住址,於是他借口要去沈庭放處借閱典籍,自己留在了金城關。同時,毫不含糊地就把鐵赫爾和其手下打發到了黃河對岸,讓他們在那裏等待。鐵赫爾本來是不肯離開梅迎春半步的,可現在他有濫賭的把柄落在梅迎春的手中,後面的行程還要靠梅迎春給錢,因此再也不敢造次,只得乖乖地帶領手下先行渡過黃河,在臯河驛站裏胡亂打發時間,一直等到過了新年,聖歷三年的正月初八,才等到從對岸過來的梅迎春一行。為了不驚擾到沈珺,梅迎春不允許鐵赫爾與他們一起趕路,只讓他們遠遠跟隨,鐵赫爾始終也沒有弄清楚突然出現的兩個女人是什麽來路,又不敢問,就這樣郁悶至極地一直隨行到了洛陽。

梅迎春心裏也很清楚,鐵赫爾只是迫於無奈才表現得如此恭順,自己絕對不能掉以輕心,否則一旦有個失誤,鐵赫爾肯定要奮起反擊。此刻,這個家夥不就在一刻不停地窺伺著,不懷好意地觀察著自己的一言一行,包括今天自己去狄府請來沈槐,恐怕也逃不過鐵赫爾的眼睛。梅迎春在心中冷笑著,想看就看個夠吧,總有一天我會讓你什麽都看不見的。

梅迎春擡頭看了看依然等在門邊,似乎還有所企圖的鐵赫爾,冷冷地道:“怎麽?還有事嗎?沒事就走吧。”鐵赫爾極力掩飾住心中的忿恨,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往門外退去。走到門口又停下了,從懷裏掏出一張疊好的紙,獻媚地雙手捧到梅迎春的面前。

“這是什麽?”梅迎春沒有去接,只是皺著眉頭問了一句。“這個……”鐵赫爾邁前一步,故作神秘地道:“屬下們在臯河驛站等待王子的時候,碰上了一幫漢人。其中一個……拿了王子殿下的神弓。”“什麽?!”梅迎春臉色驟變,大聲叱喝:“這把神弓誰都不能碰,難道你們不知道?”鐵赫爾點頭如搗蒜:“是!是!屬下明白,只是那個漢人身手太敏捷,我們這一大班人,都沒看清楚那弓是怎麽到他手裏的。他還……還把弓拉開了。”

梅迎春的眼中精光暴射,盯得鐵赫爾大氣都不敢出。半晌,梅迎春才好不容易扼制住了胸中激越的憤怒,用平靜下來的語氣道:“拉開就拉開吧。我知道了,你走吧。”鐵赫爾又把手中的紙往前送了送:“殿下,這紙上寫的,是那個漢人的名字。”梅迎春接過紙,厭惡地擺擺手,鐵赫爾慌忙退了出去。

梅迎春緊捏著紙,正在猶豫著,就聽到門外有人在輕喚:“梅先生,可安寢了嗎?”梅迎春聽出是沈槐的聲音,趕緊把紙往懷裏一揣,應道:“是沈將軍吧?在下尚未睡下。”忙去將門敞開。

月光下,沈槐神采奕奕地站在門前,夜已很深,卻不露絲毫倦意。梅迎春笑著要把他往屋裏讓,沈槐站在原地不動,只是微笑道:“夜深了,沈槐不想打擾梅先生休息。就是想再來致一次謝。”梅迎春只好自己迎出門外,口中謙道:“沈將軍真是太客氣了。梅某在沈老伯家中盤桓數日,多承阿珺姑娘照料。沈老伯出了事,只剩下阿珺姑娘一個人,梅某為她效上犬馬之勞,本也是應該的。沈將軍如此再三致謝,反倒讓梅某不安了。”

沈槐被梅迎春說得直搖頭,無奈道:“梅兄這幾句話令得我都無言以對了。”他朝四下看了看,又問:“梅兄此次進京會住多久?是來探親訪友還是有其它事情要辦?哦,我不是別的意思,因沈某在洛陽還任了個一官半職,不知道是否有可效勞之處?”梅迎春淡然一笑:“沈將軍的好意梅某心領了。梅某在洛陽也沒有什麽要緊的事情,只不過是隨便看看,領略下大周神都的風土人情。”“哦,梅兄果然是個有心人啊。既然如此,沈槐就先告辭了。明天一早,我便來接堂妹去家中居住。待安頓下來,一定請梅兄過去做客。”

“沈將軍太客氣了。到時候梅某一定上門叨擾。”梅迎春拱手致謝,目送沈槐離開。回到房裏,他的心中隱隱浮現一絲不快,沈槐顯然對自己懷有很大的戒心,剛才的幾句話既是試探也清晰地表示了某種抵觸,看似禮數周全,實際上卻欲拒人以千裏之外,梅迎春心想,莫非這就是大周朝廷官員的派頭?他又一次想起了不久前的那個除夕夜,難道一身將軍服色就會讓人發生根本的變化嗎?不,他不相信。梅迎春現在可以確定,李元芳和他的這位繼任者沈槐之間,有著非常大的不同。

梅迎春又轉念一想,也怪不得沈槐。誰讓自己無意中探得了沈庭放暗中所幹的見不得人的勾當呢。當他剛開始住進沈庭放的家中時,倒也沒想到會有後來的發現。只是有一次他在翻看沈庭放的藏書時,自沈庭放的書桌上看到刻有突騎施標志的金錠時,突然產生了極大的好奇。這種金錠平常在中原是根本見不到的,只有這次鐵赫爾一行人隨身帶了些。聯想到鐵赫爾賭博輸得精光的情況,以及沈庭放常常寅夜外出的古怪行徑,梅迎春決定要探個究竟。經過幾次夜間的跟蹤,梅迎春震驚地發現,沈庭放居然是金城關外那個地下賭場的隱秘組織者,他花高價雇傭了一批打手和賭徒,訓練他們,讓他們在自己的安排下有條不紊地誘騙無知的人們,引他們陷入賭博的泥潭,再借給他們高利貸,一點點地把他們身上的錢全部榨幹,最終陷入萬劫不覆的境地。

由於沈庭放自己從不直接露面,因此那些被逼到走投無路的人並不知道真正的幕後黑手是什麽人。官府也從不出面幹涉,大概是被沈庭放用某種手段擺平了吧。總之,金城關外亂墳崗上的那處破爛的廟宇,就好像是個獨立王國,幾乎每夜都在上演著殺人不見血的殘酷戲碼。梅迎春無法想象,沈庭放從中到底得到了多少財富,至少從他和沈珺的日常生活中看不到絲毫富有的跡象,尤其是沈珺,過著連下等仆役都不如的日子,讓梅迎春情不自禁地對她產生深深的同情。也正是由於這種同情,才使得梅迎春投鼠忌器,最後還是放過了沈庭放,沒有將他的惡行公諸於眾。否則,光是那些家破人亡的賭徒們找上門來,就足以讓沈庭放死無葬生之地了。

現在沈庭放雖然死了,沈槐卻仍然要擔心他身上所系的秘密會影響到自己,畢竟沈槐是位居高位的朝廷武官,而且還是當朝宰相的衛隊長,身份十分重要又敏感。假如狄仁傑了解到了沈庭放的劣跡,會怎麽想呢?是不是因此就會失去對沈槐的信任?梅迎春想到這裏,便覺得又能夠理解沈槐了。

梅迎春朝桌上看去,父親留給他唯一的遺物——突騎施最偉大勇士的神弓,在燭光下閃著黝黑的光澤,深沈而凝練,卻又蘊含著無窮無盡的力量和勇氣。這是他最強大的武器,也是他最珍貴的寶藏,它意味著權威的繼續,更代表著血脈的傳承……梅迎春突然探手入懷,拿出了那張紙。究竟是什麽人,竟敢擅動他最寶貴的東西?!

將紙展開,梅迎春的眼睛立時瞪大了,捏著紙的手顫抖起來,震驚、懷疑,還有慌亂,把他的整個身心牢牢地占據住了。

沈槐回到狄府外時,已經快要三更天了。他的手中持有千牛衛將軍的特別憑證,因而可以在宵禁的街坊間通行無阻。來到邊門旁,他正要舉手敲門,突然敏銳地感覺到身後有動靜。沈槐緩緩放下右手,至腰間緊緊握住劍柄,猛地轉過身來,身後之人嚇了一大跳,倒退了好幾步,擡腿像是想逃,沈槐已經攔在了他的面前,寶劍並不出鞘,只是將他的去路橫擋。

今夜的月光很清亮,照在這個蓬頭垢面、一身汙穢的叫花子身上,讓人感到說不出的陰冷和詭譎。沈槐滿腹狐疑地端詳這個叫花子,拿不準這家夥到底想幹什麽。此人的樣子已經頹唐到了極點,唯有一雙眼睛閃著狂熱的光芒,似乎十分興奮,又流露著深深的恐懼。在沈槐的劍鞘前,他哆嗦成一團,站立不住,只能半蹲在地上,眼睛卻死死地盯著沈槐。

沈槐皺起眉頭問:“你想幹什麽?”叫花子嘶啞著嗓子開了口:“您……您是沈槐沈將軍嗎?”沈槐大驚,他居然還知道自己的名字!於是聲色俱厲地低聲喝問:“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誰?你找我幹什麽?!”

那叫花子從懷裏掏出張紙條,伸著黑灰的手朝沈槐遞過去。沈槐接過紙條,厭惡地避開上面的黑指印,展開來一看,立即變了臉色。他一聲不吭地再次從上到下地打量那個叫花子,許久才低聲問道:“你叫楊霖?”

楊霖垂下頭,低低地答應了一聲。再擡起頭來時,沈槐又換回了平日那副波瀾不驚的面貌,平靜地問道:“你在這裏等多久了?”楊霖低聲道:“今天才進的洛陽城,下午找到狄府旁邊。我不敢去府上問,只向旁邊的住戶打聽了一下,才知道沈將軍出去了,我便一直等候在這裏。”

沈槐從牙齒縫裏擠出一句:“算你聰明。這麽說你來到洛陽後,除了問路還沒有和任何人打過交道,說過話?”“沒、沒有。”沈槐繞著楊霖轉了個圈,突然冷笑一聲,問:“你知道他讓你來找我,是為了什麽嗎?”楊霖喃喃地重覆著:“他……為什麽?讓我來?”

沈槐的聲音冷若冰霜,又問了一遍:“為什麽?”楊霖眼神空洞,恍恍惚惚地答道:“我把錢全輸給他了,後來,後來他把那件東西也拿走了。我問他要,他不給。他說讓我來找你……他說,只要我按你的吩咐去做,你就會把那件東西還給我。”沈槐緊鎖雙眉:“那件東西?”想了想,他決定道:“你跟我來,我會告訴你需要做什麽。”

楊霖抖抖索索地從地上爬起來,正要跟上沈槐,沈槐突然舉起劍鞘,往楊霖的背上狠狠一擊,楊霖被打得往前猛撲在地,天旋地轉之際,聽見沈槐湊到他耳邊,一字一句地道:“你給我聽清楚了,從現在開始,你的生死就全在我手中了。我想你知道應該怎麽做,不用我再多提醒了吧?”楊霖下意識地點頭,沈槐移開劍鞘,拎起楊霖的後脖領子,往前一推,楊霖便如一個夢游者般,無知無覺地向前走去。

第二天一早,沈槐雇了輛馬車,去南市的客棧中接了沈珺和何大娘。在狄府近旁他新租下的僻靜小院裏面,算是把沈珺安頓了下來。這天中午,他特意從城中有名的酒肆“春滿園”叫了簡單的一桌酒菜過來,與她們二人共用了午餐。吃過飯後,沈槐囑咐了沈珺幾句,看她和何大娘開始拆放行李,布置臥房,這才離開小院回了狄府。

在狄府門口,沈槐碰上了剛巧告辭出來的曾泰,二人便在門邊寒暄了起來。曾泰已從狄仁傑處聽說了沈槐家中的事情,隨口慰問了幾句,聽沈槐說堂妹已經安全到達,並且安頓妥當,曾泰也挺高興。

沈槐問起曾泰今日的來意,曾泰道:“倒也沒什麽大事。就是關於前幾樁生死簿的案子,再來和恩師探討探討。”沈槐笑道:“沈槐知道,曾大人探討案情不假,想念大人,過來看看他老人家也是真。”曾泰大笑:“沈將軍啊,咱們相識不久,我的心思倒讓你給看透了。”沈槐連連擺手:“我哪裏能看透曾大人的心思,可曾大人對大人的一份拳拳之心,本來就是盡人皆知的嘛。”曾泰聞言欣慰地點頭,隨後卻又蹙起眉尖:“唉,可我看最近恩師的精神一直不太好。說實話,我真的很擔心他老人家。聽狄春說自從去年底從並州回來以後,恩師就始終郁郁寡歡,一下子衰老了許多。我想,狄三公子還有元芳的事……”說到這裏,曾泰突然住了口,略顯尷尬地笑了笑。沈槐不動聲色,平靜地附和道:“曾大人所言極是,沈槐也正為此擔憂。不過我倒覺得,可能大人他是忙慣了的人,此次回朝之後,聖上體貼大人年邁體弱,不讓他再為國務多操勞,大人一下子清閑下來,恐怕反而不太習慣。”

看曾泰若有所思地點頭,沈槐語氣輕松地道:“曾大人你看,每次你到大人這裏來討論案情,大人的精神就很好,分析起案情來更是鞭辟入理,風采絲毫不減當年。所以啊,我看最好的辦法還是曾大人你多來跑跑,每次都帶幾個疑難怪案過來給大人斷,就一定能讓大人神清體健!”曾泰連連點頭,幹笑了幾聲,道:“沈將軍這個主意不錯。我還真是每次都帶著案子來。說實話,有恩師幫忙,我的心裏踏實不少啊。”

沈槐猛然想起生死簿的案子,便問:“曾大人,我記得上回在天覺寺時,大人曾讓你查問圓覺的身量,不知道可有進展?”曾泰道:“這個一查便知的。那圓覺生得膀闊腰圓的,是個肥和尚,中等身量,哦,和我差不多吧。”沈槐沈吟道:“那麽說,他要爬上半丈高的拱窗也確實不容易啊。”曾泰點頭:“是的。後來我又去了天覺寺一次,上去天音塔看過了。那個拱窗旁邊毫無支撐,窗楣俱是光滑的石料所制,要想徒手攀上窗臺並不容易。”沈槐接口道:“假如圓覺當時還喝得酩酊大醉,是不是就更難攀上了?”“嗯,按理應該是這樣的。”沈槐問:“那大人怎麽說?”曾泰笑了:“恩師什麽都沒說。沈將軍你一定知道恩師的脾氣,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恩師最愛賣賣關子。”“這倒也是。”兩人一齊朗聲大笑。

笑罷,曾泰壓低聲音道:“沈將軍,周梁昆那裏,最近可有什麽動靜?”沈槐搖頭,也低聲道:“沒有發現什麽異動,曾大人請放心,沈槐這裏一直都派人日夜監視著,一旦有風吹草動,必會告知曾大人。”曾泰擡頭看了看天,笑道:“喲,才和沈將軍隨便聊了幾句,怎麽就過正午了。剛才京兆府那裏送過信來,說南市一個珠寶店裏發了人命案,要大理寺協查,我還要趕回去安排。這就告辭了。”沈槐忙抱拳道:“曾大人公務繁忙,辛苦了!”兩人這才在狄府門前告辭,各自去忙。

整個下午,沈槐按例巡查了衛隊的防務情況,又過問了一番周梁昆處的監視安排,均沒有什麽異常。他惦記著沈珺,不免有點心不在焉。好不容易捱到了太陽落山,沈槐來到狄仁傑的書房,想看看狄仁傑還有沒有什麽吩咐,如果沒有特別的事情,他今晚便要告假去和沈珺一起吃晚飯了。

剛和狄仁傑聊了沒幾句話,狄春突然來報說曾泰來了。狄仁傑和沈槐不由詫異地互相看了一眼,中午剛剛送走的,怎麽晚上又來了?

“恩師!沈將軍!”曾泰一疊連聲地叫著匆匆忙忙走進書房,滿臉的焦慮。狄仁傑問:“曾泰啊,別著急,先坐下。什麽事情如此緊要?”曾泰朝狄仁傑深深一揖:“恩師,學生無能,又有案子要麻煩到恩師了。”“哦?”狄仁傑的眼波一閃,淡淡地問:“又有案子?既然驚動到了大理寺卿,想必頗不尋常?”狄春端上茶來,狄仁傑微微一笑:“先喝口茶,慢慢說。”

曾泰依言喝了口茶,這才穩了穩心神,道:“恩師,沈將軍。我下午回到大理寺,便是去處理今天新報上的一樁案子。南市有一家叫做‘撒馬爾罕’的胡人珠寶店,今天中午發現了一具無頭的女屍!”狄仁傑微揚起眉毛:“‘撒馬爾罕’?這個名字倒是很耳生,胡人開的珠寶店我也知道幾家,似乎沒有聽說過這個?”沈槐皺起眉來重覆了兩遍珠寶店的名字,突然叫道:“我見過那個珠寶店。就在我堂妹暫住的客棧不遠……看上去很不起眼的。怎麽?那裏出了人命案?”

曾泰接口道:“對,就是家門面很普通的珠寶店,案子是先報到京兆府的,說是珠寶店的波斯掌櫃在店中發現了一具女人的屍體,頭顱被砍,血流成河,其狀慘不忍睹!”狄仁傑道:“無頭女屍?這樣的案子倒確實少見,按例是該請大理寺協查的。只是,曾泰啊,一樁人命案子也不該讓你這個大理寺卿如此緊張迫切吧?”曾泰“咳”了一聲,道:“本來我也只是安排手下人去協助查案,他們回來以後報說案子很蹊蹺,那波斯掌櫃是唯一的證人,可也說不清楚事情發生的原委,看起來頗為棘手。我想起恩師曾經說過,殺了人以後還取走頭顱的,多半是為了掩蓋死者的身份,便建議他們還是先想辦法弄清楚那女屍的來歷。”

狄仁傑微微點頭:“嗯,這一點確實很重要。既然那波斯掌櫃是唯一的證人,他是不是能認出死者呢?”曾泰讚嘆道:“恩師真是一語中的!學生也問過,起初那掌櫃矢口否認認識死者,說他一早出去辦事,晌午前才回到店中,是店裏看門的小夥計說有位女客來訪,在樓上等著。於是掌櫃便上樓去見客人,結果就看到女客死在血泊之中。所以他也沒有見到死者的面貌。至於那小夥計嘛,稀裏糊塗的,話也說不太清楚,只說這位女客來時全身罩著黑色大披風,他什麽都沒看見。”

狄仁傑又品了口茶,含笑道:“起初,那掌櫃矢口否認……那麽,後來呢?難道他翻供了?”曾泰和沈槐互相看了眼,也都不由的笑了,曾泰道:“恩師啊,今天沈將軍還說呢,您一聽說有奇難怪案就來勁,還真是一點兒沒說錯。看來這個案子就等著您來大展神探的風采了。”狄仁傑佯怒:“好你個曾泰,如今也學會調笑老夫了,沈槐,你也一樣。”沈槐連忙起身,抱拳道:“大人,沈槐不敢!”狄仁傑笑著擺手,示意他坐下。

曾泰道:“恩師,剛才雖是說笑,但學生沒有十分的必要,又怎麽敢勞動到恩師!”他收起笑容,正色道:“恩師您的判斷太正確了。那掌櫃真的翻了供!”“哦?”狄仁傑瞇起眼睛,等著他的下文。曾泰繼續道:“學生聽了案情以後,便建議手下去京兆府一起提審波斯掌櫃,看能不能多問出些名堂來。可學生也沒有料到,大約半個時辰前,京兆尹竟親自帶著波斯掌櫃到大理寺來,說那波斯掌櫃突然承認他認識那個死者。而且……恩師,您恐怕萬萬都想不到,他說這死者是梁王家中的小妾,名叫顧仙姬!”

“梁王的小妾?”狄仁傑也不禁吃了一驚,追問道:“那波斯掌櫃能肯定嗎?”曾泰重重點頭:“他一口咬定。”“可是他怎麽能認識梁王的小妾?況且梁王的小妾到他這麽個不起眼的小珠寶店來幹什麽?”曾泰忙回答:“這些話京兆尹也都問過了,據那掌櫃說,梁王的這位小妾名喚顧仙姬,原來是‘遇仙樓’的頭牌姑娘,一年多前才被梁王娶去做了第五房的姨太太。”

狄仁傑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嘴裏喃喃道:“遇仙樓,怎麽又是遇仙樓?”沈槐輕聲問:“大人,遇仙樓有什麽問題嗎?”狄仁傑朝他瞥了一眼,反問道:“你不記得傅敏的死了嗎?”沈槐倒吸口冷氣:“是啊,梁王的妹夫傅敏大人就是暴死在遇仙樓!”狄仁傑冷冷地道:“看來梁王和這個遇仙樓還真是結下了不解之緣了。”他看了看曾泰:“曾泰,你繼續往下說。”

曾泰點頭,鄭重其事地道:“據波斯掌櫃說,過去顧仙姬在遇仙樓時,曾去他的店中買過珠寶,因此他對顧仙姬有些印象。但是他這次之所以能認出那女屍是顧仙姬,卻是因為這女屍的頭顱雖被砍去,脖子上的項鏈卻未取走。這項鏈正是一年多前,他親手賣給顧仙姬的。”

狄仁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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